崇德三年(1638年)五月十三,统摄刑部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召集诸王、贝勒,商议对礼亲王代善及其部下觉善的处罚。原因是当年三月,觉善从征蒙古喀尔喀部。行军途中,由于战马疲乏,尤其是皇太极的两匹御马非常疲惫,大家就商议休息一两天再出发。觉善不满地说:“御马既然这么尊贵,干脆用轿子抬着走算了!”这本是脱口而出的牢骚话,但被别有用心的人报告给了刑部,济尔哈朗为了迎合皇太极打压代善的意图,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实际上,当时代善人在盛京,与这件事没有任何瓜葛。
诸王和贝勒、大臣们哪里敢为已经成了落水狗的礼亲王说话,众口一词,“革代善亲王爵,拨出属下的牛录。觉善处斩”。多尔衮也在其中附和众议,他虽然觉得这件事情处理得有些牵强,打压代善的意图过于露骨,但他不想和诸王贝勒们唱反调,成为众矢之的,更不想得罪皇太极,所以,按照既定的战略,借皇太极之手扳倒三大贝勒。
回到自己的王府,多尔衮直奔“辣白菜”的住处。房间里,“辣白菜”正挺着大肚子跟伺候自己的朝鲜女仆学习满文。见多尔衮进来,女仆告退,关上了房门。
多尔衮看了看“辣白菜”写在纸上的满文,虽然歪歪扭扭,像初学识字的幼童的笔迹,但已经成形了,笔画也正确,比之前错误百出的满文进步很大。他夸奖道:“看来我的‘辣白菜’文武双全,不止箭法好,满文也学得好!”
“辣白菜”并不买账,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床边,靠在床头上。多尔衮上前搀扶着她,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今天发生什么事了?说给我听听。”多尔衮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国家大事,还是诸王、贝勒、大臣们的八卦,抑或是民间的趣闻轶事,只要他听到了,回来就讲给“辣白菜”听。这样一来,两个人就有了说不尽的话题,终于有一个知心人可以倾诉,多尔衮也觉得是件好事。
多尔衮便把诸王、贝勒议处礼亲王代善及其部下的事情说给“辣白菜”。听了多尔衮的讲述,“辣白菜”眼中流露出同情和怜悯的神情。“礼亲王年过半百,为了大清国戎马一生,劳苦功高,你们这么对待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多尔衮沉默不语,这些事情背后的利害关系“辣白菜”不懂,她不了解政治斗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里没有是非,没有公平,有的只是利益的角逐和实力的较量。“辣白菜”是以一个普通人的情感和是非观来作出判断,而政治有自己的规则。
“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惩罚礼亲王,我觉得太过分了,很多人都会不服气的。你就帮他一次吧!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就当是为我们的孩子积福了,好不好?”“辣白菜”央求多尔衮,还拿出杀手锏,以未来的孩子为谈判的筹码。
多尔衮被她打动了,他自己也觉得这次的事情有些出格,做得太明显了,很难服众。就算是打压政敌,也要有一个能够被众人接受的理由,否则就会引起非议。多尔衮点点头,“好吧!我会尽力的,看在你和孩子的面上。”
次日,皇太极传召多尔衮入宫议事。一见面,皇太极就问道:“礼亲王的事情,济尔哈朗已经上奏了,你觉得怎么处置好?”
“臣和诸王、贝勒的意见是一样的,请皇上裁断。”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多尔衮已经学会了深藏不露,不急于发表自己的主张。
“我想听实话,附和众议的场面话就不要讲了!”皇太极直截了当地说。
既然皇上把话挑明了,多尔衮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他要兑现对“辣白菜”的承诺。“臣以为,这次借觉善的事情来处罚礼亲王,确实有些失当。礼亲王远在盛京,相隔千里,旗下的人说上一句牢骚话,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以这个理由革去亲王爵,实在过于牵强。处罚过重,恐怕会引起非议。如果礼亲王咽不下这口气,铤而走险,那可就麻烦了!”多尔衮在讲道理的同时提醒了皇太极这件事情潜在的风险。
皇太极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老虎固然要打,但也不能操之过急,狗急了还跳墙呢,更何况是一只老虎呢!这个济尔哈朗,邀功心切,处置得太莽撞了!”
多尔衮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就解决了,进一步说:“皇上,虽然郑亲王处理失当,但也不要冷落了他忠于皇上的心啊!”
皇太极点头,吩咐侍从传自己的谕旨,“觉善的事情与礼亲王没有关系。他出征在外,出言不逊,怎么能归罪于留驻盛京的礼亲王呢?觉善这个人我知道,不过是个无知小人,经常信口雌黄,这次就饶过他吧!”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代善并不知道多尔衮在幕后帮了自己一把,否则,可能就不会有后面的冲突了。三个月后,崇德三年八月十一日,多尔衮统摄的吏部派遣官将追捕逃人。由于当值的镶黄旗无人听候差遣,便转派代善正红旗的官将前往。代善闻讯,勃然大怒,派人责问吏部承政。但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长期受压制的老亲王心中不平,要借这件事好好发泄一下心中积蓄的怨气。
几天后,礼亲王代善和睿亲王多尔衮前往代善的孙子阿达礼(萨哈廉之子)的郡王府参加酒宴。多尔衮心情不错,一边和阿济格、多铎说话,一边欣赏着舞女奔放的舞姿。这时,礼亲王代善带着几分醉意,晃悠悠地走到了多尔衮的面前。代善是努尔哈赤次子、多尔衮的二哥,又比多尔衮年长近三十岁,虽然他现在已经失势,但名义上还是仅次于皇帝的和硕兄礼亲王,出于礼貌,多尔衮起身相迎。
好不容易站稳了,代善紧盯着多尔衮的双眼,问道:“九王(即九贝勒),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老迈可欺,在皇上面前又不受待见,所以借故压制我两红旗吗?”
多尔衮本来是面带笑容,听代善这么一说,笑容在脸上顿时僵住了。前几天的事情他本以为已经过去了,所以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代善突然质问起来,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礼亲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时欺压过你的两红旗?”
“哼!”代善的鼻子里喷出一股酒气,高声道:“本该别人当值,却差遣我正红旗的人,这不是欺压是什么?”代善的声音很高,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听到了,宴席上鸦雀无声,大家都看着两位争吵起来的亲王。
“你……”多尔衮这才明白代善为什么对自己心怀不满,就是因为自己统摄的吏部差遣了他旗下的人。多尔衮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阿达礼连忙上前,劝说道:“萨格答玛法(爷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算了。睿亲王,萨格答玛法喝多了,酒后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大家继续饮酒吧!”
多尔衮本想暂时忍下这口气,免得破坏了宴会的气氛,孰料代善借着酒劲,不依不饶。多尔衮正想落座,代善又高声叫道:“你,还有你!”他用手一指多尔衮和郑亲王济尔哈朗,“别以为皇上宠信你们,就狗仗人势,随意欺负我两红旗。我代善戎马一生,为大清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岂是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可以随便欺负的!”
代善破口大骂,多尔衮的头“嗡嗡”作响,但他不想与代善当众翻脸,在这宴会上争执下去,有失亲王的体面。他当即起身,拂袖而去。想想自己前些日子还在皇太极面前帮他说话,现在却被他指着鼻子大骂,多尔衮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多尔衮一走,郑亲王济尔哈朗也跟着离开了,宴会不欢而散。
“辣白菜”见多尔衮脸色苍白地走进房间,赶紧迎了上去,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代善这个老匹夫,我帮了他一把,没想到他恩将仇报,在宴会上公然辱骂我。这口气我一定要出!”多尔衮将事情的经过向“辣白菜”讲述了一遍。
“辣白菜”叹了一口气,说:“这个礼亲王也是老糊涂了。事情过就过了,何必再小题大做。估计是以前被打压得太厉害了,胸中积了一口怨气,借题发挥吧!”她本想再替代善说说情,但看多尔衮怒不可遏的样子,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诸王和贝勒、大臣们聚议,多尔衮声称:“差遣官将是吏部职权范围内的事,礼亲王对差遣本旗的人不满,难道他的正红旗不是八旗之一,是他个人的私属吗?”在多尔衮的坚持下,诸王和贝勒们一致同意:对礼亲王代善罚银五百两,拨出其属下的五牛录,并将牵涉其事的两个正红旗官员处斩。事情上奏到了皇太极的案头。
皇太极将多尔衮叫到自己的书房,幸灾乐祸地说:“你前些日子还替代善说话,现在倒好,他反过来冒犯你了。这件事你是当事人,你看该如何处理?”
多尔衮回禀道:“皇上,礼亲王这次公然辱骂我和郑亲王,对吏部的事情指手画脚,不处罚他不足以服众,也会让臣民觉得朝纲松弛,国家没有了法度。我和礼亲王都是尽心尽力为皇上办事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他表面上是骂我们,实际上是在向皇上挑战。如果不给他惩戒,下次可能就会在朝堂上咆哮,蔑视皇上的威严。皇上,这头老虎该管教一下了!诸王贝勒之所以同意处罚代善,并不是为了给我和济尔哈朗主持公道,而是看皇上的脸色行事。皇上不待见代善,他们就找代善的麻烦。这份热忱希望皇上体谅啊!”
皇太极看了一眼多尔衮,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过,礼亲王毕竟一把年纪了,人岁数大了,脾气也跟着长了,行事乖张是情理中的事。他为大清国立下汗马功劳,处罚过重的话,恐怕会寒了臣民的心,觉得朕不体恤功臣,有失宽厚。那样的话,以后谁还会为我大清卖命呢?”
听皇太极这么说,多尔衮愣了一下,一向压制代善的皇太极这次怎么转变态度了?上次是自己为代善说话,这次皇帝反过来为他开脱了。多尔衮的话皇太极过去很少反驳,这次皇太极否定了他的看法,让多尔衮有些不适应了。见多尔衮没话说了,皇太极挥挥手,“你先回去吧!我斟酌一下,再做处理。”
多尔衮惘然若失地离开了皇宫,返回自己的王府。第二天,皇太极传下谕旨,“礼亲王年迈颠倒,赦免他的罪行”,涉事的两个正红旗官员则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一个被处斩,一个被打了一百鞭子,箭穿耳鼻,革除官职。
这样的一个结果让多尔衮有些失望,但又无话可说。皇太极承认多尔衮和诸王、贝勒的决定是对的,代善有罪,并处罚了他旗下的人;但又以代善“年迈颠倒”为名,赦免了他的罪行。既安抚了多尔衮和济尔哈朗,照顾了诸王、贝勒借打压代善来向自己表示忠心的本意,又显示自己的宽厚,对代善从宽处理。
“年迈颠倒!”多尔衮呷了一口茶,品味着皇太极赦免代善的理由。
坐在旁边练字的“辣白菜”好奇地问道:“你说谁年迈颠倒啊?”
多尔衮笑了笑,“皇上赦免代善的时候说他‘年迈颠倒’,这个理由找得好啊!真的很巧妙。这比革他的亲王、夺他的牛录还厉害。你想,一个年老糊涂的人还能做什么呢?不可能再让他参与朝政了,只能回家去享清福了。皇上这么说,等于把代善彻底赶出了朝堂。我是‘墨勒根岱青’,但真正的‘墨勒根岱青’是皇上啊!”多尔衮大发感慨。
“辣白菜”摇摇脑袋,“不懂!你们这些皇上、王爷的心思太复杂了!”
“更复杂的事情在后面。”多尔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三大贝勒都被扳倒了,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一向倚重自己的皇太极这次驳回了自己的主张,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