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琨的确去了广州。这是她结婚后第一次主动地而且是一个人回去。
敏锐的童培芬见她一个人回来,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心下也明白了八九分,但她知道女儿要面子,所以也就只字不问。
两个人看上去还是像从前那样不冷不热的,但是很明显地,两人之间的每每把她们卷入战争的强大的旋涡已在开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知所往的水流,逡巡着,翻转着,试探摸索着最为合适的运动方式……
在童培芬,则更多了一份小心谨慎。多少年以来,女儿对自己的离心离德已是她心头最大的痛。现在,女儿开始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她格外珍惜这一切,好像一个孩子看到最心爱的鸟儿,终于栖在自己肩头,此时她不敢动,一点都不敢动,深怕稍稍一动,肩头的鸟儿又惊飞了。
这是她早就料想到的一幕,其实也是她最不愿面对的一幕。从多少年前开始,她就处心积虑打造她的女儿,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今天这样一只伤了心回家来的女儿啊,她要的是一个像海鸥一样天高海阔畅快地翱翔的女儿……
看着眼前的女儿,童培芬看到的还是当年的自己。三十年人生恍如一梦,她知道女人的定数在哪里。她拼却全身力气,让自己和女儿挣脱这个定数,可是命定的就是命定的,你挣不脱也逃不掉。
童琨回到家里的时候,童培芬正准备吃晚饭。
她的晚餐很简单,面条,卧一只鸡蛋,里面再加点黑木耳和西红柿、蔬菜。多少年来,童培芬吃饭,主要考虑的是营养。童培芬认为吃饭是为了身体而不是为了嘴巴的。
童琨突然回来,童培芬有心加点菜,可是打开冰箱和橱柜,可以添加的东西实在有限。童培芬就想带童琨出去吃。童琨从母亲的面条碗里夹了几筷子到自己的小碗里,坐下来就开始扒拉那小碗里的面条。童琨的这一举动也显示出她与母亲多年来难得的随意与亲和。
两个人开始吃面条,都不说什么。其实两人还是有一肚子话的。最后童琨先开了口。她停下筷子,眼睛却望着别处。她问妈妈:“妈,你说,婚姻到底有什么意义?”
童培芬显然给这个问题问住了。在这个问题前,她感到面对的提问人已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的学生。这个问题显得太不家常也太不感性了,她必须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去答复女儿。
她在那里沉吟,尽量选择准确精当的表述。想了很久,她给女儿的答案是:应该是两个相爱的人可以永远在一起,这样才能使他们一生幸福。
“按照这样的说法,我和许泽群的婚姻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童琨终于跟母亲承认了这一点。几年前他们新婚的时候,在母亲这里,母亲说她结了婚就把男人当全部。那样的讥诮犹在耳边,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今天的婚姻现实为母亲所言中。
童培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想她不能往下说了。她跟别的母亲不一样,甚至跟大多数人也不可能一样。对小两口闹矛盾,人人都是劝和不劝散,可她不是一个愿意苟且的人,对女儿的婚姻也不例外。她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女儿的婚事。这个女婿不可能是她眼中的好丈夫。
她不会像别的丈母娘一样在乎的是女婿对自己怎么样。事实上,从一开始,女婿对自己要比女儿对自己还要厚道些。她这个岳母看女婿,用的是一个女人要求男人的标准,事业的、素质才智的、品质的……从这些方面来衡量,这个小子实在粗粗拉拉什么都提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一个男人对女人他能懂多少、付出多少。这也不消说了,上次去深圳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女儿婚姻中的一份凄凉。现在眼前的女儿满脸凄惶,那还要说什么呢?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再说什么。她是一个婚姻的失败者。她知道没有婚姻的生活对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更知道没有爱的婚姻对女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如果是她自己,她知道应该怎么选择,但是女儿跟自己不一样,她太柔弱了,这是叫她左右为难的问题。
好在童琨似乎并不是就等着母亲给她一个抉择,她转换了话题,眼神有点期期艾艾地,言辞也是吞吞吐吐,她问童培芬:“妈,你,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婚呢?”
这是童琨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
童培芬想了一会儿。她的回答出乎童琨的意料之外:“不是我要离的,是你的父亲,他要跟我离的。”
童培芬面无表情地说下这句话。一个傲气的人面对不得不接受和承认的屈辱,她只有表现出某种麻木。
“那么,你一定很恨他吧?”童琨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了。她的婚姻令自己困惑,她对其他的婚姻,特别是特殊的婚姻都有了兴趣。
“这是妈妈一辈子输得最惨的一次。” 童培芬点点头,苦笑着,鬓间的白发颤悠悠的,“想起来都会疼。”
童琨垂下了头。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妈妈跟她说自己的失败——这人生的惨败了。她不是一个钢打铁铸的女人。她也会有疼,一辈子的疼。
“你爱他吗?”童琨忍不住似的尝试性地问了一句,“那个人,我叫爸爸的。”
“爱,是妈妈一辈子最爱的人,所以也是最恨的人。”童培芬想了想,还是把最后的疑案说了出来,“是他有了别的女人,他抛弃了我们。”
这是令童琨惊讶的答案。不过她也在忽然之间,混混沌沌地明白了母亲身上一直都有那么一股力量——那是一个单身的母亲必须具备的力量,更是一个深深爱着却被遗弃的女人所迸发出的本能的力量。
而她在长大成人的二十年里,总被这股力量冲撞着,洪水一般地冲撞着她……她怨恨过妈妈,如今才知道这其实是一段遥远的爱情遗留囤积下来的亘古洪荒般的力量。它强悍、锐利,隔多少年都气势磅礴。它有那么强大的毁灭性,所到之处,必定血泪斑斑、伤痕累累。
多少年,她竟也一直在为一个女人苦难的爱情付出代价。原来爱情其实是这样一个脆弱可怕又欲罢不能的东西。可是她从懂事开始,那颗孤独敏感的心就在渴望它。她渴望的都是爱情表面的绮靡浮华,她年轻幼稚的心又何曾想到浮华背后又会有怎样的残酷与艾怨?
童琨不想再跟妈妈探究什么了。她在忽然之间有了心如明镜的感觉,她也忽然明白了自己应该怎样应对一场疲惫破败的婚姻了。对于女人而言,除去生老病死,庸常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比爱情更可怕,而最可怕的恰恰是人自己,是那颗你怎么都难伺候得服帖安顺的心。
2
童琨在广州待到周日下午,期间许泽群报到一般打过几个电话到童琨手机上,基本上是半天一个。
童琨忽然出走,许泽群在不明下落的情况下还能把电话打得这么有条不紊。这让童琨更为上火。她和许泽群的矛盾已经在母亲面前公开了,所以许泽群这样打电话也让童培芬大为光火。她的愤怒远远超过了童琨。女儿原来就嫁了这么个男人,不要说对妻子起码的体恤,他连妻子的安全都没当回事!
更可气的是,这样的电话,不打倒也罢了,打了没人接,他非但不着急,还按时按刻地再打过来,似乎在说我可没不关心你呀,我该打的电话都打了。这样的男人,冷血不说,分明还格外虚伪嘛!
等到周日下午,童琨的电话再次响起。童琨看了号码就转开身由它胡乱响,童培芬则实在忍无可忍接了许泽群的电话。但听那边人声嘈杂,她“喂”了半天也没法说什么,最后只好挂了电话问童琨,许泽群那边很吵很吵,好像还在敲锣打鼓他到底在干什么?
童琨不闲不淡地说他在体育馆看足球吧,今天是周日,有甲A。童培芬气得脸都红了。她拍了拍桌子说,他还有心思看足球,这样的丈夫简直少见,我倒要去见见他。
说完童培芬就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她要跟女儿回深圳了。
童琨由着她,她已经无所谓了。
许泽群的做法再出格,她都懒得生气了,更不要说去跟他理论。母亲现下要去深圳,她倒不指望她能帮自己理论个输赢,只是想跟母亲再待几天也好。
于是两人就决定午睡起来后就走。睡觉前童培芬打了个电话,回头就告诉童琨,可以搭一个人的车去深圳,是那个乔去非。
童培芬问童琨,你记得吗,十年前住我们隔壁的李阿姨家的儿子,你叫乔家哥哥的。
李阿姨,乔家哥哥,童琨迅速从脑海里打捞出这两个人。少女初潮中的那次被妈妈和李阿姨发现的底裤事件,使童琨认定乔家一家都知道了她与自身隐私有关的一个丑闻——那是她人生最早的无地自容的经历。如果说起童琨少女时代最怕见的人,那就应该是李阿姨的一家,当然也包括这个乔家哥哥在内。
现在忽然要见他,童琨自然不愿意。童琨就说,何必麻烦人家呢,坐车也是很方便的了。童培芬却坚持,她摆出几条理由要搭这个车,其一她不是第一次搭,前面已经搭过两次了,没什么不顺当,乔去非人很好很随和;其二童琨很多年没见过这个乔家哥哥了,见见应该没什么坏处,因为乔去非现在在香港的一家日本银行工作,见见不定还能为工作带来方便……
童培芬还想摆出第三条理由,童琨就无奈地打断她说好啦好啦,搭这个车就是了。童琨这话说完了,心里就想,也难怪那个爸爸要跟这个老妈离婚,都说男人娶文化程度高的女人麻烦,可不是,一句话你随便说说她什么都认真,动不动摆事实讲道理,真能把人给烦死。
结果那天童琨就见到了“阔别”十多年的乔家哥哥。
这个乔去非,是院子里的“孩子头”。他这个孩子头倒不霸道,只是玩起来鬼点子多有创意,孩子们都听他的。而且,比起那些整天摸爬滚打衣衫不整脏不兮兮的臭小子们,乔去非更具备一股“统帅”派头。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齐得体的样子,白衬衫蓝裤子是最常见的行头,裤子甚至还能看到裤缝折线。
童琨混不到他们那群孩子中去。乔去非他们那一伙都要大到童琨五岁以上。好像乔去非就要大童琨五六岁。再说,童琨也看不上那些满身臭汗脏兮兮的家伙们。那时候的乔去非,见到这个邻家小妹妹,总是停下自己的各类活动,站到她面前,垂下头看着童琨,然后咧开自己长得有些歪歪的一口白牙,颇为友善地笑一笑跟她打招呼:“嗨,童童。”
把童琨叫童童,除了乔去非没有第二个人。这种叫法听上去要比大名亲切些又比乳名多点尊重。从小在家,母亲都称呼她大名。一个不是很相熟的人这样称呼她,常常会在她涩嫩的心灵激起些微的涟漪。那样的时候,她就那样面对着这个叫她童童的大男孩,她瘦弱的身体挺得很直,但是头却是垂着的。她的上齿咬着下唇,是一副倔强拒绝的样子。大男孩当然不知道,这个站在她面前咬着下唇的小丫头,她表现出的倔强和拒绝不是针对她面对的那个人的,她针对的是自己,是对心底泛然浮起的些许软弱和温暖的抗拒。
因了童琨每每在他面前这样的表现,男孩子始终以为这个小女孩有些讨厌自己,但是他还是拿出了他大哥哥般的宽容与和气。他跟她打完招呼后就低下头,眯眯笑着,定定地看着她一会儿,不多不少,是一段比较恰当的时间,不会让你尴尬,又恰如其分地表示了他对你的好感与兴趣。
十多年后的再次见面,乔去非显然对这个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邻家妹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但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并没有使他丧失片刻的从容与镇定,意外只是从他的眼里一晃而过。
恰巧童琨把那样的一瞥惊鸿捕捉到了。
惊鸿掠过,乔去非就很快回了他们当年交往的轨道上去。“哦,童童,”他依然这么称呼她,“是个大人了,不过还没怎么变。”
他才是没怎么变。如果在见到他之前童琨对他有什么想像的话,他就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甚至穿着打扮都是她预料之中的。乔去非穿的是休闲装,看上去是很休闲,但是从品牌颜色的搭配到袖口是不是卷折、衣扣解几颗、扣几颗等的处理上都休闲得一丝不苟、毫厘不爽。
诚如童琨母亲所言,他的确是个挺随和的人,但绝不是随便。就像他的衣着,随意里透露出的更多的则是规范与妥帖。乔去非很快就很得体地跟童琨寒暄完毕,同时创造出了一种轻松自然的气氛,就好像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乔家哥哥,碰到了邻家小妹,彼此之间是稔熟而又亲切的。
从广州到深圳,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童培芬坐在后座,上了车很快就打起瞌睡来。童琨坐在乔去非旁边,两人“得体”地闲聊着,时而转换话题,在有的话题上探讨得深广一些,有的则蜻蜓点水一带而过……
这是童琨第一次跟这个乔家哥哥有交谈,以往都是点头之交。这次闲聊,童琨感觉自己是不可能跟他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的,所以车过虎门,童琨就对这样的聊天有点兴味索然了。乔去非很合时地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会儿。童琨就顺梯而下地说那好吧,我迷糊一下。说完就把头歪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合上眼睛前,童琨不自觉地拿右手按了按左臂,算是挡了挡对着她的空调风。乔去非看了她一眼就开小了空调,同时把风口的百叶调了调,使风不对着童琨吹。童琨在眯着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人的这一番举动。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也算是给关心她的人的一点答谢。她想的是当年那个拦在她面前眯眯笑着叫她童童的大男孩如今已是一个成熟男子了,他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利用一些细节来捕获异性的好感了。
童琨一迷糊,糊糊涂涂中就到了深圳。乔去非把他们送到家门口,童琨母女邀他去家里坐坐,乔去非婉拒了,但是他表示不几日就会来深圳,童琨方便的话请她出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