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队的女导游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晒得黝黑。紫色的大蛤蟆镜,染成紫红色的蓬松的头发,厚厚的几乎盖到眼睛的刘海,画得粉嘟嘟的嘴唇,紧身裹胸配热裤,外面罩了件满是骷髅头的黑外套,脖子耳朵手腕脚踝上夸张闪亮的首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背着个挎到腰上的大背包,绝对非主流的打扮。杜润秋看了她半天,硬是没看出她的本来面目。她的嗓门又大,声音又尖,“哎呀呀,大爷大妈祖宗们,这里最好的酒店就在红珠岭了。你们要再挑,可就没挑的啦!就看在我一个小妹妹在这里等了你们一天,等着接你们的份上,你们就将就将就吧!”
“不是这回事!”老头身边一个五十几岁的大妈一挥手,说,“不是被子脏!小姑娘,不懂事,跟你说也说不明白!反正,我们不住这里,绝对不会住这里!”
杜润秋心里动了一下,他走上前,笑嘻嘻地说:“伯伯,阿姨,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里有脏东西?”他拉长了声音,说,“是——那种脏东西?”
老头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杜润秋很笃定地朝他眨了两下眼睛,老头把他拖到了一边,用压得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你见到了?”
“呃……也算是吧,我不敢确定。”杜润秋也压低了声音说,本来嘛,确实也不确定,他看到的那几个玻璃上的字,算不算是“见到”?
老头成竹在胸地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突然大声地说:“我们就住这里!”
旁边那非主流打扮的女导游正松了一口气,那老头又加上了一句:“我们就在一楼的厅里打地铺!”
杜润秋差点没跌倒,女导游的嘴也张成了“O”型。杜润秋看着老头领导下的一群人都一副理所当然完全没有异议的样子,过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老头盯了他一眼,铿锵有力地抛出了两个字:“作法!”
杜润秋真想就此晕倒了事。
这一晚上,红珠岭酒店的将军楼可真是热闹了。这群人连地铺都省了,就在一楼的大厅里席地而坐,一个个盘着腿拿着念珠在那里叽叽咕咕。那老头烧了一堆黄符,又点了三炷香,喃喃自语地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喂,赶快把你们的鸡给藏起来!”杜润秋小声地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大厨说,大厨莫名其妙地说,“鸡?为什么要把鸡藏起来?那几只公鸡,明天要杀掉烧菜的啊!”
“就是因为明天要杀掉做菜,我才叫你把你的鸡藏起来啊,不然我们明天吃什么?”杜润秋声音压得更低,“我看他们接下来肯定要去找只公鸡来杀了,然后把血洒在这座楼周围……”
大厨有点傻呆呆地问:“这是干什么?”
“这还用问,作法除妖啊!”杜润秋说,“你看小说里面的情节,凡是要作法降妖,不都是要先杀只白公鸡的吗?”
大厨无言以对,转身就走。杜润秋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嚷道:“喂,记得藏起来啊,不要说我没提醒你啊!”
他也觉得有些累了,正打算上楼去休息,这时候,非主流女导游走了过来,对着他笑。闻到她身上洒得浓浓的香水味,杜润秋顿时精神百倍,哪里还有半分累的感觉,马上阳光灿烂地笑了起来。“你好,你好!”
女孩子冲他一笑,压低了声音说:“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神奇的客人呢!”
杜润秋问:“你叫什么名字?”
“英虹。”女孩子说,“你呢?”
“杜润秋。”杜润秋立即报上了自己的大名,又压低了声音说,“你这批客人是哪里来的啊?这么迷信!”
英虹说了个地名,杜润秋“啊”了一声。他原本就觉得那个老头和老太的那口地方口音特浓的普通话很耳熟,这时候才想起来,梁喜带的那一群大妈,口音跟英虹的这批游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也只跟梁喜的客人遇上过一两次——除了杜欣。但杜欣的普通话非常标准,是可以直接上电台做节目的那种标准,完全听不出任何的口音。
杜润秋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毛毛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只能算是一个巧合,但是,这巧合却让他相当不安,却找不到不安的来源。那个地方在沿海一带,还是属于家族聚居的农村,虽然富得流油,可也确实比较迷信。事实上,在很多乡下,某些迷信的举动还是很兴盛的。杜润秋就亲眼在E山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看到过一个据说是被“上了身”的小孩,在一个当地所谓的“神婆”作法后,就从疯疯癫癫的状态恢复了正常。
“作法”的第一步骤就是杀一只公鸡。
杜润秋看了一眼将军楼的厅堂。十几个人席地盘腿而坐,个个闭目合掌,念念有词。为首的老头面前,还点了三炷香,香已经烧了一半了,烧掉的黄符满天乱舞。看着看着,杜润秋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开始痛,而且痛得很厉害。
英虹也发现他脸色不好,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杜润秋一向是不愿在漂亮女孩子面前丢面子的,难道能说自己是吃菌子吃多了,把肚子给吃坏了?他暗暗地捏着拳头坚持着,勉强地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
英虹疑惑地看着他,说:“我看你脸色很差,是不是病了?”
杜润秋的肚子越来越痛,痛得他连腰都弯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滴。英虹看到他这样子,也吓着了,连忙去扶他,问:“怎么了?怎么了?”
这时候,只见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了起来,丹朱一脸惊慌地跑了下来。她只穿着睡裙,头发散乱地披在背后,脸色苍白。她一眼看到杜润秋的样子,立即奔了过来,说:“你是不是也肚子痛?”
杜润秋已经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勉强地点了一下头。丹朱声音微微有点发抖,说:“一定是晚上吃的那菌子!晓霜也是肚子痛,痛得在床上滚!我本来以为是她胃病犯了,没想到……这里有医生吗?”
“没……没有。”英虹说,“这里没医生。我们……我们可以叫救护车,半个小时就能到!”
她拿出手机叫了救护车,丹朱等她打完了电话,就急急地说:“你照顾下他,我要上去照顾我的朋友。救护车一来,请你马上让他们上来啊!”
英虹点了点头。“没问题,你放心好了。”
她扶着杜润秋,就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杜润秋脸色灰白,小腹里像是有千万根针在刺一样,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人都快蜷缩成了一只虾子。英虹显然也没多少应付突发事件的经验,蹲在他身旁又是焦急,又是无助。
丹朱已经又奔上了楼。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厅里正在“作法”的那些老头老太。她跑得很快,纯白的裙子飞舞得像只白色的蝴蝶。
好在不出半小时,救护车就尖叫着开来了。两个医生把已经在痉挛的杜润秋抬上了车,立即给他吸氧,输液。另外两个跑上了楼,把已经昏迷过去的晓霜也抬了下来。晓霜的脸色更是吓人,完全是死灰一样的颜色,鼻孔里只有轻微的呼吸了。
医生安慰杜润秋:“没事,没事,我们治疗吃毒菌子很有心得的,这里的人吃毒菌子中毒的事常常有,我们有特效的方法,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别说话,别说话!”
听到这话,杜润秋心里一松,两眼一翻,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迟小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丹朱疲惫地抬起了头。她也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一直守在晓霜床边,几乎一宵没睡,两眼下都是黑圈,头发也乱糟糟的没梳理。谭栋把一杯热咖啡推给她,丹朱感激地笑了一下,端起来喝了两口。
“好吧,我们到外面去,不要吵醒晓霜了。”
她随着谭栋走到了过道,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捧着那个咖啡杯,似乎想把自己的手焐暖似的。谭栋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注视着她,问道:“那菌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润秋怎么样了?”丹朱反问。
“他没事。”谭栋回答,“跟林小姐一样,洗过胃了,现在正在输液。”
“那就好。”丹朱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都是他搞出来的,说这菌子特别鲜美,拿到厨房去叫做的。唉……真是没事找事。”
谭栋继续注视着她。“迟小姐,你没有吃?”
“我感冒了,闻到油味就想吐,所以一口都没吃。”丹朱皱着眉头说,“他们两个吃得太厉害了,把那么大一盆都给吃光了。晓霜发作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吃得太多,胃病又犯了,根本没想到这么严重。”
“你什么时候想到是菌子的问题的,迟小姐?”
丹朱说:“我一直没有想到是菌子的问题,我只以为是晓霜胃病又犯了。我跑下楼找人帮忙,看到杜润秋的情形跟晓霜一模一样,我才想到。”她又叹了一口气,“都怪他,他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这是什么青杠菌,是当地的山珍,美味得不得了,说得天花乱坠的,我们压根就没想到他对菌子的品种也是一知半解的……”
谭栋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着措词。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道:“有一件事,迟小姐,我想你应该知道。”
丹朱扬起了眉头。“什么事?”
“杜润秋并没有错,你们吃的菌子,确实是青杠菌。”
丹朱楞了一会。“那么说,青杠菌本来就是有毒的了?杜润秋又胡说了,说什么青杠菌是山珍,其实它是毒菌子?”
“不。”谭栋一字一顿地说,“杜润秋没有胡说,青杠菌确实是这里的特产,是一种非常美味的山珍。它没有毒,绝对没有毒。”
丹朱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在这些青杠菌里面混着毒菌子?这些菌子都是从一个老婆婆那里买来的……”
谭栋打断了她。“是的,这个我们已经了解过了。杜润秋在把菌子拿到厨房要他们加工的时候,对大厨说了这菌子的来历。但是这位大厨是当地人,他非常确定,他洗干净切碎扔进锅的菌子,都是青杠菌,绝对没有毒菌子。”
丹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眼神非常警觉。“什么意思?”
谭栋脸上又浮现出了那温文尔雅的笑容,但他注视丹朱的眼神,却是像刀子一样锋利。“意思就是说,杜润秋拿到厨房的菌子,都是没有毒的。但是你们吃下菌子的时候,已经混杂了毒菌子。”
丹朱重新又坐了回去。她的黑发半披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她沉默着,很久都没有说一个字。
“迟小姐,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可供我们参考吗?”
丹朱慢慢抬起了头。她的脸色苍白而疲惫,但眼神却是警惕的。“你在怀疑我?我是因为感冒了才不想吃那盆油腻腻的菌子,我已经说过了。我还在酒店的超市里买过感冒药,那里的收银小姐也许记得我……哦,那也没用,你完全可以说,我是为了在菌子里面下毒在作伪装,是吗,谭副局长?”
谭栋楞住了。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女孩子,说话却比刀子还快。丹朱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怀疑我,难道就因为我没有跟他们一起吃?你是觉得我太聪明了,还是太愚蠢了?我如果要下毒,也应该跟他们一起吃一点,而不是一点都不吃。或者,你认为我是在反其道而行之?”
她字字尖锐,谭栋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丹朱又说:“你刚才说,杜润秋和晓霜两个人吃菌子的时候,菌子已经有毒了。没错,在那个时间段里,我确实是有机会。不过,我的动机呢?你已经找到了吗?”
谭栋有点勉强地笑了笑。“迟小姐,你想太多了。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你就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
“我看得出你在怀疑我,从你的眼神我就看得出来。”丹朱淡淡地说,“你不是要我提供我的想法供你们参考吗?我已经提供了,谈话可以结束了吧?我要进去照顾晓霜了。”
谭栋无言以对,丹朱站了起来,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她又回过了头。“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不认为这是一起意外?就算不是意外,是刻意的投毒,你又凭什么怀疑我?我有什么把柄被你抓住了吗?”
谭栋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奇怪的、莫测高深的神色。他紧闭着嘴,这时候的他,活像一个牡蛎,撬都撬不开。
梁喜的死
大概晚上八点过的时候,一辆警车开回了红珠岭。丹朱扶着晓霜,从车上走了下来。晓霜的脸色还是灰白的,一手按着胃,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杜润秋好歹还能走动路,只是一副要死不活随时都会倒下来的样子。
据医生说,他们都“没什么问题了”,洗过胃了,输过液了,只要这几天注意休息,吃点清淡的,就行了。晓霜不喜欢医院的味道,杜润秋还记挂着他带的一帮客人,于是就一起回来了。
虽然时间还算早,但红珠岭却是一片寂静,除了飒飒的风声,和偶尔的几声近于凄厉的鸟叫,这种静让人心里发毛。杜润秋低声地说:“那群闹得很厉害在楼里作法的……怎么也不闹了?”
没有人回答他。开车的是屈渊,他一路上都板着一张脸,几乎没有说话。丹朱轻轻地说:“我们几个都在医院,谁会知道这边的事呢?”
“……我觉得今天红珠岭怪怪的。”杜润秋声音更低,带着种连他自己说不出来的奇怪的味道。
晓霜半个人都靠在丹朱身上,懒懒地说:“有什么怪的,是秋哥你自己怪吧。”
丹朱扶着她,慢慢地向前走。这时候,已经接近九月了,那些绿叶有些已经变黄了,被风一吹,簌簌地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直响。杜润秋在后面看着丹朱,丹朱长长的黑发被风吹得乱飘乱舞,再加上她那非常轻的步子,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夜里,无声无息出现在楼梯上的杜欣,杜欣也有一头及腰的直直的黑发。
还有她左胸上那枚闪烁着紫色光芒的四叶草水晶胸针。
杜润秋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袋。那枚胸针他还藏在身上。对了,应该找梁喜好好谈一下关于这胸针的事。
想到梁喜,杜润秋心里一阵发堵。他跟梁喜关系一向不错,也称兄道弟的,自己吃菌子中毒进了医院,梁喜不仅没来看他,居然连个电话也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