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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胡老客刚喝完杨旺的喜酒,就被杨旺往五里垦局里逼。杨旺说:你得去垦局招呼招呼,把事情料理料理,咋也得给我整饰出一个不漏风的地方吧。胡老客说:我得过完二月二再动身。杨旺说:贻谷大老爷都急了眼,好不容易地面安定了,你还赖在归化城拿饷银,是咋回事?胡老客说:那么多委员、督办,我不就是个大的笔手?杨旺说:提你做帖式了,是我向姚老爷保举的。见原先那个帖式死了,好多人见乱子平了,都想顶这个缺。咋说,你也是和姚老爷共过难的功臣。再说,没个妥当的人办这个事我也不放心。

听杨旺这么一说,胡老客气就顺了,拱手道:谢谢杨督办的提携。我立马就出发。杨旺说:元宵节过完走吧,把老婆娃安顿安顿。胡老客又是一阵感谢。回家给婆姨陈情厉害,婆姨顿时哭得泪人一般,胡老客说不咋了,黑界地太平了。于是,胡老客和婆姨睡下过太平日子。婆姨托着那无穷变化的东西说:你可把这宝贝看护住,别让人家给旋了。胡老客身上掠过一阵凉意,那东西就变得惹人可恨了。婆姨说:这是咋了?咋了?咋变成瞎宝了?胡老客鼓了几次勇,那东西越来越冰生了。只得说:睡哇。婆姨也说:睡哇。俩人就怪没味儿地睡下了。

垦局放了年假,胡老客就去魁元香浴堂泡热水池子。泡着,泡着,那东西就涨了起来,而且不管不顾很没样子。慌忙拿了条毛巾捂住,对着墙穿衣裳。穿上衣裳就往家奔,婆姨正在和面,胡老客二话不说就把婆姨往炕上拖,婆姨放平展了,那个一路威风的东西又耷拉了。婆姨笑得喘不上气,胡老客说:咋?我也让骟了?婆姨说:这回让我省心了。再不愁你去沾腥骚脏臭。胡老客恹恹的,一只手在裤裆里拨拉来拨拉去,总想拨拉出个结果来,婆姨催他下炕说:一个大男人,咋光想这些没出息的事?你不几天就去黑界地了,好多人家正月里都没走动。盛老掌柜家你还不去哇!这样催了几次,胡老客才无精打采地下了炕,提了两包亲戚们正月里送来的点心,去看望盛老掌柜。

到了盛记茶行门口,却见老张头正吆喝着茶行的几个伙计从二饼子牛车上卸东西。牛车上堆着几颗猪头,几只整羊,还有一堆野兔子、野鸡,新鲜谷米、绿豆、黄豆之类的东西。他拍了一下老张头的肩膀,老张头扭头咧嘴笑道:哎哟,胡笔手!胡大老爷!村民张山子给您请安了!胡老客说:你咋来归化城了?老张头道:老东家来看盛委员和垦局的老爷们来了。胡老客说:金老万还是个懂事的。老张头又让金子和国栋见过胡老客,胡老客说:娃们头次上大地方吧?多转转看看。金子说:我眼花得不行,到处都是人影影。国栋说:红火不过人看人。金子说:我还想回家看正月十五闹社火哩。老张头说:娃娃家就是不让来非来,来了又想家,麻烦得不行!胡老客说:我去给盛老掌柜和盛委员请安去。老张头说:你是大忙人,快忙你的正经事去。

进了中厅,就见盛老掌柜,盛委员在陪着金老万喝盖碗茶。胡老客忙磕头请安,盛老掌柜忙说:你是官家的帖式了,可使不得。杨督办前天来家提叙起这事,我可是为你高兴了一阵子。金老万说:祝贺胡帖式了!胡老客说:杨督办来家了?盛老掌柜说:初三那天家门口来了顶四人轿子,说是姚局长来了,我正忙着招呼将军衙署的甚大老爷,就让贵贵支应他了。杨督办是来看贵贵的。贵贵就是盛委员,盛委员大名叫盛生贵,在家里昵称贵贵。

胡老客说:少掌柜这气色可好多了,那天没把我怕死。盛委员却不睬他的话茬儿,只是对金老万说:这么老远你还来看我。金老万说:盛委员没少帮我的忙,本该是年前来的,可实在是走不开。胡老客说:我本该是前几天来请安的,可那几天老掌柜家来的是甚人物?我这嘴脸如何见得了人?没出二月二,就算是拜年了。别人不笑,他自己咧嘴笑。盛老掌柜说:金掌柜,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吃喝都便利。咱有钱,也不花那冤枉钱。金老万说:下次一定打扰。盛老掌柜说:饭我是备下了。我想和你好好喝几盅。

胡老客干坐了一阵,抽空把回垦局的事说了。盛委员说:杨督办交办的事一定是当紧了。胡老客说:小的也是官差。看看垦局整拾得咋样了?金老万说:官兵一来,就找匠人收拾,瞅着是差不多了。你说这烧了修修了烧地折腾甚?盛委员说这次朝廷平了逆,就能在黑界地上过几天太平日子了。金老万也说:可不敢再冲冲杀杀了。胡老客起身告辞,盛老掌柜屁股也不抬说:你走好。胡老客出了门,照自己的脸拍了一下,暗说:你要干甚?要是把你的割了,大家都省事。

金老万来归化城主要是探探路,想借着拜年,听听垦局老爷们的口风,把黑界地仁段未开的荒地多搂揽一些。听说默里教士早就到了归化城,明白是冲着黑界地去的。自己的地就在黑界地边上,这杠子要是让洋堂插上了,那才是扎在自己的心口上。老爷们再怕洋人,不也是中国种?总不能看着默里日我的屁股吧?金老万一路上这样想。他先去见了姚老爷,递上了一张三百元的银票,姚老爷说:你欠本老爷的还未清呢!亏得你未和丹丕勒老儿谋串起来,要不也得开刀问斩哩。

金老万说:我是个本本分分的庄户人,哪有那胆?就是想求姚老爷再放仁段未垦之地时,不要放给洋堂。那地和我的地连着,小人实在是不愿与洋魔为邻。姚老爷说:你咋也有怕洋人的毛病?我一直看你是条好汉子。金老万说:我就是个庄户人。姚老爷说:本局长年事已高,贻谷钦差已准我管些垦务大政,至于地怎样放由我的小婿杨督办来管。你这点意思,我会转给小婿的。说完,端起茶杯来。

金老万忙起身告辞。他想,这三百大洋不是打了水漂了。又不知杨督办是何样嘴脸,怕再打了水漂,不敢贸然。便去盛记茶行,先找盛委员打探打探。一瞅这殷实之家,金老万就感到舒服,让人踏踏实实。尤其是盛老掌柜,一看就是个办大事的。一见面,金老万就有了三分佩服。盛老掌柜知道眼前这庄户汉子是有百十顷地的大户,粗粗一算进项,敬重之表立即溢于言表。俩人都有恨相见太晚的热情。倒是盛委员不大精神,应应付付的,金老万对此非常理解,他想:谁被骟了蛋,都是这么个蔫样。盛老掌柜对儿子说:你瞅金掌柜这劲头,就是发大财的势头。金老万说:发甚大财?就是给老婆娃娃们扑闹个吃喝。盛老掌柜说:人得有个势头!

自从盛委员被去了势,盛老掌柜特别强调势头二字。他也发过愁,而且愁白了头发。但愁归愁,活还是要活,而且是要好活。盛老掌柜愁了几天,愁出一股邪气来。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收小,即娶姨太太。大太太说:贵贵都那样了,你还有心思收小?你都是六十岁当爷爷的人了。盛老掌柜说:我得给盛家争过一股气来!大太太说:你娶小就争气了?盛老掌柜说:我要的是一股势头!盛老掌柜不顾全家反对,一意孤行,硬从大太太房里挑了一位十七岁的丫头收了小。而且,大排宴席,大放鞭炮,折腾得半个归化城里的人都知道。

洞房花烛夜,外面宾客还在不停地闹腾,盛老掌柜连新人的头盖都未揭,直奔盛委员的房间。少奶奶带着一对儿女住娘家了,就剩盛委员一人在家独处。偌大的房子只影孤灯,盛委员就像一个惶的幽灵。盛老掌柜挺着腰板进了院,进院就吆喝家里的伙计点灯,点灯!伙计们一阵忙乱,屋里屋外大小灯笼挂了几十只,明晃得耀眼夺目。他又吼叫放炮,二踢脚,麻雷子炸得纸屑纷纷。伙计们搬来了两盘百头的二踢脚,他把盛委员吼来放,盛委员情绪不大,盛老掌柜说:咱们爷儿俩比着放,看谁崩得高,炸得响。盛委员说:儿子不是扫父亲的兴,实在是……

盛老委员说:你放,你放,我要亲眼看你把它们一只只送上天去。说着,把一支燃着的熏香递给了儿子,盛委员无奈地放了起来。炸裂一只,盛老掌柜大笑几声,渐渐地,盛老掌柜笑得不成音了。盛老掌柜还在不停地怪笑,哦哇呱唧的,倒是盛委员撑不住了,卟咚一声跪在盛老掌柜跟前说:爸,你的苦心儿子清楚。

你清楚个甚?盛老掌柜一拍大腿叫了起来:我看你清楚个!你咋了?你给我说说你到底咋了?盛老掌柜嘴角满是唾沫星子,但底气丝毫不减,吼声嗡嗡的。盛委员嗫嚅道:爸,你又不是不清楚,何必……盛老掌柜道:我清楚甚?我甚也不清楚。你给我说!盛委员道:那般羞辱,怎堪回首?岂能再说出口?盛老掌柜道:那就窝屈在心里?自个作践自个?你不说我说,你窝屈,你憋火,你害羞,你不敢见人,就是因为你的被人割掉了是不是?盛委员泪汪汪地答了一声是。是什么?盛老掌柜愣起眼珠吼:你给我往清楚里说!盛委员泣得抽抽噎噎的,盛老掌柜抡起大巴掌抽在儿子脸上。立即血泡子就从盛委员的嘴角鼓了出来。盛老掌柜说:你不愿说,就学着我说,我的没了!说——盛委员低低地嘟囔:我的没了。盛老掌柜道:我没听见,你往大声说。盛委员放大了声音说:我的没了。盛老掌柜还是说没听到,让他继续往大里说。盛委员高声吼:我的没了。盛老掌柜点点头说:多少有点音音,我还是没听清,你再往大声说。盛委员厉声喊:我的没了——我的没了——这回你听见了吧?盛老掌柜道:行!我娃喊得好响!你听我说,你不就是没了,又不是丢了命!你活着,就是一千个好!一万个好!盛委员道: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哇!盛老掌柜道:你说的是戏文上的话,那还不如听毛驴吼!我说你不能死,不是说你怕死,你听我说你为甚不能死?一,你那男娃女娃都还吃屎,你咋死?二,你有万贯家产,你不舍得死;三,你是委员大老爷,官路财路正旺,你不甘心死;四,你为被人家割了去死,那叫纹丝不差地窝囊死!我娃,你得活着!你老爸我,叫你硬硬气气地活着,踩在别人的肩膀头头上活着!为了甚?就为你丢失的那根!我娃的不能白丢了!贵贵,你看你老爸,为你准备了甚?

盛老掌柜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布包着的东西,非常神秘地递到儿子的手里。盛委员接过问:这是甚?盛老掌柜眨眨眼说:你揭开看,好东西。盛委员好奇地揭开那层绸布,布包里躺着一根木制的阳物,乌黑油亮,显得很是狰狞。盛委员失声地叫了起来:我的妈呀!手一松,若不是盛老掌柜接住,那东西准会落在地上。

盛委员哆嗦着嘴唇说:这干甚用?盛老掌柜说:干甚用?我娃,这就是你的家具!盛委员连说:我不要,不要!盛老掌柜把那东西举到儿子的眼前说:这物件,可灵性着哩!这是宫里的宝贝,你想,宫里上千嫔妃,皇帝两颗蛋泡子能忙活得过来?这东西就有用了,是花梨木心做的,在香油瓮里浸泡几年,使起来就往外渗油,就跟活家具一样样。这是你老爸爸托人在京城花大价钱买的。你瞅瞅,这眼眼里现在还渗着油珠珠哩。

盛委员捧着那东西看了起来,看得浮想联翩,舌头在嘴唇上舔来舔去的。盛老掌柜不禁心花怒放,他觉得儿子可堪造就,大有前程。他对儿子说:贵贵,你现在有家具了,想试试好用不?

盛委员一时摸不清头脑,有些木木呆呆的。盛老掌柜咬牙切齿地说:你去把四菊子的头盖揭起来,今晚就和她睡下。

盛委员吓得跳了起来,以为盛老掌柜疯了。四菊子就是盛老掌柜灯笼火把,折腾得一溜八抬娶的收房丫头。盛委员嘴唇一忽一抽地说:爸,爸……爸爸。盛老掌柜说:贵贵,四菊子是爸爸打着收进房的旗号专为你使唤的。盛委员说:这算甚?这不是害人家四菊子?盛老掌柜说:这就是害她了?我给她家整整五百块光洋哇!就是几十亩好地哇!她家几辈子见过这么多钱不?这是害她?稀罕死老先人了!盛老掌柜两只手巴掌拍得吧吧响。盛委员跺着脚说:爸爸,你咋敢想了?咋敢想了?!盛老掌柜说:爸爸横想竖想,左想右想,就得这么办!少奶奶就是拉扯你那娃了,她有儿有女,不愁吃喝,女人家还想咋?你在黑界地身边得有个人,得有个由你任性子使唤的长辈!你想咋她就咋她,我娃,你老爸考虑得咋?

盛委员思谋了半天问:这行?人家四菊子答应?盛老掌柜说:咋不行?还由她个收房丫头了?我就是把她卖到脏臭地方,还不是上下嘴皮一磕嗒。再说,咱甚也没亏她!她一步富贵还想咋?

盛老掌柜拉着儿子往灯火辉煌的新房走,到了新房门口,盛委员步子就有些迈不动。盛老掌柜一把把儿子拉了进来,大声地说:去把她的盖头揭开来!盛委员一咬牙一闭眼,就把四菊子头上的红盖头揭了下来。

四菊子像一只被野兽逼得走投无路的兔子,惊恐地看着盛家老少掌柜。盛老掌柜说:贵贵,给姨娘跪下。盛委员就给四菊子跪下了。四菊子说:使不得,使不得。盛老掌柜说:四菊子,我问你,你说我命长还是少爷命长?四菊子说:老爷少爷都命长。侍候老爷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盛老掌柜说:我思谋着,你还是侍候贵贵吧,这样长久点。四菊子煞白了脸说:老爷的话奴婢不懂。

盛老掌柜说:你有甚不懂的,就让贵贵和你睡下说。四菊子尖叫一声,眼瞪得老直。盛老掌柜从怀里摸出两根金条、一副玉镯,往四菊子胸前一放说:我盛家不亏你!我把贵贵交给你了,算我老汉求你了。贵贵,天不早了,让姨娘侍候你睡下。说完,掉头就走,根本不管四菊子“老爷”老爷的凄惨呼唤。

盛委员伏在四菊子的脚前刚叫了声姨娘,四菊子就咧嘴大哭说:这是甚牲口人家哇,就不怕龙把你家老老小小抓了去?!你还是念过学堂的,学堂就教你和姨娘睡下?盛委员说:老爷也是看我实在孤苦。姨娘,你就当是救我的命。四菊子说:你是个废人全归化城都知道,我和你咋睡下?我能把你那东西变回来?我是孙悟空?盛委员说:贵贵只想与姨娘做伴,别的……四菊子说:你倒是想别的也是白想!我到了你们这毛驴人家,我认命了!谁让我家代代受穷,没见过黄的白的。我认命,我侍候你睡下,看看你这废物蛋蛋能把姨娘咋?

说着,就把盛委员拖上床来,解剥着衣衫。盛委员双手捂在裆前,东躲西闪的,四菊子在他白肚皮上狠拧了一把说:你们毛驴人家还知道害羞?让我看看你到底变成了甚?四菊子看了一眼,捂住脸道:这些天杀的反贼,咋狠心下手了?你尿尿也得蹲下?真可怜死你这个大活人了!说着,眼中就涌出大滴的泪水来。她一想自己要陪伴这样一个怪物,禁不住泣不成声。

盛委员伏在四菊子怀里,大哭不止。四菊子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又没个躲处,由着盛委员在她怀里乱蹭乱拱,就像抱着一只没头没脑撞过来的羊羔。

拱蹭了几下,盛委员嗓眼儿痒痒了,不住地一下一下咽口水,两只手胡乱解剥开四菊子的衣衫。四菊子问:你想干甚?盛委员像狼一样张开大口,咬住四菊子的一只鼓凸的乳房,没命地吮吸着。四菊子疼得叫了起来:你没本事咋咬人?盛委员松开嘴,四菊子刚缓一口气,另一只乳房又被叼住了,又是一阵疯狂地吸吮,四菊子感到小腹一阵阵收缩。盛委员的手探进了她的下身摸摸索索,四菊子气喘着说:难活死个我了,难活死个我了。天杀的,我遭的是甚罪哇!盛委员干笑着说:我遭的是甚罪?给我当姨娘是好当的?那黄货白货是好吞的?他说着,使劲拧捏,又用嘴巴紧紧贴住四菊子的下腹。舌尖一钻一探的,就像一条在草丛里爬动的小蛇。四菊子不住气地吼:我的天神神!我的天神神!老天爷,老天爷……盛委员狞笑道:姨娘,难活了是不是?让你尝尝我这个没人的本事!他摸出那根黑油油的木制阳具,冲着四菊子的阴门捅了进去,四菊子啊哟一声,从胸腔里闷出几声瘆人的惨叫。

盛老掌柜听到这惨叫,便心满意足地咳嗽了几声,背着手离开了门口。他一直仄着耳朵听动静,怕四菊子脾气烈,闹出什么事情。他前院后院察看了一遍,提醒打更的伙计注意烟火。伙计说:你老也该歇下了,别让姨娘干等着。盛老掌柜呵呵地笑几声,又回到了太太的房里。

太太惊奇地说:你咋回来了?又笑道:咋?老猴子爬不上树了?盛老掌柜道:我安顿贵贵和四菊子睡下了。太太惊得从床上坐起,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盛老掌柜从床下拉出夜壶,滴嗒了几点说:就让四菊子跟贵贵去黑界地垦局。我早瞅谋好了,四菊子能忍能受,刚来时多小的人了,一碗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硬是没打碗。太太说:你不怕人家戳咱盛家的脊梁骨?咱几辈辈规规矩矩,你这是闹甚?盛老掌柜说:我得让贵贵邪行起来!去黑界地扑闹不邪行不行!古往今来,邪行办大事,成大器。咱这种规矩人家,太缺少邪行了。咱得变变家风!你瞅姚局长姚大老爷,硬把粉头当千金聘,下帖子,收彩礼,连磕巴都不打,这是多大的道行!杨督办,杨老爷,瞪着大眼珠珠当王八,这是多大的心胸,人家不成大事就日怪了。太太说:咱本本分分的买卖人,咋和这些臭狗屎搅和在一块儿了?天杀的黑界地。哪如当初把贵贵打发到东洋去?现在叫甚?人不人,鬼不鬼的。

太太长吁短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盛老掌柜说:没有当初,也没有哪如,只有眼跟前和以后,我得把买卖往黑界地投,让它成为盛家的天下!太太着急地说:老爷,你真邪行了,那荒天野地里做成甚买卖?你莫非真气糊涂了?盛老掌柜说:它敢咬掉我儿的,我就把它连骨头都嚼成碎渣渣吞进去。我让他咬我儿的?!盛老掌柜一夜都咬牙切齿的,面目变得非常可怖。第二天大清早,四菊子来屋里收拾夜壶,盛老掌柜见她走路一撇一撇地,像是拉了胯,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笑纹。

盛老掌柜说:人得有势头,驴得有劲头,过日子才有扑闹头。金掌柜,你说我说的差不差?金老万说:我来给盛老掌柜拜年,算碰见灵验神神了,你说话净往我心眼眼里钻。在我家那厢,碰不见几个明白人,全是三多两少都翻不清的憨憨子。盛老掌柜说:我瞅谋着你就是个大明白人!要不你发财?金老万说:就够个吃喝,哪敢在你面前说发财?盛老掌柜说:你咋着说也算是乡绅。乡绅都是家学渊源,几代望族,金掌柜……金老万说:我算甚乡绅?最多是个乡神,还不是好神神。老辈辈人在偏关老家全是鼓匠,一到偏关河曲地面上打听鼓匠金家,大人娃娃全知道。

盛老掌柜知道鼓匠就是吹鼓手,专凑人家红白喜事的热闹,是地道的职业叫花子。可就这么个叫花子,一跺脚黑界地就得乱颤,盛老掌柜无法鄙夷起来。盛老掌柜说:我犯了一大忌,英雄莫问出身。金老万说:这有甚?先人用的唢呐、胡琴我还收留着,高兴时就来一段。你有几亩地,就不认祖宗了?那算甚?盛老掌柜想:这人了不得!有势头!他冲盛委员说:你瞅瞅金掌柜这势头!盛委员说:我还得靠金掌柜在黑界地地面上照应哩。金老万说:你是官府老爷我只有高攀的份,哪有照应的理?

盛老掌柜说:我娃这次遭了一难。金老万说:那是贵人遭磨难。盛委员说:虽说朝廷为我雪了耻,但作恶之人仍法外逍遥,我想起来就牙痒不止。金老万说:收拾黄秃子不论明里暗里,都跟捏臭虫一样容易。只是恐洋堂又生事端,朝廷不做主,为官的,为民的,就受人家欺负。黄秃子这样的无赖,地面越乱他越英雄,地面稳定下来,他就是无用的癞皮狗。到时要杀要剐,还不是老爷一句话。我劝老爷一句话:账在心里记下,脸上跟没事人一样样。盛老掌柜说:这话说好了,早晚有一天,我得会会黄秃子。盛委员说:姚局长也是这个意思。先把地面稳定下来,再慢慢了断一些事情。金老万说:千万不能再动枪动炮了。盛委员说:这你就放心吧,朝廷一向是恩威并重。金老万说:庄户人就盼着朝廷早降天恩哩。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盛老掌柜有意无意地问问黑界地上油盐酱醋茶糖的货源,日用杂货的供应渠道以及粮食、土特产的价格,全是买卖人的问话,丝毫没有拨动金老万的命根子土地问题,金老万也就拣知道的说,听得盛委员不断地打呵欠。金老万也不失时机地打听杨督办的情况,盛老掌柜就把他娶粉头的事情大肆渲染,金老万跟着哈哈大笑。笑完了,想打探一些正经事情,盛家父子的嘴巴封得死死的,盛委员脸上已挂出明显的不快,金老万忙把话头转移。

三人都感到没甚话可说了,四菊子姗姗地走来,请金掌柜、老爷、少爷用饭。老张头和国栋上不了席,已有伙计招呼着吃了馒头和粉汤,坐在车上晒太阳。金子坐不惯席,也不甚好好吃,屁股一动一动地不安生。金老万大声地呵斥了几次,盛老掌柜就让四菊子带她去看街,拣些好吃好玩的东西买。金子高兴得一跳老高,拉着四菊子的手就往外跑。

出了门,金子招呼国栋让和她们一道看街去。国栋正犯困,裹着老羊皮袄晒太阳,一点也不想动。老张头说:你还是去哇。听说这城里有人拐子,两个小女女家经不住事。金子说:甚小女女?人家是姨娘。她指着四菊子。老张头忙说:我老死朽木头了。四菊子红着脸招呼国栋:咱们快走哇!国栋垂头耷脑地跟在她们后面,上了归化城最热闹的孝义街。三人看了一阵耍把式卖药的,金子又看耍猴的,国栋和四菊子站在人圈儿外等她。

四菊子问国栋:你多大了就当把式将?国栋说:你多大了就当姨娘?四菊子阴下脸说:愿叫就叫我四菊子,不许叫姨娘。国栋说:你以后去了黑界地,我就叫你菊子姐。四菊子眼圈儿一红,甚话也没说。金子钻了出来说:毛猴子不听话,就挨人家鞭子抽,毛都抽飞了痛得吱吱直叫。我要是大人,就拿鞭子抽耍猴的!四菊子说:多大的人人,就要打抱不平。金子,你咋不上学?在城里像你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全都上洋学堂哩!金子说:我大咋想的,我也闹不机密。他弟弟国贤就让我大送河曲读书哩。四菊子说:真的?金掌柜这人可真好。国栋说:我娘就识好多字哩。四菊子惊得睁大了眼睛。金子说:他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让他大拐到黑界地的。五里村的事我甚都知道。国栋说:大人的事我闹不机密。四菊子给金子买了一把冰糖,一小碗酸枣,还花十个大钱买了一个秫秸秆扎的小风车,拿在手上被风吹得呜呜直响。金子高高地举着,小嘴乐得都合不拢。

四菊子问国栋:你吃冰糖葫芦不?她见国栋盯着卖冰糖葫芦的看。冰糖葫芦全插在一个草把上。国栋头说:我咋瞅着这像划地的草牌。四菊子说:怕死人了。你们那儿还为划地死打活打的?你多长个心眼,见刀枪过来就躲上走。金子说:他还要劫丹丕勒老爷的囚车哩,他娘一听就吓死过去。我躲在他家,亲眼见的。四菊子说:你小人家家的咋敢来哩。让官兵拿住人家能饶你?国栋说:怕甚?我就听金掌柜吼喊哩!四菊子低声说:憨娃,出了事掌柜的能顾上你?金子问:姨娘,你说甚?四菊子拍了一下金子的脑门儿说:你个小人精!时候不早了,咱们往回返哇。

三人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四菊子停在一个卖羊拐骨的小摊前。卖羊拐骨的是一个穿蒙古袍的蒙人老汉,地上摊着一块灰毛毡,灰毛毡上堆着一堆刻成各种动物形状的羊拐骨,鸡啊,羊啊,牛啊都用小红布条拴着。金子说自己属狗的,四菊子就给她买了一只小狗。四菊子问国栋属甚?金子代他答属马的,四菊子就买了一只小马,挂在国栋的脖子上。蒙人老汉收了四个大钱,高兴地夸四菊子:你这当姐姐的心肠真好,佛爷保佑你找个好人家!蒙人老汉一句话,说得四菊子一路上都展不开眉眼。

回到盛记茶行门口老张头正在手搭凉棚张望,见到他们忙咧嘴说:咋不知道回来了?老东家都在车上睡下了。金子说:这不回来了?她冲四菊子招招手喊:有空来哇。四菊子凄凄地笑笑,便走进了茶行敞开的门脸里。国栋眼巴巴地看着,原以为四菊子会冲他招招手哩。老张头说:这娃才多大,有钱人家真作孽哩。

国栋下意识地摸着那块羊拐骨刻成的小马。一路上无话。老张头恹恹地把车赶回了车马大店里。车停在店里,金老万揉揉眼睛从车上坐了起来说:睡了一觉,一沾酒就犯迷糊。你们把牲口招呼招呼。说着,领着金子回客房去。

老张头卸辕,国栋从牲口草料堆上抱回一捆柴草扔到辕牛的跟前,辕牛伸出长舌头卷了一束,眯缝着眼睛吃了起来。天擦黑,车马店的掌柜来询问金老万晚上吃点甚?金老万说:今天肉有点大了意即肉吃多了,晚上还是小鱼钻沙吧,再来碗咸萝卜条。小鱼钻沙就是谷米粥里下豆面条,再放一些时令菜,吃起来稠稠糊糊的。二十个大子一粗瓦盆小鱼钻沙,足够四个人吃饱肚子。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一块银元可折兑八百大子儿。吃饱饭,金老万倚着被垛,松开红布裤带,半仰在炕上闭着眼思谋。

金子先是用自己的羊拐骨玩抓子儿,后又要和国栋的小马换。国栋有些犹豫,金子就噘起嘴说:舍不得就算了,我也不是属马的。国栋忙解下说:你玩吧!金子说:我才不稀罕哩!金老万睁开眼说:瞎咯吵甚?小心我一脚把你踢下去!金子马上像只小猫一样缩到炕角去,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老张头说:老东家,我思谋着咱们还没见到真神哩!金老万说:我也正在琢磨这事。我这次来归化城,咋也得把杨督办这狗儿的门槛儿摸到。他刚娶了姚老爷的干女儿……老张头说:人家都说是个粉头。金老万说:咱不管她粉头不粉头,正是咱们踏这狗儿门槛儿的由头。原先想让盛委员给引见引见,看样子他俩尿不到一个壶里。这就把我难为住了。我总觉得这狗儿的是我的一块心病,他要和洋堂套在一条裤腿腿里,咱们就没安生日子。过去甚事都有丹丕勒老爷给扛着,现在是树倒猢狲散,搞得人惶惶的。到现在,咱连杨督办甚人性都没摸清,我咋不犯愁?老张头说:今天我见胡笔手灰眉土眼地从盛家出来,就和他啦呱了几句,并把咱的住处告诉了他。胡笔手说晚上来这看咱们,我也闹不清是不是一句客套话。金老万说:这事办得不错,闹不好胡笔手就是咱们的一把钥匙。这胡笔手升成帖式了,看样样杨督办挺看中他。老张头说:就怕狗儿的信口胡诌。国栋也说:官老爷的话,也就是听听。金老万说:我瞅他准来。他见咱给盛家送礼了,保准也想打点秋丰,他琢磨咱不会去他家,咱也用不着专门拜他。放宽心,今晚准把狗儿的等上。我清楚垦局这些狗儿的全是闻见腥味就上的馋猫!果然,不大的工夫,胡老客打着哈哈来到了车马店里。

好你个金大掌柜,胡老客进门就嚷嚷:咱黑界地首富就住个这!我说你个老张头,瞎眉戳眼的咋捅的牛屁股?就把老东家往这个讨吃烂大店地方拉?老张头说:你以为牛鞭子由着我使唤哇,牲口听我的,我得听老掌柜的。金老万说:你狗儿的快上炕坐下。胡老客说:上甚炕!全走,全走,今天我老胡请客,听戏去。王转转的《打樱桃》,转转那小口口一开,保准捅了你的麻筋,酥溜溜的!全走,全走!

金子就往炕下挪身子,还使劲地掐了一下国栋的胳膊。金老万说:改日再听王转转的戏吧!胡老客说:咋了?王转转可是太原城唱晋剧的红角,来咱归化城是头一磨。金老万说:我这马踩着车哩。胡老客说:真有为难事?我猜猜,是不是还有神神没拜到?金老万说:你咋钻到我肚脐眼眼里了?!胡老客说:我是干甚的?!金掌柜是不是想见见杨督办?金老万说:明人不说暗话,我正为这事犯思谋哩!看样样,胡帖式能帮兄弟的忙?胡老客笑道:这不是瞎吹!他办垦务这条线,还是我老胡牵拉上的。人来了时运挡不住,姚老爷又把家中的千金,说到这儿胡老客干笑了几声说,许给了他,这督办老爷正美上天去哩。你正好去贺礼。

金老万说:我也是这么想。那得烦胡帖式引见引见。胡老客说:别说什么烦不烦,咱们都在黑界地地面上扑闹吃食。金老万说:不知这杨督办吃口大不大?胡老客说:你给他座金山,怕他搬不动咋的?给老爷们吃口不能太大,要长流水不断线,不时地小不溜儿地入达。吃口太大,你也不舍得,续不上了,你反把老爷惹下了。就像喂生狗,一点一点地喂,它多时见你都不龇牙。金老万说:官家的人就是他妈妈的有见识。胡老客说:你这次给杨督办入达一张百元的银票即可,说是恭喜新婚的;等他在垦局安顿下了,你再递上一百元,说是敬上的安家费。有这二百元,他就不大为难你,这就行啦!你要是跟他狗扯连环绕在一起,扯不利索他准会咬你,当官的都是狗,你得跟他不远不近的。

金老万对老张头和国栋说:听听,这就是学问!老张头说:胡帖式,你说当官的都是狗,包括你不?金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胡帖式说:咋不包括我?从我一踏上黑界地,就没说过一句人话,办过一件人事。全他妈拉的是白粪即狗屎。金老万说:你这才说了一句人话。胡帖式,你说咱多时去拜杨督办?胡老客说:这事赶早不赶晚,咱今晚上就去见。洋堂那个默里教士,几次跑垦务行辕,要圈黑界地呢!洋人可不是狗,是狼,你金掌柜可得当心点儿!金老万说:赶天不大黑,咱快走!

说着,掏出一摞银元给胡老客:拿上,喝几壶好茶。胡老客说:我搭你的顺车回垦局,也不管十五不十五了。我这一下就省下四十元车马费,你这钱我就不要了。金老万把钱往他怀里一放说:给老婆娃娃看着买些甚,我就不专门去家了。这样一说,胡老客就把钱收下了。

老张头忙去套车,金老万让国栋陪金子留在屋里,便和胡老客相跟着走出门去。金子叹了一口气说:王转转的戏听不上了。国栋说:我就不爱听戏,乱糟糟的又听不清。前年赶会,河滩上搭戏台请王转转唱戏,真不好听。人家咋说的?宁听丈母娘放屁,不听王转转唱戏!金子撇了撇嘴说:你还丈母娘哩,不嫌害臊!国栋说: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还玩抓子不?金子说:瞧你刚才那小气样!甭以为我人小看不出来。国栋说:你看出甚来了?金子说:你的魂不全了,让四菊子给勾走了。国栋涨红了脸说:你瞎说甚?我不给你上山摘酸枣了。金子说:我瞎说?说是领我看街,你俩光在路上说话了,理都不理我。你说,你俩在路上说甚机密话了?别看四菊子不大大,人家可是大户人家的姨娘!国栋说:你人小鬼大,没人愿跟你玩。那天,你还说奎子和我妹子咋了,让我差一点把奎子打一顿。金子尖着嗓子喊:我说错他们了?我亲眼看见他俩在沙窝窝里先是拉手手,后是亲嘴嘴。我一喊,二女子吓跑了,大爪子还央告我不许给大人说,也说给我摘酸枣颗颗吃!我给谁说了?不就是给你说了?别以为我人小不懂事,公的母的凑在一起干甚谁不知道?国栋说:好,好,你甚都知道,那你还问我叫驴骑在草驴屁股上是做甚?

金子把头扎进被垛里,踢打着小腿说:我就是不知道么,就是不知道么!国栋说:人家给你说句闹耍耍话,你就真的生气了?金子把头从被垛中钻出来说:谁生气了?我也在跟你闹耍耍。金子连打了几个呵欠,国栋说:你要犯困就先睡下吧,我到外面转达转达。金子说:外面多冷,别冻掉你的脚丫丫。咱俩干点什么驱驱困。国栋说:能干点甚?在城里待下,憋闷憋闷的。金子说:咱俩翻手板玩吧。国栋说:那就翻哇。

他俩掌心贴紧,手背朝下,金子喊声开始,就翻开了手板,自然是金子打着的多,偶尔被国栋碰着一下,就像小鸟受惊一样吱唧乱叫。翻了一阵,金子也感到趣味不大,就吵嚷着要撒尿。国栋说:你快出去撒吧。金子说:你跟我瞭着点,外面黑灯瞎火的,我怕碰见怕怕。怕怕就是狼,黑界地的人对狼就这么称呼。大概是怕上加怕的意思。小孩一哭,大人就说怕怕来了。国栋说:归化城里哪来的怕怕?金子说:那我怕鬼。

国栋只好跟她出了门,外面北风正紧,夜空里飘着小雪粒子,直往脸上扑,脖子里钻。金子慌忙找了个墙角蹲下,还磕着牙关问:你看不见吧?国栋感到好笑又好气。

一会儿,金子脖子上吊着裤带跑了过来,一个劲儿嚷嚷:真冻,真冻。金子进了屋,一手提大裤裆棉裤,一手揪扯下挂在脖子上的蓝裤带,笨手笨脚地系棉裤,还问:你真的没看见吧?国栋逗她说:我没看见,可听见了。金子跺着脚说:你咋不把耳朵眼眼堵住?国栋说:你没听人家说,猴小小憋尿冲天炮,小女女急尿打呼哨。金子红着脸说:你还笑!国栋说:好,好,我不笑。金子自己禁不住笑了起来。

国栋见火炉子里的炭烧得发白了,忙又从外面的炭堆上提回一筐炭来。外面风硬,两只耳朵冻得又疼又痒,他两只手全是乌黑的炭面子又焐不成耳朵,只是歪着脖子在肩膀头上蹭耳朵。金子说:我给你焐焐。说着,她让国栋坐在炕沿上,自己伏在他的背上,伸出两只小手为国栋焐耳朵。金子问国栋:暖不暖?国栋答:好暖,好暖。哎哟哟……国栋忽然叫了起来,原来金子用小嘴叼住了国栋的右耳朵,用细细的牙齿轻轻地啃咬了起来,国栋说着好痒,猫着腰躲到一边去。

金子问:你不喜欢?国栋低着头,往火炉子里添炭。他把手洗干净,嘟囔着说:你先睡吧。金子倚着被垛,半天一动不动。国栋小声问:你睡了?金子忽扇忽扇眼睫毛说:我睡了。自己说完,又笑个不止。国栋靠着另一面墙,眯缝起眼睛。金子说:国栋哥,我给你商量个事。国栋说:你说哇。金子说:你说我去河曲县城上学行不?国栋说:咋不行?你给你大说,得好好说。金子说:我虚岁都十二了,整天溜着河滩草地都跑野了。念书识字长出息,你看国贤说话多斯文,看见长辈还弯腰行洋礼。国栋说:那叫鞠躬,我的金大小姐!金子咬咬嘴唇说:我得上学去。我这次来归化城也算长了见识。国栋说:那还不是人家四菊子给你开的猪脑窍!金子噘起小嘴说:人家跟你说正经话,你却骂人家猪脑窍!好,我是猪脑窍,就她长了副人脑窍!这世上,黄河一十三省就她好行不行?国栋小声嘟囔道:你说甚?金子说:我说甚?你心里明镜台!她再好,也是姨娘,保不准还是姨奶奶!国栋忽地跳到了地下,在屋里转了几圈,忽地冲着金子,双目圆睁说:你说哇,你说哇!她是姨娘、姨奶奶、姨祖宗碍着你甚了?碍着我甚了?四菊子不就是给我买了个这,你就不依不饶的!我不要了还不行!我把它烧了还不行!这你就扯上顺风旗了,风顺,水顺,船顺了!是不是?说着,就揪系在脖子上的羊拐骨。金子哇的一声哭了,两条小腿在炕上又踢又蹬的,国栋赶忙去哄,至少说了几牛车好话。

就是这样,金老万和老张头回到屋里时,金子还是泪眼婆娑的。金老万说:这是咋了?我还没死,你就先哭上了!金子抬起头说:我要去念书再不受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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