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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时间在一九八二年的逗留

1、乡村电影

山村阳川,1982年的村支部书记李建功,李建功勤劳贤慧的妻子云秀,李建功与村妇柳叶缠绵不尽的情感纠葛,山村创业者李吉庆,新一届村长李振生,想方设法走向城市的山村儿女,他们的命运都将如何,看,乡村电影开场了——

“放电影了,放电影了!”

什么时候,村道上蓦然响起一声孩子的欢叫声。

远远地,看到乡村放映员扛着电影放映器材,缓步向着村子走来。

放电影了!刹那间,那些玩泥巴、骑木马的乡下孩子们,纷纷站起身来,伸手把鼻涕往两边的脸腮上一抹,张扬着黑乎乎的双手,蹦起来,跳起来,急匆匆地朝马路跑去,一直跑到放映员们的跟前。

三个涌过来,五个涌过来,一大群孩子,把放映员围拢在中间。孩子们的目光,全在放映员的肩头,放映员的肩头,扛着放映机,那只机器里,有孩子们所不知道的神秘的世界。

放映员笑眯眯地看着拥戴他们的孩子,加快了进村的脚步,孩子们就了,就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朝村里喊叫。

“放电影了,快抢位置去!”

小勇听到小伙伴们的叫喊声,马上将母亲要他捡的豆荚篮子一推,抬腿向屋外跑去。小燕本来傍着她哥哥,捡着豆荚壳在玩,看到哥哥站起来跑了,把手里的豆壳一扔,也要跟着跑。

小燕眼见追不上她哥,不由地一边跑,一边扯着细小的脖子叫:“哥哥,等我,哥哥,等等我呀。”

三岁的小燕,穿着妈妈缝制的碎花小褂衫,跑起来一摆一颤的,两根扎着红丝布的发辫抖动着,很好看。

云秀听到了孩子们的叫声,从厨房间追赶过来,追到了孩子,伸手将他们两个的手臂都抓住了。

云秀责怪儿子,说:“你呀,都快上学了,怎么就知道死野,把你妹妹带好,摔痛了小燕,看我怎么揍你。”

小勇的心思早飞走了,一时哪里听得进妈妈的话,见手臂抓在妈妈的手里,就拼命地挣脱,云秀怕拗痛孩子,松了松手,他马上就挣脱了。脱了手,小勇马上奔跑起来,只恨自己两条腿跑得不够快。

看哥哥跑掉了,小燕也不依妈妈了,一只小手拍打着妈妈抓她的手,嘴巴里焦急地叫喊着:“哥哥,哥哥……”

云秀见了女儿的样子,也就松了手,小燕从妈妈的手里挣脱了出去,飞快跑去追她的哥哥。

云秀摇了摇头,没有再去追赶孩子们,只是冲着儿子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再叫一声:“听着,看好你妹妹。”

孩子们走后,云秀返过身,把除下的豆荚捡完了,拎过清水冲洗了一遍,然而走进厨房烧晚饭去了。

放映员把放映机扛进了地地,架好位置。这时,全村的孩子打仗一般,飞快地回到各自的家中去搬板凳,搬了板凳,再飞快地往场地上跑,跑进场地去抢摆放板凳的空间,生怕迟了半步,场中就容不下他们了。

电影在晚饭后开场,这是老规矩,天没黑下来,银幕上的人出不来。

吃晚饭的时候,小勇和小燕俩孩子扒得特别急,撒了许多饭粒在桌子上,大的急巴巴地说:“放了,放了,我都听到声音了!”

小的听了,停下吃饭,巴眨了一下眼睛,跟着附和说:“我也听见了,我也听到了。”

云秀好歹将两个人按住,故意绷着脸说:“不好好把碗里的饭吃完,谁也别想出门。”

两个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妈妈,见妈妈严肃地绷紧的脸上,一点缓和的神情都没有,就不敢说话了,低下头再急急地扒饭,扒得飞快,一时却咽不下,怅了一嘴巴,鼓鼓的,活像两个小青蛙。

云秀见了两个孩子滑稽的样子,忍住低下头去,背着孩子偷偷地一笑,然后捡了桌子上孩子们扒落的饭粒,放进自己的嘴,又说:“谁要是再把米饭丢在桌子上,谁今天就别想看电影了。”

两个孩子听了,只得小心翼翼地吃饭,一时小勇不慎又落下了几料米饭,抬头看了爸妈一眼,以为他们没在意,就飞快地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小勇的爸爸建功先把饭吃完了,放下饭碗,掏出旱烟斗和烟袋来,在烟袋里抓了一撮烟叶,拧了,往烟嘴里塞去,再点上火,叭啪叭啪地抽起了旱烟。

孩子们见爸爸已经放碗了,再不听妈妈的话,跟着放下饭碗。小勇先站起来,讨好地跟妈妈说:“妈妈,今天放的是武打片呢,可好看了。”

小燕学着哥哥的话说:“是武打片,妈妈,是武打片。”

小勇的身子离开桌凳,就要去放电影的场地,小燕怕哥哥丢下她,溜下凳子,急叫起来:“哥哥,等我呀,哥哥,你等等我。”

云秀就再拦住他们了,就朝建功看了一眼,说:“场地上人多,乱哄哄的,还是你跟孩子们去吧。”

小勇和小燕本来打算先走了,听到妈妈让爸爸带他们去看电影的话,高兴极了,把脚步退还回来,回到爸爸的跟前,拉紧了爸爸的手臂,一人拉一只,拉着就要走。

建功看了一眼两个顽皮的孩子,赶紧吹了烟屎,放下烟斗。

建功却并不像孩子们一样急着走,站起身来,再拿过搪瓷茶缸,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茶,害得两个孩子一个劲地叫:“爸爸,快一点,快一点!”

建功放下茶缸,一手牵一个孩子,牵着出门了。

他们走后,云秀赶紧扒完碗里的剩饭,放下饭碗,却不急着去看电影。将锅盘里的剩饭剩菜和了,端给恭候着的鸡狗,将碗盘收拾洗涤了,再端起丈夫干活换下来的一大盆衣服,走到屋外,就着昏黑的余光洗刷起来。

大黄狗把盘里的食物吃完了,有了力气,对着村道上嘈杂的脚步声和闪烁的手电筒光叫起来:“汪汪,汪汪……”

村道上匆匆走路的那些人,都是赶去看电影的,云秀就朝自家的黄狗喝了一声,怕它吓着别人。

云秀将衣服洗完的时候,脚步声已经平息了下去,大概电影已经开场了。云秀将湿湿的衣服晾完,左右看看,见家里已经没有急着要干的活了,这才圈了狗,锁了门,赶去场上看电影。

来到场地上,看到放映电影的道坦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是人挤着人,层层叠叠的人影,黑压压一片,一大丛黑脑瓜的上方,只见架着一只嗡嗡转动着的机器,机器的前端发出一道强烈的光束,从众脑瓜上越过,白惨惨的,切割着夜的黑。

下乡电影给乡下人带来的是节日般的欢愉,放映员扛着机器去哪个村,四邻的村民都会早早赶过来,把板凳带过来,把欢快的笑声带过来,把放映场地挤得严严实实,挤得人声鼎沸,但只要电影机的发电机一响,放映灯一亮,电影人物跃上银幕,鼎沸的人声立马平息了。

夜晚乡村的电影场上,只有银幕上的人物和一大片眼睛是活的。

云秀赶到了电影场,站在人群外,顺着亮白的光束,远远地往屏幕上一看,只见屏幕上的人正在撕脸皮,撕得极快,眨眼间换了一张脸,换了一张再换一张,换了一张还有一张,只见每张脸都是鬼脸,全都狰狞恐怖的样子。

云秀看着,看得心底发怵,都有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了。拍拍慌乱的胸膛,低头再看看眼前那群黑乎乎的脑瓜,不知建功小勇他们在哪里,不知道小燕是不是吓得尿裤子了。

一时间,云秀不敢朝暗地里去看人家的脸,怕一眼看去,果真看到像银幕上一样可怕的面目。

本来云秀想在场外站一会儿,看一会儿,就回家去了,如今看了鬼脸,心中忐忑不安,便往人群中去找建功和小勇。但混在黑脑袋中的两个人哪里找得到,又不好意思叫唤,场地上鸦雀无声,人们都屏声敛气地在看电影呢。没有办法,只怕挤进场地去寻找了,云秀只得将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向前边挤去,一边挤,一边前后左右地搜索。

看电影的人见有人在挤场,都讨厌地回头瞟了一眼,同时侧身让了让。云秀挤上前边,稍稍地站了站,后面马上响起喊叫声,是有人被遮挡住视线了。

云秀心里慌慌的,被人叫骂得很不好意思,忽然间她眼睛一亮,对了,那束放映光下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不正是小勇吗?

有了目标,云秀心头因鬼脸带来的阴霾散去了不少,再使了劲,坚决地朝前边的目标挤去。

好不容易才挤到跟前,云秀吐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唤声小勇小燕,但就在这时,她一个凝目,看到建功和一个人拼排坐在凳子上,是个女人,看清楚了,那个女人的不是别人,是,是柳叶。

建功抱着小燕,柳叶抱着春芳,挤在一条长凳上,小勇由两块砖头垫着脚,站在他们跟边,一动不动,看得津津有味。

云秀知道,自己的丈夫建功和天海的老婆柳叶,向来有些瓜葛,只是,她一直将这个疙瘩藏在心里,不想张扬,心里指望只是长舌妇们生出来的话题,是没有的事,可是,许多事情的发生,又让她不得不相信,这件事,就像一块石头压着她,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却没办法开口,因为云秀认为,自己要是吵闹起来,就有伤男人的面子,男人的面子与威望是绑在一起的,云秀要是撕了男人的面子,也就灭了男人的威望,建功是云秀的丈夫,云秀不能这么做,所以她就一直忍着。

可是,没想到自己不理会他们,他们两个人,倒张狂了起来,简直张狂得不成样子了,看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结成了并蒂。

云秀将俩人看在眼里,只感觉眼睛一片模糊,心头一阵寒冷,一口气憋着胸口,憋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吐出声音:“小勇,小燕!”

建功以为妻子不来看电影了,没想到电影已放掉一大半,她竟然赶来了。

建功抬头看了一眼云秀,意识到坐在同一条长凳子上的柳叶,心中有些不自在,赶忙站起来,讪讪地对云秀说:“你过来坐吧,今晚的电影好看呢。”

柳叶竟然是浑然不觉的样子,眼睛放在银幕上,头都没有转动一下,对云秀视而不见。

云秀见了此情此景,胸脯越加膨胀起来,抱过小燕,拉过小勇,说,“小勇小燕,我们不看了,回家去,让你爸看个清静的。”

孩子们正看得入神,哪里容得别人干扰。小勇被他妈拉了一下,回头木然地看了妈妈一眼,心思全在银幕上,一声不响地甩掉妈妈的手,不理会她,回过头去,依旧全神贯注地看电影。小燕一听抱她回家,也不得了了,在母亲怀中拳打脚踢起来,哇哇地哭叫起来:“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就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哟,这么快就把武打片从台上搬下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云秀知道焕振他们一家就坐在旁边,叫喊的,是振焕的老婆方莲花。

听到哭叫声,黑地里马上有几支手电筒同时扫射过来。云秀看到了,感觉就像一根根尖锐的光棒,朝她的身子砸过来。

云秀耳朵无端地被方莲花蛰了一下,手电筒光又赶过来砸她,不由地越加生气,就在小燕屁股上的拍了两个,骂道:“贱货,不要脸的小贱货!”

小燕受了委屈,越加眼光鼻涕地闹起来,把云秀的前襟弄得湿湿的。

云秀在骂小燕贱货的时候,柳叶的身子稍稍地动了动,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开口。

云秀听到柳叶鼻子里喷出的气,肚子不由憋得更紧了,手脚都抖索了起来,真想返过身来,撕了那不要脸女人的面皮,看看是不是跟银幕上一样地险恶。只是,自己的丈夫好歹是这村里的干部呀,面子,面子!

云秀顽强地克制着心里的痛楚,怀里的女儿还在哭闹,实在没有办法,就把乱踢乱撞的女儿往丈夫怀中一掼,只身往场外走去,拼命地往外挤,心想早一点离开人群。

一面挤,一面感觉到仿佛全场人的目光如今都已从银幕上移过来,聚集在她的身上,她的脊梁上,朝着他指指戳戳。在云秀看来,此刻,见不得人的似乎不是丈夫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倒好像是她。

正在云秀喘着粗气往场外挤的时候,莲花又朝她嘲讽了一句:“还没看过瘾呢,怎么就不打了?可惜。”

莲花说的像是电影银幕上的事,但莲花的话像细细的绣衣针一样,直往云秀心上不分经纬地戳,针针都戳出血来。云秀真想冲过去跟那位刁蛮却自认聪明的妇人说:“莲花,你这是何苦呢?”

但是云秀没有说,云秀想,还是把这句话窝着,回去跟猪跟狗说吧。

云秀好不容易离开了放映电影的场地,走进了狭窄黑暗的弄堂,探摸着熟悉的路,向家走去。走在路上,心里一片冰凉,一面走时,眼睛里委屈的水再也关不住,大片大片地涌了出来。

经过这么一闹,那条长凳上像是长上了不少的尖刺,建功的屁股再无法坐不出先前的安稳了。柳叶好像依然是浑然无事的样子,抱着春芳,翘着大腿,若无其事地电影,随着电影里的情节,发出夸张的哈哈笑声。

建功瞟了一眼左右的人群,再看了身旁的柳叶一眼,轻声地说:“坐好。”

建功想抱起了小燕,看来就想早点回家了。柳叶眼睛盯在别处,嘴巴里不屑地说:“挺好看的,不看完,太惜了。”

建功听了,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站了一会儿,再扫了一眼银幕,还是转过了身子,决意向场外走去。

建功走时不忘叮嘱小勇一声,大家都散了以后再走,走在别人的后面,当心点,不要给人家撞到。

小燕刚刚安静下来,见爸爸又要抱她回家,便马上又哭闹起来,在父亲怀里重施伎俩,又是一阵手打脚踢。建功不理会她,将小人箍紧了,往外走去。

振焕的老婆方莲花见了,还是不肯放过耍聪明的时刻,又提着嗓子尖声锐气地叫起来:“哟,精彩的还在后边呢!”

话上涂屎,臭倒一大片。建功听见了,在暗地里皱了皱眉头,心里想:“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建功从场地上回来,径直走到家门前,见自家的大门竟然关着的,上前推了推,还是锁着的,看来云秀还没有回来。建功找出钥匙,开了门,走到房里打亮了灯。小燕经过几番哭闹,回家已困了,扒在爸肩头打了个哈欠,很快就睡过去了。

建功安置小燕睡下,拿来烟斗,坐在房间里,又开始吧嗒吧搭地抽烟。

三十来岁的建功,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的眉毛,眉头在昏黄的灯光里拧锁着,看来,也不是位十分开心的人。

建功才吸了两盅烟的工夫,屋外响起一片脚步声,看来是电影就散场了,脚步声唏里哗啦,零乱地向四方散去。一边走路的人们大概还沉浸在电影的情节中,一边走,一边还在谈论着电影中的精彩。

等到声响慢慢地消匿,还不见小勇回家,也不见云秀,建功疑惑了,都上哪儿去了呢?说不定,小勇让人挤坏了。这样一想,建功再也坐不住了,灭了烟火,把小燕身上的被子拉严实一些,走出屋来,打算去看看。

建功刚走到门外,就看到暗地里有人走过来,走近了,看到是云秀和吉庆,云秀背着小勇,吉庆扛着刚才看电影坐的长板凳,一起向着家门走过来。

原来小勇果真拌倒了,散场时柳叶已早走了,小勇一个小人扛着条长板凳,脚被人拌了一下,人和板凳一起摔在了地上,幸好叔叔吉庆及时看到,将他扶起来背了回来,要不,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吉庆背着小勇回来,云秀正在小叔屋里跟婆婆说话,一边说,一边在抹眼泪,一时听到吉庆说小勇摔了,吓得眼泪全都缩了回去,赶紧问摔得怎么样,重不重?

小勇的奶奶一知道了,一叠声地叫祖宗,赶过来看孙子的伤口。

吉庆放下小勇,怨恨地跟云秀说:“伤得倒不重,可是做父母的怎么可以这么粗心?让这么小的人,在人群中扛板凳,要是真的发生什么事情,看你们舒服了。”

云秀明白吉庆是心疼侄子,自己没办法跟小叔子说委屈,何况心里已经被小勇急坏了,赶紧将孩子扶上了背,背了起来,对婆婆和小叔说:“晚了,我们回家了。”

婆婆吩咐说:“回去好好跟建功说,别吵了,看你们顾着自己吵架,要是真的伤着了孩子,算怎么回事啊?”

吉庆听了他妈的话,知道哥哥嫂嫂又闹别扭了,就说:“还是让我来背小勇吧。”

云秀说:“这么晚了,你也该睡了,就别送了。”

吉庆到底不放心,云秀背着小勇向家走去,他就拎了凳子护送过来。

路上,吉庆跟嫂嫂说:“嫂,你知道我哥那个脾气,你就少搭理他,他这个人,过几天就没事的。”

云秀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道和你哥能过到哪一天。”

吉庆说:“嫂,看你,小勇和小燕都这么大了,还在说气话了,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还不都指望你?”

云秀说:“吉庆,有的事你不懂,你哥是个狠心肠的人。”

吉庆说:“不,不,我哥不是那样的人。”

走到家门口见了建功,吉庆看了一眼他哥阴沉的脸,想说什么,到底没说。

云秀把小勇背进屋,回头跟吉庆说:“吉庆,你把板凳搁门外吧。”

吉庆说:“怎么放门外,我扛进屋里吧。”

云秀说:“就搁门外,别扛进屋。”

吉庆说:“干嘛呢,放在门外,说不定会让人扛去了。”

云秀听了,语气带点锐利地说:“扛去才好,就丢在门外!”

吉庆不知道他嫂嫂为何跟一条凳子过不去,也就不勉强,在门外搁了凳子,再跟他哥说:“小勇摔痛了,在场地上扛板凳摔的。”

吉庆说完,也没再看哥嫂的脸色,自己转过身子,回家去了。

建功听说小勇摔了,回屋在灯下一看,见儿子头上还沁着血,看了心疼,急忙抱起来,问:“疼吗?”

小勇一声不响,只是摇了摇头。

建功到底不放心,找出自备的红药水,给儿子清洗涂擦了一遍伤口。涂完红药水,小勇便回到床上躺下了。

安置小勇睡下,建功有心招呼妻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说了一声:“睡吧。”

自己脱了衣服,一头躺下了下去。

云秀替小勇掖紧被子,回过身来坐在灯下,一言不发。

生了两个孩子的云秀,齐耳的短发,端正的眉眼,眼角边起了两三道纹迹,眼睛里盛着哀怨,却是倒不出来,也抹不下去。

本来,云秀打算今晚等建功回来,问他要个道理,要他说个明白的。但是小勇摔了一跤,摔得父母心疼,怕吵闹起来影响到孩子,好不容易忍住了。

云秀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窝着酸楚的一颗心,来到孩子们的床边,慢慢地脱了衣服,熄了灯,搂着孩子躺下了。

建功知道妻子心中有气,一时解不了,便叹了一声,翻了一遍身,抱着被子睡去了。云秀却一时睡不着,一行行泪水和着夜色淌下来,淌在枕巾上,冰凉一团。

和建功结婚已经七年了,小勇也有六岁了,可是这日子……

还没生小燕之前,一家人也过得和和美美的,但自从建功和柳叶勾搭上之后,一切都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建功的心思,不时游离了妻子和家人,念念不忘的,是那个狐狸精,有时,说梦话也会喊出柳叶的名字。

其实,云秀也和建功理论过,但也只能躲在屋里偷偷地吵,偷偷地闹,也不知为什么,丈夫已经做出这种背叛人的事了,可是云秀总还是替他的面子着想,怕闹大了,别人听到笑话,笑她云秀,自己的丈夫守不牢,笑他建功,村支书作风不正派,吃着碗里的还是锅里的好。云秀好歹忍着一口气,但建功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任凭云秀费尽苦心,一直不见得他收敛。

掐指算来,建功和柳叶勾搭上的日子也不短了,都好几年了,云秀为了这个家,指望丈夫有一天清醒过来,但如今看来,已经是越来越没希望了,说不定哪一天……,唉!

云秀一面想着,泪水就越加汹涌地洋溢出来,鬃角处湿漉漉一片,胸膛里发慌,只好紧紧地咬住被角,不让嘴巴漏出声音。

2、自留山风波

一大早,云秀刚起床,婆婆便急急地跑过来了。

因为昨天晚上孙儿在电影场地上摔了跤,老人心疼得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觉,天一亮,就急着过来看看,看看小勇到底怎么样了。

婆婆进屋看看孙儿孙女,见两个还睡着没醒来,只是小燕的双手都晾在被子外面了,就替她藏回被子里。再看看儿子,还在打着粗大的呼噜呢,被子拖挂在地上,一个做爹的人了,还这样睡不斯文,老妈就把挂着的被子拉起来,在儿子身上盖好。一拉一盖,惊动了建功,睁开看了他妈一眼,没说什么,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婆婆回到灶间,看着媳妇把灶火旺旺地烧起来,看着媳妇揉起面粉,说:“早上吃面饼,建功还吃得习惯吧?”

云秀说:“我哪里还管得了他呢,他要是吃不惯,哪里吃得惯就上哪儿吃去。”

婆婆知道媳妇还在生儿子的气,就不再说什么,坐去灶前,替媳妇烧起火来。

一时,小勇起床了,自己穿了衣服,把衣扣都扣错了,上面的扣子扣下面的洞,一边的衣摆短下去,一边的衣摆长出来,还在揉着惺松的眼睛,奶奶赶紧去揉了揉他的额头,问:“还疼吗?”

小勇摇了摇头,奶奶将他衣服上的扣子解了,重新扣好,一边问:“想吃什么?跟奶奶说,妈妈给你做。”

小勇说:“想吃蛋炒饭。”

云秀听到了,没说什么,把做早餐面饼的事暂时搁下了,浇些油在锅子里,拿出一只刚在鸡窝里掏出的蛋,敲碎了,放入锅子里,给儿子烧蛋炒饭。

吃了他妈烧的蛋炒饭,小勇立即鲜活起来,再叫了一声奶奶,跑出门去,找他的小伙伴们玩去了。

奶奶见他跑得飞快,在背后使劲地叫:“提着心,看着脚下,别再摔倒了!”

见小勇早已跑得没了影子,老人不由笑着摇摇头,说:“这个小宝贝。”

老人说着,同时,想起了什么,走进厨房,对云秀说:“我那里一只母鸡好久不下蛋了,你去捉过来杀了,给孩子补补身子吧。”

云秀说:“妈,这么小的人,哪里用得上补身子,还是让吉庆杀了,你自己补补身子吧。”

老人说:“唉,我一把老骨头了,补了也没有什么用了。”

云秀说:“妈,家里许多事情还得依靠你呢,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大妈大婶,还不及你硬朗呢。”

老人听着笑了笑,说:“你们和和气气的,我活个七十八十也是开心的,要是吵吵闹闹,我恨不得马上就咽了气。”

云秀听婆婆这么说,不敢说话了,怕说话不妥,让老人更加不愉快,便低下了头,继续做饭。

建功妈已经六十多岁了,平日和尚未娶亲的小儿子吉庆一起住,吉庆也已上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了,还没说上亲事,真让人心急哪。原先,吉庆也谈了几个对象,但姑娘不是嫌吉庆家太穷,就是有人搅坏话,谈到哪里把坏话搅到哪里,把他的亲事一次一次都搅糊了,吉庆发恨,干脆不谈了,打算打一辈子光棍。这话呛得老娘几乎急出病来,却也没有办法,心里就指望建功和云秀好好过日子,不想两人也三天两头闹矛盾,让老人替他们提吊着心。

这时,吉庆也过来了,瘦长的小伙子,和他哥哥建功一样周正的脸庞,浓黑的眉发,穿了汗衫短裤,衣裤外的臂膀胸背都被晒得黑黑的,见了嫂嫂,问道:“我哥呢?”

云秀指了一下房间,说:“不还在四脚架上挺着。”

吉庆说:“今天组里分自留地呢,我哥怎么还不起床?”

云秀一边做着面饼,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问他吧。”

刚说着,建功起床了,看了母亲和弟弟一眼,脸色阴沉沉的,也不招呼,自顾端了脸盆捣水洗脸。

老人对着眼前的两个儿子,忍不住又要唠叨了,说:“唉,妈只生你们兄弟两个,两个人都过好日子,你妈看着高兴,也能多活几天,不想一个一个让妈操心,让妈整天提心吊胆的,就是你爸在地下知道了,也不瞑目啊!”

吉庆怕妈的话让哥哥烦心,想拦下妈的话题,说:“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妈偏不理会他,还说:“吉庆,你年底能娶个媳妇回来,妈就什么都不说了,妈就清清静静地闭眼了。”

吉庆听了他妈说这样的话,心里不好受,说:“妈,你真是老糊涂了,看你,东扯西扯的,扯到哪里去了?”

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妈就怕你一辈子娶不上老婆,这心里急啊,可你们啊,却都是不听话的。”

云秀从灶间走过来,笑着说:“妈,你这是什么话嘛,各人有各人的缘份,急不来的,再说,吉庆这么个的棒小伙子,还怕找不着媳妇吗?说不定啊,什么时候媳妇进了家门,你还不知道呢。”

妈还想说什么,但媳妇句话,到底迎合了老人的心,让她顿时愉快起来,便笑着说:“咳,要真有那一天,我给菩萨她老人家烧高香去。”

吉庆撇下他妈的话题,找他哥说话去:“哥,今天我们组里分自留地,是抽签的,振生他们说不定会捣鬼,可要仔细地盯着,盯紧点。”

建功把头埋进脸盆里哗啦哗啦地洗了一通,抬起来,从鼻子里发音,沉闷地说:“一户一份,鬼到哪里去?”

吉庆听了,还不罢休,又说:“哥,栗树塆可比柴塆的地肥多了,抽上栗树塆的地,将杂柴乱草劈了,开年挖了树桩,再培上经济林,不出三五年就有回收了。要抽上柴塆的山,就完了,那种瘦山可得不到什么收益。”

建功说:“柴塆面积多,管理好了,也不会吃亏的。”

吉庆听了,就嘟了嘴,说:“我就是不想要柴塆的地。”

兄弟两人正说着话,云秀已在厨房做好了一叠面饼,叫他们兄弟过来吃。云秀干活手脚利索,做的面饼又薄又软,吉庆便不回家吃饭了,和他哥一起就着辣酱、蒜头吃面饼,吃得喷香。一时听得小燕醒了,在房里哭叫,奶奶便赶紧去给宝贝孙女穿衣服。

吃过早饭,建功和吉庆兄弟便去组里分自留地了,云秀给小燕喂过饭,整个人懒懒的,就没有下地,在屋里收拾,一边和婆婆聊聊,掏掏肚子里的话。

云秀说:“建功是没良心的,待到小燕大一点,我就跟他离了,让他一个人过得自由快活。”

婆婆知道媳妇还生着儿子的气,还在说着气话,就劝媳妇说:“没有的事,是你多想了,我儿子不是那样的人。看,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把离婚挂在嘴上,让人听了笑话,过几年,你自己都要做婆婆了。”

云秀说:“妈,我是心里有气啊,自己有儿有女的,建功怎么就不肯过家里的好日子?要是嫌弃我,离了,他爱怎么过就怎么过。”

婆婆说:“看你看你,让你别说离婚的事,你还是离离离的,离什么?说不定是嫌弃我这把老骨头了吧?”

云秀叹了一口气,说:“妈,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气不过那个人。”

见媳妇说到了别人,建功妈也不好说什么,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恨儿子不争气。

云秀接着说:“妈,其实我心里明白的,我还怕建功吃亏呢,你想想看,天海和振焕、振生,他们是叔伯弟兄,振焕他们会放过建功吗?他们现在按兵不动,是在放长线,待到有一天要理会了,建功的后半生不就毁了?到时候伤心的不是你做妈的,受苦的不是两个孩子?果真有这么一天,再挽救他,只怕来不及了。”

“对呀,天海和振焕振生是叔伯兄弟,是一家人,他们家,害人害得还不够吗?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老人自言自语地说。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再说什么,忽然间又沉默下去,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痛心地说:“建功,我的儿啊,你迟早是要被恶人害死的!”

老人心里一急,说出的话就没有了伦次,眼睛里跟着就滚出了泪水。

云秀没想到一句话把老人急成这样,赶紧安慰说:“妈,也没那么严重,我是想让建功提防点,不要上了人家的当。”

老人一边抹起了老泪,一边说:“秀,你要是想让你妈多活几年,就不要再说跟建功离婚的事,你要救建功,只有你能救他,你一定要救救他。”

云秀见了,就不由地点了点头,说:“妈,我听你的就是了。”

老人担心儿子,心里不由地慌闷起来,屋子里再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向门外走去。

云秀将婆婆送出门外,回屋里又呆了片刻,到底坐不住,就随手拿了一些旧布,叠理在一起,打算纳双鞋底,给小勇缝双新鞋。孩子要上学了,跑跑跳跳的,鞋子损坏得厉害。

云秀缝着,心里不由又想起建功和柳叶的事。那一年生产队里组织守林,建功和柳叶的丈夫天海分在一个班上,天海忙,就让他老婆去顶班。在深山里,林深人静,绝好的机会,两个人就勾搭上了,好几年了,一直拆不开。在世世代代居住的村庄,不能丢尽面子,丢了面子不仅毁了自己,还要影响儿子孙子的名誉,让儿子孙子在村人的唾沫星子里抬不起头来呢,云秀一直是这样想的,云秀就一直把气窝在心里,紧紧地压制着。有时,又忍不住地想,男人心里没有自己,就离婚吧,离了,也就不伤这份心了,也就图个清净的了。可是,果真离婚吧,可真的舍不下这两个孩子,让自己的骨肉去遭后娘的罪,这可是心撕肝痛的事情啊,如今自己装聋作哑地憋着口气,孩子们还能吃上一口爽快的饭啊。孩子很快就要长大的,等到孩子们长大了,再理会他们,不迟吧。

组里分自留地,一大早,柳叶便在屋里扯住脖子叫唤天海:“还不起床,睡死了吗?”

天海听了心烦,扯了被头,蒙起头来打呼噜,装着没听到。

柳叶叫了几声,不耐烦了,一把拉开被子,骂道:“分不上好地,让我们母女喝西北风去?”

说完,将天海的衣服一把抓过来,扔了过去,一面还说:“组里分地,众人的马众人骑,你一个人大男人,也该上场扬扬脸!”

天海本来已经打算穿衣服,听了媳妇的话,反而放下衣服,坐在床头,不肯动了。

柳叶何时让天海扬过脸?

柳叶性子强,什么事都好争在前面,天海开始的时候也跟她理论,但柳叶这个人性子一上来,又是哭又是闹的,天海只好惹不起躲得起,随她去了。

反正,连女儿也是别人帮忙下的种,一个人活到这个份上,还争什么强,扬什么脸?

春芳什么时候也到了床前,手里拿着一张纸,一支铅笔,到了床前,就把纸放在床沿,身子伏上去写划,一边划,一边讨好地跟他爸爸说:“爸,妈说爸爸肯定能抽上好地,种上桃子树,结出的桃子,又大又甜。”

天海乜斜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却在心里说:“偏不种桃子,种李子,又酸又苦!”

天海赶到分配点的时候,组里的人差不多到齐了,哇啦哇啦地讲着话,心里都急急地巴望抽上好签,分上好地。

凑在一起的男人几乎一个样,头发蓬乱,青色或灰黑的衬衣,卷子裤管衣袖,组长振生是一件土灰的衬衣,一只袖子卷着,另一只袖子刚卷好又耷拉下来,只见他站在人群中央,开始说话了。

振生说:“各位组员听好了,组里要分的山地已经划过了,村长和会计天海都一起划的,再说,支书就在我们组里,他把的关,绝对没问题。”

众人齐声说:“没问题就好!”

振生还说:“这个组要分的山地在栗树塆和柴塆,栗树塆人家的地亩分少,柴塆的地亩分高,肥地瘦地,也要看经营得好坏。分地由抽签定数,抽上栗树塆的地还是柴塆的地,是各人的手气。”

振生说完,拿出记录土地范围、亩分的簿册,将各块地都编成代号,写在纸条上做成签,振生做签,全组人的眼睛都在监督,吉庆拼命地往内头挤,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振生玩什么名堂。

柳叶在家里呆不住,也跑过来看热闹,走到分配点门口,正巧建功走出来解小便,两人相见了,对视了一眼,柳叶卷了卷嘴角,俩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建功走过柳叶的跟前,去墙角掏裤裆了,柳叶站在原地,还没把目光从他的身子上移开。

这时,振焕老婆方莲花也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便打趣柳叶:“怎么,还没有看够哇?”

柳叶一惊,明白了怎么回事,就红了脸,慌慌地叫了一声莲花嫂。

莲花就势走近柳叶跟前,压低声音跟柳叶说话:“往后做事小心点,不要叫人欺负,谁叫我俩是妯娌呢,才跟你说句掏心窝话。”

柳叶在心里并不喜欢爱搬弄是非的叔伯妯娌方莲花,听了她的话,便嘿一声冷笑,说:“谁要是想打老娘我的主意,那是她没长眼睛!”

而莲花没有听出柳叶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紧跟着说:“要是收拾人,叫一声,几位嫂子帮衬一下。”

柳叶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了莲花,转身走了,莲花被晾在那里,不由朝柳叶的背影呸了一口,骂道:“骚货!”

年近三十的柳叶,风韵尚好,光洁的肌肤,高挑的身段,一双桃花眼,平日里衣着比别人光鲜,如今正穿着一件粉红的确凉衬衣,前胸把衣服耸得高高的。那时,农村里的姑娘媳妇还没时兴穿戴胸罩,大家都是外边一件花布衬衣,里边一件花布背心,天热了,年纪大的妇人会脱了外衣穿着背心纳凉,年纪轻的姑娘媳妇再热也得紧紧地捂住。而柳叶竟学着电影里人家胸罩的样子,做了一个,穿戴起来,背脊上的带子一横两竖,透过衣服显露出来,若隐若现地,特别扎人的眼睛,为此,村里的妇人都在暗地里骂她,吊死鬼!

阳川村是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落,不到百来户的人家,房舍大都依山傍水而筑,坐北朝南,全村男人李姓,女人却是四村八邻飞过来的花朵。自从逃荒的祖先在这里搭草棚落脚,这些李姓的男人和杂花飘艳的女人使这个村庄延续了数百年。一位父亲老去的时候,将耕作过的土地和土地上曾演绎过的矛盾交给儿子,儿子老了再交给他的儿子,这使得土地和矛盾在村庄里异常地牢固,世代延续,经久不能消融,而祖先的白骨已成了黄茅。

新中国成立以后,阳川和亿万个村庄一样,百姓成了共和国的人民,土地就成了人民的土地。阳川人从来都小心翼翼地遵照上级政策路线办事,土改时把地主的土地改给全村的贫下中农,干集体时把土地归拢一起耕作,如今政策上说搞家庭联产承包,把土地分到户,便把田地一块一条的划出来,分给各个农户单干。落实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生产大队的名称改为村,先前的阳川生产大队换成了阳川村,阳川村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是李建功。李建功任阳川村支书的时候,支书已经不像干集体时那样有权威发号施令了,各人把自家田地上的活干好就有吃有穿了,只要不做违法犯罪的事,谁怕你个鸟支书,就是乡长、派出所所长也不怕。他上任之后就是忙,和村长永新以及支委的人开会定政策,把土地怎样定到组,组里又怎样定到户,按人口分还是按定量分,村里要不要留集体土地,一个人口合多少亩分。白天各人要上山干活,开会就在晚上或下雨天,云秀往往一觉睡醒了还不见建功回来,到底不放心,披上衣服,去开会的大队部找人。

建功见了妻子,掷过来一句话:“跑来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家去!”

一句话,云秀的热脸面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够呛,只是云秀已经习惯了,丈夫从来没有在人前给过她好脸色,给过她一句暖心的话。当下,云秀再不说什么,给建功丢下一件厚实的遮寒衣服,丢下两个煮鸡蛋几块贴锅饼,一个人悻悻地回家去了。回到家里,搂着孩子,默默地等待着,鸡叫了好几遍,建功还没有回来。

阳川村年轻的支书李建功,遇事他总是身体力行,那时,村里座落在两省交界地的山林,经常遭人的破坏,偷盗人深更半夜来偷盗木材,让干部和村民都感到头疼,下狠心要治一治。为了防贼护林,建功组织开会,专门成立了护林队,护林队下设护林班,几户村民组成一个班,班有班长,哪个班出事,哪个班的班长负责,山上少了多少木材,这个班就被罚多少钱。

那时,村里的会计天海是全村最忙的人,白天丈地,晚上立帐,帐册立了几只木箱。本来村里打算照顾天海,不安排他上山守林,没他的班,可他媳妇却争强,说别人有班,他们家也要排班,天海不能上山,她上山,她守林。

后来,村里也就尊重她的意思,给她排了班。建功为了照顾妇女,就让人把她排在自己一个班上。

柳叶那时和天海结婚已经三四个年头了,一直没有孩子,她身体结实,争强好胜,爬起山来,年轻的男人也撵她不上。

那个时候,年轻的柳叶,就在绿树丛林间飘扬,红艳的衣衫,在林木间一闪一烁,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有时还干脆放开嗓子,来一段甜美激荡的山歌,歌喉一开,唱得山鸟飞舞,群山起伏。

美妙的妇人,那无数的春情衣衫哪里遮得住,隐隐之间,就现出了无数青山。建功的心,不由地在绿树丛林间荡漾了,一漾一漾,漾出许多金黄色的波纹,就像林隙中射过来的阳光,一根一根,都是黄金刺,扎进了心灵的深处,再也拔不出来。

不久,柳叶就怀孕了,村里人见了,笑着对天海说:“这回你可要做爸爸了!”

天海也知道原委,努力把苦水咽进肚子里,在人前尽量若无其事地笑笑。

有时,建功从山上回来,采回大把的野草莓和桑椹,偷偷地递给柳叶。那时云秀也正怀了小燕,呕吐得厉害,吃不下饭,在建功上山时,偷偷地跟他说:“要是见到山上野草莓、桑椹什么的,采一把回来。”

建功听了,不屑地说:“谁有那个闲功夫?”

时间过得真快,小燕和春芳都已经三岁了。村里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经营生计,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活络。政策出台了把村级剩余集体资料承包到各户的政策后,建功赶回村,就商议将村里剩余的荒山作自留山划分给各户,让各户增加生产资料,增大经营空间。这么一来,全村人都高兴。山里人,靠山吃山,多一块山地,就多一份挣钱的路,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在新分得的柴山上开荒劈地,种上经济林木,不出三五年,全都是摇钱树。

山地很快划归到各组,再由各组组织分到各户。建功的组上划到了栗树塆和柴塆两座山,栗树塆是肥山,草木都长得黝黑,柴塆却是瘦山,遍山长着茅草和映山红。农村里的人都知道,映山红这植物哪里山瘦长哪里,满山红艳艳的山是最瘦的,所以尽管那首映山红的歌农人也爱唱,但开满映山红的山农人却不喜欢营作,所有都希望自己抽上栗树塆的肥山,宁可亩分少些。

虽然这几年来一块石头沉甸甸地挂在云秀的心头,叫人不舒服,但她也是要强的人,家里家外,一天到晚劳累。看到别的人家生活都红火富裕起来,她不能眼看着自己家不如别人家,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受煎熬。建功虽是村里的干部,但一年到头有限的几块误工工资,不够买几担粮食。而且,建功一门心思忙着村里的事,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就晾下了,云秀只好凭自己的力气去干,去挣,别人家的孩子吃得香喷喷,就不能让自个的孩子看着别人馋;别人的孩子穿的红红艳艳,小勇小燕也穿得红红艳艳,只有这样,云秀这个做母亲的,才会舒心,才高兴。

小勇即将迈进学校,小燕也一天天长高了,两个孩子都聪明可爱,云秀把希望的筹码都压在两个孩子身上。并且,云秀心底,还藏着一个秘密的念想,对于她来说,那是天大的秘密,她是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

小勇玩过一通,回到家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截粉笔头,云秀见了,让小勇写几个字给她看看,小勇果真趴在地上写起来。

山、石、田、土、人、口、手……小勇写了一大片,这些字,都是叔叔吉庆教他的。

正在这时,小燕也回家了,见了哥哥手里的粉笔,叫着也要写字。

妈妈见了,骂她:“野丫头,蛮不讲理,那是你哥哥的东西。”

小燕不听,还是抢,小勇不给,她就哇哇地大声哭叫起来。云秀只得从小勇手里拿过粉笔,折了一小截,塞到小燕的手里。小燕接过粉笔,一下子就不哭了,趴在地上涂画起来,涂了一大片,手上、脸上、衣服上弄得全是粉笔灰。

傍晚,云秀把晚饭做完了,建功才回家,一起走回来的还有吉庆。吉庆一边走一边说:“哥,肯定振生他们在签上做过手脚的,要不为什么是我俩分在柴塆,他们都在栗树塆?”

建功不听他弟弟分解,依旧阴沉着脸说:“就你瞎说,怎么是我俩两个分在柴塆,天海家不也是抽在柴塆?”

吉庆一时听不进他哥哥的解释,继续说:“哥,别以为你是支书他们就不敢做手脚,振生那狗屎,我迟早揍他一顿!”

云秀听说自留山分在柴塆,分在柴塆倒没什么,不可能每家每户都是好地,柴塆亩分多,经营妥当说不定出产也不坏,但听说跟天海家分在一起,肚子里好像一样子吞进了一只臭虫,不是滋味,拿眼扫了兄弟两人一回,默默地走进了灶间,没有说话。正在说话的兄弟俩,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

3、

第二天一早,建功就起床了,换上了上山的鞋裤,早早地蹲在院子里磨刀,看来,他要去新分得的自留山上劈林了。自从电影场风波以来,云秀两天来一直没和建功说话,自顾吃了饭把家里的活计安排了,将小燕送去她奶奶那儿,回家背了背篓,独自去山地里干活。

建功有心让云秀和好一块去劈林,看到云秀的神气,也就没说什么。

其实难怪人家,云秀人如其名,长得清清秀秀,心眼也不坏,跟建功过日子踏踏实实,含辛茹苦地侍俸着老人,拉扯着孩子,料理这个家,结婚以来,一直没日没夜地操劳,才三十出头的人,眼角额头都起皱纹了。

建功这样想着,一时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妻子。

但一个男人在外边有了人,就如瘾君子抽上了大烟,想戒都戒不掉。和柳叶相比,云秀少了那份妩媚挑逗,少了那份摄人心魂的骚情。但是心底建功明白,适合做他妻子的人,是云秀而不是柳叶。为此,柳叶几次有心让他离了婚,她自己也跟天海离了,他们两个合起来过日子,建功几次没有反应,后来干脆推托不干,柳叶当时就呜呜哭了,说建功跟她是没心没肝的,把她当婊子玩了。

说真的,建功还是从心底喜欢柳叶,跟柳叶一起的事情总是让他魂牵梦萦,山林中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足够让建功他回味一辈子。

云秀在上山的路上,碰到了振焕和莲花,他们的大头儿子阿宝背着水壶,跟在爹妈的后边。云秀在村里重人缘,建功他们和振焕家有矛盾是他们的事,她见了他们一家人还是热络地打个招呼:“早啊,阿宝也上山给爹妈帮忙?”

振焕抬了抬嘴角,似笑未笑的样子,算是答应了,莲花说:“是啊,谁让我们手气好,抽上了好地!”

阿宝见了人,把白多黑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他妈身后嘿嘿地笑着。一时,一只小雀飞过来,他就像三岁的小孩子一样,硬要指给他妈看,要他爸妈去给他抓。

振焕和他的婆娘方莲花是姑舅表兄妹,成了亲后生下大头儿子阿宝,一开始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大一点才知道脑子不行,对人只会嘿嘿地笑,有些痴呆。再后来一口气再生了两个,却都是女孩,有心再生,计划生育的政策下来了,不让生了,还让方莲花结扎。

说起结扎的事,云秀的心头,不由又泛起许多酸楚。那一年,乡政府开展给育龄妇女做结扎手术的工作。上振焕他们家,方莲花说建功他们是干部,要结扎,干部家属得带头。当时来人上门的时候,云秀正在给小燕喂奶,听了来人讲了话干部家属带头结扎的话,一把将小燕塞给婆婆,一个人就飞快地赶去了卫生院,带头往手术床上一躺,就领先结扎了。结果,那年阳川村的计划生育工作评了个先进,建功还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得到了表彰。

其实,这个先进得来也实在不容易的。云秀下了手术台后,别的动了手术的人都有丈夫和家人来接,用担架抬着或用扳车拉着,舒舒服服地回家。云秀动过手术后,建功在县里开农村工作的会议,小叔吉庆出门找副业去了,婆婆年老,孩子年幼,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只好捂着流血的伤口,咬着牙齿,一个人,走十多里山路回到家。

建功从城里开完会回到家的时候,床上妻子云秀躺在床上,面黄肌瘦,高烧不退。

云秀以为丈夫会说句软和一点的话,没想到建功却说:“傻乎乎的,这次是对三胎以上的妇女进行结扎,你才生了二胎,又没轮到你。”

云秀听了,也不跟他计较,张着干燥的嘴唇,吃力地说:“早扎迟扎,反正都要扎的,我不带头,你的支书好当么?”

振焕家和建功家有矛盾,这在阳川是人所共知的。振焕和振生是俩兄弟,还有几个姐妹,村长永新就是振焕振生的妹夫,他们的父亲叫李慕青,是阳川村的末代地主。

说到永新,还是建功的铁杆兄弟,当时,他们一块嬉闹长大,长大后两个人一块去参军,在一个部队上一起当了几年兵后又一起退伍。他们退伍时,公社里当时要招一个人,退伍兵建功和永新都合适,但两人我有心让给你,你有心让给我,结果两人都没去成,都只能在老家种地。为此振焕的妹妹月红跟永新结婚后还耿耿于怀,说:“你就这么傻,这么好的机会也会推让?”

但是永新说:“我要是进了单位拿了工资,或许就不跟你结婚了,找脱产的老婆去了。”

月红说:“你敢。”

但从此却再不提招工的事了。

如果没有村里的事横亘着,建功和永新肯定还是铁杆。当时,永新要跟地主的女儿结婚,全村的人都不敢相信,光荣的人民子弟兵,怎么可以娶地主的女儿呢?哪怕这个地主已被人民改造过了,哪怕地主的女儿没享受过一天小姐的日子。当时,建功也不太相信,但他们却真的结婚了。

当然,这事只有永新和月红心里明白,那是在一个怎样的月夜,大姑娘的奶子怎么蹭到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身上,小伙子在兵营里压抑了几年的青春蓦然间被触发了,一发不可收拾。

建功是有肚量的人,虽然永新和月红成亲后两人减少了来往,但遇事情,建功首先还是想到的,还是永新。村里换届选举,上级确立村长候选人时征求他支书的意见,建功就说,永新行。上级来考察的人,也知道阳川的矛盾,听了建功的话,就笑着说,选看来你李建功真是举贤不避亲疏的人,好,就尊重你的意思。

不久,永新就当选为阳川村的新一任村长。

说振焕家和建功家到底是什么矛盾,阳川村的人大都不知道内情,只有年纪大的隐约记得,说大概是建功的父亲李炳木多年前和当时的地主李慕青家打过官司,大概是为了房舍还是田地,李慕青就是振焕振生的爹。

确实是这样,为了一处房舍,说到底是为了一堵墙,一户贫农跟地主家打过官司。那时,建功家本来和地主李慕青家是隔壁邻居,地主家势大,房屋高大,贫农李炳木家是两间低矮的泥墙屋。那一年李慕青剥削贫农佃户积了不少钱,要把房子翻新,拆屋时硬说炳木屋上的一堵墙是他家的,也要连同拆去。炳木家的破屋本来就松松散散的,勉强支撑着避风雨,若被拆去,那不散了架,还让人怎么过日子?

没有办法,李炳木只得将家中仅有的两担谷子卖了,还将栏里一头小棉鞋似的瘪猪也卖了,兜着有限的几块钱,魏颤颤地,走上了与地主家斗官司的风雪路。一场官司三代仇,李炳木也知道,打了官司,就等于自己和一辈子和子孙都跟家底厚实、势力强大的人家结下了大仇深怨,可是,老天爷既然给了自己一条活命,总得活出个理吧,总不能眼看着走投无路呀。

官司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个朝代,还指望谁给穷苦人一条活路?

官司结束后,一间破房,轻而易举地被拉倒了,建功的爹当时就气得吐血,后来身子一直不好,去世的时候,建功兄弟俩才十多岁。

在建功爹去世之前,旧的日子已经结束了,被李慕青一家霸占的土地分给了贫苦人家,李慕青也早已失去了当日的嚣张气焰。那时,昔日的地主已经脱下了锦衣缎袍,换上了跟炳木他们一样的破棉袄,棉袄外系着一根烂绳索,在霜雪的清晨背着锄头竹箕,弓背着腰,呵着冻得发僵的双手,一颤一晃地走到村道上,去捡猪牛拉在村路上的粪屎。李慕青终于看到了一堆黑黝黝的粪屎,拿着角锄竹箕去捡,炳木总是飞快地赶过去,把粪屎收入自己的竹箕里。炳木的竹箕并不缺少粪屎,但看到了李慕青的背影,他就会身不由己地赶过去,与跟他的锄头竹箕争夺粪屎,他甚至想狠狠地揎李慕青两个巴掌,出一出昔日那口恶气。但是炳木没有这样做,始终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老人咽气的前夕,他把建功和吉庆两个儿子叫到床前,郑重地说:“活出个人样来,才不会被人欺负!”

建功牢牢记住他爹的话,一直要强上进,中学毕业后参了军,参军后入了党,如今还当了阳川村支书。不过建功是有胸怀的人,并不会得了势力,去报复旧日的仇怨,他认为上一代的事是上一代的责任,他和振焕振生还是好兄弟。

振生这个生产小组组长,当初还是建功提名的,在建功眼里,振生是个脑瓜灵光的,生产队长离不开点点算算,量量分分,虽然是地主的儿子,但地主的儿子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又沾有多少旧毒,还不是跟建功吉庆他们一样,光着脚板拖着鼻涕,饥一餐饱一顿地长大。

建功提名振生,吉庆抠心眼,对他哥的做法很不服气,多次责问他哥哥,说:“凭什么人家振生能当小组长,我就不能?”

哥哥说:“你懂什么,少说罗嗦话,多干点活。”

弟弟说:“哥哥真是条糊涂虫,振生是有野心的人,等着看吧。”

并且,振生还是村里的电工,撑握着全村用电大权。

一上午,云秀打了满满一背篓猪草,还砍了一担柴,一肩柴一肩猪草,扛着挑着回家。村里人说,这个云秀,就是摔倒了扒在地上,也还要抓一把泥土再站起来。

渐近晌午了,云秀惦记着小勇放学回家有没有饭吃,心里想着早些赶回家去做饭,在山路上,走得急了些,加上柴担草篓又重,小肚子的伤口不觉又痛起来,一阵绞着一阵。都是自己当年要强落下的病,只怕这辈子是不能好了。

云秀痛得额头沁出冷汗,咬着牙根,只觉得牙根酸软,看来是挺不住了,只好放下柴担箩,歇会儿。

云秀又想,小勇放学见家中没人,会知道找到他奶奶家去吃饭吧?还有小燕,孩子小,可千万别出事才好。

云秀负着肚子里的心事,在石埂旁坐了一会儿,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怕人看出她不舒服,只说年纪青青的,怎么会连一担柴火也担不动呢。坐下来后,就忍着肚子的绞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纳凉。

“云秀嫂,砍柴呀?哟,还砍了柴还打猪草呢。”

身后有人在叫,云秀一转身,看到是月红和永新锄草回家。一人扛着一把锄头,月红在阳光下飞扬着大红色的上衣,永新已经脱了外衣,一件褪色的蓝背心穿在身上,戴着凉帽,脱下的外衣挂在锄把上,迎风飘荡。

云秀对着永新和月红笑笑,说:“砍了点柴,顺便掐了把猪草。”

云秀说着,抬手撩了撩额上散乱的头发,让自己放松些,努力地掩藏着身体不适的痕迹。

月红和永新走到云秀跟前,停了下来,月红说:“云秀嫂,就你心高,砍了柴还要背猪草,就不怕累垮自己?”

月红曾是阳川村的一朵花,白净的脸面,饱满的身子,要不是投胎在末世,哪里有穷小子永新的份。由于家庭的原因,月红跟振焕振生两个哥哥一样,从小到大也受尽了白眼,没少挨人欺负,这些磨难使得她成了一个有心计的人,脸上对谁都亲热,笑起来满脸涂了蜜,甜得不得了,心里却有自己的主张,遇到什么重大的事情,她比永新有主张,永新听她的。

云秀听了月红的话,说:“看你说的,还心高呢,不就一把树枝一篓草么?”

云秀说着,担过柴担,打算和他们一起走路,免得让人看出不妥。但是身子却到底不给她争气,起担的时候,不由“哎哟”了一声,紧接着身不由己地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月红见状,赶紧扶她起来,一边说:“云秀嫂,你怎么了,没有事吧?”

云秀擦去额上豆大的汗珠,勉强地笑着说:“没事的,老毛病了。”

月红说:“吓死我了,云秀嫂,你看看你,脸都煞白了,来,让永新帮你担柴吧。”

云秀还想要强,说:“没事的,真的没事,我自己担得动,揉一揉就好了。”

永新经月红一提醒,忙把锄头递给月红,走过来,将云秀的柴禾担在肩上。云秀拦他不住,也就只好随他了,咬着牙齿站起身来,把草篓背上,随着永新夫妻俩一块往村里走。

永新中等的个头,腰板郎健,在云秀心头,永新倒也不是外人,当年建功和永新退伍后,人家给建功介绍云秀,建功最初每次去云秀家里,都拉扯着永新作伴,两个人一起进门一起出门,让云秀娘家村里的人,弄不清相云秀的对象到底是哪一位。

三个人在狭长的山路上一面走着,月红一边和云秀扯些闲话,月红说:“云秀嫂,你们组里的自留山分了吧,我们组听说也落实了,明天大概就要抽签。”

云秀听月红提起自留山的事,心里就有些不舒坦,就转了话题,说:“月红啊,你们家东东真乖,前天看到在村路上摔了一跤,撞了个大包,扶他起来又跑了,哭也不哭,不知回家有没跟你们说,可不要摔疼了。”

月红说:“不就是吗,头上撞了一个大包,到今天还没散去呢,男孩子,就知道死野,跟他爸是一个德性呢。”

永新听了月红的话,担着柴回过头来,笑着说:“男孩子就应当野点,要是斯斯文文的,不就像个女孩子了?”

月红听了,就笑着说:“你看你看,我们家东东都是叫他老子给惯坏的,老子儿子,同穿一条裤子,我这个做老婆做妈的,让他们给踢到一边去了。”

云秀说:“瞧你说的,你们把东东调教的可乖了。”

月红说:“你们家小勇小燕才乖,上次跟东东一起玩,我让她抓把果子她就是不要,你们家教严呢,可别把孩子束得太紧了。”

云秀笑笑,应和着说:“小燕也是个疯丫头,挺叫人操心的。”

几个人一面说,很快就进了村,永新一直将云秀的柴禾送到她家门口,云秀让他进屋喝口茶,他却说不渴,放下柴担就回家了。

屋里,小勇一个人在家,正在扒一碗泡饭。

云秀见了,夺下儿子手里的饭碗,说:“跟你说过,不要吃泡饭,小孩子胃嫩,泡饭吃多了伤胃,偏不听,要吃也放锅子里热热再吃嘛,对了,去奶奶家看过小燕了吗?”

小勇巴眨着黑大的眼睛,瞧了妈妈一眼,见妈妈夺去了他的饭碗,便干脆扔了筷子,说:“叔叔又跟人打架了,奶奶在哭呢。”

云秀吓了一跳,赶紧问小勇:“你叔叔跟人打架了?跟谁打架了?怎么样?有没有出什么事?”

小勇说:“叔叔跟李霞的爸爸打架呢,叔叔躺在床上,头上打出了一个大洞,流了很多血。”

云秀听了,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跟振生打架,大概是为自留山的事吧?这个吉庆,遇事太毛躁了,不听劝,总有一天会吃亏的。”

云秀听到吉庆跟振生打架的事,一下子忘记了胸腹的疼痛,把做晚饭的事也搁开了,倒水洗了一把脸,把上山的鞋袜换了,就抬腿向婆婆家里走去。

事情发生早上,清早,东升家里的电灯线路出了毛病,拉不亮灯了。一大早,东升的老婆桂枝就急巴巴地赶去电工振生家,叫唤振生来给修理。振生已早早起床了,他老婆美丽腆着个大肚子,正在撸柴烧早饭,振生拿了硎石柴刀,打算去院子里磨刀,磨了刀好去自留山劈林。见东升老婆来唤,本来想推一推,但桂枝唤得急,好像他们家是个大工厂,电路不赶快修好,就会造成跟桂枝前胸一样的、大得像两座山似的损失。

桂枝说:“振生你快点,我们家电灯怕是没油了,你去给添点油吧。”

振生听了桂枝的话,忍不住暗笑了一下,就顺着她的话说:“你浑身上下都是油脂,自己添一点不就行了?”

桂枝说:“哎哟哟,美丽,你听听,你老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振生呀,我是胖,可你媳妇的肚子才大呢,你千万不要看着肥田插不下犁,憋死了老牛。”

美丽知道桂枝爱说笑,什么下流的俚话俗语她的嘴都讲得出来,平日里蓬头秽脸的,一身肥肉,鞋子不是鞋头破的就是鞋跟破的,从来没有穿过妥当的衣着。

美丽就说:“振生,桂枝嫂等得急,你就早点去修吧,修完了再回来磨刀也不迟。”

振生对桂枝再说:“你们家上个月的电费还没交呢。”

桂枝说:“电费你这就去跟我们东升要去,不会少你个鸡巴卵子的。”

振生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搁下硎石柴刀,往屋去拿了电笔虎钳,朝桂枝家走去,桂枝紧跟在振生身后,振生走得急,她跟得急,手脚并用,划得飞快,胸前的两座大山一抖一颤。

振生刚走上村里的卷桥,迎面碰上了吉庆。原来吉庆家分到的自留山是瘦山,他心里有气,一大早,想去外村老娘舅家,让老娘舅过来跟他哥说个理,没想到冤家路狭,在狭桥上撞到了振生。

吉庆见了振生,就故意张扬着身子不让路,振生倒并不想招惹他,吉庆走左他走右,吉庆走右他走左,但是让了几次,竟然都被吉庆挡住了。

振生见躲是躲不过了,干脆不走了,站在桥中央,指着吉庆的鼻子骂道:“好狗不挡路,臭狗挡大道!”

吉庆一听,振生骂他了,那还了得,握紧拳头圆张着双眼,开口就恶狠狠地说:“我就是一条孬狗!振生,你小子捣鬼,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振生明白他扯的是分自留地这件事,见到吉庆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由跟着肝火大旺,说:“你吉庆的眼睛难道不是长在额顶?你张眼看着,还有那么多人,说我捣鬼当场不抓住,现在才说,还不是放屁!”

吉庆听振生这么一说,越加来了气,吼道:“振生你小子不要逞能,我迟早会收拾你的!”

振生也是性子刚烈的人,先前一家人被批斗,受人欺负,人家还把猪屎牛粪抹在他们兄弟脸上,那时他们家矮人一等,挺不直腰杆,现在可不同了,难道还谁怕谁吗?

振生就朝着吉庆说:“我就逞能,关你什么事?你想怎么样,想打架吗?老子陪你!”

吉庆就说:“对,老子就想打架,老子今天非揍你不可。”

说着,两个人果真扭在了起来。

东升老婆桂枝见两个人打起来了,吓得抱住自己的脑袋赶紧跑,不想还是被撞了个趔趄,鞋子也飞掉了一只,还差一点掉到河里去。东升当时正趿着鞋,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听到他老婆嘶声呼叫,以为老婆桂枝被蜂蛰了,被蚂蝗咬了,这个女人,总是大惊小怪的,见怪也不怪了,东升自顾悠闲地抽了两口烟,装着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桂枝赤着一只脚,气喘嘘嘘地跑过来,一声迭声地叫:“快,快,要出人命了!”

东升这才相信果真出事了,赶紧丢了烟管,随着桂枝来拉架。但豹子似的两个人,拼命地扭在一起,就凭东升和桂枝两个人,一时能够怎么拉开?桂枝见了,只得满村跑,满村叫救命。

村里的人,有的原本就赚日子过于太平,巴不得天天有人打架,如今才不要去劝架,还有的跟振生家不和,或者跟吉庆家不睦,巴不得打死打伤才好,桂枝叫了半天,结果来拉架的才几个人,来的人也还是远远地站着,看场热闹。

振生的裤兜沉甸甸的,想到了兜里装着虎钳,就掏出来,一把朝吉庆头上砸过去。吉庆头上马上开了个洞,汩汩地流出了鲜血。吉庆一见自己吃了亏,更不得了了,跳过去,转身抓起人家架在屋檐下晒衣服的竹竿,一阵疯舞,朝振生猛力地击去,振生没有躲开,被重重地击中腰部,当时就痛得站不起身来。

两个人年青的男人都豁出命来打斗,要不是村里好歹有几个热心的,使劲将两个拉开,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打斗出什么样的结果。

振生的老婆何美丽这几天快临盆了,挺着个大肚子,振生出门后她顾着在灶间烧早饭,一时听说丈夫振生跟人打架了,吓了一跳,赶出门想看个究竟,不想走得心急,刚走出门时,脚下就被拌了一下,狠狠地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身来,哗,胎包破了,羊水满裤管流下,腹中开始绞痛起来。

月红和永新、云秀一道走回村里,永新担着柴禾去了云秀家,月红刚进村,就说她哥哥振生家出事了,也就顾不上回家,径直过来看她哥嫂。

进了振生的家门,见哥哥振生正躺在堂屋靠椅上,脸色惨白,月红放下了锄头,走近振生的身旁,沉着脸,说:“你也是做老子的人了,就你沉不住气?伤成这个样子,还不赶紧去医院。”

振生对谁都不依不饶,脾性暴燥,可自小就在妹妹月红面前不敢放肆,对妹妹比父亲的还要遵从,月红如今骂他,他只是苦着脸,一言不发。

月红问:“伤在哪里?要不要紧?同时咬着牙齿,骂起打她哥哥的人,没德性的东西!”

振生捂着腰挣扎着挺了挺身子,跟妹妹说:“我不要紧,你赶紧去房里看看你嫂,说不定要生了。”

月红一听,急了,说:“怎么不早说?暂时顾不上理他哥了,飞快地走进内房,临时到底不忘回头跟他小哥再说了一句,哪儿要是痛,躺到医院去,还怕没人给你付药费?”

房间里何美丽已经痛得满头大汗,月红见状,知道嫂嫂真的就要生了。赶紧退出房来,叫过永新,让永新赶快去接接生婆。自己立刻又返回房内,替嫂嫂把被褥叠了,把包裹的东西找出来,做好接生的准备。美丽一边叫痛,一边把摔跤的经过跟小姑说了,月红心里恨吉庆,但她是个不容易露声色的人,只劝说嫂嫂忍着点,劝说生产二胎不用急,肯定是顺利的。

接生婆很快就到了,一检查,产妇的产门已大开了,赶紧将带来的小包裹打开,点了油灯,将剪刀什么的支在油灯的火头上烧了一遍,算是消毒了。

房外,美丽的公公李慕青还有大伯振焕他们,得到了消息,也都赶来了,李霞和东东在外面玩,听说妈妈要生小弟弟小妹妹了,就和东东一起跑回家来。

乡下在产妇分娩时有个规矩,产房里不让多进人,说是多一个人在就会多待一个时辰,孩子一时就下不来,并且迷信地认为,产房不是干净的地方,一不小心是会犯忌冲撞什么的,所以房里除了接生婆和一个仅有的帮手,别的人只能在房外干等。

伯母莲花拉住在房外张头张脑的李霞,悄悄地问:“霞霞,你说,你妈妈生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李霞把目光从门缝中收回来,看了一眼伯母,笑嘻嘻地说:“是小妹妹,肯定是小妹妹!”

大人听了,有些不悦,问:“为什么不是小弟弟?”

小李霞盯着满屋的大人,巴眨着小眼珠,一本正经地说:“要是生了个小弟弟,爸妈都疼小弟弟,我就没人疼了呀。”

莲花指着李霞的额头说:“小倒霉蛋,就你心思多,得了弟弟,哪里就不疼你了呢?”

调皮的小孩子都是豁嘴儿,讨不出什么说好话,大人也就不计较,转了心思,去关心紧闭的房门。

一时房里传出话让盛些炉灰去,莲花就去灶间盛了一盆炉灰,端了进去。东东他们小孩子不懂,拉住大人问,说:“生小孩,要炉灰干什么?”

对孩子的话,大人都装着没听到,没人回答小孩子的问题。其实,大人心里都明白,产房里,肯定是大出血了。

莲花放了炉灰出来,果然神情不乐观,悄悄地说:“还没生下来,已经出了很多血,脸都跟纸一样白了。”

一家人的心都揪紧了,振生不放心,弯着腰挣扎起来,问需不需要送医院。房里回来话,说还挺得住,又说将担架准备起来也好。房外人就急匆匆地跑去准备担架,以应不测。

担架备下了,被褥也收拾好了,等到房外的人都脸色惨白,大气也不敢出,眼睛一齐盯着通向内房的木门。

公公李慕青叹了一声,打破沉默,说:“生死由命,福贵在天,有命没命,急不来的。”

公爹开了口,莲花再憋不住话了,说:“对,有命就是有命,没命就是没命,我还生三个孩子呢,哪个死掉了?”

说到大儿子家的三个孩子,莲花还在死呀活的,公爹李慕青的脸色不觉之间又阴沉了许多,只是儿媳们没有十分关注他,没有将老爹的心事看出来。老慕青在心里祈愿,但愿,振生的媳妇,好歹为李家争口气吧。

慕青忽然对着大儿子振焕和大媳妇莲花,说:“还是准备点供品,请请祖宗吧。”

老爹发话,振焕和莲花看了一眼老爹,呆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赶快拨腿出门,遵照着去准备了。

才一会儿,振焕和莲花端着供品,走进屋来,刚进屋,就听到房里“哇”地一声。

“啊呀,”莲花一拍大腿,说,“是婴儿的啼哭呀,生了!”

房外等候的人们一听生下来了,一起展开了笑颜,说:“生了生了,生了就好。”

刚说完,又有人提起心来,不知那房里,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家人就剩下这么一胎了,振焕的一个儿子是呆子,另外两个是女的,振生家也是先开了朵花。虽说如今这个时代男女平等了,女孩都和男孩一样上学,一样干活找工作,将来也一样孝敬父母,但乡下人的心里,还是想着希望添个男丁,那种香火的意识还是顽固地扎根在脑子中,挥不去,拂不了。尤其是李慕青,如今一颗心早提到嗓子眼了,只是他是个经历风雨的人,从雪胡霜发的外表,看不到他的内心,并且他不愿让晚辈们看到丝毫的不妥。

越是这样让人焦虑的事情,越是没人敢开口询问,一来怕急巴巴地询问,不妥当,谁都知道生男生女一样的道理;二来生男孩或生女孩都是一半的可能,怕听到理想外的那一半。

等了许久,才听得“啪”地一声,房内人拔了门闩,再呀地一声,开了房门。大家的眼睛一起张望过去,看到月红从房里走出来,端着一大盆沾血的衣物。月红低着头,从房间里走出来,没朝谁都看,也不看见她的笑脸,如此情景,众人心里都明白了几分,那二之一的希望,肯定是落空了。

但有人还是耐不住,希望自己是错觉,就笑着问:“可是大头侄儿?”

月红抬起头,勉强一笑,说:“添了个小侄女。”

振生一听,马上苦下一张脸,一言不发,默默地愣在那里。

老爹李慕青再不说什么,反剪了一双手,径直朝屋外走去。一旁桌上的供品,再没有人去理会。

莲花见了,赶紧笑着打圆场,大声说:“女孩子好哇,女孩子将来最疼老子娘,我就最疼玉妍和玉影两个了。”

说着就拉着东东、李霞两个孩子,走进房里去看小毛头。

李振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大哥振焕也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接生婆已经给小毛头洗过澡,包裹了,如今被她母亲搂在怀里,眯着一线眼睛,蠕动着小嘴。

东东凑上前,看了一眼,偷偷问他的莲花大舅妈:“小舅妈怎么生了只老鼠?”

大舅妈打了他一下,笑着说:“小孩子净会瞎说,你妈生你的时候,不也是一只老鼠?”

李霞跳上前,逗了一下小毛孩,返身跟莲花伯母说:“我说要小妹妹,妈妈果真就生了个小妹妹!”

李霞小孩子家,一边说着,还一脸自豪。大人心里一片苦涩,三岁的孩子哪里懂得。

美丽的婆婆已经不在了,月红是有心的姑娘,已在厨房中烧了两碗鸡蛋,一碗端给接生婆,一碗端给嫂嫂。

美丽挣扎着身子,要坐起来端碗,月红说:“嫂嫂,你躺着吧,让我喂你。”

美丽没能给这家生个男孩,心里已经有些过意不去,哪里还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劳驾小姑,咬了牙齿,声音虚弱地说:“我没事和,自己来吧。”

好不容易坐起身子,在一床被子上靠着了,朝月红接过碗来,月红见状,也就不再勉强,随她去了。

李霞看着妈妈吃鸡蛋,眼睛溜溜地看着妈妈手里的碗,莲花见了,就牵了李霞和东东的手,从产房里面走出来。

云秀去小叔那里的时候,婆婆还在抹眼泪,小燕偎在奶奶跟前,神情落寞。孩子的眼睛快,见了母亲,便从奶奶的怀里挣脱下来,飞快地跑过来,扑在妈妈的怀里。

见媳妇来了,小燕奶奶干脆大把地抹起眼泪,一边说:“黑心黑肺的家伙,想把吉庆给打死呢!”

云秀上前问婆婆:“吉庆在呢?总没有什么危险吧?”

婆婆一边拭泪,一边指指楼上,一抽一搭地说:“那么大的一个洞,想取人命呢,他们那群丧天良的,要取命,先来取我这条老命!”

云秀来不及跟婆婆多说话,赶快去楼上看看吉庆到底怎么样了。小燕领着妈妈,上楼去看叔叔。

从又黑又狭的木梯间上去,到了阁楼,看到吉庆正躺在床上,并没睡着,正在看着天花板想心事。见了嫂嫂来了,赶紧要坐起来,云秀忙按住了,说:“伤得重不重,快给嫂嫂看看。”

吉庆捂着头说,出了点血,不碍事,又说:“就是这心里受不了这口气,养好了,还要跟他打,不打出个子丑寅卯就不罢休!”

云秀骂听了,骂起小叔了的毛躁脾气,说:“你就这样让老人担心?再出件事,还让老人活吗,妈担惊受怕了一辈子,还不让人过几天安耽的日子吗?”

云秀一边还说:“就说你嫂嫂我吧,我要不为老人孩子着想,跟你哥能过到今天吗?”

一提起他哥,吉庆越来气,说:“我哥就知道护着振焕振生,他们才是我哥的兄弟,才是他眼里的人才!”

云秀听了,无奈地笑笑,说:“吉庆,你不知道,其实你哥也有你哥的难处。”

吉庆说,嫂,我哥让你受了那么多罪,你还帮我哥说话?

云秀说,好歹是你哥不是?一家人,难道还要吵架给别人看热闹吗?

云秀跟吉庆说了会儿话,说坐久了,让吉庆伤精神,就让吉庆静心躺着休息,自己就抱着小燕下了楼。

吉庆的住房是砖木结构的老式楼房,一共两间,一间做厅一间做房,楼下的房子由他母亲住,吉庆住楼上。这两间房还是土改时改给贫农人家的,正是李慕青家的老产。振生暗中曾扬言,说是他家的产业,迟早要收回去。当然振生他明地里还不敢说,暗地里说的话,有人传到吉庆耳朵中,吉庆早就想跟振生干一仗,如今这个样子,吉庆更加把振生一家恨得牙根酸痛。

矮小的一间房屋,建功娶云秀的时候,一家人还都挤在这楼内。后来云秀生了小勇,眼看挤不下了,建功才另起地基造了如今住的两间房,一穷二白的人家,建立个家,多少不容易。

云秀下楼安慰了婆婆一回,说吉庆是躁了些,等娶上媳妇是会改变的。

提起媳妇老人又来的伤心,说,那家天杀的,干尽坏事,就动脑筋把别人家的事情都搅坏,让吉庆的亲事一次次告吹,还不也是他们家干的?

这时隔壁耳朵长的大婶得来消息跟云秀婆媳说,振生的老婆生了,又生了个姑娘。

大婶走后,吉庆妈就说话了,恶毒人家,不得好报,让他们家断子绝孙!

当年振焕生下个大头儿子,吉庆妈就说过李慕青断子绝孙的话,媳妇云秀拦着不让说,说人家落难,不能说绝话,谁都有个今朝热明朝冷的。

婆婆说,你没受过冰天雪地里无处安身的苦,你体谅不到妈的心!

正说着,建功也赶到了,建功听说吉庆和振生打架受了伤,也赶快过来看看情况。见了建功,奶奶让小燕叫爸爸,小燕就在她妈怀里,小声地叫了一声,爸。

建功问,吉庆呢?

云秀肚子里还窝着气,如今也不看建功一眼,对建功的话装着没听到。他妈说吉庆在楼上,建功听了,就径直上了楼,去看吉庆。

吉庆本来一肚子气,等着他哥来发泄,他哥哥果真来了,又发不出来了,只是不肯轻易理会他哥,就闭了眼睛装睡。

建功对弟弟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脾气还跟孩子似的?

见吉庆不理,建功知道弟弟心里生他的气,走上前将吉庆的头扳过来,看伤在哪里。只见额角处开了个洞,血和头发粘结在一起,看来湿去了一大片。如果伤口再下来一点,可就是太阳穴!建功见此,心里也忍不住责怪振生出手太狠了。吉庆把头扭了过去,建功知道弟弟心里有委屈,不愿理他,叹了一口气,在弟弟的庆沿默默地坐了会,就转身下楼了。

听到哥哥下楼的脚步声,吉庆突然抬手抓过被角,塞在嘴巴里,暗暗地滚下了两颗热热的泪珠。

建功一家人才刚回家,欣荣和卫武两个人跑着来到了吉庆家,两人平时是吉庆的兄弟,听说吉庆被人打了,一起赶过来看看。

两个人蹬蹬地跑上楼,吉庆听到脚步声,就知道哥们来了,便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卫武见了吉庆,马小叫嚷起来,小地主打你?哥们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吉庆赶忙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决断,你们可千万别瞎羼糊。

欣荣凑上前一看,说,哟,伤得还不轻,吉庆,你为什么这样不小心?

卫武也看了一眼,骂道,妈的个小地主!

卫武又说,可恨建功大哥,还认振生这个人才,让他小子干电工、干小组长呢!

吉庆说,我哥是我哥,我是我,我哥做我哥的事情,与我不相干。

说到哥哥建功,吉庆便不愿多谈了,转了话题,几个人便聊起日常来,互相询问最近的新鲜事。

卫武这时才想起来,说是给吉庆带来了两本书,怎么一下子却忘了拿出来。

吉庆和欣荣让卫武快拿出来看看,是什么书。卫武果真从怀里掏出两本书,一看,一本是武打,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另一本是言情之类的,写爱情,写得软软绵绵。

吉庆先拿着写爱情的那本,说,卫武,你小子怎么拿这号书给我看?

卫武听了鬼黠一笑,说,这本里面可有精彩的呢!

见吉庆和欣荣还是不解,就将书抓过来,说,不信,我翻出来给你们看看,可别吓坏了。

吉庆和欣荣听了卫武的话,一起笑起来,说,看你,张弄什么噱头?书上是神还是鬼呢?还怕把两个大男人给吓住。

卫武说,不相信?不相信就来看吧。

卫武一面说着,一面就翻起书来,书中精彩的段落在哪张页面上,他都已经记清楚了,一翻,马上就翻到了,说,看吧,看吧,才不相信你们见过。

欣荣和吉庆听了卫武的话,到底好奇,三颗头颅凑在了一起,一起看起来。吉庆不知道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一边看不由一边念起来,白皙的大腿,柔软的小腹,乳头象两颗红红的樱桃……

嘻嘻……,三个人看着,暗地发出一阵窃笑,赶紧再翻。

再要看时,卫武说却将书拿过来,藏在了背后,摇晃着脑袋说,怎么样,好看吗?

吉庆急了,说,卫武,别卖什么关子了,快拿给我们看吧。

卫武笑着说,要是看了不过隐,我还可以带更好的书给你们看,不过说好了,哥们要是谁有了实践体验,可不能瞒着大伙。

吉庆说,我要是有了这般福气,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卫武听了,转过头来,看着欣荣,神秘地巴眨着眼睛,说,欣荣囝,那你说说吧,可是怎么回事?

欣荣是位略为腼腆的小伙,听了卫武的话,不由红了脸,说,卫武,就你没正经。

吉庆听了,来了兴致,暂时把看书的事丢开了,凑到欣荣跟前,诡狤地说,对了,欣荣,你已经相好对象了,快把你跟你对象的事给我们说说。

卫武笑着扳住欣荣的肩头,再说,欣荣,你和你对象亲嘴了吗?

欣荣听他们说这样的话,脸更加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卫武见状更来了劲,缠着欣荣说,欣荣,你摸对象的奶了吗?你摸过了吗?别不好意思嘛,快给说说!

吉庆赶着帮腔,说,如果我们相好了对象,什么时候亲嘴,什么时候上床,都一定老老实实跟哥们说。

欣荣抬起头来说,才不是那回事呢,现在说得轻巧,等你们果真相好了对象,挤都挤不出半句。

看来欣荣果真不肯说了,他不说,更加说明他心里有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把吉庆和卫武的心挠得直痒痒。并且,看欣荣含羞的样子,说不定在亲嘴、摸奶子之外,还干了点什么别的事呢。这样一想,吉庆和卫武年轻血管里年轻的血液,流速大幅地增进。

卫武噘了嘴说,欣荣,你也太小气了,还说什么是哥们呢,我要是有了对象,让哥们先用一个晚上,没问题!

欣荣笑着捶了他一拳,说,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

卫武受了拳,干脆仰面往床上一躺,目光悠长地说,唉,什么时候才能跟欣荣一样幸福哇?

三个人还要说话,吉庆妈已在楼下叫吃饭了,三个人这才收了话头。吉庆妈让卫武和欣荣一起吃饭,两人赶紧说,不了不了,吉庆你养好身体吧。

小伙子一面说,一面就跑远了。

建功回到家,几天来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些舒展,看到小勇放学回来,提出让小勇拿出作业本给爸看看。小勇听话地打开书包,拿出作业本递给他爸。建功翻开,小勇的作业写得清楚端正,老师批改过的地方打的都是红勾,建功看着,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把本子放在桌子上,对儿子说,认真学习,不许骄傲!

小勇懂事地点了点头,拿过作业本,端正地放回书包里。

餐桌上,云秀端上来一个炒鸡蛋,还和着韭菜,黄的金黄,绿的翠绿,还没端上桌,已经飘过来异香,小勇和小燕伸长鼻子,用力地嗅着。云秀先往小燕碗里挟了一些,再给小勇狠狠地挟了两筷,余下的全都拨进了建功的碗里。建功扒着饭,趁云秀不注意,悄悄地捡将鸡蛋捡出来,挟入了小勇和小燕的碗,让两个孩子吃。

小燕见了,抬起汪汪的眼睛,说,爸,你不喜欢吃鸡蛋吗?

建功黑了女儿一眼,说,顾好吃饭,少说话。

小勇扒着饭,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来,看了看爸爸,迟疑着说,爸,我想要二毛钱。

建功听了,问,要钱干什么?买学习用品吗?

小勇用筷子击了击碗沿,不太敢,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他说,我想买只乒乓。

建功听了,笑着说,对,男孩子要学会打乒乓,让你叔叔给做两块乒乓拍,两毛钱问你妈要去。

云秀斜了丈夫一眼,说,看你,还怂恿孩子玩。

建功说,孩子不爱玩,那还是孩子吗?他转而又跟儿子说,不过小勇,乒乓打好了,学习也不能落下。

小勇见爸爸答应让打乒乓球了,早已笑脸如花,飞快地扒着饭,爸爸说什么,他只顾点头。

小燕听了,张扬着叫起来,我也要打乒乓,我也要打乒乓。

建功说,好,干脆让哥哥买两只乒乓,给小燕一只。

云秀说,算了吧,没有这么多钱给你们糟踏。

建功看了妻子一眼,说,别亏了孩子嘛。

一处灯火是一处人家,振焕家中又是另一翻光景。莲花已炒了南瓜丝、萝卜条、花生米几样菜肴,端上桌,振焕自顾拿了筷子,端了酒瓶酒杯,闷闷地给自己倒了酒,就着菜喝起酒来。振焕往口中夹一颗花生米,呆儿子阿宝的涎水便淌下来,再夹一颗,涎水淌得长一点。

莲花看见了,伸出手,用两只手指在盘里拈了一颗花生米,塞入儿子的嘴里,一边说,去,和你妹妹玩去!

呆儿子听了走出厨房,去房里找妹妹。莲花见丈夫闷闷不乐,就有心说几句笑话,让他解个闷。

莲花说,我们阿宝真好笑,早上我让他去买盐,给了他一只小篮拎着,钞票放在篮拎手上,不想一会儿哭着回来说钞票丢了,买不成盐了,我一听不信,扳开他拎篮子的手,买盐的钞票不好好被他捏在手里?还有,有一天回来说银声家的三小子打他,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小三子给我就棍一背脊。

莲花说了这些,振焕未动容颜,她自己倒先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哈哈哈,我们的阿宝呀!

憨笑几声,莲花还想继续拿她的宝贝儿子说话。

啪,振焕的筷子重重地敲在桌上,吼道,别说了,你这个疯八婆!

莲花被生生地吓了一大跳,知道哪句话触怒了振焕,定下神来,抖动着委屈的眼神,说,不说就不说嘛,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振焕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一口灌了下去,脸和眼睛都红起来。

大女儿玉妍看见了,走进来屋来,夺了他爹的酒瓶,说,爸,你不能再喝了,喝多了伤身体。

玉妍这孩子长得不错,雪白的肌肤黑亮的眼睛,从小就懂事,大人间争啦吵得,还少不了她劝架,并且孩子的学习也不错,老师还时常在家长面前夸奖她,看起来,玉妍比二女儿玉影强多了。振焕喜欢玉妍,这家的希望,说不定就在这个丫头身上了。听了女儿的话,振焕果真就退去了酒盅,不喝了。玉妍不父亲盛下饭来,自己也盛了饭吃起来,莲花便叫唤玉影和阿宝也过来吃。

玉影盛了饭走上前,说,爸,我知道,叔叔被人打了,你不开心,你放心,等我们长大了,我们替你和叔叔出气!

振焕听了,闷闷地说,小人说大话,吃饭吧。

莲花听了女儿的话,却认为她的女儿有志气有出息,就随着说,那家人看着闹眼,全不得好死!

振焕低着头扒饭,暗暗叹了一声。玉妍也装着没听到,没跟她母亲和妹妹接话。

晚上,云秀已把家里的活收拾妥当了,回房睡觉,又要往孩子的床上去,建功伸出手拉住了。云秀被建功拉着,在床沿坐下来,闭目轻轻地叹了一声。建功就把手按在她身体上,说,真的生气了吗?

建功一边熄了灯,一边替妻子解了衣衫,将她拉入被窝。丈夫的身子强壮有力,云秀被摆弄着,眼睛忍不住在黑暗中又掉出泪来。建功的手接触到了云秀脸上冰凉的水滴,知道云秀又淌泪了,就轻轻地将它拭去,一边说,别想什么了,事情都过去了。

云秀在黑暗中轻声地嗯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第二天清早,建功又在院子里磨刀,一边笑着跟云秀说,分来的那块地先劈开种上栗谷或萝卜,土培肥了,再种树,说不定收获比别的人家好,你没上山看过,我家的和吉庆的一起,有几十亩山地呢!抽上柴塆的人家才三亩五亩,再肥,才那么一点疙瘩,往哪里发展?

云秀看了丈夫一眼,说,那你就整天躺在山上吧,种几十亩山,将来谁收获?我们家小勇才不稀罕。

建功笑着说,瞧你,就肯定小勇能跳出龙门?

建功有心让云秀和他一起上山劈林,云秀心里还是不乐意,推托说,今天后山的黄豆得拔了,已经被山鼠咬了不少,再不收,就只有豆杆了。

建功听了,就说,那今天你收豆子我劈林,收过豆子明天你再去。

云秀勉强答应了。

再说建功刚起身上山,就有人瞄上了,建功前脚走,她也拿了刀具紧跟着后脚走。

东升老婆桂枝和几个妇人正在溪水里汰衣服,东升老婆抬身拧湿衣服,一抬头,看到了建功和建功身后紧跟的柳叶,不由噘嘴不屑地一笑,同时捅了捅身旁的妇人,说,看呀,一前一后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旁人也看见了,也不屑地笑了一回,叹气说,唉,这个云秀,就知道没日没夜地累自己。

桂枝拧完了衣服,又蹲下肥屁股再洗,一边说,天海也真是的,一个大男人呢,连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住,要是有血气的,一把刀,把人家的都给结束了!

人家一听,都笑了。谁都知道桂枝这个八婆,张口,闭口,好像她的嘴巴里长满了生殖器。

正说着,远远地看到天海扛着铁锤过来了,低着头,晃晃地走着,总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长舌妇们看见了,不由刹住嘴。

天海低头,慢悠悠地往前走,看来,又是去给造房子的人家出工。天海这个人,不太爱说话,对数字却不含糊,干村会计已经多年了,把帐目理得明白清晰,一来二往,从没有半点差错。但在村里,村里人并没有因为天海帐目做得好,就另眼看他,人家的眼睛里看到是天海,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柳叶,结果,天海在村里人的眼里,就成了一只缩头缩脑的绿毛乌龟。好在天海并不十分理会人,人家垒地基,造房子,过来叫唤一声,天海,抽空帮衬一天吧?天海听见了,就嗯一声,也不多说话,第二天该到的时候,他就到了,不会耽误人家。帮人家干活,干得细心卖力,又不计较人家的烟酒,在这一点上,村里人对天海倒还是肯定的。

其实,天海的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给人家帮忙做事,人家到底好声好气地款待着,婆婆把金灿灿的烧鸡蛋捧进手,媳妇拿来最细软的面巾给擦汗,干什么,都比在家里受柳叶的戳指强。柳叶她愿意劈林,就让她上山劈林好了,反正上山也是有人陪她的。

建功走在山路上,柳叶紧紧尾随着他,但是建功脚步飞快,对身后人好像浑然不觉似的。建功上了山,柳叶无奈,心里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回,也就上了自家的山地。柳叶在自留山上劈起林来,一面劈着,心思却在别处,就感觉手脚酸酸软软的,一刀落下去,柴草一动未动,劈了半天,才劈出雨帽一样的一块疙瘩。柳叶叹了一口气,干脆丢了刀,双手支着腰在林地里站住了,一面仔细地探听着旁边山地上的动静,心里就巴望着建功过来招呼她,但那边的山上除了割草声,似乎没有别的动静。

装什么腔势,不过来,就去死吧。柳叶心里这样恨恨地骂道,骂归骂过了,还是竖着耳朵、掂着心思等人。

建功自从那次看电影出了事后,一直没有跟柳叶招呼过,柳叶有意招惹了几回,他竟然都避开了。如今,只见他全副心思地在劈林,割得飞快,他们家的林子都已经劈到山腰了。

不见动静,柳叶只得又拾起刀具,有力无气地割起柴草,割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竟然一刀割在手指上,顷该间,鲜红的血液流出来,她再忍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叫群山回响,心里就指望建功听到叫声后,飞快地奔跑过来,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柳叶你怎么了?

但这次建功好像下定决心了,铁心硬肠了,柳叶叫得山吼一般,他竟然会装着没听见,一点动静也没有。

狗,没良心的狗!柳叶委屈地骂了一声,心内不由得一阵发酸,眼睛里就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柳叶捂住受伤的手指,把自己的衣服撩起来,衔进嘴巴里,嘶地一声,扯下衣服上一块边条,将出血的手指包扎了。

晌午,建功歇了手,拿过盛午饭的棕丝袋,打开,里面装着云秀烙的面饼,拿起面饼,打开水壶,就着水壶里的水嚼吃起来。

柳叶实在是等着建功跟她打个招呼,但左右等不到,再按捺不下去了,就顾不了脸面,主动跑到建功的林地上来,一步一步地向林地上坐着嚼吃的男人走近,男人头也不抬,对来人竟然视而不见。柳叶走近他,就涎着脸,向建功递去她带来的包子,声音里夹着委屈地说,早上起的笼,还热乎的。

没想到建功竟然充耳不闻,就是不肯看她一眼,浑若无人,依旧自顾着咬他的面饼,吞了一大口,然后举起水壶,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壶里边的水,粗大的喉结,随着咕咚声轮伏。

柳叶见建功如此绝情,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把手里的包子往他的包裹上放下,就势在建功身旁坐下来,坐下时身子一软,不由地心头又是一酸,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一面流泪,一面想着建功的负心,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不是个活头,反正深山荒野中又没有人,干脆放开喉咙,大声地痛哭起来柳叶一面哭,一面诉说,这么多日子了,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本来是有和你图个长久的心思,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变了心,你这没良心,你,你这个狗东西!

柳叶哭着,越哭越觉得伤心,越伤心越哭,就一时收势不住,让身旁的草径叶片都沾满了她委屈的涕泪。

就在柳叶哭得黑天暗地的时候,不想有人轻轻地捅了她一下,然后有什么东西递到了她的面前,睁开一看,是汗巾。原来是建功悄悄将一块擦汗的布巾递到了她的跟前,柳叶见了,赶紧一把抓过来,满腮帮满脸地擦起来,一面擦着,心头响起了一丝欣喜。

建功已经把面饼嚼完了,再举起水壶,再咕咚咕咚响亮地喝一通,放下水壶,马上站起身来,看来又准备起身去劈林了。

柳叶已经不哭了,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高大阴沉的男人,泪眼汪汪的样子,一面看着,眼睛射出许多委屈,许多柔情,全然没有了平日的争胜与好强,让人看见了,以为是一位受了欺负的小妇人。

建功朝前走去,在山路上,一步一步地登高,决没有回头的意思。柳叶再忍不住了,猛地一把抓起建功刚刚喝过水的铁壶,狠狠地朝建功后背砸去,水壶没有砸到人,砸在山坡上,坡斜水壶停留不住,就滚落下来,咕噜咕噜朝山脚滚去。这时,建功回过头来,柳叶就狠狠地瞅着他,像一条蓄足力量的蛇,随时准备出击,眼睛里,已经刚才喷薄的泪水已经干了,一动不动地瞅着建功,瞅着荒林中曾经与她相好的男人,瞅着踏着坚定的脚步,欲舍她而去的男人。

建功见了柳叶的样子,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落下眼睑,不去理会她,自己抬脚向下坡走去,想要去捡回被柳叶砸丢的水壶。

就在这里,柳叶猛地跳了起来,飞快地跑过去,活像一条开弓的花斑蛇,奔跑过去,没等眼前人反应过来,已经跳到了他的跟前,双手一张,紧紧地一把箍住了建功。建功微微地一颔首,只见在原地呆愣了片刻,突然间伸出一双汗涔涔的大手,同样一把箍紧了柳叶。

两个人,就势向草地滚去。

火辣辣的太阳光,从天空直射过来,直射到山间的岩石上,直射到草木的枝叶上,直射到岩石草木间一对野合男女的裸体上,让青绿、黛黑与白的颜色,异常地分明,异常地刺目,什么时候,天地群山开始盘旋起来,盘旋再盘旋,再盘旋,一直旋转得天昏地暗。

天地群山不知道盘旋了多久,这时,林地里响起几声山鸟的鸣叫,者咕者咕,鸟声清脆地击撞着时间与空间,片刻间,天地间恢复了岩石的黑、林木的绿与人体的白。就在人体的一旁,砍刀与铁锄,正迸发着锃亮的光芒。

过了些时日,建功已劈出一大块山地了,放火烧了劈过的柴草,再一锄一锄地挖掘了一遍,除去柴草扎地的根,松了土地,撒上萝卜的种子,不久,播下的萝卜籽就长出嫩嫩的胚芽,胚芽长足了,又抽出绿油油的叶片来。种一冬两冬萝卜,把瘦山侍弄肥了,再种林木,山肥了林木就长得快。

这一日,是振生小女儿满月的日子。振生的女人美丽没待做完月子,就下床干活了。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婆婆没了,自己的妈也指望不上,刚生下孩子,振生又腰痛,在床上,也就是有一餐没一餐地打发了几天,等到身体稍微好了点,哪里还躺得住。

嚼黄莲根长大的女人,吃什么都不会挑食,只要肚子能填满就行了。于是美丽的奶水倒还丰足,满月的女儿,白白胖胖的,眉眼也都不错,挺惹人爱的。

一日,振生抱着满月的女儿到他爹的屋里来。老爹喜欢清静,没跟两个儿子住在一起,一个人住了一间老房子的偏房,烧饭睡觉全在里边。振生来时,老爹正在给自己做早饭,烧着柴禾,满屋子都是烟雾。振生见了,说,爹,还是上我们家去吃饭吧。

老爹提着竹风筒,鼓着腮帮,好容易把灶堂里的火吹红了,见儿子这么说,就摆了摆手,说,我还做得动呢。

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筒挂面,往锅里下面条。老年人牙齿钝,喜欢吃口稀软的。

振生再说,爹,丫头满月了,还是你给起个名字吧。

慕青下完了面条,把余下的收拢了放好,魏颤颤地走过去,在乌黑破旧的矮凳上坐下来,看了一眼襁袍的孙女,颔了颔首,说,可不是,都满月了呢,是芒种里生的,芒种里盼雨露,就叫李露吧。

说完,老爹暗地苦笑了一下,低下头来,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声,芒种、夏至、小大暑,暑后秋分白露降,人生啊人生,可有样什么奔头?

振生听出了他爹话里的萧杀况味,知道老爹还是念念不忘孙子孙女的心事,心头间不由涌起一股对不住老爹的酸楚。

慕青停顿了一会儿,抬起深皱的老脸,看了一眼儿子,说,我在你爷爷手里接管家业的时候,才二十岁,刚跟你妈成了亲,还没你们哪,那时,年轻气盛,刚刚接管了家业,一门心思想壮大,翻出一番模样来,建房子征土地,忙呐,没想到才过了三年,这份家业就败落在我的手里了。

爹……振生见了老爹心酸的样子,想说句安慰的话,老爹知道儿子的意思,就摆了摆手,不让他说。

慕青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怪谁,谁都不怪,要怪,就怪我自己的命,我就是败家子的命,是未代的命啊,梦想没有了,低头弯腰好歹活了几十年,如今黄土已盖到下巴了,一生一世,也就这么回事,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死心,就是指望这家里有个能够再起份家业的人,让我去地府后,好向你太爷爷、爷爷有个交待,可是,你哥和你,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唉,眼看着是没希望了,没有希望了……

振生听了老爹的感概,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说,爹,你别难过,让我来想办法,办法总还是有的。

父子两个说着话,忘记了锅灶里边,待到慕青老爹回神省过来,赶去灶台边一看,锅里的面条早成了面糊,还在那里扑腾着,散发着热气。

振生见了,说,爹,还是上我们家吃饭吧,美丽该烧好了。

老爹瘪了瘪没牙的嘴,说,这个好,这个好,要不要来碗面糊喂喂小露露?

振生听了,抱小女儿站起来,有些无精打采地说,不了,爹,你吃吧,美丽在等着我们呢。

振生从老爹的屋里走出去,慕青看着小儿子的背影,不由地又暗叹了一口气。别看振生文质质的,倒还是有骨子的人,不像他哥振焕,看着一脸判官凶煞的样子,遇到事情却狠不了心,下不了手,扶不起来的,就是自己这个当爹的,背着一个地主的名份,让儿女们吃苦受罪遭人欺负不说,连读书的机会也给夺掉了,两个儿子肚子里的书字,加起来还不到老爹的一半呢,咳,这都是命。

振生出了老爹的家门,抱着小女儿,走在弄堂的青石板路上,慢慢地向家走去。听了老爹刚才的一席话,心情但底郁闷,想想,他爹李慕青二十岁上撑管家业,经营田产,收租收息,这阳川村的田地,先前基本上都是他们家的,要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在阳川村,建功吉庆那帮穷鬼,还不是低着头弯着腰叫老爷少爷么?这些念头,长久地搁置在振生的心头,只是以前就是不敢拎出来想,可如今到底跟以前不同了,振生也敢放开脑子想想了,可是想前想后,又能想出个什么样的名堂呢?能想到的,就是同龄人往他脸上抹猪屎,不就是上学时同学都叫他小地主,不和他同桌,不就是念了几年小学,中学都不让上,从十二三岁到现在,一直头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不就是后来好歹再没人批斗叫骂,好歹娶了个媳妇,再好歹生了两个女儿。

振生走到家门口,怀里的小女儿大概饿了,开嘴哇哇地哭开来,他们家的大黄狗听到了人声,从屋里飞快蹿出来,蹿到主人的脚跟前,欢快地摇着尾巴。振生见了,没好气地朝大黄狗踹了一脚,把哇哇哭叫的女儿掼给了美丽。

美丽是从邻村嫁过来的,塌鼻梁,眼泡肥大,扁平的一张脸,在五官端正、鼻梁挺直的丈夫相比,美丽实在是一点也不美丽。

美丽已经给振生盛好早饭了,摆在桌子上,一旁大女儿李霞端着只小碗在吃饭,振生一言不发地坐上桌,吃起了早饭,美丽抱着哭叫的小丫坐上矮凳,敞开了衣衫,将粗大的乳头塞进了女儿的小嘴里,小人得了吮器,马上不哭了,拼命地吮咂起奶水。

美丽扶摸着小丫头上稀少的毛发,一边问振生,爹给起名字了吗?

振生一边吃饭,一边说,起了,叫露露,露水的露。

美丽听了,笑着说,爹就是会起名字,露露,多好听的名字,振生,今天是不是给露露洗个满月澡,再拜拜观音奶娘。

美丽想着履行做父母的职责,不想振生说,丫头片子,满月就满月了,还拜什么奶娘?

美丽说,就算是丫头,也是我们的一块肉呀,当年霞霞不也拜了吗?

李霞见父母在讲到她,就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们,振生就朝女儿大声地说,看什么看,还不快吃你的饭。

美丽不知丈夫为何朝女儿发脾气,就说,你心里不快活就朝我发火,别凶着孩子。

振生没有理她,乌黑着面孔,低头吃饭。

美丽又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有个儿子,可是怪谁呢,怪你我命里无子呀。

美丽这么平常的一句话,没想到越加惹怒了振生,他突然跳起来,怒气喷满,把手里的竹筷使劲往地上一甩,说,你还让不让人吃饭!

振生发过火,再不吃饭了,干脆将饭碗一推,走到门边抬手拿了一把锄头,向屋外走去。

美丽见了丈夫的样子,心里有气,见他扛着锄头去下地,到底还是不放心,冲着他说,你的腰伤还没好呢!

振生毫不理会,径直向前走去。家里,美丽搂着两个孩子,伤心地抹起了眼泪。

几阵秋雨之后,炎炎的夏日过去了。秋日里,把土地里的作物收割完,归了仓,就到霜降的季节了。霜降以后就是入冬,在农村,冬天是修水利的好时节,夏天被洪水冲掉的堤坝,在冬天农闲季节里都要组织劳动力修筑起来,待到明春谷雨时节,就可以安心耙田下谷种了。村里林法他们几位老党员早就在叫,再不修水利,让堤坝开着豁口下秧哪?建功也早就打算组织修水利,可如今不比干集体的时候了,各人都把心思和精力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地上,谁肯跑来干无工资无报酬的义务工?

建功永新他们只得通知支部和村委会两套班子成员开会研究,开了几个晚上的会,最后决定将工数定给各户,哪户要是不出工,就得出钱请人代工,要哪户既不出工也不出钱,集体再分配生产资料的时候,就取消哪户的分配资格。

硬杠子一定,各农户都分摊到了任务,不出工出钱,谁果真还舍得那几个钱。开工了,人都来了,但是好些人只不过上工地应个卯,工地上大男人小媳妇,全都松松塌塌,在自家园地里那份生龙活虎劲,一下子全不见了。

村里,东升有编竹篮的手艺,一个冬天编好多篮子,能挣好几个钱,怎么肯放下手中的活计?就让他老婆代替出个工。他老婆每天上午过去大半了,才拖着铁锹下工地,建功见她不成样子,忍不住喝斥她,拖拖拉拉的,成什么体统!

桂枝赶紧说孩子要上学、猪要喂、衣服要洗,说出一大堆足够让她心安理得迟到的理由。只是摄于建功阴沉的脸,答应第二天一定早一点上工。可第二天第三天,她依旧是拖拖拉拉的老样子。建功见对这人说话,说了也是白说,也就不再理她,随她去了。

振生入冬后还是腰痛,不能来上工,就由美丽背着小露露来工地。霜雪天里,孩子的小脸冻得红朴朴的,众人看着,都过意不去,就让她抱着孩子晒太阳。

建功和永新见了这样的情景,只得说,振生身体不好,这户就不算工了。干脆让美丽抱着孩子回家去。

夏天堤坝被洪水冲开了大豁口,村里先组织人放炮采石,抡钎的抡钎,放炮的放炮,抬石头的抬石,砌埂的砌埂。

这村里,有几位砌埂的好手,林法老头也算一个,别看林法老头精精瘦瘦的,头发胡子斑白了,砌起石埂来,一点也不含糊。这个老头,还是位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做事丁是丁卯是卯的,听不惯看不惯的,就说,平日里除了种作物养牛,也就爱好施施砌埂这个手艺。

砌石埂不是马虎的活,起埂要石底,在沙泥上起活容易松动,洪水来时,一冲,埂就垮了。下石要结实,一个萝卜咬住一个坑,不能有轻浮。底埂三分斜,抬高三尺加一分。埂石补缝叫垫埂屁股,屁股要垫实,留下缝隙是大患。

林法撬正了一块石头,停下来,眯着眼睛丈量着埂头的尺寸。这时,建功走了过来,说,林法叔,歇口气吧。

林法听了,就放下撬棍,在埂头坐下来。建功走近他的身边,也坐了下来。林法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细小的烟杆和旱烟袋,划了一根火柴,抽起一口老烟,浓烟呛了咽喉,咳咳咳,一阵咳嗽。咳完了,继续抽,抽过一筒,拿烟杆在埂石磕磕,磕出一粒粒烟巴,滚在埂石一边,继续冒着余烟。

建功说,林法叔啊,到底是你的手艺过硬,这溪河两岸,没被洪水冲垮的,差不多是你的手艺了。

林法听了,放开老脸一笑说,干了几十年了,也没留下什么。

建功说,只是石砌的到底不比钢筋水泥的家伙,这河埂砌得再实,洪水大了,还是保不住不被冲掉,待村集体经济宽裕了,全浇筑成钢筋水泥的,就不用年年修筑了。

林法听了,竟拧了眉头,说,咳,那时候,我们老家伙这点砌埂的手艺,可就派不上用场了。

建功知道老人最怕自己起不了作用,赶紧说,林法叔,你这是哪儿的话,起地基、平地脚,哪一桩少得了砌埂的手艺?我是怕你年纪大了,再这样干下去,累坏身子骨。

林法说,唉,老了老了,一眨眼就是一辈子了,这心里,也就指望你们年轻一辈好好干,干出一番模样来。

建功说,林法叔,年轻一辈干好干歹,可少不了你们过来人提个醒,遇到什么事情,给出出点子才行。

林法说,别嫌我们年纪大就是了,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你们要是听着不嫌烦,我现在就说几条。

建功赶紧说,林法叔,有什么话你就说呀。

林法已经把烟瘾过足了,将烟杆烟袋递给建功,说,先来一口,这话我们慢慢地说。

建功就从林法手里接过烟杆,拧了烟末,点起火来,足足地抽了两口。

林法抬起额头青筋突凸的老脸,目光浑浊地看一眼工地,说,建功啊,别看我人老了,不入时了,可是我的老眼睛还在看着,老耳朵还在听着,我的肚子里边,确实装了不少要说的话哩。

建功一边磕着烟巴,一边说,林法叔,什么话你尽管说吧,我仔细听着。

林法说,这第一条嘛,就说这手中的烟,人家都不再背老烟杆了,卷起来烧,白白的一根,我们阳川也得朝这个小白杆看齐,我们老家伙再抽几年老烟,把年岁也就抽得差不多了,你们年轻人必须早点放下老烟杆。

建功听着笑了,说,林法叔,你说的还真的是那么回事情,经济发展了,把老土烟换成香烟,烧着不仅方便,而且文明,你再说说别的。

林法说,这第二条嘛,是为了实现第一条,村里把荒山分配到各户了,我看得向各户提倡一下,种板栗、柿子什么的,我知道这东西能换钱,前些天有位外地人看到家收下的板栗,想出钱买,我没卖,送了人家几斤,心想这自家种养的东西,还收什么钱,睡觉前想想,才想到这东西说不定能换钱,既然能换钱,不妨多种起来,我们阳川别的没有,这有这山连着山,山叠着山,靠山就得吃山。

建功听了,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对了,林法叔,什么能换钱我们种什么,修完了水利我跟永新马上组织苗木去。

林法说,我这里还估算着,开年弄些种子,自家开辟个苗木圃,小祥去年在镇上学过苗木培育的技术,让他也有个摆弄技术的地方,摆弄好了,大家种植苗木就不用出村了。

建功说,好!我代表阳川村两委会支持你们,这组织种子的事,包在我身上,要是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能解决的村里一定想办法解决。

林法说,我还有第三条要说的呢。

建功赶紧说,你说,你快说。

林法说,第三条我要说的是,如今看到村里有人先是拿扑克什么的玩玩,看来就有人玩钱了,这钱可千万不能玩,玩钱了,就是赌博,赌博是败家子的行为,一个赌了,十人赌了,众人都赌了,先赌小的,再赌大的,赌到后来,别说抽上香烟盖上房子,只怕还老土烟都抽不起了!抽不起的烟、盖不了房子的人干什么,偷,盗,抢,什么都会干啊,唉,这赌博,可是万恶之源哪。

建功听了,心里不由一怔,脸色凝重地说,林法叔,幸亏你提醒得早,我自己偶尔也玩扑克呢,我还没有认识到玩扑克会玩出这么厉害的后果。

当下,建功召集起工地上的人,说是开一个现场会。众人不知道来了什么事情,有的支着锄把,有的扛着扁担,纷纷走拢过来站在埂下,讨论说,把水利修完就是了,还开什么会。

只是建功站在埂台上,袖管撸得高高的,神情严肃。

建功说,我代表阳川村两委会,在这里开一个简短的现场会,我给大家说三件事,第一件,是个建议,是村两委会的建议,也是老党员林法叔的建议,建议村里抽烟的男人尽早把烟杆烟筒砸了,扔了,土制老烟到底呛人,伤肺,如今大家口袋里也有点钱了,都尽量抽上卷烟。

听建功这么一说,人群哗地一声笑了,说,抽卷烟好啊,可谁舍得了那点钱呵,村里又不给发钱。

建功说,钱要是不够,大家家里不都有些茶叶、笋干、板栗么?拿出来想办法换钱去,换了钱,就不愁抽不上烟了,只是抽烟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能少抽的,尽量少抽点,能不抽的,最好还是戒掉,把钱积起来盖房子,办事情。

这每二条,就是为了实现抽卷烟、盖房子的目标,各户的承包山上种植经济林木,种好了,就能换钱,苗木的事情,村里去组织。

众人一听,眼睛全亮了,说,能换钱好啊。

也有人说,如今能够吃饱穿暖也就知足了,还能指望过上更好的日子?

建功说,第三条,村里严禁赌博。禁赌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并那么容易,我把话说在这里了,村里若是发现谁赌博了,发现一次,警告,发现二次,再警告,发现三次了,得把他家的承包田地收回来,他不好好侍弄田地,就把田地交给会侍弄的人去。

开会的时候,正巧林法的儿媳妇娟给公爹送点心过来,娟说,爹,趁热吃吧?

林法黑了她一眼,说,没看到在开会吗?一点规矩都没有,站一边去。

娟是本份的女人,听了公爹的话,果真就站到了一边,林法恭敬地听着建功讲话。

会开过了,话说过了,众人怀着对好日子的向往和能否过上好日子的疑惑,继续奔忙。

工地上,吉庆、欣荣和卫武几个年轻人都来上工了。这几位年轻人竟然都没有偷懒磨洋工,一个一个都舍得出力气,抬石、锹土,干得满头大汗,还哈哈哈大声地欢笑着,让冬天的水利工地涨溢起朝气。

有人见了他们卖力的样子,就走过来,忍不住笑问,你们这么卖力,是想入党吗?

对,我们就是想入党!吉庆和卫武他们同口说,你想怎样,比铁锹还是比拳头?

说着撸起袖子,扬起拳头晃在说话人的脸上,说话的人赶紧收话缩了头,远远地避开这几个喜欢惹事生非的家伙。

如果有位研究心理的人在场,也许会说这几个年轻人是病了,什么病?青春病,精力过剩!现在他们干活便是治病,在工地上把过剩的精力发泄出来,回家后已经筋疲力尽,躺上床,便会马上打起呼噜,就不用去想白皙的大腿和红栆似的乳头了。

有了几位年轻人在出力,水利修复工程进展很快。建功将吉庆他们看在眼里,看到他们干得卖力,心里挺高兴。

虽然人们不愿上工地,但大伙在一起干起来了,还是有说有笑挺开心的,有几位妇女特别喜欢说笑,就说东升老婆孙桂枝吧,做事懒塌塌的,说起笑话来她嗓门最响,不时与几个年轻人打趣,哟,吉庆,抬石头悠着点,别伤了卵子,撞坏了卵子可就下不了种了!又说,卫武,在埂头上别摔下来,摔下来,裆里的小麻雀可就飞走了。

在她的嘴里,似乎男人的下身特别脆弱,受伤的总是那个地方。

卫武听见了,就在埂头上叫,闭上你这个老娘们的臭嘴,再说,看我日了你的老!

这下东升老婆更来劲了,干脆拄了铁锹的把柄,站在埂下,抖擞着一满身肥肉,对着卫武他们叫嚷,来呀,毛头小伙子,你下来呀,下来日呀,你的毛日得动我的老吗?

见到这个妇人实在是厚颜无耻,卫武他们赶紧退缩了,远远地跑到一边去,再不敢吱声,四下干活的人看见了,朝小伙子们发出一片哄笑声。

柳叶竟然没有上工地。柳叶是喜欢在人群中出入的,竟然没有上人群聚集的工地?

柳叶真的不知道起了什么样的心思,入冬后,她就一直呆在家里,在家里织毛衣毛裤,给自己织也给女儿春芳织。

冬日,在乡下白墙黑瓦、座北朝南的屋檐下,总有一溜长排织毛衣、纳鞋底的妇人,嘻嘻哈哈地凑在太阳底下,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扯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中间,有上了年纪的老妇,也有奶孩子的青年妇人,年老的妇人两腿间夹着一只火熜,年青妇人把给孩子换洗的尿布也带来了。响起一声孩子啼哭,妇人就会很大方的撩起衣衫,拎出一只黑晕深重的大奶子,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乡下妇人的乳汁跟畅通的自来水一般旺盛,得了奶头的小嘴,便飞快地吮吸起来。一旁,一只老母猪闲适地躺在地上,正在给一群小猪崽喂奶。

一群妇人,会评说喂奶媳妇乳头的大小,然后说自己的又如何如何,说了一通,笑了一通,笑够了,一人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众妇都停下活计来嗑香瓜子。男人外出或者在工地上忙活,冬天的屋檐下是村妇享受温暖与闲惬的空间。直到太阳落山,众妇才尽兴作鸟兽散去。

柳叶织毛衣的手挺巧,能织出许多好看的花样,附近的小媳妇大姑娘都拿着针线向她请教花样,柳叶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婆娘们一起,挤来屋檐下说笑,并且将毛衣的编织方法一针一线地教人,一针下、两针上、交叉针,耐心地将人教会。遇上柳叶心情不好,众妇在她眼里就成了一堆狗屎、一滩烂泥,而她则是观音、是菩萨,是对凡属不屑一顾的神仙,谁都入不了她的眼睛。

村里人都知道她柳叶的性情,碰上她心情欠佳的时候,谁都避得远远的,没有人去招惹她,随她去,随她去摆她的神仙谱。

柳叶一个人织着织着,心里来了烦闷,突然间会停下织针,一把将织针从织物里抽出来,拉过织物的线头,一扯一扯,一件织了大半的织物,转眼间成了一堆乱线。

扯完了,她还嫌不够畅快,嘴里骂着,现世报,黑心狼,天杀的贼!

不知是骂天海还是骂谁。

云秀也没上工地,建功天天在工地上,她就不用去了,就在家里整理夏天割来的芦苇,去节,褪壳,然后一把一把理起来,扎成一个个扫帚。云秀扎的扫帚外观漂亮,结实耐用,村里有人问她买几个,她不卖,却送人家几个,说是只要力气不要本钱的东西,拿几个去就用罢。

中午,云秀想了建功和吉庆他们在工地上用力气,就揉了面粉,发了几笼馒头,起旺火蒸了。白白的馒头起了笼,拿了一只给小燕,让她吃去,再盛了满满一大碗,端去给婆婆。走到婆婆家门前,见婆婆在给棉袄定棉絮。

婆婆见媳妇送馒头来了,说,看,吉庆的破棉袄,旧絮都板结了,给加几块新絮进出,再穿一冬吧。

云秀说,妈,馒头是热的,你吃吧,棉袄让我来定。

婆婆眼睛不行了,定了半天,没定上几针,听媳妇这样说,就将手里的破棉袄递给了她。

云秀将棉花絮拉松,再抻展开来,理整得平展了,然后抽线穿针定起来。婆婆站在一边,忍不住又老调再提,说,秀啊,看这个家景,吉庆只怕要打光棍了。

云秀一边走针,一边说,是该想办法嫌点钱,就算姑娘家不要彩礼,可如今到底不比以前,我过门的时候,建功就给买了一套卡子布衣服,一双尼龙袜。

婆婆说,这也是借钱买的。

云秀苦笑了一回,说,如今成门亲事,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这几件东西,到底都不能少的了。

婆婆听了,苦下了张老脸,说,我的天,可上哪里去凑钱买这些高档品哟。

云秀说,妈,你也不用着急,我那里积了点,建功年下可能还有几块误工钱,凑一点,再想办法借一点,吉庆要是有了中意的,就探探姑娘家风声吧,钱会有办法的。

婆婆摸了摸老眼,叹一口气,秀啊,我知道,你们那点钱,过年用还不够呢,还有两个小的,小勇都上学了。

云秀笑笑说,妈,你千万别担心,看我,倒把一件事给忘了,前些天我扎了几个扫帚,村里竟有几个人肯出钱买呢,乡里乡亲的,不好意思卖,来年我多砍些芦杆,多扎些,扛到外乡去卖,说不定还能赚几个钱。

婆婆说,砍芦杆,那是省力的事吗?大热天的,钻在苇草窝里,手啊脸啊都被割得一道一道都是血,割完了,还得把百十斤重的担子扛回来,建功他又没有时间不帮衬你,秀啊,可别太累着自己,唉——

云秀说,妈,像我这年纪的时候,你不一样翻山越岭,哪里就怕累了?我不累的,建功有家里的事,还有村里的事,比我累呢。

婆婆说,看你,还替建功说好话呢,你说的倒是,想我年轻的时候,哪座山没到过,哪条河过不去,那时,豺狼都撵不上我,呵呵……

云秀和婆婆扯了一回闲话,把袄絮定好了,再走回来。走过东升的门前,东升正在编竹篮,东升编的竹篮是半个椭圆,底小肚子大,细篾一圈一圈地编上来,上面一只长长的把柄,挺能放东西的,村里人盛菜盛物用得着,出门走亲戚时拎着也好看,几乎家家都备着几只,当地的叫法还是上海篮,大概式样是从大城市流行过来的。东升的手艺,倒实实地赚了几块轻巧钱,并且村里的姑娘媳妇们都喜爱竹篮子,张着大板牙的东升,倒还在女人中间讨来了不少巧。

云秀见东升正在编竹篮,就停下脚步,一边看他的手艺,一边问,东升哥,这篮子卖多少钱一只?

东升抬起头见是云秀,马上咧嘴笑起来,露出满嘴黄板牙,说,哎哟,是云秀弟媳呀,快坐!拎过一条小凳让云坐了,再说,你喜欢这篮子?你要是喜欢,那还说什么价钱,不要钱,不要钱,你提哪只精巧点,拎只去就是了。

云秀笑着说,东升哥,你可是一根竹一根篾编起来的,能不要钱吗?

东升听了,干脆放下了活计了,咧嘴笑着,大板牙突凸而出,说,哟哟哟,云秀弟媳,瞧你说得好,不就一只竹篮嘛,谁跟谁呀,你尽管拎去,尽管拎去。

一边,东升竟然还咧着嘴凑上云秀的跟前,说,云秀弟媳,瞧你的身款,你的脸面,这村里能挑出几个,唉,就是建功兄弟不懂得爱惜,可惜啊,可惜。

还说,弟媳啊,要是你不嫌弃,选好哪个晚上,让我上你们家去玩玩,可好不好?

云秀听出这人都讲了些什么话,简直是瞎子喷屎,没头没脸的,于是马上正了脸色,站起身来,说,只怕你看错人了!

东升还不死心,继续说,云秀,你可别那么死心眼了,建功的事,这村里谁不知道,去问问吧,你老公和天海的老婆,在护守山林的时候,在你们家的自留山上,都干了些什么?

东升还要说,云秀早掉头走远了。

东升没趣回过身,依旧编他的竹篮子,一面编,一面自己跟自己嘟噜了一回,老公都管不住了,就知道死管着自己呢,傻巴巴的一个,不开窍!

云秀被东升这么一搅缠,回到家的时候,不由有些面红耳赤,心头竟然扑腾地跳动着,好像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这时,正好一只鸡在院子里放开屁股拉下一滩臭屎,云秀就抓起一只扫帚,向拉屎的鸡拍打过去,鸡受了惊,尖叫一声,拍扇着翅膀飞起来,给云秀扬来了一脸灰尘。

鸡飞开了,云秀扔了手里的扫帚,开门进了屋,捡了条凳子,丧气地一屁股坐下,心里恨恨地骂着,可恶!

这两日忽然不见欣荣上工地,连吉庆和卫武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三支架少了一个人,剩下吉庆和卫武两个,干起活来就不起劲了,问别的人,也都说不知道的。

欣荣的爸正堂在镇供销社工作,每天上班,不会来上工的,替欣荣来工地的是他弟弟欣平。欣平是高中毕业生,戴着眼镜,文绉绉的样子。六七十年代的时候,读书人喜欢在口袋中插两支笔,有句话说,插一支笔的是小知识份子,插两支笔的是大知识分子,插三支笔就成了卖笔的,如今却以眼镜分辨,镜片薄一点的是小知识分子,厚一点的是大知识分子,再厚一点就是眼睛先天有问题了,欣平就属于薄镜片的。

戴着眼镜上工地,一群黑不溜秋的农人中间插入个文绉绉的家伙,就有了诸多显眼的地方,人们会不时拿他说话:“欣平小心,眼镜掉了就只能乱摸了,摸到别的问题不大,可就是别摸到了东升老婆的水桶奶!”

东升老婆桂枝听了,好嘛,有人招惹她就好,就有她表现的时间和空间了,于是就叫骂起来,说,欣平啊,还不过来摸呀。

她死不要脸地在年轻人面前挺起她两只大篮球,然后再说,怎么不说摸着你媳妇的了?

刚巧建功挑着一担沙石过来,畚箕屁股撞到了东升老婆桂枝的脚踝,撞得她哎哟一声,建功回身一看,见她才擦破了点皮,不要紧,便接着她刚才的话,也跟着开了句着玩笑说,又没撞到你的,叫什么?

桂枝听建功也会开下流的玩笑,顾不了痛了,赶紧再说,看我把你的下流话学去跟云秀说,让云秀掐碎你的卵子!

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了建功一眼。建功此时撸着袖子,手臂上肌肉结实,一手将畚箕提起来,沙石哗地倒了下去。桂枝想,建功这男人,实在是不错,比自己那位大板牙,比天海,都强呢,怪不得柳叶神魂颠倒,粘着人家不放。

莲花正站在桂枝的身旁,看见桂枝出神,附在耳边说,看谁了,是不是看上了?找个机会,也跟他来一回吧?

桂枝回过神来,砸了莲花一下,讪讪地笑了笑,说,看你,说什么话哩?

说了一句,觉得意犹未尽,对着莲花说,你莲花才要头有头,要脸有脸,谁还看得上我哟?

桂枝也有自己的性情,她从心底不喜欢莲花,搭讪了几句,转过身,又去跟欣平他们找话了。

欣平,像你这样的小子,可只怕是嫩苗苗吧,蔫三倒四的,哪里媳妇去?

吉庆走上前,朝桂枝说再打趣嫩小伙子,回去告诉东升,让他用篾刀割了你这个臭婆娘的舌头!

桂枝才不买帐,吉庆,又没骚你的,你翘什么翘?

这天歇工回家,建功回到家,才放下手里的工具,就听到村里传来打骂声。两口子吵架,在村子里是常有的事,吵得凶,好得快,都是这个样子。

建功并没在意,自顾勺盆水,拿了毛巾洗脸。渐渐地,打骂声朝他们家这边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听真了,原来是东升和他老婆桂枝两个在吵架。

桂枝才从工地上回来,这会儿吵什么呢?建功一边洗着脸,一边忍不住跟灶间烧饭的云秀说。

云秀心里还窝着白天东升给落下的气,又不愿跟建功说,就冷冷地说,那家人,吃得发胀了,消化消化吧。

让你骚,让你这个臭娘们骚!

东升拿着一根竹片,高声叫骂着,满村追着他的老婆叫打。

桂枝一边哭一边跑,怕被老公追上打死,跑得飞快,一只鞋掉了,赤着脚,头发披散在脸上。

村里人都知道,在村里,东升并不是一个十分能耐的人,打起老婆来下手却特别狠,有一次将他老婆一颗牙齿打飞了,还有一次把人的手臂都差一点打骨折了。并且他这个人又扣死眼,不听人家劝,有时有人劝架,他连劝架的人也一起打,以致他们打起来少有人敢劝。一个追着,一个跑着,桂枝身子赘肉的份量重,跑不快,东升追上前,又一竹扳啪地扇在桂枝身上,桂枝吃痛,干脆放声嚎哭起来,爹啊,娘啊,哭得地动山摇。

东升还在叫骂,不要脸,不要脸的臭婆娘,看你还要不要跟着学荡妇,学娼货,想在我东升面前勾引野男人,不打死你,你还真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看来,是有人拿工地上的事向东升挑拨了。

走近人们的跟前时,人们看到桂枝的脸上涂着乌黑的淤泥,和着眼泪鼻涕,满脸糊涂,眉眼都分不清了,真是个人物。

原来,东升听了长舌妇的话后,就气呼呼地备下了一坨烂泥,待到桂枝收工回家时,蓦地就冲上前砸在她脸上,说是他的老婆不要脸,干脆用烂泥给封住。

人们看到桂枝滑稽的样子,想笑,却不好意思笑,心里都骂东升也太可恶了,太缺德,真不是人做的事。

两个人一直追跑到建功门前,还在打骂哭叫,建功到底看不过去,走出门来,指着东升说,你看你,成什么体统,打自己的老婆,你充什么好汉?

东升看到建功到底说话了,竟然放过桂枝不追了,凭着一股狂劲,在建功家门前挥舞着竹片,乜斜着眼睛,不识天高地厚地说,我打自己的老婆,打伤了我医治,打死了我抵命,犯得着你管么?你心痛了吗?

建功没想到东升竟然会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来,气得撸起袖管,就要跑去教训他一顿。

云秀这时在屋里见到了,赶紧走出来,一把拉住建功,将他拉进屋里,说道,人家打他自己的老婆呢,打伤了,打死了,犯你什么的事?

云秀说着,就啪地关上了门,把东升一个人晾在门外,没人理会他,让他想发作都发作不了,竖脖子歪眼睛呆愣了一会儿,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桂枝就没有上工地了,替桂枝上工的是他们的大女儿红杏。红杏才十三、四岁,跟锄把一般高,上工地也就是摆摆样子。本来,红杏也正是上学的年龄,但她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他老子说认许多字干什么,字能顶什么用,就是捡擦屁股纸头,还要挑张字少呢。

辍了学,红杏就在家打点猪草拾点柴火,帮着妈妈桂枝干一点家务。眼前的红杏,一头黄毛,扎着一根猪尾巴,见了谁,都是愣愣的样子,瞪着白多黑少的一双眼睛。

众人见了她,都摇头叹气,说,唉,这个作孽的老子……

工地上一个黄毛丫头,一个眼镜生,没了吉庆他们活跃的三支架,没了桂枝的一张嘴,气氛不由沉静下来,工程的进度不由得慢了半拍。看来,桂枝这些臭娘们倒也是有些用场的。

私底下,人们就没事找事地议论起欣荣的话题,一个说,知道吗,欣荣在家偷偷娶亲呢!

众人不解,娶亲是好事,是喜事,不偷不抢的,犯得着偷偷摸摸吗?

吉庆不信,赶过去问欣平,你哥怎么不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欣平迟疑了片刻,想想大家迟早都会知道的,就跟吉庆说,要娶嫂嫂了。

吉庆一听乐了,这个欣荣,原理果真是要娶媳妇了!这么大的好事还藏藏掩掩的,怎么不早说,说出来,让哥俩几个也高兴高兴。

欣平却摆摆手,示意吉庆不要嚷,说,吉庆哥,我哥不让告诉人的。

吉庆听了,不解地问,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欣平一时也说不清,只说,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欣荣娶的是邻村的小凤姑娘,姑娘今年刚二十岁,模样不错,还学了一手裁缝的手艺,今年年初才介绍相识的,看不出欣荣这小子这么能耐,这么快就搞定了。娶亲了,还一声不吭的,来日,不行,得敲他一大竹扛。

众人都说,欣荣他肯定是舍不得一颗糖果两根香烟,他爸还是供销社里的脱产人呢,这也太小气了吧。

欣荣娶亲果真一点都没张扬,他爸从他单位供销社买了新被子新床单,小凤给自己缝了两套新衣,就悄悄过门了。

晚上,正堂和欣荣才张罗着摆了一桌酒菜,请建功、永新几个村里的干部,以及吉庆、卫武几个相好的小兄弟,说是过去喝杯喜酒。

吉庆和卫武赶着看新媳妇,哪里用得着去请,老早就自己寻上门了。

两人一见小凤,忍不住乐了,怪不得欣荣这么慌慌张张地办婚事,还不让人知道,原来,新娘子的肚皮已经耸得老高了。这个欣荣,说他亲嘴他还不承认,原来,早就直奔主题了!

再看新娘子的眉眼,一看,卫武的一拳头就不由狠狠地砸在欣荣的膀子上。

你小子,这么大的福气,竟然把神仙姑娘娶上了。

新娘子小凤,白晰前净的一张瓜子脸,两道眉毛弯弯细细的,眼睛盛装着温柔的水,一笑起来,脸颊上一左一右就漾出两个甜酒窝。

娶了位漂亮的媳妇,欣荣心里当然高兴,可卫武下手也太狠了,一拳砸下去,欣荣的臂膀都酸痛地一下子提不起来。

两人本想打趣欣荣,只是当着小凤的面不好说,只好给欣荣挤眉弄眼,欣荣被弄得不好意思,红了脸不敢看人,小凤倒大大方方地给各人倒酒。

桌子上,摆了瓜子水果,大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些笑话。

建功和永新坐在一起,又说起村里的事。永新说,再过两天,水利工程就完工了,可是这河床年年抬高,今年修了明年来了洪水又冲垮了,年年修,年年冲掉,真不是件事。

建功说,发洪水,那是源头的植被没保住,山头上的林木不能再砍了,荒山上也得赶快植树,你回去思量把村规订得具体些,发现有偷盗林木的,不管是谁,重重处罚,明年不是还要种植经济林木吗?修完了水利,我们先跟乡政府汇报汇报,一起想办法组织苗木去。林法叔还跟我说了,他们家想创办苗木生产基地,不祥学过育苗的技术。

永新听了,说,好哇,这村里是缺少专业户,要是组织种子、资金货款方面有什么困难,我们给他想办法。

建功说,种子的事,跟组织苗木一起去办吧,宜快,不宜慢。

说了几句话,喝了一会酒,不觉夜深了,永新和建功他们要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工。卫武、吉庆倒是巴望他们早些走,走了之后他们可以自由取乐了。

建功他们一走,卫武他们就跳起来,扬起脖子,死劲灌了几杯酒,脸和脖子绯红,还提出要闹新房。欣荣邻居家的几个孩子也还在,听了要闹新房,跺脚直乐,蹦蹦跳跳就要开闹。

欣荣看了卫武吉庆一眼,不好意思地告饶说,你们都看见了,别闹了吧?

吉庆他们却不依,刮了一个欣荣的鼻子说,放心,新郎官,我们不会碰着大侄子的,哈哈哈。

一阵欢笑,笑得欣荣一片脸红。

欣荣爸爸正堂也出来说好话,劝吉庆和卫武再喝酒,说,小凤累了一整天,累着了,改日再让小凤烧菜请俩人吃饭。

吉庆和卫武听了正堂叔的话,见他们实在不肯,也就不好意思再闹了,只提出让小凤再斟一回酒,就算了。小凤款款地提着酒瓶,先给他公爹正堂斟满了一杯,给卫武和吉庆也斟上,给吉庆筛酒时倒多了,酒杯中溢了出来,吉庆一抬身,正巧小凤想探过身来擦桌,吉庆的肘子撞在小凤的前胸,感觉软柔一片,吉庆不要意思地别过身去,小凤倒像是浑然不觉,自顾将桌子上溢出的酒水擦去,再劝了一回酒。

待杯中见底,吉庆和卫武就告别出门了,让新人早些安睡吧。

走出门外,卫武撞了一下吉庆,吉庆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喝醉了?

卫武果真醉意已深,走路趔趄着,嘴里还要喷着酒话,说,吉庆,你小子是故意撞欣荣媳妇的,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

吉庆砸了他一下说,你别胡说,小心你的舌头!

卫武又说,谁让欣荣他这样一声不响地娶媳妇呢,要不是他媳妇肚子大了,我哥俩先帮他干一回,帮他开开道!

卫武真的是醉了,喷着酒话,说话时舌头也似乎被剪去了半截,含含糊糊,怕他醉后举措不雅,吉庆就劝他赶快回家。

吉庆说,卫武,我先送你回去吧。

卫武说,不用不用,我认得路,你回你自己的家吧。

推了吉庆一把,他自己一个人摇头晃脑地朝前走了。吉庆见状,想想这村里,也不会落到哪里去,也就随他了,自己看清脚下的路,走回家去。

那一晚夜已深了,吉庆还在床上辗转,久久不能睡去,膈膀肘上柔绵的感觉还在,久久地盘旋,久久地温存,吉庆感叹,自己的身子上,也就这只臂肘是最幸福的了,唉,什么时候才能让这种幸福溢满全身?

一时,吉庆又感叹欣荣福气,到底有位好爸爸帮衬着,找了一位温柔漂亮的好媳妇。自己的爸爸早就没了,母亲老了,母子两个,能够将这日子挨过去,就已经不错了,还能有什么好条件?还提什么娶媳妇?

媳妇,媳妇,天大的幸福,那是我吉庆也享受得起的幸福吗?

越是这样想着,越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拉亮了灯,找出卫武带来的那本书,靠在床头,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第二天,才知道当晚卫武摔进烂泥沟里了。摔进了烂沟还不知道痛,还以为是躺进了柔软的床铺,卫武就在沟底睡着了。他伯父林法家的母牛这几天快产犊了,林法不放心,半夜起来检看,结果在烂泥沟旁听到呼噜声,听起来像蛇不是蛇,像青蛙不是青蛙,还以为是什么野兽,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侄儿卫武醉酒躺还了水沟里,脸上身上全是烂泥,还睡得挺香。

卫武的父亲生病过世早,母亲带着他的妹妹改嫁了,孤苦的一个人,全依赖伯父林法一家照顾长大。林法见了卫武的样子,又气又恨,叫来了儿子小祥,父子两个拉起他,架起来,一面骂骂咧咧的,一边把他搀扶回去。

吉庆来看卫武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见了吉庆,不好意思地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脸色有点显白,精神还不错。

吉庆说,有没有伤着?

卫武一笑,还要呈强,说,我好好躺下去的,哪里会伤着?

正在这时,他伯父林法过来了,林法脸色阴沉沉的,身后跟着他的儿媳妇娟,娟端着一碗煮鸡蛋,端过来,放在卫武的床头。一边说,趁热吃了,吃完了,再躺一会儿,养养精神。

卫武笑着,说,谢谢娟嫂。

林法坐上床沿,抬起青筋连连的老手,指着卫武和吉庆说,怎么灌这么多酒?真不懂事,你们几个,毛里毛躁的,迟早会出事情。

林法看不惯几个小青年在工地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说出的话一点也不给客气。

吉庆赶紧说,林法叔,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把卫武送到家。

卫武说,是我不让你送的,不关你的事,醉酒怎么了?醉酒醒过来就没事了,大伯你不用担心的。

林法说,不担心不担心,不担心你睡水沟去!

娟站在一旁,说,卫武,别顾着说话了,快把鸡蛋吃了吧,都快凉了。

卫武听了,就端起碗来。娟知道卫武家肯定没热水,就走到灶间,生了火,烧了一壶开水,给公爹和吉庆都泡上热茶。

吉庆和林法聊了会儿培育苗木的事,见卫武精神好多了,就让卫武再休息一会儿,自己告辞出来了。林法和他的儿媳妇娟把吉庆送到门外。娟说话软软的,没有什么脾气,是林法家的好媳妇。

修完水利,冬已经深了,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掩盖了整个村庄。几只鸡在雪地里跑动,留下竹枝似的脚印,长着厚实绒毛的花狗在雪堆里欢舞,把碎雪弄得飞扬。过了腊八,喝了腊八八种干果煮的粥,各家就开始作过年的准备。在山村,各家在年前就开始准备年糕、包子、米粽等吃食,一来宴请客人,二来也使自己的日子丰富些。

入冬后在村里有一项冬日的活计,叫做晒面。

上了冬,碰上好的天气,就有人开始做晒面了。端出碾米机中碾出的头遍白粉,和进熟油、盐水及香料,然后加水,一遍一遍仔细地揉,一直把面团揉得又细又韧,再把晒面用竹筷绞住,一根一根地扯出面来,扯成又细又长的面条。扯出的面条,挂在架子上,在太阳底下晒干。这种乡下自制的面条不仅白细,吃起来还又滑又韧,香喷喷的,乡下人说,机器制出那些挂面、筒面,那不叫面!

不见面,那叫什么?

叫粮食,填肚子的粮食,只有晒面,那才叫面。

在这个村子里,数柳叶做的晒面最好,娘家带来的手艺,她做的面不仅比一般人家白细,下了锅还异常柔软,吃起来绵绵无骨,吃后口齿生香。只是一般人吃不到柳叶做的晒面。有时天海馋了,央求柳叶做一回,柳叶就瞪起一双丹凤,说,我是做面的人吗?

天海听了,只得不吱声了,暗地里自己打自己一个嘴巴,在心里悄悄地朝自己骂一声,痨病!

有一次建功无意中夸说柳叶做的晒面好吃,还说什么时候让她教教云秀。

柳叶听了,同样噘起嘴巴说,我就是做面的人吗?

柳叶竟然暗地里选好了做面的日子。冬雪给村庄盖上了棉絮,太阳也赶来暖烘烘地照在头顶。柳叶默默地和了面粉,只见她的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排列出几杆晒面,细嫩细嫩的,都跟着雪花赛白了。

做晒面的柳叶,穿着黑底红花的夹袄,长发挽了一个发髻,别着一朵绢花,脚上穿着皮鞋,还是高跟的,大概是托人从城里卖来的,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窕窕窈窈的。

有人见了,便朝她打声招呼,做晒面呀?

柳叶听到,只是从鼻子里嗯一声。

村里人知道柳叶的脾气,不会上她的门去自找没趣,村外的人却不知道,见了这么好的晒面,忍不住问,肯卖吧?卖几挂给我吧。

柳叶听了,鼻子嗤地一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卖面了?

只见这位衣着鲜艳、身款生动的女人,一脸霜花,冷得赛过三九寒天。说话的人若是馋她的晒面,再不快走,接下去可马上就是顷盆大雪了。

外村人见她这样,边走一面忍不住嘟噜一声,不卖就不卖,干嘛这么凶?

妈妈在屋外晒面条,春芳一个人在屋里玩,小人儿把碎面头全拢拨过来,对妈妈说,妈,煮面头给我吃吧,我喜欢吃。

柳叶听女儿这么一说,心里不是滋味,就骂她,痨病!却又说,我柳叶的女儿,是吃碎面头的吗?

将春芳手中的面头全接过来,全部扔进了猪盆,转身生起火来,给春芳下了一碗好面。

天海又给人家做事去了,中午不回来吃饭。柳叶给女儿捞完了面条,将昨晚吃剩的冷饭开水放余汤了热一下,自己吃了。

春芳问,妈,你怎么不吃面条呢?你不喜欢吃吗?

柳叶瞪了女儿一眼,说,你吃你的,少说话!

春芳眨了眨乌黑的小眼睛,不敢多说,干脆低头吃面,滑溜溜的面条好不容易夹进嘴,却一下子就钻进了小肚子,春芳在心里想,妈妈做的面条是泥鳅呢!春芳很快将一碗面条吃完了,吃得满嘴泛光。

晚上建功回家,竟拎回一大袋晒面,说是外边买的,让云秀收着。云秀在建功手上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冷笑一声,说,这方圆十里地,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又白又细的晒面!

小燕当时还没睡,见她爸拎着大袋晒面回家,就吵着要煮晒面吃。

云秀说,吃吧,你们父女俩吃吧,别忘把我的心剐出来炒了,做浇面的盖头!

建功听妻子说这么难听的话,不高兴了,将面袋一扔,说,不吃就不吃嘛,说这么难听的话。

小燕瞧瞧父母俩人,弄不明白,妈妈一向很疼她的,怎么会不让她吃晒面,只是看到妈的脸上布满了阴云,一点笑容都没有了,也就不敢再吵闹了。

年前,这家倒来了一件让云秀着实高兴的事。那天云秀正在磨过年的豆腐,村里人家也经买有辗豆腐的机器了,辗一下,轻松。但云秀却依旧支持用石磨推,她说石磨推出的豆腐细嫩,是机器辗不出来的。小勇的奶奶坐在旁边往磨眼中加豆子,云秀抓住磨把一圈一圈地推,乳白的豆浆从磨沿溢出来,流在盆子里,小勇奶奶见一匙豆浆流在了盆外,心痛得不得了,赶紧用手拢过来。

这时小勇放假回家了,蹦蹦跳跳地从门外进来,先叫声奶奶,再说,妈,我们放假了,我还评上了三好生呢!

说着就拿出书包中的奖状,递给奶奶和妈妈看。对着那张漂亮的纸张,云秀一时傻了眼,待回过神来明白是儿子好好学习得来的荣誉,才激动地伸过手来接,手上全是豆浆也顾不上洗,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

接过小勇的奖状,云秀一时不知该看哪儿,待看清上面果真端端正正地写着李英勇的大名,下面还写着三好生的字样,才放心地笑了,笑着,眼角就沁出了泪花,怕被小勇看到,就抓过围裙,悄悄地拭了拭眼角。

云秀将儿子的奖状纂在手里,久久地不肯放下。

老奶奶也掂着脚说,让我也看看嘛,让我也见识见识。

云秀这才笑着,将小勇的奖状递给婆婆。奶奶看了半天,横竖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只见上边有红花,挺漂亮的纸,知道这就是小勇的荣誉,也就跟着高兴。

小勇还说,妈,我还会得好多好多的奖状回来。

云秀听了,就哽咽着,动情地说,儿子啊,妈妈的好儿子,妈就盼着这一天!

和小勇一起评上三好生得奖的还有振焕的大女儿玉妍,玉妍捧着奖状回家,莲花一见,欢喜得不得了,接过来,就向四邻张扬,我们家玉妍得奖了,我们家玉妍评上三好生了!

玉妍见了,将妈拉回家说,妈,跟人家说干什么,得奖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莲花见女儿不让她张扬,就瘪了瘪嘴,说,哟,得了奖怎么了,得了奖就回家管父母了吗?

玉妍说,妈,你把奖状给我吧,我收起来。

说着就往她妈手中来拿,莲花见女儿不由着她,沉下一张脸,干脆将玉妍的奖状往地上一掼,说,才不希罕这张花纸呢,什么了不起。

莲花说完,撇下玉妍,扭头走了,玉妍见了,眼中不由沁出泪来。

小勇、玉妍他们的班上,成绩最差的数东升的二女儿绿杏,绿杏的成绩报告单上全是红字,没有一门功课及格。绿杏拿到了成绩单便不敢回家,在外面磨磨蹭蹭的,一直到傍晚才回家去。

一进门,她妈桂枝便问,绿杏啊,小勇和玉妍都得了奖状,你有吗?

看着绿杏哭丧着一张脸,就知道不必再问了。

桂枝退了一步,说,没评上三好生也没关系,明年再努力,绿杏,把成绩单拿来给妈看看。

绿杏见问,就把手按在书包袋口,不敢伸进去。桂枝见状,一把将绿杏的书包夺过来,翻出成绩单,一看,全部的功课都开了红灯。这下桂枝受不了了,肚子里的火气突地蹿起来,抓过一把扫帚就向绿杏劈头打去。绿杏哭叫着,抱着头逃出门去,桂枝还不肯罢休,追出门去打。

又是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头追,村里的人,看见了,不由地说,这家是怎么了,刚刚是老公追着老婆叫打,如今又是妈追打女儿,一个打一个,真是的。

绿杏一直跑到村河边,桂枝追到河边,眼看快要追到了,忽然听到有人说,女儿的脑袋是谁给生的呀?生笨了,那得打自己呀!

桂枝一听,了不得了,谁敢这样说话,撇下了女儿,转身去理论说这话的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柳叶。

柳叶已吃过了晚饭,正抱臂站在屋外,看着桂枝母女两个,一脸不屑。桂枝本来一肚子脏话,等着骂人的,见是柳叶,却不敢骂了,返身追着绿杏再狠打了两下,再骂,不争气的东西,丢了老子娘的脸!

绿杏哭着,哭得头晕,被母亲打着,抱着头鼠窜,转过身不小心失了脚,落在河里。幸亏在冬天,河水不深,桂枝却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柳叶见状,也就待不住了,跑过来,赶紧跳下河去,抱起了绿杏。

桂枝还在手足无措地站在河边,柳叶叫,发什么傻,拉住你的女儿!

柳叶的叫声,才把桂枝叫醒,一把抱住落水的女儿。

绿杏头上已撞了个大洞,脸上流了不少血,桂枝一见,吓得哭起来。

一面哭,一面往死里叫,绿杏,你可不能死啊,呜呜呜……

柳叶见状骂道,她死不了,赶快回家敷药去!

桂枝这才回神抱着绿杏往家跑,嘴里哭着,还嚷叫着,都是前世的报应啊!

柳叶从河中起来,裤腿上全湿了,冬天的水冰冷刺骨,爬上岸来,她就直打了两个喷涕,看来怕是冻着了,赶紧回家换掉湿衣裤。

没想到,柳叶在河里拉绿杏的事传出去,竟成了舍身救落水儿童的故事。一时乡镇政府也知道了,就通知建功赶紧写一份具体材料,说还要报到上面去。

建功接受了任务,没办法,只得回家搔头皮,关于英雄,建功脑子中有唱《满江红》的岳飞、有邱少云董存瑞、还有老山前线的战士,写柳叶是英雄,可怎么写?视死如归、抛头颅洒热血等等,都不太合适吧,那到底该怎么写呢?

说起柳叶,也就和自己有过几次肌肤之亲,若是形容她身上的面容和体味,建功或许还能说几句,写报告,写柳叶如何如何英雄,真是不好写,是件折磨人的事!

没有办法,建功只得硬着头皮上柳叶的家。掌握第一手材料再说吧!

柳叶在河水中受了冻后,当夜就发了烧,几天了,吃了药还不见退热,身子软软的,躺在床上不能起来。

建功进屋了,先看了看柳叶的脸色,说,上边说你舍身救人了,让写个材料,你就说说吧。

柳叶不屑地说,不就一脚背深的水,救什么人?你要写你写,你写是你的事。

建功探上前,说,你好像在发烧呢。

柳叶把头一偏,没好气地说,死不了!

建功见屋里没人,伸手想探一下柳叶的前额,看烫不烫。柳叶伸手挡住了,也不说话,别过头去,再不回转过来。建功再说什么,她干脆闭了眼睛不理,建功见状看她一眼,知道房里不让呆了,叹了一声,只好向门外走去。

柳叶听到建功走的脚步,才扭过头来,有心叫唤他回来,但终于又难以叫出口的,忍住了,只是在不觉之间,一阵心酸,两只眼角就溢出泪来,热热地顺着两鬓流下。

建功好歹凑了几百个字,送到乡政府,乡政府复写了几份,呈一份到县政府,再送一份到县广播站,县广播站马上把稿子播了出来,于是,全县人民都听到了阳川村柳叶舍身救落水儿童的消息。

过了几日,又接到通知,要柳叶上县城去参加表彰大会。建功通知柳叶,柳叶说我才不去,建功说这是任务,一定得去。

回头,柳叶再跟天海说,表彰的事,我不要去,你替我去吧?

天海说,这是好事情呢,干嘛不去?建功上边熟,要不,让他陪你走一趟。

柳叶听了,暗地呸了一声,说,是怕我去不了城里吧?我偏去给你们看看。

第二天,柳叶把自己好好打扮一通,坐上乡政府的吉普车,去县城了。

两天后,柳叶依旧坐着吉普车回来,带回来县上奖励的一张床单、一只热水瓶,还有一朵大红的绢花。春芳见了,闹着要戴花,柳叶却拿起来扔进箱子,再上了锁。

柳叶出门碰到月红,月红笑说,柳叶嫂,你可风光一回了。

柳叶在村里和谁说话都刻薄,唯独对这个叔伯姑娘月红例外,见月红这么说,也就红了脸,说,月红,你别见笑了,那是瞎猫与死老鼠的事。

月红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你出名了,我们也跟着张脸。

柳叶讪讪地说,你这样说,更加见笑了。

姑嫂两个说着,柳叶问,振生身体后来怎样?想去看看他,可这阵子忙的,没抽出工夫。

月红说,好多了,天海哥又在忙什么?

柳叶说,他嘛,老样子,没事找事,瞎忙。

月红再看了一眼柳叶,突然说,柳叶嫂,你还戴表了呢!

柳叶一听,抬手将臂上的手表褪下来,递给月红看,一面说,上县城带了五十块钱,人家管吃住的,没花掉的,就买了这块表。

柳叶的手表表带和外壳都是金黄色的,小小巧巧,很好看。

月红说,还是上海牌的呢!

柳叶说,你喜欢,你拿去戴吧!

月红笑着说,我怎么能戴呢?只怕没那个福份。

月红说着,将表还给柳叶,再说,光顾着说话我倒把事情忘了,快过年了,给让小凤给永新和东东各做一套新衣服,都到年脚了,不知有没做好,我这就去看看呢。

说完,月红就撇下柳叶,朝欣荣家去了。

过年,如今不比往年了,自从土地承包到户后,各家的日子都过得轻松宽裕起来,过年时都准备了丰富的年货。云秀也把过年的事仔细准备了,给小勇和小燕买了新衣新鞋,把各色吃食也都备得丰盛,粽子、包子、年糕、米糖,让孩子尽兴地吃,尽兴地玩。

快过年时下了一场大雪,山村过年的气氛一下子被雪景映衬出来了,三十那天,走到哪里,都是白雪红联,孩子们张着红朴朴的脸蛋在雪地里奔跑,堆雪球、打雪仗,心情享受年节时的轻松惬意。看一遍阳川村的春联,也都是瑞雪纷纷辞旧岁、爆竹声声迎新春之类,有楷书、隶书,写得端正有力。

这些书联大部分出自正堂与欣平父子之手,父子都写得一手好字,村人央其写春联,有求必应,春节前后,村里到处张挂着他们的书法作品。

建功也请正堂帮忙写了春联,提着墨汁未干的纸张回家,在门柱上张贴了,再将堂屋中旧的年画都撕过去,全换了上新的,新字新画,满堂生辉。这时,云秀拿来了小勇的奖状,要贴上堂屋的正墙。建功说,这不太好吧,小孩子得了点小成绩,太张扬了,他会不思进取的。

云秀说,不为别的,只为我每天看到心里踏实,我高兴。

建功说,那你拿去贴在床头好了,早晚都看得到。云秀却不依,执意要将小勇的奖状贴上正墙,建功劝她不住,也就随她去了。云秀把儿子的奖状小心地贴上正墙,看着,不由又从心底里乐出来,喜滋滋的。

小燕见哥哥的奖状被妈妈上了墙,小叫道,我也要读书,我也要读书。小燕叫着,就去翻小勇的书包,小勇看见了,叫起来,别乱翻我的书包,再翻,我打你!

小勇说着,就从妹妹手里抢过了自己的书包。小燕人娇,受不得气,认为哥哥欺负她了,马上哭起来,云秀少不了又劝了兄妹几句,说大过年的,不许吵了。

过年了,云秀不会忘了老人,把各色吃食都盛了,盛起满满一篮,拎给婆婆和吉庆,让两人晚上不要生火了,一同上她家吃年夜饭。然后再装了各色供品,让建功吉庆带着小勇小燕去给祖宗上坟。忙过这一阵,云秀就开始准备除夕夜的饭菜,把鸡杀了,把鱼洗了,把饭蒸上。

一家人围着大桌子,老的小的,欢欢喜喜地吃完了,云秀才忙完厨房里的活,坐上桌来一个人吃,菜都凉了。每年都是这样,她就不跟众人一起热腾腾地吃。

吉庆说,嫂嫂,你都一年忙到头了,这一餐年夜饭,你总该早些上桌吧?

云秀说,你们吃吧,大家吃好了,我就高兴,我一个人慢慢吃。就着鱼骨头剩菜扒几口饭,没有怨言。吃完了,又是她收拾残局,洗碗洗锅,从三十忙到初一,又从初一忙到三十。

吃完了饭,奶奶给了小勇小燕一人一个红包,说是给孩子压压岁,云秀赶紧让孩子给奶奶盍头,祝老人高寿。

等到云秀从厨房中出来,吉庆突然跑过来说,嫂嫂,你一年忙到头,也歇一下吧,我今晚约了人,来跟你打扑克。

云秀听了,赶紧推让,说,我不会打的,好多年没打过了,那是你们年轻人玩的。

小勇听了,首先眯着眼笑开了,说,妈,没事,我给你做参谋。

云秀听了,斥儿子说,书没好好读,牌倒学会打了。

正说着,欣荣、卫武、还有欣荣媳妇小凤,一起嘻嘻哈哈地来了。这个吉庆,看来早就预谋!

云秀还要推让,建功主动把桌子、凳子搬好,再拿牌来。这时小燕不得了了,她要打牌,建功有心让妻子轻松一回,也不辜负吉庆的心意,就抱起小燕,带她出去玩。小燕听说爸爸陪她去小店买花气球,也高兴地蹦跳起来,搂着爸爸的脖子走了。

云秀还想让给欣荣和小凤,两人却把她按下了,云秀无奈,只得果真坐下来打一回牌。一时开局,云秀和卫武结对,一旁有小勇给他妈参谋;欣荣和吉庆结对,身边还个大肚子小凤督军。

小勇扒在他妈身后,看到他妈抓到一张王,脸上就眯眯笑开,吉庆看到了,说,小勇,大王漂亮吧?

小勇瞪大眼睛说,叔叔,你怎么知道我们抓了大王?

吉庆说,叔叔有第三只眼睛呢!

云秀笑着说,你叔叔呀,他是抓孙猴子的二郎神。

云秀他们打扑克,建功就抱着小燕出门去玩,都年三十了,也让妻子玩个痛快的。

建功在村里转了几下,什么时候就转到了柳叶家的门前。柳叶正在扫门前的残雪,他就上前打了声招呼,道声了过年好。柳叶抬头瞟了他一眼,装着没听见,继续扫雪,将污雪一直扫来建功鞋下。建功脚上穿的是云秀新做的灯芯绒扣筋布鞋,踩着积雪过来,走得小心,鞋子还是黑是黑白是白的,倒被柳叶泼上了不少污雪,不由跺了跺脚。

柳叶见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一时春芳走出屋外,看到了小燕手里的彩球,吵着要。建功有心要小燕把气球让给春芳,回头再给她买一个,小燕却死活不给,春芳就哭闹起来。

柳叶见了,就一把将女儿拉进屋里,一边就打骂起来,一边骂,一边说,人家的气球是人家的老子给买的,人家老子买的气球是宝贝,就你没有老子吗?要是想要,让你老子给你买去!

建功再捉小燕手里的气球,不想拿得急,啪一声,气球破了。小燕把手里的破橡皮往地上一扔,心痛地哭起来。

建功没有办法,又去买了两只气球,一只给小燕,一只想送给春芳,不想走到柳叶家屋前,她已经把门关紧了。

云秀他们扑克散场后,建功和孩子都已睡着了。云秀将各人的新衣服端端正正地放在各人的枕旁,新年起来穿。小燕衣服上的扣子还没订,她就静静地坐在灯下拿出针线,订好好,再平整地叠放好。

建功在妻子的背影里说,又想忙过年了吗?

原来建功还没睡着,在叫她了。云秀听了,便不再做什么,脱了衣服,在建功的身旁躺下,一边喃喃地说,又是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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