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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骨箸记出永定门里许,有地藏庵,主僧陈姓,本刑部吏胥,作奸被黜,髡顶为僧。庵四周多隙地,凡客死者,皆就其地瘗之,而收其值。余春日郊游,过庵小憩,见后院草屋数椽,髑髅累累,杂骨如竹头木屑,堆置墙角如阜。有长经尺余,整齐装列,高与檐等者,则人之臂胫骨也。不禁惊心惨目,呼僧而问之曰:“此何为者?”僧曰:“此岁久败棺破冢,无子孙为之祭扫培植,暴露于荒烟野草间。衲子随时检拾,将焚化而掩埋者也。”余曰:“此古圣人掩骼埋之义也,上人功德伟矣哉!”时有客语类似楚音,仰天笑曰:“其然岂其然乎?”余异其言,俟出而尾其后,询之,客曰:“余曩者之江右,阻风沙际,同舟有客登岸,袖骨二具出,刀踞切磋之,成八箸,色白而纹理细密,似象牙,货于邻舟。心窃异之,而未敢问也。后相处久,两情颇洽,值酒酣,询其前箸,客曰:”凡驼牛诸骨,色枯干无纹,此夫人而知之矣。象牙纹直,色微黄,而有泽;此商王受所创制以佐玉杯者也。然象产九真日南,非如犬羊牛马之多也。数岁一易齿,能给海内之用乎?今天下之大,比户而索,象牙诸器,不啻竹木,是象牙多于犬羊牛马之骨也。“因以手指其臂,复举足,而指其胫。余惊曰:”然则人骨乎?“曰:”凡色白而纹理细密,谛视之,中有方格隐隐者,皆是也。居是货者,非他人,皆游手游食、说地狱因果、劝人念佛戒杀放生之秃奴也。每岁检拾积贮,私货于治骨之家,以其髑髅杂骨,焚化掩埋,以掩人耳目,由来久矣。“余怃然曰:”然此其所以独取臂胫,整齐装列,不与杂骨混置墙角者乎?兔死狐悲,物犹伤类,胡乃同具人形,忍心惨毒,曾狐兔之不若耶?地狱之设,正为斯人!“

李少自传李杜字少白,与余同邑里,弱冠北游入铨部,为验封主案吏。日治簿书,夜篝灯读。好为诗,遇有感发,即闭门索句,以抒写抑郁;吟之既久,卷帙遂繁。顾多志微噍杀之音,鲜温柔敦厚之旨,识者决其终身之落也。与余旅居,仅数武,得以时相过从。量不胜三蕉,相对辄饮,少酣,书空咄咄,欷欺不自胜。余曰:“何忧之深也?”曰:“余肆力于篇什,几二十年;窃冀合乎有唐开元天宝之风格,步少陵太白之后尘;顾姿性鲁钝,学殖荒落,仅如候虫野鸟,应时而鸣,究无当于风人之旨。立德立功,非敢妄拟;立言垂后,宜乎有志之士,力所优为,而余亦漠然不敢自信。半生怵心刿目,而为之者,徒供覆酱瓿糊蚕箔之用,能无浩叹?至寒家五世以来,皆一子相承,无兄弟,孑然一身,任宗祧之重。恐一旦溘然犯霜露,李氏宗祀不几绝乎?”余为之怃然。无何,其室人卒,少白作悼亡诗三十章。余曰:“此王武子所谓文生于情者乎?”自是得呕血疾。其东邻卖酒家,有女极慧美,欲购为媵。邻人昂其值,力有未能。因倩画师写己照,著犊鼻涤器旁,一少女当炉,意盖有属也。都下词人,争为题咏。余亦题《贺新凉》一阕。逾年续娶,数月而前疾复作,握手谓余曰:“李氏宗祀从此绝矣!”死后,君以一阕哀词哭李郎耳。其契友徐君名端揆者,囊赀殷富,豪侠好义,能济人之急。少白招致之谓曰:“鸟死鸣哀,以后事累君。”徐慨然诺之。数日卒,卒之前一夕,检其二十年所著诗稿,付之一炬。伤哉!徐经纪其丧,皆身任之,不食言。而更蠲资供室人衣食,可谓贤矣。独是余与少白有鲍子之知,死生永别,不克与徐君分任其事,少尽友谊。《诗》曰:“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不禁怆然欲绝矣!

珠市武弁擒奸记珠市口,为京师四达之冲,设都阃镇之;麾下兵弁,昼夜逻察,遇作奸犯科者,即擒送提督府,居民之宁扰凭焉。而武弁之黜陟,亦系焉。忽有少妇与老妪,携一子,居市之东偏。弁士睹其色美,屡挑之,不可犯。然疑其冶容,必不贞,思伺短以泄愤。一日薄暮,见男子叩门而入,与妇问答,多柔昵声;所语又隐约不可辨。弁曰:“假猩猩,频作态,今得之矣!”因密言于都阃,夜半率兵役十余人,升屋而入,就榻上,并男妇执之。天明,正拟讯供词申送,而金吾缇校忽至,始知所擒者,乃夫妇,非犯奸者。男子之昆弟,及妇之父母,已于黎明以夤夜劫掳妇女,列词吁诉矣。男子金姓名德一,售估衣为业,往来于保阳正定间,去必数旬,始返。妇之移居,金未见也。归因日暮,寄行李于同行商侣家,只身奄入,迹固可疑;而弁士挟嫌伺衅,已非一日,捉影捕风,遑辨真伪乎?遂使夫妇居室,比于奸淫;官役逾墙,同于劫盗。质讯后,夫妇释宁,都阃弁士,皆论如律。此说闻诸故老,为雍正间事。

蜀伶陈银遇盗记蜀伶陈银,走数千里,来京师,入宜庆部。短小精悍,顾盼自喜。演剐时,虽傅粉调脂,弓鞋窄袖,效女子装束;而科诨诙谐,亵词秽语,丑状百出。屠沽及舆台隶,往往拍案狂叫,欢声雷动;其臭味相投,所宜然也。久之,士大夫亦群起叫绝。剧中无陈银,举座不乐。数年间,侑觞媚寝,所得金绮珠玉,累数万。陈银于是居奇炫异,谓京国好尚者如此,凡踵门求款曲者,无缠头之赠,赠或不丰,皆拒不纳。一日,日既暮,有客乘后轮车,被服炫丽,仆从如云,云粤西参议,计偕来京。握手道相见之晚,语次颐稍动,一健仆奉千金至,曰:“聊以表数年来万里思卿之意,待公事毕,尚拟略尽绵薄。”语毕,辞去。陈银私为此人真奇货,持其裾欲留信宿,以罄其囊橐。客沈吟再四曰:“余甫入都门,诸事猬集,无已,明晚当受教,过此无隙矣。”次日,陈银设盛筵,并出其妻妾,艳妆侑酒,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客令群仆返寓,而屏诸侍席者于重门之外。夜分人寂,潜以迷药入酝中,遍觞诸人,少选皆昏仆。客一声呼啸,群仆从屋上跃下,陈银数年所蓄、侑觞媚寝之赀,倾筐倒箧而去。

叶子春传叶子春,宛平诸生也。贫乏不能自存,同里有温姓者,财雄于乡,生子八岁,延师未就。子春踵门请曰:“某非好为人师,慕台翁高谊,愿厕门下;脯之丰俭惟命,不敢较。”温纳之,然薄其自荐,傲不为礼;一切饮馔,俱草草。子春则先意承志,欲得主人欢而无术也。因谓温曰:“闻翁阃席久虚,微弦未续,宁欲终身守义乎?”温曰:“余欲求美而慧者,主中馈;顾里中难其选耳。”子春曰:“余东邻有女,貌可羞花;翁如有意,愿执斧柯。”温曰:“是非柳岸小楼,日凭窗而刺绣,人共呼针娘者乎?”子春曰:“然。”温曰:“昨岁已受西村某氏聘,人所共知;罗敷有夫,子何妄也?”子春曰:“以台翁门第,有欲攀附而不可得者?今俯采葑菲,不啻荐萝系松柏;纵措大执迷,有仪秦之舌在!”温漫听而漫应之曰:“好为之,事脱有济,不忘蹇修。”越日,子春返命曰:“日来反覆开陈,几敝余舌,今谐矣,敬为翁贺!”东邻遂绝前约,而更纳温聘。某讼于有司,子春为设策,上下夤缘,当事左袒,某无如何也。吉期已订,温设盛筵,揖子春而谢曰:“始吾以先生为庸人,今而知先生天下士也!从此余家钜细,将并烦先生矣。”子春更诩诩自负。次早,忽仓惶入曰:“昨晚归家,侦知某氏于明日夜半劫邻女矣,事在危急,当先发制之!”温曰:“计将安出?”子春曰:“邻女常从荆妻学刺绣,颇相爱,故余每他宿,女辄过相伴。今夜就余家挟之而归,如探物怀中,翁诚沙吒利,余为古押衙矣!”温曰:“宜先令尊阃知之。”子春曰:“从来举大事而谋及妇人者,靡不败,此事惟余实始终之,毋虑也。”是夕,三鼓,率仆十余人,执械而往。老妪应门,启之而入,至窗外,闻笑语声,知邻女之在室也。排闼入,令妻匿床后,呼群仆以衾裹女而出,抵温家,则灯火荧荧,笙歌阗咽,候花烛矣。舁女于内,令己女与姬侍为之易妆。启衾,则一秃奴,裸伏床上,口呼佛号,稽颡乞命。温大怒,呼子春,披其颊,并僧逐之。噫!鄙哉子春之为人也!身列青衿,乞怜于贾竖,至欲夺人之妻以媚之。而己之帷箔,暗为缁流所玷,卒之求荣反辱,求亲反疏,亦何为哉!亦何为哉!

红蛾传大兴陈某,忘其名字,宦于蜀,与同僚昆陵金某缔金石交。金有爱女红蛾,美而慧。陈有子如玉,亦倜傥不群,交相爱慕,缔为婚姻。后陈罢官归里,时金女未及笄、陈子方舞勺也。临别,复申前约。未几陈卒于家,而金则由丞ヘ累迁至司马。春风得意,郡守监司,操券可得。阴念陈氏式微,正宜结螭高门,蓬户瓮牖之子,葑菲可弃。而陈子亦以道里辽远,音尘间隔,不复置念,遂纳舅氏之女为妻。越数年,如玉以家业日渐荒落,货其遗产,权子母,恒往来于齐鲁燕赵间。偶过东昌,闲步柳堤,见一家荆扉半启,有女凭栏,柳黛凝烟,桃腮晕玉,心窃好之。凝眸不转,失足堕溪,巾服沾濡。门内出老媪,款之入室,为易衣履,殷勤询邦族,具答之。忽屏后莺声呼媪入,私语移时,出曰:“当日官西蜀名某者,系君何人?”曰:“余父也”曰:“然则君非如玉乎?”陈矍然曰:“汝何由知之?”媪未及答,女即泫然出曰:“君忆与西昌丞金氏缔姻乎?妾红蛾也。曩者翁罢任将归,携君过别,竟日盘桓。嗣父以擒邻邑剧盗,三年中擢至滇南司马;以所辖铜厂亏课,横被吏议,藉资赔补,案甫结,而父母相继殂谢。当日父遇宗党寡恩,故任所无期功强近之亲;妾茕茕孤女,遂遭奸人掠骗。当时不难一死,窃以留清白之身,而致父母旅榇,飘泊风雨,孤魂异域,心实难堪。生死轻重,略为权衡,是以蒙耻忍辱数年。双棺已卜土安葬,父母之事毕矣。而琼浆之饮,已许裴航;玉镜之投,终归温峤。故不辞万里之遥,间关跋履,北上访君。昨梦亡亲谓‘明日堕水者,即汝婿,毋劳远涉。’今相逢邂逅,讵非天作之合?适闻君彩绳别系,秋扇长捐,此君负妾,非妾负君!试问自今而后,焉置妾乎?”陈虽侧然于中,而终薄其章台弱柳,已遭攀折,诡辞答曰:“余济南尚多逋欠,匝月毕收,当携卿归里,毋戚戚为也。”于是治酒作黍,款语终宵。次日,女牵衣揽涕而告曰:“妾身如断梗,所倚惟君;身虽玷,心则洁也!伏冀弃瑕原情,勉供箕帚,六旬之约,敬闻命矣!逾期不至,妾惟投缳伏剑,晤君于梦寐耳!”陈再三珍重而别。至济南,部署赀装,逡巡北上。抵家以金女事告其妻,妻故贤淑,深咎其忍,陈曰:“不贞之女,动以死自誓,求节妇于青楼,亦空谷足音晦明日月乎?”语次,有婢忽佯狂号泣曰:“妾本清白之裔,因汝负心别娶,俾妾至此。妾之不贞,咎有攸归;况以弱质孤身,物色君于数千里外,心亦苦矣!乃面订两月,托故潜归,君心尚可问乎?妾已于某月日投缳,诉于岳帝,行将与君就质耳!”陈与妻皆惶怖长跪,哀之,许为追荐资冥福,及四时奉祀,皆不允。曰:“然则为卿立木主于堂,而归柩于陈氏之垄何如?”曰:“若此,则妾恨全消,含笑地下矣。”嗟乎!翟公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当其势均分敌,寅好绸缪,非申之以婚姻,不足尽其契密;迨势分悬殊,即阴图败盟。斯时固惟恐陈子之复寻旧约也。一转瞬而身亡家破,息女为娼,金某能逆料乎?如玉究以稚年寡识,且音疏道远,别婚之愆,按律原情,犹当末减,孰谓天道无知哉?

玉儿传李重华,江左诸生也,纳雍赴北闱。时都下乐部中有李玉儿者,色艺双绝,名冠梨园;达官巨贾,或纨绔儿,如蝇蚋趋膻秽,日相征逐。他人惟凝睇而望,不敢近。欲登其堂,必执贽;贽不丰,相接亦落落,茶一盂,寒暄数语,即退,不能腆颜久踞宾座也。生偶过歌楼,见之神魂飞越,不能制;思与握手道款曲,而客囊羞涩,莫尽绵薄,惟日携杖头钱,往院中观演剧。久之,赀尽,典质亦空,不能作顾曲周郎矣。因访其居址,日伺门外,俟登车,即先于其所往候之,如是半年。玉儿窃怪于中,欲询之,而未发也。一日,大雪迷漫,赴显者之约,元阴昼晦,衢路人稀,而平日之踯躅道周,眈望颜色者,又冲寒冒雪,侍立车侧矣。玉儿问曰:“君何为者?”生泪涔涔下,呜咽不能语。邀之入室,叩知其敌,玉儿笑曰:“君既读书,当思奋迹云路,以图进取;不宜妄自菲薄,落至此!虽然,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足下我之知己也!请为君作居停主人,勉供膏火,复理慧业何如?”生唯唯。适某显者诞日,玉儿属生赋诗百韵以进。时祝嘏者联幛累轴,而名作独推生,显者大悦。由是玉儿益爱敬生,联床语夜,漏座衔杯,凡可以娱生意者,靡不尽。逾年,秋闱报捷,继登进士,入翰苑,重华属卮酒抚玉儿肩曰:“余向者丧志落魄,几堕泥涂,微卿何以有今日?敢叙雁行,用答高义!”玉儿因呼生为兄。凡平日相与往来之达官巨贾,及纨绔儿,皆谢绝不复与通。后生出知某州,既典郡,自簿书外,皆玉儿一人总持之。相从数十年,交情不替如一日。重华卒于官,复经纪其丧,抚其幼子,若犹子焉。嗟乎!天下之至微极贱者,莫优伶若矣。乃亦知有知己之感,引手穷途;及知其怀才不偶,虽衣敝履穿之士,亦敬奉之,不敢忽,若预料其能发迹于异日者,孰谓伶人也,而可忽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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