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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义夫贞妇传程允元字孝思,世为淮南望族。父勋著,运鹾荚于维扬,日渐凌夷;遂弃其业,游京师。北平平谷人刘登庸,谒选铨曹,邂逅逆旅,缔为婚姻。时刘女程子皆稚年也。刘除河东蒲州守,六旬无子,署中惟老妻弱女、臧获数人而已。妻寻卒,刘感怆欷,遂得疾。临终,谓女曰:“淮南程允元,汝婿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谨志之。”卒后,女扶柩归葬。勋著自刘抵任后,亦数年物故。孝思服阕,正拟赴晋,闻外父卒,遂直趋平谷,访其乡邻。云:“女葬亲后,不知何之。几椽老屋,迄今犹扃锢也。”程以萧条行李,走数千里道,裘敝金残,大为逆旅主人白眼;踯躅穷途,势将潦倒。会逢侠客,赠以赀装,得逡巡南返。先是刘居官清介,故卒后囊无余资,女以针黹度日。里中多其贤淑,求婚者踵接于门。告以罗敷有夫,而人未之信也。女有姑母,出家津门接引庵为尼,潜往依之。尼劝其披剃。女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且父于易箦之辰,犹谆谆于程生姻事,焉敢背之?惟有匿迹销声,以杜悠悠之口。截发毁容,不敢闻命矣。”由是深藏密室,虽三尺之童,不获觌面。朝夕仰天默祝,冀一见程生,死不憾。而孝思自落拓归家,生计益绌。或有劝其别求匹偶者,孝思愀然曰:“刘女存亡未卜,亡则已耳;脱其尚存,守贞待字,弃之不祥。《诗》曰:”不思旧姻,求尔新特。‘吾不为也。“鬼然独处,几三十年。年且五十,藜ワ不充,课蒙于漕艘,南北往来,岁以为常。乾隆丁酉四月,舟次津门,与旗丁某,登岸入茶肆。适有语刘女事者,谛听之,得其详,遂诣庵求见。老尼为陈颠末,尼转述于女,女曰:”桃夭梅实,所贵及时。衰年缔花烛,闻者齿冷矣;敬谢程君,三生缘薄,夫复何言?“程要之再三,终不允。遂吁诉邑宰。时宰为金公之忠,良吏也,即命驾赴庵,反覆劝谕,责以大义。次日,延女进署,与程合卺。一为旷夫守义,从无狭斜之游;一为处子怀贞,不作失时之怨。故两人年皆五十有七,齿未摇,发未白,面无梨冻痕,不知者咸拟为四十许人也。夫古今贞义者不少,然女贞而男或不义,弃秋扇而长捐;男义而女或不贞,慕《有狐》以寄咏;未有相隔数千里外,闻问不通,生死莫必,彼此各矢贞义,积三十余年如一日者。卒之天佑善人,为之作合,于颠连困苦百折不磨之后,谓非熙朝盛事欤?金明府既成其美,复为详请旌奖;而又虑义夫贞妇之无以归,归无以养也,于是首捐廉俸,为诸鹾商及绅士倡。一时倾助者,金错纷投,夫妇得买舟南返,构室置产,若素封家。客有自淮南来者,谓孝思归后,连举二子。相传妇人五十而信水绝,今刘女六旬而孕,此又古今来所未有。岂彼苍赏善,必曲为周旋,有加无已,不使一毫缺陷,以为世劝乎?刘女以衰年花烛为嫌,若世之及时婚媾,饱暖安逸,至中年夭丧,或垂老孤贫,其视程刘又艳羡不遑矣!

陈天隐传南西门外,多农。有陈天隐者,祖若父,皆胼手胝足,负耒耜而耕,终年未尝得饱食。天隐十余岁,父令业农,对曰:“耕云锄雨,所得几何,而役役于此耶?”秋稼登场,父储谷以偿租。天隐私粜之,曰:“某货可居。”旬日间获利数倍,父奇之,听其居积,不十年,富甲一乡。其持筹握算,丝粒无遗,而尤能辨金色之高下。凡金色等差,自一逮十,习之者,从师指授,越三四年,尚有毫厘之失;天隐一寓目,莫有能欺之者。晚年,两目失明,市侩儿咸揶揄之,谓:“陈氏子,数十年来,恃其双眸炯炯,今而后以铜铁锡作金付之,亦将什袭而藏,尚敢踞,逞其喋喋耶?”天隐闻之笑曰:“盍请试之!”持金嗅以鼻而辨,不爽。于是咸惊诧以为神,且有啧啧叹羡。谓天隐一生,何自得此神术,以致富饶也?天隐曰:“凡五金,皆有气,公等未之审耳。昔狼荒国人,与中国互市,遇夜以鼻嗅金,古其有法,余能审其法,以意会之耳。”或又曰:“子每遇货物,居之辄获利,非有前知之术乎?”天隐曰:“余亦以天时人事,测之耳,乌有术?且余之所以为此者,念祖父历世耕耘,劬劳无补,因改农而贾;商贾之人,惟利是图,昔贤所鄙。《诗》不云乎:”如贾三倍,君子是识。‘余滋愧矣!“于是都下士大夫闻其说者,咸叹服,多其能货殖,而且知义也。其以农夫子,恢廓祖父之业也,宜哉!

正阳门记灾珠市,当正阳门之冲。前后左右,计二三里,皆殷商巨贾,列肆开廛;凡金绮珠玉,以及食货,如山积。酒榭歌楼,欢呼酣饮,恒日暮不休,京师之最繁华处也。庚子五月十一日午后,居民不戒,失于火,黑烟迷雾,烈焰飞飚,不可向迩。提督及五城员弁,虽竭力沃救,亦杯水车薪。至二鼓后,忽延及正阳门外郭之敌楼。楼高五丈有奇,皆以巨石,无一椽之木为祝融氏引缘;周围炮穴,凡七十有六,火自穴中横贯而出,光照数里。余时侨居打磨厂之东,相隔仅数矢,窃念客中长物,剩有青毡,即付之一炬,无足介意。乃竟获幸免。至次日晨刻始熄。回禄施威,何其暴也!然是焚也,毁房舍器物,而不伤人,殆子产所谓“民望知畏,故鲜死”欤?

侠客传窦店距彰义门二十里,为旅客尖宿之所,亦南北往来必经之地也。离辇毂切近,金吾缇骑,恒侦探贼盗,盘诘奸宄,凡异言异服、形迹可疑者,擒获无得脱。一日,有客黑面虬髯,自北而南,语音似楚;结束整齐,跨黑卫甚骏,佩刀外,无长物。入店呼主人,速治具。解腰缠出白金一囊,陈几上,属买鸡豚牛酒,多多益善。主人曰:“此物宜善藏,露虞有失。”客曰:“此物予得之甚易,爱者任取之耳。且予踪迹遍天下,未逢豪客,岂蕞尔窦店,转为萑苻之薮乎?”少顷,酒肴罗列,客掀髯大嚼,连酌数十巨觥不醉。而下酒物已罄矣。因以余酒斗许,倾瓦盆,饮黑卫,熄灯而寝,<鼻勾>声雷动。逆旅主人白保甲,旋有汛弁暨缇校数十人,围绕户外,拟俟天明执之。日向晨,客启门欲出,众人圜而前。客笑曰:“昨宵不戒,陈金几上,汝曹今欲白昼行劫乎?”举手一挥,众皆颠仆。村中有张姓者,拳勇绝伦,而尤长于枪,人以张铁枪呼之。闻喧呶声,疾趋而至,举手砍客胸。客骈二指,拨其颏,张即仰仆数十步外。客曰:“如此伎俩,亦欲与乃翁较胜负耶?”张故以拳勇自负,授徒数十人,今为客所辱,愧且愤,呼徒毕集,环而攻之。客于众中夺一棍,四面挥击,中者辄仆,无敢近跬步者。客于是从容就枥下整驴鞍跨,于背拔佩刀,向饮马石槽上一挥中断,曰:“以汝曹顽骨,只须以木棍,朴作教刑。若试以佩刀,一村无噍类矣!”发声长啸,烟尘滚滚,瞬息不见。

吴小将军传己巳之冬,余自汴入京,僦居樱桃斜街之旅店。旁舍有客,彻夜尹唔,继以歌啸。次箕踞之,方早觇坑上,擘豚肩而食,连举巨觥,旁若无人。时朔风怒号,彤云酿雪,舆夫、卖菜佣,且反披羊裘,若渔蓑,犹耸肩缩胫作觳觫状。客衣单合,脱帽露肘,额上汗津津也。坑无衾褥,而书籍纵横,几榻皆满。因入室,与之接谈。客笑曰:“仆饮食之人也,风尘劳悴,寂寞枯槁,无当世用。不祥姓字,何足为足下告?”稔视其年约二十许,语音类吴下。因私询逆旅主人:“客何为者?”主人曰:“客来匝月矣。至之日,时方夜半,叩门甚急。启之,两健儿负箱箧置之而去。问其姓氏里居,皆不答。视其行李萧条,而书籍甚富,必非暴客,故任其居处,而不疑。然一月来无交游往还,日用饮食过侈,而白金累累。日者有乡人自塞外归,云昨岁严冬,遇客于榆关道上,轻裘肥马,行李甚都。其夜同居逆旅,有绿林豪客,十余辈,持白梃弯弓壳矢,思创其赀装。客夺梃纵横挥击,中者辄颠,掷十数武外,不能起,余皆伏地乞命。客曰:”鼠辈不足污吴小将军刃,急舁去,毋缓。‘于是盗皆扶掖,背负而散。其为系出延陵,而鸷勇し健,将军之称,非夸语也。“会余有保阳之役,返逾旬,而客去主人。谓余曰:”吴小将军于前夕款段出都门矣。“余曰:”嗟乎!客果何许人乎?其狼啖牛饮,则有炮凭陵、喑呜叱咤之风;暴客猝临,从容格斗,则俨然可驰骋熊罴之队,而争上驷。至于行装萧索,而典籍横陈,则不啻窦威之窥、杜预之癖也。古人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安知非客所优为?欧阳永叔曰:“天下尝不乏奇伟非常之士,而消磨老死于山林之间,卒不得而见者。天下无事无繇知之也!’余终不知客为何许人也。”

毛老相公传前明洪武初年,凡老民年七十以上者,例得朝觐。有新会人毛某,奏对明敏,高皇因问曰:“朕筑室后湖,藏天下黄册,宜作何向?”毛对曰:“东西为佳,早晚日晒,庶无霉湿虫蚀之患。”高皇首肯者再。室成,遂坎地,埋老人于其下,曰:“浼汝谨守,无废朕命。”故虽历年久而充栋之册卷无恙。宏治间,户部尚书郑琛,尝于日暮坐后湖厅事。见一老人揖而言曰:“吾为朝廷守册,百四十余年,未蒙当事诸公只鸡樽酒之赐,恐非所以待有功也。”今京师六部中,亦有毛姓,相传系会稽人,曾为部中主案吏,卒后葬永定门外。凡有年久案牍,卒无可觅者,望空默祷,其应如响。三月某日,为毛君生辰,奉瓣香而称祝者,相望于道。每岁清明,部中从事者,咸携樽挈,为之祭扫,如子若孙,奉祀其祖父,不敢懈。新会毛君,既不得其死,死后越百数十年,曾无知者,至向当事而乞食,亦可哀已!而会稽毛君,则扫墓有人,生辰致祝,牲醴之奉,终岁不绝。均为朝廷守案牍,而幸不幸,悬殊如此,可发一叹!

朝鲜使臣记友人卢药林,于琉璃厂书肆,晤朝鲜使臣。视其貌,清俊不凡。进与语,各不能辨,因以笔墨作问答。自书洪姓,名大荣,号涵斋,曾五举于乡,始登进士,今官翰林。盖其国乡会试,以诗、古文、经解,分三场;会试不售,仍与秀才同入秋闱,不赴,则以诡避论。科目之难,视中国为尤甚焉。间述其榜后忽委顿,无疾而呻吟床次,朝夕入睡乡,家人强之饮食,未毕,<鼻勾>声辄起,数月始醒,因又号“足睡居士”云。药林赠以诗,将归,握手不忍别。逾年,复奉使入贡,遍访药林、丽药林旋里。又逾年,使臣李命圭号耦山,亦晤药林于书肆,询涵斋近状,则进秩兰台矣。将归之前一日,耦山留赠彩笺清心丸数事。又出其著《陶情集》索题,冲容和雅,似合乎开元天宝之风格,所谓取法乎上,得乎中者。相传朝鲜为有殷箕子之后,故其国崇学校,明礼义,弦歌雅化,犹有存焉。药林故工书,因作楹句赠之曰:“快睹彩毫传丽句,偶怀旧雨得新知。”又属其携赠涵斋曰:“望月三秋梦,挥毫万里情。”余时在座,亦口占七律赠之,“衔命梯航觐紫宸,风流文采羡词臣;圣朝柔远宣恩渥,荒服输诚入贡频。旧雨新知皆系念,彩笺灵药总宜珍;小明莫向归程赋,计日帆收鸭绿津。”

国初某中堂国初,某中堂势位隆赫。有张姓者,以商贾起家,积赀钜万。为人鄙俚不文,拙于语言,百计夤缘,将登仕籍;与中堂之从弟,缔为婚姻。因谓曰:“余与若,既为儿女联姻,则若兄亦忝在姻末,而从未识面,上游寅好知之,殊减颜色;倘得引之一谒,拜君之惠良多。”弟曰:“谒见殊易易,虑君语言获戾耳。”张曰:“君盍教之,当默记不忘。”因授以颂扬及寒暄数语,令复之无讹,遂为先容。越日,进见,中堂曰:“壮年筮仕,展新猷,布雅化,老夫与有荣矣。”张面赤,汗淫淫下,蹙而对曰:“久仰大人老奸巨猾,为朝野所畏。”中堂大怒,拂袖入,从者挥之,垂头丧气而出。人谓张之拙于语言,固也。而中堂之老奸巨猾,诚然不谬。张殆闻之已稔,故仓卒间信口出耳。

浙人徐姓者,除湖南祁阳宰。时陈公讳辉祖,抚浙,适入觐在京,因往谒之。陈家祁阳,谓曰:“敝乡凋弊日甚,茧丝保障,其在君乎?”徐曰:“楚人多诈,由来已久,当创惩之。”陈公为之默然。

梁中堂义女会稽梁阶乎先生,由户部侍郎,晋爵大司农。圣恩优渥,宣麻补衮,拭目可俟。有某翰林,令其夫人执贽登堂,拜先生为义父。拜毕,出怀中珊瑚念珠,双手奉之。先生面发赤,疾趋而出。某夫人持念珠追至厅事,圜系其颈。时座上客满,皆大惊失措。越日,有人题诗于门外曰:“才从于第拜干娘(金坛于中堂妾,封淑人。某夫人,其义女也),今拜干爹又姓梁;热闹门墙新户部,凄凉庭院旧中堂。翁如有意应怜妾,奴岂无颜只为郎?百八念珠情意重,临风几阵乳香花。”余同乡章石斋,与先生乡榜同年,时亦在座,亲见之,述于余。问翰林为谁,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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