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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疾风(3)

他将手高高扬起,银川扑了过去,将璟宁牢牢地护住,火炭灼烧般的痛飞快蹿到了后颈,银川颤抖了一下,终于知道怀中的人正在承受多么残酷痛苦的摧残,他拥紧了她,握住她洁白纤细的手腕,她掌侧蔓延到手掌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将黑白相间的琴键染成诡异的殷红,也染红了他的手掌。血不断流下,银川惊惧地看璟宁,她牙关打战,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纸。

可是一滴眼泪也没再流。

盛棠已经打红了眼,闻声进来的璟暄和云氏将他的手用力拦下,璟暄大声道:“我们都是你的骨肉,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父亲,您为什么这么铁石心肠,您的心难道不会疼吗?”

“滚开,我就当没你们这两个没出息的儿女!”

璟暄眼中全是泪水:“可我们还好好活着,这真遗憾,是不是?我们是您的孩子,这是事实,我们没出息,这也是事实。可我们错在哪里?或许我们不该是您的儿女,从一生下来便是个错误。”他颤抖着,向盛棠跪了下来,“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早说?如果打死我们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您就动手吧。杀了我们,一了百了,您再没有烦恼了。”

银川将璟宁小心拉到一旁去,回头凝视盛棠,说道:“父亲,比起责打亲骨肉,想办法应对家门外的那些事可能更为明智。要解决现在的麻烦,父亲您手中的这根棍子未必有什么用处。”

盛棠脸上阴晴不定,呼吸越来越重。他低下头,看到手杖上斑驳的血迹,它们像一团火灼烧了他的眼睛。一口气呛在喉间,盛棠抚胸大喘,终究还是松了手。

“孽障!”他切齿咒骂了一句,将手杖扔到地上。

〔三〕

银川将璟宁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她轻轻缩了缩,额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这么卧着,大夫马上就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断冒出的冷汗,将她右手腕上包裹伤口的纱布紧了紧,璟宁眉头一蹙,极是痛苦,他心疼地看着她,蹲下来,往她手腕上轻轻吹气,她奋力转过脸来,充满依恋地看了他一眼,声气微弱地说:“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双眼一时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觉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极了。”她嘴唇直打颤,说话都在哆嗦,脸色更是惨白如纸。银川不忍卒睹,站起来去给她倒水,她以为他要走,忍痛撑起身子。

他探手稳住她的肩膀,让她重新卧下:“小栗子,要我做什么?”

她还是没有哭,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执拗:“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她疼得不停抽搐,但还是一字一句说了下去,“大哥哥,帮我瞒着这件事,别让子昭知道。我晓得你是有这样的能力的。求你了,帮帮我。我还是想和子昭在一起。”

她苦苦央求,一边求他一边哭,他只好答应她:“放心,我会尽力。”

璟宁渐渐平静下来,医生给她上了药,打了止痛针,又给银川收拾了下伤口。过了一会儿,璟宁昏睡了过去。银川一直守在她床边,背部火烧火燎地痛。不一会儿璟暄也来了,柔声道:“我陪着你们。”

“母亲呢?”

“在父亲那儿。”

银川点点头。

“大哥,谢谢你,你现在是我们最值得依靠的人了。”璟暄朝他笑笑,神情却甚为凄苦。

银川心中一痛,一时间无言以对。

璟宁发出呓语,唤着子昭的名字。璟暄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如今这家里,我和她都算毁了,只剩下大哥还好好的。”

银川看了璟暄一眼,但璟暄却只是哀伤地凝视着妹妹,脑海里浮动着多年前的情景,日影缓缓西斜,那些美好的午后,那些遥远的温馨,永远成为了过去。

“我不会让璟宁毁掉的。”银川忽然说,语声低哑却郑重,璟暄没有回应他,轻轻用毛巾给璟宁擦着额头不断冒出的汗。

正是这天的傍晚,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孟子昭从上海打来了电话。

璟宁当时已经醒了,小君给她换完了药,她挣扎着起床,银川原站在门边,见状不由制止:“我会应付他。”

她坚决地摇摇头,伸足穿鞋,银川只好任由小君扶她去接电话。他就站在不远处,看到她极力压抑哭泣,褪尽血色的唇边挂着苍白笑意,这般艰难痛苦。

“我也想你,子昭。”她对那头说,甚至还笑了笑,“你回来天气就不热了吗?”

银川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茫然,内心有什么在破碎崩塌。

深夜风雨大作。

盛棠推开银川房间的门,快步走了进去。

“徐德英已经脱离了危险。”盛棠说。

银川一凛,飞快将桌上一个什么东西往几本书下一塞,起立转身:“徐家来了电话?”

盛棠点点头,一张脸在灯光下显得无比苍老。

银川道:“记者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外头只是在传说徐德英受伤和潘家有点关系,但并没有做其他的揣测。那天的客人里大多是外国人,不认识他们。”

盛棠心烦意乱,背手举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才问了一句:“你的伤不要紧吧?”

“不要紧。”

盛棠正色道:“你每天要记得上药,现在天气热,感染了伤口会很受罪。”

受伤的人不止他一个,但盛棠一句也不提另一个人。

银川低下头,轻声说:“父亲,我们难道不应该向徐家讨个公道吗?”说话间有意无意探手摩挲身后堆叠的书册。

盛棠脸色略变,径直走到书桌前,手用力一掀,那几本书斜斜一垮,露出下面压着的一个牛皮纸袋,银川待伸手摁住已不及,盛棠打开纸袋一抖,一张照片飞了出来,掉在桌上。

盛棠拿起一看,瞳孔瞬间急缩,目中戾气如烈焰焚起,他的左手慢慢抚向胸前,看来又要开始大咳了。

银川连忙道:“父亲放心,那个记者说绝不会泄露出去。”

盛棠面上如覆严霜,目光凛冽地扫过来:“那么,你拿着这些照片做什么?”

银川脸上浮现出痛苦煎熬之色:“我很矛盾,想毁掉它,又很想让徐祝龄亲眼看看他儿子做出了何等丑事。宁宁受到玷污,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还在想,徐家现在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就不该在大钧那件事上跟我们摆架子。”

盛棠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满满浮出一丝诡谲森冷的笑:“你说得对,潘盛棠的女儿,自然不能被人白占便宜。”

两天后,徐祝龄副市长给尚在上海等消息的孟道群打去了电话,大钧船业官价结汇一事终成泡影。

孟道群父子也比预计提早了一日回到武汉,随即,潘家收到孟家送来的退婚书,裱褙得极妥帖,由孟道群手书,最后一段写道:

“还金于山,还珠于渊。佳偶自有天成,缘尽惜之命定。”

盛棠低声念了念,将书信递给一旁坐着的云氏:“孟家很客气,无一句诋毁之言。想来也是为了顾全大家的名誉。你们将聘礼清点一下,择日原数还给人家吧。”

云氏憋着一肚子委屈去看女儿,璟宁刚上完药,正趴在床上歇着,已经从小君那儿大概听说了这件事,见母亲进来,她身子微微一动。

“不用起来。”云氏走过来坐到床边。

璟宁本就没打算坐起,不过是将头转来朝向窗户那边,因怕溽热,靡靡青丝向上顺在枕畔,她穿着一件雪青色棉布睡袍,松垮垮的,领口向后敞着,隐约露出背上已经结痂的鞭伤,涂着药水的暗红色伤痕衬着白如凝脂的肌肤,显得尤为可怖。枕边放着一串香花,是栀子和茉莉,幽幽香气混合着药水味,空气中流淌着让人窒息的悲伤。

云氏叹了口气:“也不知究竟是谁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你晓得的,别的还好,偏就是这退婚的理由,我们是不好问的。”

璟宁不搭腔也不回头,云氏悄悄探头过去瞧瞧,见女儿紧紧闭着眼睛,眼泪却顺着长长的睫毛不断渗流而下。

云氏鼻子发酸,待说点安慰她的话,一时却攒不出词儿来,只说:“事已到此,着急也好,难过也罢,都是没有用的。缓过这一段时间,再想如何挽回吧。”

璟宁的语气很平静:“难道爹爹对我有什么安排吗?”

云氏犹豫了一下,说:“徐家那边很想弥补,按你和德英这般情状,如果两家结亲,便是最好的结果。你父亲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我还是能猜到一点。”

“大哥哥呢?”

“他哪有什么意见,还不是你爹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是说他在哪里?”

“一大早就去洋行了,刚才你爹已经打电话叫他回来,现在可能在路上吧。”

“嗯。妈妈,我想吃点东西,我有些饿了。”

云氏倒是有点惊讶,但还是用很高兴的语气道:“想吃什么尽管说,瞧你瘦成这样,妈妈看着心疼。”

璟宁抬手擦了擦泪:“小君去厨房给我弄点鸡蛋羹来就好。”

小君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碗蒸得极嫩的鸡蛋羹上来,璟宁缓缓坐起,将鬓边头发顺到耳边,方接过了碗,略抬眼,见母亲如怨如诉瞅着自己,倒笑了笑:“妈妈也吃点?”

云氏被她这句话顶得僵了一僵,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把竹丝扇给她轻轻扇着风:“我不吃。”

璟宁低头用勺子在碗里漫不经心地划,说:“我不热。”

云氏脸色便沉了下来,将扇子放下,起身淡淡道:“那我先下去了。”

“妈妈为什么不抱我?”璟宁忽然道。

云氏一怔。

璟宁看着她:“难道你从来都没觉得我是受到伤害的一方?妈妈,我一直在等你,哪怕你只是抱一下我,我心里也会觉得没那么难过。不过等到现在,我不想等了,也不盼着了。”她不再言语,神情里带着一种坚决。

云氏默然凝视着她,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俯下身在女儿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是妈妈不好。”

璟宁端碗的手颤了颤,眉头微锁,嘴角弯出欲哭的弧度,将头低了下去。

待母亲走后,璟宁给孟家打去了一个电话,陈伯似很讶异听到她的声音,静默了几秒钟,告诉她子昭不在,璟宁便问到哪里可以找到子昭,陈伯很和气地说:“潘小姐,抱歉得很,这段时间我家少爷并不想再见到你。”

“这是他的意愿?”

陈伯没有回答。

“请让我和他谈谈,或者见一面,不为我,您就当是为子昭好。他心里一定很不好过。”

陈伯犹豫了,这让璟宁抱了一线希望,等了须臾,听电话那头似有脚步声走近,有人在那头轻声问陈伯是谁的电话,乍听到那人的声音,璟宁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急切地攥紧了话筒,孰料咔哒一声,电话被对方挂断,再打过去便是无人回应的空茫。

不可置信。

一开始她也怀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件事的严重性,但即便自己真的是罪大恶极,以子昭的个性,也绝不会就这般和她断绝恩义再不相往来。

爱情向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她换了身衣服,赤足坐在镜前,一面描眉一面想。和子昭确认相爱的关系虽不久,但情意却是在年少时便已萌生的,他深爱着她,如同她深爱他一样。热恋的时间虽不久,情意缱绻热烈张扬,几将情话说尽,连体肤之温存,也不过只差那最后一步而已。

可偏偏自己在这最后一步出了大差错。

镜中的姑娘微有病容,脸颊瘦削,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阴影。她凝视自己描画得精致的柳眉,想起他说要为她画眉的话,哀恸如利刃般划过心间。

只要能再见到子昭,或许就还有挽回的希望,璟宁固执地想。她穿上丝袜,挑了一双最喜欢也最合脚的高跟鞋,不顾小君讶异震惊的眼神和絮叨的劝解,快步跑下楼。

银川恰恰刚回,劈面就问:“你要去哪里?”

她抬起下颌和他对视,眼光淡漠,薄施粉黛的脸庞美如明珠映目,藕荷色高领长袖旗袍显得身形婀娜窈窕,但他很清楚她这么穿是为掩饰什么。

她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在过去,那双眼睛绝对是她整张脸庞上最能表情达意的地方,但现在,那一对眸子如同两汪秋日的潭水,泛着与其韶华妙龄毫无关联的幽凉,带着一种安静却杀伤力十足的质问。

她终于不再是个单纯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表情与神态,尤其是那迫人的眼神,已像个十足成熟的女子。是谁让她在这么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又是谁让她无忧无虑的时光戛然而止。他怀着无可言说的复杂心绪看着她,眼里流露出痛苦,她并无耐性和他说话,直直朝外走,银川追上去拦住,璟宁用力甩手,嘴唇恚怒地颤动。

“让我陪你去。”他很快冷静下来,“我不放心你,且现在你若跟我争执,引父亲注意,便未必能出去了。”

她咬唇,将瞬间袭来的泪意压下,踏出了一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到孟家门口,璟宁下车摁响门铃,门卫将铁门打开,银川默默看着她瘦削却傲然的背影。

高树蔚然,天气虽依旧有些炎热,但风雨移易,时光已慢慢踱进秋日。

陈伯候在门厅,饱经世事的眼睛里透出怜悯,他将璟宁引至客厅坐下,倒了杯茶给她,抱歉地道:“少爷刚和老爷出去了。公司里近日的事情比较多,他很忙。”

璟宁微笑道:“那我等他回来吧,若您觉得不方便,我便到门口去等也一样。”便欲起身。陈伯道:“潘小姐稍坐,夫人马上就下来。”说罢吩咐女仆给璟宁端点心。

不一会儿,孟夫人神色温和地下楼来,璟宁的心狠狠一抽,尽量淡定起身,微笑施礼道:“伯母。”

“快坐。”孟夫人柔声道,坐到璟宁身旁,目光和缓地打量了她一番,“宁宁瘦了喔。”

璟宁尚未应声,孟夫人便紧接着蹙眉道:“傻孩子,你也不怕热,这么穿这么高的领子,还是长袖。”

璟宁笑了笑:“想着今天可能会见到伯父和伯母,还是穿庄重些好。”

孟夫人心疼道:“不怕长痱子?瞧瞧,都捂出汗了。”拿手帕欲给她擦下颌的汗水,璟宁无比羞愧,只恨不能遁地,身子缩了缩,说:“谢谢伯母,我自己来。”

孟夫人的手顺势一转,从茶几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然后说道:“宁宁,以后你怕是不能常来我们家了。退婚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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