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那对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也如梦初醒似的睁开了惺忪睡眼。
镁光灯砰地一闪,银川回过神,迅速转身拦住记者摁下快门的手,再往前两步将众人视线一挡,示意他们往后退一步:“不好意思,这是我之前邀请来的两位客人,看来他们还在休息。时间也不早了,诸位要不然先请回吧,房子交接的手续我们明天一早就办。南珈,给诸位先生带路,把车子安排好。”
待众人离去,银川站立着,平静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血色却在一点点消失,他重新推开了门。
徐德英一脸惊慌愧疚,正跪在璟宁身前,喃喃不休说着什么,璟宁蓬头散发,神情木然,听到银川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害怕。
银川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瞳仁里泛起晦色阴云,额上青筋清晰可见,他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咯吱响声,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此刻脸上布满狰狞。
德英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璟宁往后瑟瑟地一缩,怯怯地道:“大哥哥,我该怎么办?我……”
银川一拳向徐德英挥去,德英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璟宁尚未回过神,面上已是火辣辣一痛,银川拽她起来,又一记狠掴,娇嫩的脸颊顿时红肿,璟宁完全被打懵了,怔怔地看着他。
银川一时说不出话,浑身都在发抖,璟宁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语气是那般痛心绝望:“潘璟宁!我打你就是打我自己,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璟宁大声呜咽,身体颤抖。
银川咬牙切齿看着她。不,她怎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他想杀了自己,却先将匕首刺向了她,那上面覆满了毒药和欲望。恨意,悔意,绝望,像狰狞的火焰烧进五脏六腑,对她所做的一切让他升腾起奇异的快感。原本就想毁了她,原本就试图毁掉这一切,要是能连自己也一同毁掉那就更好了,因为在这出戏里演得最投入的,不过只有他自己。
当他再次扬起手时,徐德英拦住了他,用冷静到诡异的眼神看着他:“璟宁没有任何错。所有的事我一个人担。”
“你担得起吗?徐德英,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信不信?”
“不劳你动手。”德英放开他,后退一步,从桌上拿起一把银质裁纸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光,他朝璟宁看过去,微微一笑,“宁宁,不管怎样都是我害了你,徐德英对不住你!”
噗的一声轻响,小刀没进肋下,白色衬衣迅速晕出一团刺目的猩红。
命运之河是否就在此刻改变了流向?恰如窗外急坠的夜雨在黑暗中纵入江流,奔向无可逆转的苍凉。
一夕之间,自小受尽宠爱的潘璟宁,这个从不知愁为何物的千金小姐,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从天堂落入地狱的滋味。
凃公馆在大多数时间是闲置的,在里面做事的佣人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徐德英和璟宁会面那天,由于银川特意叮嘱过不要去打扰,所以佣人将午饭备好后便去了邻楼的休息室里,待下午李南珈过来安排晚宴的准备工作,饭厅里早不见了徐潘二人。这件羞耻的荒唐事被定义为当事者酒后失德的结果,但由于徐德英的自杀,伤势极重,生命垂危,潘家反而被尴尬地置于极其被动的处境。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徐家的问责或报复,一时间根本无从谈起。
璟宁被关了起来。
父亲的暴怒,母亲的抱怨,银川愤怒之下的掌掴,以及只有她自身最清楚的耻辱,令她变得沉默寡言。
一个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当受到伤害的时候,会渴望马上投入到亲人的怀抱,让他们给予最大的安慰。这是孩童身上表现得最明显的特点,摔一跤,哭一声,亲人们便来了,给他揉一揉伤口,吻一吻他的额头,再说些安慰的话,哪怕没有改变什么,孩子也会觉得好受了许多。
可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了。曾经她也以为,在这个家里她会永远享受一个幸福的孩子拥有的所有权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错,没有谁帮得了她,现在谁都可以指责她。
银川忙着善后,有时候会去医院看看徐德英的情况,更多的时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间来回跑。徐德英在抢救中,刀伤到达了肺部,随时有生命危险。盛棠一直处在震怒之中,因为有记者拿着相机在公馆外头晃来晃去,他发怒的时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尽量躲起来不敢惹他。云氏除了唉声叹气之外,便是流着泪跑去责备璟宁为何不懂得检点和分寸,为何不晓得保护自己,这么多年的教养如何就被轻易抛之脑后,迫着她说出那天的来龙去脉和诸多细节,以便找出些破绽,好用来和徐家人对质。
“徐德英糟蹋了你,别想脱了身去。”云氏恨恨地总结。
璟宁听到“糟蹋”这个词,身子猛地一抖,板着脸将手中的茶杯奋力掼到地上。
云氏简直无法理解她到这个时候还使小性儿,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又怎样?”璟宁尖利地说,“我再没救再下贱也是你生的!你不想着疼惜我帮助我,现在却只顾着自己的面子。我都这样了,妈妈在家里还有什么面子?!”
“疯了,这个孩子疯了。”云氏哭哭啼啼地离开女儿的房间。
璟暄也来看过她。
璟宁打开门,冷冷地道:“大哥哥已经打过我了,现在该轮到二哥哥来教训我了吗?”
他递给她一袋冰,柔声道:“敷一下脸。”
她想哭,但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流出来。
璟暄的头发留得比一般的男人要长一些,从鬓边垂下,是为了要掩住残缺不全的耳朵。有一段时间他曾试着戴一个耳罩,是那种黑色的、橡皮做的耳罩,可以牢牢固定在残存的耳廓边缘。戴了几天后他还是放弃了,那个东西像劣质货品上的商标,他就是那劣质的货品。
他看着他唯一的妹妹,她是潘家的小公主,是曾有着银铃般欢乐笑声的可爱女孩,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破损的布娃娃。但这还仅仅是开始,等待她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难堪和痛苦。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正如当年没有任何人能安慰他一样。谁会去感激苦难,经历挫折过后的成长,只和自己的努力有关。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时光总有结束的一天,但还得坚强地活下去,不是吗?
璟宁关上了门,泪流满面。
“我们都废掉了。”璟暄的眼神告诉她,“更可怕的是,人生还很漫长。”
所有与孟子昭有关的回忆,曾经让她无比幸福,此刻令她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子昭解释,一想起他她就头疼得厉害。她试图摘下那枚宝石戒指,手指却肿得厉害,用尽力气也无法将戒指摘下来,只好任由它像一块烙铁一样贴紧自己,提醒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一切都像噩梦一样。会不会真的就只是一场噩梦?无计可施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停地睡,不吃不喝,只是睡觉,或许这不过就是一场梦,醒过来以后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样子,什么都没发生,她依旧是个清白的姑娘,是个幸福快乐的人。
可当她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会恐惧地意识到,真的已经发生了。
再也无可逃避。
事情发生那天,大哥哥凶狠地将她拽回了家,他给她的那两耳光,让她暂时逃过了父亲盛怒之下的惩罚,但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她不怪大哥哥,因为他早就警告过她,要她断了德英的念想,是她自己不够坚决,为虚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怪罪德英。当德英自杀的时候,当他沾血的手伸向她祈求原谅的时候,她脑中一直响着大哥哥说的话:“你认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视别人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为爱你的人都是弱者,弱者的反抗是会让人招架不住的。”
而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欢被他们喜欢。”
璟宁蜷缩在床上,身子颤抖,浑身都是凉的。
“你该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骂自己。
但她还是不觉得她错了。
虽然年轻,但她并不轻浮,她并不是天真冥顽到了不明白贞操重要性的程度。可她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并不是主动犯错的,她喝醉了酒,糊里糊涂和德英发生了关系,当时她没能有力量拒绝这件事发生,她的心从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过。不能因为德英自杀,所有人便认为她也有错。
晨光透进了窗户,照亮床前摆放的相框,里面是三年前她和哥哥们的一张合影,她穿着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丝巾随风飞扬,她斜靠一辆新款的沃克斯豪尔DX,车里是二哥,笑着探头出来,刚回国不久的大哥背倚车头位置,沉静而温柔。那时家里还算得安宁,或许也能称得上幸福,至少她从未被忧愁所扰。拍下这张照片后不久,沃克斯豪尔换成了劳斯莱斯,紧接着父亲险些遇刺,如今家变迭生,欢声笑语早已逝如云散。
“以后怎么办呢?”璟宁怔怔地看着照片。
以后也许什么也没有,但还是要争取。
“我没错。”她坐起身来,喃喃自语,“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错不在我。我要让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着子昭回来。那天我除了喝酒这件事错了,其他的我都没错。我没有愧对子昭。”眼泪依旧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她倔强地用手掌不停地擦着。
突然之间,她生起了一种虚幻脆弱的意气,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纠正之前的差错,只要孟子昭相信她,给她机会。从前她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依然是什么样的,她不能虚度时间,不能就这么垮掉坏掉。她要想一个办法出来,一定要找个办法,解决掉现在的难题。
而在此之前,她要先从这逼人崩溃的窘境中将自己拽出来。
于是她去了琴房。
许久没有在潘家出现的钢琴声再次响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个大小调,每一调都包含了前奏与赋格,这是一组她从小到大最爱的练习曲。精密排列组合的音符,是锻炼思维澄净头脑的神灵,它们会欢快地跳跃,在她的指下发出光芒。
璟宁微微闭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弹,从C调开始往下弹……
有人开门走进来。她的听觉在此刻是敏锐的,立即辩出了是谁的足音。这一刹那仿佛时光已经倒流,往事悄无声息浮现,她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那个被兄长监督着勤奋练琴的小女孩。
她朝银川调皮地挤挤眼:“我弹得好吗?”
他都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别弹了,父亲听到会生气的。”
她扭过头,撅起嘴:“爹爹也喜欢我弹钢琴的,这个琴房还是他给我布置的呀。”
灵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键上飞舞着,音符流动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弹到C小调的赋格曲……
“宁宁,我带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听到了他心碎的声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伤口,他在为她难过。
“我求你。”他像小时候一样哄她,“哥哥错了。”
“你有什么错呢?”她偏着小脸,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泪意在灼烧,但这并未让她觉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打我没错,我是该打。”
她低下头,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声却未如预期般响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来。
银川立刻挡在璟宁身前,却被一把推开。盛棠先是抓着璟宁的肩,可能觉得不顺手,转而攥她的手腕。他还穿着睡袍,皮肤是长夜失眠的枯黄干燥,他右手紧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头了,是他早年间在欧洲定制的。
银川瞳孔一缩,他记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过他的母亲。
璟宁被盛棠摔开,向前跌扑,倒向了谱架旁的钢制雕花烛台,尖利的钢刺从她手掌一直划到手腕,鲜血吧嗒吧嗒滴了下来,她痛得整个身子一矮,肘部轰地撞在琴键上。
古老的斯坦威,尽管这两年她几乎没有再弹过,但隔两天她便会亲自来擦拭,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愤怒中发出了狰狞的轰鸣。
“不要脸的东西!下贱!”盛棠赤红的眼中怒火熊熊,挥起手杖,啪的一声抽在女儿纤弱的背脊上。
骤然而生的疼痛让璟宁浑身发颤,薄薄的衣裙被瞬间撕裂,后背肌肤皮开肉绽,血痕立现。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银川大惊,疾步趋前,当脚步迈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层薄冰,晶辉裂处尽是旧日阴霾,他看到了母亲屈辱的面容。
有一瞬的快意涌上心头,报应啊,真是报应。潘盛棠,你活该挣不脱这种羞耻的轮回。这就是你的报应。然而,在他片刻的迟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挥了下来,璟宁又受了一击。
将天然采光利用得无懈可击的琴房,慢慢吸敛着户外逐渐明朗的日光,从花园传来了清灵鸟鸣,白色纱帘在清风中徐徐飘动,这是多么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钢琴可怖的轰鸣,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流血的伤口。汉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车珠宝霓裳以及上流社会全部的浮华装点得完美无缺,终于被劈开一道森冷的裂缝,露出了腐坏的血肉和霉变的宁静。
璟宁吃力转头,一双眸子呈现出病态的亮,她愤怒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能力反抗罢了,凭什么你们就觉得我做错了!我错在哪里?!”
“你竟然还敢犟嘴!身为女子就该守住贞洁,更遑论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这样的贱人就该浸猪笼!还没进你夫婿的家门,就学下贱女人偷汉。我潘盛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小畜生!”
这充满羞辱的咒骂远比鞭笞更要伤人,璟宁一动不动盯着父亲,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辩驳。
但这愈发激怒盛棠,女儿眼中的淡漠不屑让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个女人也曾像她现在这样,嘴角牵出冷笑,嘲笑他的挫败和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