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个笨人,在各方面都很用功。认字,算账,管理家务,察言观色,巧言令色,逢迎拍马,他样样都比其他佣人做得好。他的眼光也不错。他清醒地看到了潘盛棠的颓势以及潘大少爷的光明前景,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优异的主人,并得到了相当的回报。开设这个商店的前期资金,正是这位小主人送给他的,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商店销售的雪茄和烟草,也是小主人从他名下的永泰烟行以低价批发给他的。潘大少爷手下的永泰烟行,只有五个主要的持股人,云升是其中之一,潘大少爷向他许诺,一旦股权重新分配,他会优先选他,这位年轻、有头脑且经验丰富的人,作为永泰烟行的真正领导者,直接管理永泰烟行的所有出售交易。
云升自认为是精明的,不输于任何人。永泰烟行的大英牌香烟在抵制英货的时候根本卖不出去,即便一箱一百盒,买一箱送一盒,这种变相跌价也挽回不了局面。也是云升建议潘大少爷将大英牌换成美国烟的包装,才打开了滞塞的销路。为了吸引散客,他打听到江边来往的船户经常批购香烟,便亲自拿着大英牌香烟,沿江挨个儿找船户试销,最终,销量一跃成为永泰烟行各分销商店中的冠军。
云升也认为自己是忠诚的,为了主人可以尽心尽力。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潘大少爷好像对他不再那么信任了,许多事也不跟他商量了,好多账目也不给他看了,那两个文绉绉的书生却反而得到重用,云升觉得十分不公;当大少爷一直将允诺给他的永泰烟行攥在手里,且逐渐减少由他负责的货栈数目时,云升有点愤怒了。
这跟赌博是一样的,下了注的人,没有不想赢钱的。云升对潘大少爷所尽的每一分心力,都需要肯定与奖赏的,长久压抑下来的愤怒变成了坚硬的东西,时不时就会戳心口一下。什么是反骨,一根根反骨,就是一次次不满意。云升的不满意越来越多了。
在这个问题上,假如云升能够去找银川谈一谈,开诚布公说清楚,也许之后的际遇就不至于与现在形成那么大的反差。
云升认为受了愚弄,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去争取应得的东西,用他认为最方便的方式。
他没有去找银川,他看准了和银川走得最近的两个小人物:于素怀,李南珈。
这两个穷小子当年连读书的钱都没有,像叫花子一样上潘家去要钱,还是他云升将他们介绍给潘大少爷的,现在他们春风得意,俨然是潘大少爷的左膀右臂了,虽然表面上还是云大哥长云大哥短的,但其实已经跟他开始拿架子了,反正若想要从他们口里套出点什么东西来,比往铜墙上钉铁钉还要难。
在这两人之中,圆滑聪颖的于素怀更得潘大少的青睐,而冷淡清高的李南珈则在大多数时候和潘大少爷保持着距离,甚至会公然拒绝潘大少爷的一些要求,提出反对意见。云升觉得,在商场中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清高,李南珈这样的表现,只能说明他没有得到太多的好处。
云升决定试探一下他。
李南珈和于素怀不一样,他没有住在潘大少爷为他们租的公寓里,而是和寡母住在六渡桥附近的家中,特别破旧的一个房子。云升找人悄悄盯了他几天,李南珈每天清晨还得去公共的茅房倒马桶,拎着铁桶排在一群妇人后面等着打自来水。云升认识负责发薪水的会计,于李二人挣多少钱虽然没能打听到,但李南珈每次在发薪日都会跟会计一笔笔核对自己工资的明细,细致到几分几厘的变化都要弄清楚。就凭这一点,云升认为李南珈是自己的同类。
他请李南珈吃了顿饭,李南珈虽然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识抬举的行为,只是有些戒备。云升继续努力跟他熟络,给他母亲介绍好的中医,又雇了一个小丫头,每天去六渡桥帮他照顾老母、料理家务。一开始李南珈坚决不接受,但云升只要一提李家老夫人,李南珈的语气就会弱几分了。
在云升的认知范围里,击破一个人的防线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钱,就是金条,就是房契。他是不急不缓给李南珈好处的,一开始只是些小数目,比如给老夫人做寿的礼金,比如货栈的商品券。李南珈口风仍然很紧,但已经慢慢松动了,云升见机又送上了大礼:三根足金条子。
李南珈震住了,将金条放进自己皮包里的时候,那张清正秀雅的脸上露出一种百感交集的委屈表情,云升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话。
南珈说:云大哥,潘大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太会算计身边人了,奖惩不分明。
云升也对他说起了心里话:“南珈兄弟,你这么一个斯文书生,能够置身商场本来就不容易,你兢兢业业跟着大少爷,对他尽职尽责的一片心,我非常欣赏。的确,奖惩不分明,是顶顶伤人心的,做得多干得好的人,混得比做得少干得差的人差,很没有道理的。我看你就是不会拍马屁,输在了口头上。人家素怀就甚是擅长此道。”
南珈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云升忙道:“我知道你跟素怀是兄弟,但我真的发自内心为你觉得不平。”
南珈叹了口气:“云大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有点前景,反正我现在是看不到的。”
云升语重心长道:“不怕南珈兄弟生气,我说句实在话,你并不是大少爷手里的骨干。你给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啊?别怪我说得不中听,你一个正派的小伢,老被他差遣着做些歪路子的事儿,做一点是可以,以前我也替他做过,用来拉近感情没问题,但老是这样下去,别说风险摊在自个儿身上,离正经生意就越来越远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凃公馆做了什么?”
南珈听到这儿,脸色大变,噌地站了起来。
“别急,别急,”云升嘿嘿笑起来,摆摆手,“那天我碰巧去了一趟,至少我是知道,大中午两三点的时候潘大少爷也在那里的,那么那件丑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怕还得重新想想了。我知道,大少爷是想拖徐德英下水,让徐市长站在洋行那一边,虽说为的是洋行的大局,但不经老爷的允许,就私自谋划,你说要是老爷知道了,他会怎么看潘大少爷?潘大少爷一旦位置不稳,你和素怀又将被置于何地?”
南珈垂着眼睛,似在仔细思量,站了一会儿,他好像没了力气,坐回了椅子上。
“云大哥,我该怎么办啊?”
“你帮助潘大少爷是天经地义的,即便是我,为了他也会全力以赴,我跟你是站在一边的。”云升叹道,往嘴里放了一根烟,慢悠悠点燃了,“不过呢,南珈啊,我也希望你能先帮帮我。”
南珈抬起头,似甚是不解。
云升面带微笑,心照不宣地道:“我想要得到永泰烟行,你要是能帮我想一个办法,哪怕只是想一想,什么也不做,我也当你帮了我。”
数天后,李南珈带来了他的办法。
他蹙眉道:“我去查了一下,分配给云大哥的货栈在盈利上其实和其他股东相差无几……”
云升不忿道:“那是因为被拿走了几个!如果我手里还是原先那么多,绝对不会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数。”
“不管怎样,盈利及投资方面的表现一定要比别人更强,有两个方法您可以尝试一下,一个稍微简单一些,一个则复杂一些。”
“你两个都说来听听。”
“第一个,虚报年总,将年度的盈利状况稍微夸大一点;第二,盈利体现在银行账目上的数字,也需要有所增加。不是所有股东都有能力去争那个总经理职位的,一旦您表明了为永泰烟行挣到高额利润的实力与态度,我相信,大少爷必然会将天平倾向于您的这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