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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小必的抗战

明明看到了一条河鳗,在浅水里一摇一摆,扑下河去捉,按住了,手掌下面软绵绵的,想用力抓起来,一个溜滑,手下空了。

王小必耷拉着脑袋,一件湿透的衣服挂在干瘦的身子上,不停地滴水,裤管高一只低一只卷着,同样滴着水珠。

绿幽幽的一河水,由西向东缓慢流淌着,下游那里浮着几只鸭子。王小必捡了块石头,对准鸭子远远掷过去。石头落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梭标,飞出老远。

阳光四处照着,明黄发亮,河面上沙滩上闪动金光。王小必的衣服潮湿一片,干脆脱下来,扔在沙滩上晒。一把瘦骨撑起一张皮,涂上了水份和阳光,黄黑的身上也有了几分柔和滋润。阳光下的身子酥痒起来,前后抓了两把,退后几步往沙滩上一倒,摊开手臂伸直双腿,让自己的身子也好好晒一晒。一时觉得阳光耀着一双眼睛,转了头,看到不远处河石上搁着一顶破烂的草帽,抓过来扣上脑袋。

从西面来的河,过山丘时转了个弯,积下一片沙滩,两边堤岸,青白麻石砌的堤坎,堤这边一条道路,东来西往,那边一个村镇,望过去,一间房屋挨着一间房屋,灰灰黑黑一大片。灰黑之中缀了几棵绿树,只见得浓密苍茫。

王小必在阳光下似睡非睡躺了一会,觉得四周异常安静,感觉不到走路人传来的震动,也没听到人声,心里想以往不是这个样子。又想,没有人正好,逮住只鸭子一拧脖子,拔了毛找个地方烧烤。一骨碌起来把破衣服抓过来穿上,捡了根半干半湿的烂草绳扎在腰里,破草帽不要了,随手一扔。这时候王小必看到帽沿上有个亮斑,不一样的亮,亮得要把草帽穿透了。什么东西这么亮?王小必四下再看,这一看,忽然间许多个光斑,一片晶晶的亮,落在沙滩上,一个个锃亮刺眼,闪闪跳动。

这些光亮是从哪里来的?

王小必朝前面看了看,阳光刺眼,手搭凉棚再张望,看到河对岸好像有人,一群人,等到人群走近了,看清是一长队穿黄衣服的人。是些什么人?好像从来没见过。看,人家手里端着家伙。什么家伙?好家伙,好像是枪!一杆杆黑溜溜的长杆子枪,杆子上有刀,上面还有个小镜子。

王小必还没来得及去想枪杆上为什么顶着个小镜子,却看到对岸的人也发现了河滩上的人,只见那些人端起了枪朝这边瞄来。王小必叫了一声,不好!没来得及迟疑片刻,拔了腿就跑。子弹嘘嘘飞过来,击在河滩上,把沙石击打飞起来。一路过去,河里几只鸭子张开翅膀又跳又跑,扑楞楞一片乱飞。

王小必一双赤脚,敲打的鼓槌一样,上下不停,一身破衣烂衫,成了飘在风中的败旗,草绳从腰间掉了下来,落回了河滩上。

要是被一颗子弹击中,可就完蛋了。王小必顾不上是死是活,跑,拼了命往前跑。跑到河沿,一个跃冲,扎进了河水里。

那些子弹追向河面,咕咕咕,全都钻进了水底。

2

王小必一口气游开,钻进深水,像只蛤蟆一样趴在水底不敢动,实在憋不住了才探出头来吐口气,随手掐了根芦杆又潜回水里。把芦杆咬在了嘴里,趴在水底的王小必想,村里早就传开了,说日本人要来。穿黄衣服会不会是日本人?

日本人,不是说日本人只知道杀人抢东西吗?日本人跑到四坞山来干什么?这里一片大山,山脚下几个村子,村子里没有多少人,人家的家里也没有几件东西。

王小必听到,远远有人叫声,狗叫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后来,慢慢安静了。

好半天,王小必确定周围没有异常的声音了,这才从水里探出头来。看一看,头顶是虹桥,桥的这头不见人影,那头也没人。连忙跃起来,像条落水狗,来不及抖抖身上的水珠,飞快上了岸。再壮了胆子前后看看,太阳还在,斜在西边了,群山还是老样子,苍茫安静。

跳上岸,走上青石板小路,提着一颗心朝村子跑。

回到村子,王小必惊疑了一回,只见村口老槐树下的一条条石凳,全都空着。看不到走动的人,连猪猫鸡狗也没看到。只有不远处大碓轮在转动,转了一圈又一圈,碓房的门敞开着,骂王小必作孽的棉花娘不见了,看到王小必直吐口水的哑女棉花不见了,管碓的王大富也不见了。走过去,走到沈老家家门前,连沈老爷家一见王小必就扑上来的大黄狗也不见了。更奇怪的是,家家户户的大门敞开着,不是敞开,是洞开,一个个黑幽幽的门洞,门框上的门板全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呢?

王小必折回村口,跳进棉花的家里,看到屋子里锅碗还在,墙角还扔着几双烂草鞋。想到王大富的臭脚板,不由上前踹了一脚。墙角还滚着几个红薯,抓了两个。又看到墙头挂着一根红绸带,好像是王小必从沈小姐那里得来送给棉花的,伸手捡了回来。

村子里的人是不是全都跑进四坞山了?这样一想,王小必赶紧从棉花家出来,跑到槐树下面,停下来听听,四周死了一样,什么动静也没有,抬了脚再跑,拐过几个弄堂,从村子里跑出来,朝四坞山跑。

跑了一阵,只觉得前面没人,后面也没人,山上没人,路上没人,只有自己一个人疯跑,好像是一条没头没脑的野狗。慢下了脚步,看到山旁草丛间落了不少东西,一只只鞋子,有草鞋有布鞋,手帕,尿布,还有一顶瓜皮帽,捡起来看看,好像在沈老爷头上戴过,往自己头上一扣,大小正合适。

一道黑影掠过王小必的头顶,一看,是只长尾巴野翎,飞过去停在了松枝上,咕噜噜,乱叫几声。

突然间又一道黑影,朝着王小必直撞过来。王小必连忙跳开,看到一个人,认出来是村里的王大富。

王大富也看到了王小必,抬起手臂朝他摆了摆,脸上带着焦急,一面跑一面说,日本鬼子进村了。

王小必问他,村里的人都进山了吗?

大富说,都进山了,你也快跑吧。

王小必再问,你为什么往外面跑?

大富说,我妈和我妹妹不见了,我要找她们。

王大富的衣服飞起来,一会不见了人影。

日本鬼子来了,王小必在河滩遭遇的果真是日本鬼子。有人说日本鬼子活吞人,连骨头也不吐,比老虎还凶,比鬼还恶。王小必没见过老虎和鬼呢,倒撞上日本人了,真是活见鬼。一面想着,王小必朝山里又跑了一阵。只觉得山没跑,树没跑,脚下的路也没跑,连路旁边的小草也没跑,只有王小必在跑。这样一想,王小必马上停了下来。王小必也不跑了。王小必恨恨地想,日本鬼子我见到了,不也是一个一个的人吗?不就是端了条枪吗?我又没招他们惹他们,一来就开枪,开吧,我王小必还活着,我王小必倒想看一看,怎么把个大活人囫囵吞进肚子里。

在路边扯了一把茅草,在手里心揉成一团,朝地上狠狠地掷去,啐出一口唾沫。

看见路旁的草丛间落着一根腰带,捡起来,往腰里一勒,把几根瘦骨勒得嘎嘣响。往草丛间再找,找到一个带红缨的枪头,抓起来,木头做的,表面涂了层黑漆,丢出去一脚踢了,踢得飞出老远,看到一根木棍,拿了。

王小必的两道鼠眉拧成一团,一把撸高衣袖,手里拿着根木棍,一步一步朝前走,就好像走向阵地的孙猴子。

3

王小必一口气跑回村里老槐树下,确定周围没人,连忙抱住了树杆,手脚并用,噌噌噌一口气上了树。树枝树叶浓密得像团云,把瘦猴的身子遮住了。

王小必的目光越过一排排房屋,看到人了,就在虹桥那边,有穿黄衣服的,也有穿着和王小必一样灰衣黑衫的。粗矮的黄衣人端着枪,逼视着一群穿着灰衣人。

怎么回事?村里人有胆子走去日本人的中间?仔细看一看,看清了,那些人的手被绳子绑了的,一个连着一个上了绑,绑成一串,身不由己在走。

日本人为什么把他们绑起来?要杀了他们吗?一个不留?王小必不敢想下去。

忽然看到一个人在跑,身后几个日本人在追。跑的人像逃命的兔子,追的人像撵兔的猎狗。几个冲突,兔子慌不择路,眼看着掉进了猎狗的包围圈。

王小必看清了,被追的不是别人,是王大富。大富跑回来找他的妈妈和妹妹,怎么就撞上日本人了?怎么做了只慌不择路的兔子?

兔子果真逃不了了,凶恶猎狗前后左右,一下子把他围住。被困的大富还要挣扎,日本人扬起枪托,挥过去,砸在大富的头上背上。大富缩起身子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大富被几把刺刀逼着,推过去,推进灰黑色衣服中间。一截绳子拉过来,把他的手给绑住了。

树上的王小必只有咬牙抓树皮树叶的份,他好想跳下树去,把日本人一个个踹倒,把他们踩在地上,让他们像瘌皮狗一样趴着求饶。把被绑了的兄弟乡亲们解开,让他们回到村子,耕地,放牛,守碓。

王小必明白,日本人有枪,有子弹。

有什么办法?

正想着,看到有个人在挣绳套,被他挣开了,挣开之后撒腿跑了起来,往前跑,一下子越过了日本人。等日本鬼子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跑到了河岸边。

日本鬼子举起枪来,一支支枪管朝人背影瞄过去。

逃跑的人在岸边没有迟疑,弹一下身子跳进河里,河面腾起一片水花。倾刻间,一排子弹朝河面射去。河里人挥起手臂,奋力游水,飞快,再快。可是,王小必看到河里游动的人慢了下来,停下来了。身子在河面荡了个圈,沉了下去,一会儿浮上来,不动了。看到河面上泛起了红色,好大一块。再过一会儿,河里人的身子漂在了水面上。

王小必一把揪过树枝枝叶,捏在手掌里捏碎了,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看过去,他看见了自己赤身躺在河面上,身体上全是弹洞,洞口不停地冒出血来,鲜红的血,流进河水里,满河血红。

4

抓住另一棵树的树枝,荡一下,王小必的身子像鸟一样飞翔,停在了这一棵树上,挨着沈家大院的后墙。后墙有一个檐洞,缩着身子钻进去,太低矮了,只能趴着。王小必看来早已熟悉这个地方了,黑幽中手脚并用朝前爬去。

突然间啊地一声。

听出是女人的声音,闷闷的,受了惊吓,又不敢大声叫出来。

王小必朝声音那里问,谁?

过了一会儿,那边轻声传来,你是谁?

王小必听出来了,是沈家小姐玉盈的声音。

王小必跟人说,别怕,我是王小必。

王小必继续爬上前,透过檐口的光线,看见了沈小姐,和他一样趴在楼板上。王小必一点点挨上前,沈小姐发觉了,说,你别过来!

一只手指着王小必,带着命令的口气,她的身子往后挪了挪。

王小必跟沈小姐说,鬼子来,要杀人的,村子里的人全都逃了,逃进了深山,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沈小姐说,我有我的事情,我不能逃。

王小必奇怪了,问她,你为什么不能逃?

沈小姐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为什么也还在这里?

王小必便把在河滩上遇到日本兵,从子弹下面逃出来,想逃进山又不服气,折回村子里的事情说了。

沈小姐听了,说,日本人跑到我们这里来作恶,他们不会猖狂太久,小必,不怕,要想办法跟他们斗。

王小必没想到有人亲切地跟他说话,说话的人还是沈小姐玉盈,沈小姐还说不怕日本人,王小必一听来劲了,便说,我不怕日本鬼子,我要杀了他们。

正轻声说话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透过檐洞去看,一队日本兵走进了沈家大院。

鬼子一个个黄衣黑靴,肥厚的脸上好像调了墨底抹了腊,阴沉里透出一层油光。几个人先冲进院子里察看一番,后面的人扛着枪大摇大摆走来。枪杆上一把尖刀,刀上挂着鸡鸭。那鸡那鸭被尖刀捅穿了肚子,一只只伸长脖子垂下脑袋,有的还在滴血。还有人牵来了羊,牵羊人撸了袖子,昂头挺胸,兴致勃勃的样子,吱里哇啦说话。山羊不肯走,被牵羊人提了绳子猛地一把拉,跌撞一下走过来,咩了一声。

院子里堆起柴火,点了,一团火苗,慢慢燃起来,一会儿火光大作,满院子通红。羊宰了,鸡鸭拔了毛,架在烈火中烧烤。

王小必趴在沈家楼院的隔檐上面,听烈火飞蹿的哄哄声,柴火爆裂的噼啪声,日本人吱里哇啦说话声,吼喊声,笑声,瓷器破碎的啪啦声,铁壶铁罐砸地的嗵嗵声……

王小必回想往常,四坞山哪家来了客人,家家户户都来招呼,男女老少,一个个笑容满脸,客客气气招呼了,还要请客人来自己的家里坐一坐。给客人泡茶,清香的山里茶,打鸡蛋鸭蛋,才从鸡笼里拿出来的,还热乎呢。哪怕见到挑伙笼换头发猪毛的,也都往自己家里招呼,好茶好水递上前。

日本人,大老远跑来的日本人,怎么是这个模样?

5

王小必趴在暗屋里,闻着烤肉香,想起自己以前偷了鸡鸭烤,烤熟了,有人钻出来跟他抢,好多人,要打架,他们扬着拳头朝他扑过来,槌鼓一样,却没有一个拳头伤到他,他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了。想起那样的场景觉得好笑,张开嘴巴,忽然想到身边还有个人,楼下还有一群带枪的魔兽,不由把嘴巴闭合回去。

王小必的心思回到楼下,看到那些人吃了喝了在抹嘴,把大嘴巴抹得油亮,有几个敞了衣服叉着腿坐在地上聊天,有的在玩刺刀,漫不经心地擦刀,一点一点擦去,刀锋一点点亮起来,火苗跳在锋刃上。

转过头来,凑着透来的火光,看到沈小姐的双眼盯了外面,脸上沉静又凶狠的模样。沈玉盈,村里给毛孩子教书的女先生,她说别人能逃她不能逃,为什么?难道她想跟日本人斗?那她跟挂在枪尖上的鸡鸭有什么区别?

玉盈好像看出了王小必的心思,伸过来一只手来在他的背上按了一指头。这一按,王小必体会到沈家小姐的指头不一般,被她按了的地方好像又酸又麻,又好像酸不是酸,麻不是麻,说不出什么滋味,心想要是做沈小姐怀里的一只枕头就好了,让她按个遍。

突然间下面叫喊声,咿呀呀——不好,不是常人的声音,好像是哑女不成人声的叫喊。是哑女棉花吗?棉花怎么了?落在鬼子手里了吗?

伴着棉花的喊叫,有鬼子哈哈的嚣笑声,还有一个老妇人的哀求声。是棉花娘吧?母女同落魔爪了吗?

在火光的照耀下,看到日本鬼子推着两个人朝院子过来,果真是棉花和她娘。棉花瞪着惊恐的眼睛,她的辫子散开了,一头乱发,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光着的双脚纠结在一起,不肯走路,被鬼子搡了一把,一个趔趄进了院子。

棉花被推在院子当中,站住了,她的脚上开了一道口子,在流血,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的喉咙里发出咿咿的声音,很轻,慌乱颤抖。

一个鬼子斜着眼睛歪着嘴,走上前,朝棉花再推了一把,她推到火光前,一面从火堆里拿了一根带火的棍子,故意在她的面前舞动,短脖子上的肥脸随着火把转动,扭动。突然间把火把朝前一推,戳向棉花的前胸。棉花吓得缩起身子,跺着双脚,咿呀呀呀惊叫。

满院子笑声。通红的火光,照着日本野兽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

棉花娘拖着瘦小的身子爬过来,跪在地上,低下一颗花白的头颅,给日本人磕头,哭着哀告哀求,行行好,放过我的女儿,她是个哑巴。嗵嗵磕了又磕,把额头磕破了,血流下来。

日本人把哑巴姑娘戏弄够了,丢了火把,过来揪了人猛一把拉。棉花被拉,站立不住,扑向前,倒进了魔鬼人的怀里。全场一阵呵呵哈哈淫笑。这时候有人脱衣解裤,不急不慢地,解了皮带,脱了裤子,一步步朝哑巴棉花走去。

棉花后退,撞到了墙角,倒了下去。恶魔扑上前,在哑女的惨叫声中,把姑娘身上单薄的衣服三下两下扯去。

王小必看到棉花的乳房了,多么白,圆圆的,花蕾一样的乳头。

赤身裸体的日本人是一头猪。杂种猪。野猪。

野猪扑上了棉花的身子。

6

红衣绿裤的村姑娘走在山路上,甩着两条粗又黑的辫子,辫梢扎着鲜红的绸花,背上背着一只竹篓,篓里满满装了青草。姑娘嘴唇薄薄的,前胸高高耸起来。在姑娘的眼睛里,是一片静悄悄的大山,是平缓翠绿的庄稼地,是等待她回家吃饭的老母亲。

王小必拦着背猪草的棉花,朝她打起手势,意思是,你的衣服下面有什么?塞了两团棉花吗?

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张小脸一下子红起来,追着王小必要打,抬脚踢瘦猴的屁股,朝他吐唾沫。王小必捂着屁股又蹦又跳,嘿嘿哈哈。一双贼眼睛始终盯在人家的胸脯上。棉花捡了块石头掷向他,咿咿呀呀骂了一通,不理他了,走了。

王小必在棉花背后蹦蹦跳跳追赶,看到棉花进了屋子,伸长细瘦的脖子大声叫,棉花棉花,等我有了钱有了房子,我娶你做老婆。

棉花听不见,棉花娘听见了,走了屋来,朝王小必骂了声作孽。却又眯了眼睛,对着王小必好好看了一眼。

现在棉花被日本鬼子压着,从那里传来残障人不堪入耳的惨叫。柴火在燃烧,哔哔剥剥,一声接一声,那些火光只往高处蹿。火光前一张张扭曲的脸探上前,一粒粒眼珠子暴突出来,一张张嘴巴张大,嘴里脏肮的笑,脏肮的口水。火光给每张脸抹上了一层朱红,就好像扑浇了一盆血。

王小必忍受不下去了,他要跳下去,冲下去,飞下去。他需要一把刀,尖刀,扎进野兽们的身体,让他们翻滚,让他们嚎叫,让他们痛不欲生。

王小必一动,发现他的手被人抓住了,抓得很紧,死死抓住。

沈玉盈按着他,说,小必,你我下去都只能是白白送死,我们救了不了棉花。

王小必的牙齿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唇齿之间一片腥咸。看到玉盈眼角闪亮着,豆大的两粒泪珠,映起跳动的火光。

突然间一道黑影从火光前闪过,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得一声嚎叫,是狼的哭嚎,野兽的惊叫。看去,一个赤裸人又躲又跳,慌不迭在跑。他的身后多了条黄狗,黄狗朝那人扑过去,撕咬,扯下一块皮肉。

王小必认出来了,是沈家的大黄狗。玉盈轻声叫了声,大黄!

大黄好像听到了主人的叫唤,抬起头来,汪地大叫了一声。

很快,鬼子手里的枪端起来了,枪口瞄向大黄。枪响了,大黄吠了一声,朝开枪的人扑去,还没扑到,倒下了。

遭狗咬的日本人提了条裤子套上身,朝死去的狗身子狠狠踢了一脚,走过去,从他人手里接过一把长刀。他阴冷的,狠恶的,抓过衣服擦一遍刀口,在火光下举起来,刀锋闪闪,发寒发亮。他转过身来。举刀人手中的长刀不是对准狗尸,对准了缩成一团的人,对准了哑女棉花。

蓄养着小胡子的嘴巴里吐出一串话,听不懂说什么,只觉得那样的语气阴森森的,地狱里传来的声音。

咬牙,咧嘴,一道狞笑,举起刀来,一把朝前刺去。

哑巴姑娘一声惨叫,鲜血扑面而来,浇向恶鬼。

瘫软在地的棉花娘挺起身子,爬上前,朝一条大腿扑过去,一口咬下去。哇呀呀一声嚎叫。被咬的鬼子踢开老妇,哗啦一声拔刀举起来,眼看着手起刀落。却有个人推开他,哼哼冷笑,指挥几个人,把院子里的一口大缸搬过来,把大缸反扣下来,把棉花娘扣在了缸下面。

柴火在缸的四周堆积起来,燃烧的火拔拢过来,很快,院子中一片火山火海。烈火中的大缸在动,有死闷嘶喊声传来。

过一会,缸不动了,火苗继续通红飞蹿。

鬼子的人影在火堆前晃动,跺脚的,蹦的,跳的,好一场群魔舞会。

7

沈玉盈追赶王小必,说,小必你回来,你想活命和我一起进山,山里有我们的人。

王小必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抖抖冰冷的眼神,嗤地笑了一口,说,和你一起能活命了?两条人命一条狗命都活着?

玉盈说,小必,不是我不想救人,我们真的救不了她们。

王小必说,你快跑吧,被鬼子碰到,同样的下场。

王小必甩下沈玉盈走出几步,忽然又返身回来,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根鲜红的绸带。扬起手,把绸带挂在了树枝上。挂完了,王小必撇下沈玉盈,头也不回走了。

沈玉盈闪过身子,进了一条弄堂。姑娘一身灰布男装,戴着顶破草帽,月牙脸上抹了泥灰,身子在弄堂间闪忽,看上去有几分小子的身手。

王小必在村子里走来窜去,朝着门洞敞开的人家走,这家,那家,走进去,走出来,爱怎么进出都行,好像全是他的家了。

以前这些家中的人见了王小必会连忙关闭大门,连孩子们听到王小必的名字,也会赶紧把玩具藏起来。现在王小必站在人家的家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零乱的农具,破碎的缸罐,胡乱扔弃的瓢碗。他看看,才不去看床头的匣子是满是空,也不会去翻压在床草下的纸包或布帕。饿了找个红薯,渴了舀碗水,困了找个隐蔽的地方,躺一躺。

王小必从各人家里找来了一点东西,几根铁丝,一把牛皮筋什么的。

村口大槐树那里不敢去了,时常看见鬼子在树下巡逻站岗。王小必钻进对面小山岗的树林草丛里,望过去,河对岸有高高的碉堡竖了起来,碉堡外面拉了一层层铁丝网。一大群灰黄灰黑的人,一个个低着弯着腰,挖泥,挑担,推车。穿黄衣服的日本人端着枪,提着鞭,不时可以看到枪托砸下去,鞭子扬起来。

后来看到那些人整出了一条路基,又看到许多人排成两排抬横条,黑长的,抬的人一步一步迈着,很艰难的样子。黑长条横放在路基上,一边一根。日本人修路?抓了许多人一起修路?王小必想不通了,大好远的,日本鬼子跑来四坞山修路?

王小必想大富也在修路的人群中吧?王小必想看见大富,太远了,看不清哪个是哪个。大富一定还不知道她娘和妹妹惨死的消息。知道又怎么样?就算他大富活着,也是自身难保,还指望他替他娘和妹妹报仇?指望他跟日本人干一仗?

王小必说,小日本鬼子,老子跟你们干。

8

修起来的路距离四坞村越来越近了,好长的一条路,铁线虫一样爬过来。趴在山岗上看,看得清挂在日本人腰间的枪匣,还有他们手里不停抽打的皮鞭。看见干活的人一个个弯腰屈背,有的赤裸着身子,有的在身上披了只麻袋,一双双光脚,不停地挪动。

到了吃饭的时候,提来一只木桶。干活的人排了队,每个人双手捧着一只黑乎的碗。分餐的从桶里飞快地舀一舀,提起来扑倒进碗里。

工地上几个鬼子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拿了饭盒,摇摇摆摆朝着村子走过来。有说有笑,一直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坐下来,打开饭盒。雪白的米饭,有鱼有肉。张开嘴巴,扒拉起来,大口嚼咀。有个人比划几下,几个人一起笑起来,有人笑得喷出了饭。

吃完了饭,扔了饭盒,把枪放在一块支起来,把帽沿拉一拉,拉歪了,解了衣服的扣子,敞开前胸,身子一仰,靠着树杆打起盹来。

槐树,是王小必的槐树,是王大富的槐树,是四坞村人的槐树。小的时候,王小必王大富他们比赛爬山,山猴子一样蹿上蹿下,在树上掏鸟窝,捉知了,拿橡皮弓打麻雀,有人打下来一只,别的人不服气,趴在树上瞄准星,没打中,再瞄……暮色从枝丛中间飘出来,升起来,弥漫了大树和树上的人,漫向村子。村子里响起娘的叫唤声,小必,回家吃饭了——大富,回来了——

有一天,村子里再没有人敢上树了,连从树下经过也小心翼翼。为什么?想起原因了,那是因为树上有了东西。这么一想,王小必的眼睛一亮,暗叫一声,好东西!

他的目光投去槐树的枝条叶丛中间,在那里,隐约有一个灰黑的大东西,就好像在树上挂起了一只泥糊的灯笼。

是蜂巢。

王小必知道,那一巢的蜂叫九里头,是一种遍体金黄个头很大的马蜂,很毒,要是被蛰上了,不要说人,就是一头牛也会毙命。九里头马蜂的脾气也特别,谁要是不小心招惹了,惹事的人跑了九里十里它们也会赶过来蛰,所以被村子里的人喊作九里头。

王小必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他暗自说一声,小鬼子,撞上你们的蜂爷爷了。

他盯着槐树看,盯着蜂巢看,盯着鬼子看。他把自己身上的破褂子脱下来,绞成一团,扔了。他腰间摘下橡皮弹弓,他从兜里摸出一把石子弹。

他看到棉花从小山岗跑来,红衣绿裤甩着辫子,哑姑娘开口了,叫一声小必哥。看到棉花娘也来了,一双老眼睛里噙了泪水,朝着王小必叫一声好孩子。

日本人躺在槐树下面,一个个用帽子遮盖了脸,抱胳膊伸腿,竖七斜八。还有一个提枪放哨的,歪斜斜抱着枪杆,不时张大嘴巴打哈欠。

阳光照在槐树上,满树的叶片泛起了光。看在王小必的眼睛里,全是锋利的凌厉的,像针一样,刀锋剑芒一样。隐约可以看到九里头大马蜂飞在叶丛中间,振动同样泛光的翅翼,伸伸腰,蹬蹬腿。

王小必深吸一口气,沉在丹田,咬上牙关,左手握住柄把,右手按好子弹,拉开橡皮筋,闭上一只眼睛,独眼瞄准,瞄狠,把橡皮筋拉长一点,再拉长一点。

子弹,发射。

棉花是一颗子弹,棉花娘是一颗子弹,王小必是一颗子弹,同一块土地上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全都成了向前飞射的子弹。

数弹连发,一起飞向了蜂巢。

日本鬼子在树下打着呼噜吧?做美梦吧?流口水吧?

一只马蜂冲下来,两只马蜂冲下来,一群马蜂冲下来。

看到树下的鬼子蹦跳起来,你撞我,我撞你,揉一下眼睛,发出哇哇叫声。摘了帽子拍打,脱了衣服挥打,拿枪去打去砸。紧接抱头的抱头,打滚的打滚,逃蹿的逃蹿。老槐树下传来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鬼子们一个个抱头捂脸,有的抽搐,有的倒在地上不动了。赶过来不少鬼子,吓得逃了回去。裹了头裹了脸再过来,抬着几副担架,把地上的人拉起来抬走。

王小必卧在山坡上,手心里抓起一把黄泥土,紧紧捏住了,捏成了细沫。泥沫从十指间漏出来,满坡撒去,只说,棉花,棉花娘,咬他们。

几人全副武装的日本人再次回到槐树下,有人一脚踢飞了一只饭盒,说不定他们责怪饭盒带来的香气招惹了蜜蜂。再看,只见他们手里提着桶,从桶子倒出什么,好像是水一样的东西,在地上倒了一圈,又浇向槐树,浇了又浇,一直把树桩浇全湿了。

日本人掏出东西划起来,看样子在划火柴,划起了火苗。把燃烧的火柴扔去地上,浇过的地面一下子着了,火苗一路引去,槐树也着了。一道火光,一股浓烟,在四坞村高高地升了起来,向着天空冲了上去。远远看到一巢马蜂拍着翅膀乱飞,没飞出多远,一只只被火苗卷吞了,不见了踪影。

火光熄灭了以后,看到一截焦黑的树桩,桩身还冒着一小股余烟。

9

村子里的人陆续从山里回来了,回到了村子。那些消失不见的门板同时回来了,两三个有气无力的人抬着,上面躺着个出气没进气的。村里人一个个改变了容貌,看上去人人头发蓬乱,面黄肌瘦,就好像全都成了王小必。

日本人端着枪逐户上门搜查核查,一遍遍折腾,稍有不顺眼的拉出去枪毙了。下令恢复保甲制度,给村民发下良民证。把沈老爷拉出来,让他担任保长。

沈老爷头上扣了顶瓜皮小帽,身上一件青灰布长褂,褂摆前头低后头高,给日本人作揖又作揖,哀告说自己年纪大了,干不了保长了,另找他人吧。

日本人看着他,鼻子里哼哼两声,一把抽出军刀,架在老头的脖子上。日本人说,让你干你就得干,不干也得干。沈老爷的两条腿筛糖打摆子,几乎站立不住。鬼子看着冷笑,抬起穿了马靴的脚朝沈老爷的脚踝一脚踹去,踹得沈老爷一蹦三尺高,头顶的瓜皮帽跳起来,飞出老远,自个抱起自个的脚,抖动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胡子连声哎哟哟。

日本人收回军刀,眯起了小眼睛直笑。

日本人走后,沈老爷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暮色中的老人,鼻涕眼泪一起出来,流过面颊,顺着拉茬的胡子流淌下来。

瞧瞧地上的人,日本人冷笑一声,走了。

王小必走来,扭动细脖子上的尖脑袋,前后左右看看地上的人,见涕泪稀糊的人没有反应,蹲下身来,抓人家的下褂,替人满脸擦了一把,把瓜皮帽捡来扣回他的脑袋,再扶了他一把,说,回家吧,等会日本人又来了。

沈老爷听到日本人几个字一骨碌挣扎起身子,抓住王小必的手不放,说,日本人要抽丁,小必你出工,好孩子,快救救你老爹。

王小必搔搔脑袋嘿嘿一笑,说,沈老爷,你肯这么和气跟我王小必说话了?你不指使你们家黄狗咬人了?

沈老爷苦笑着说,小必,你看看我这样子,不要开玩笑了。

王小必恢复往日的脸相,一扬脖子,晃晃脑袋,说,要我出工,好啊,把你女儿嫁给我,叫我一声姑老爷,我天天出工,天天替你们给日本人干活。

沈老爷听到提起他的女儿,哭丧起来,说,我的这个闺女呀,我和她娘是疼她,没有让她小的时候裹脚,还让她上学识字,她倒好,丢下我这个不中用的爹,跑个没影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她那死去的娘?好小必,你要是能帮我把她找回来,我给你大洋,五块,不,十块,十五块。

王小必撇撇嘴,抬腿朝地面踢出一脚,把一颗石子踢飞老远,一面说,还是留着你的大洋吧,人你自己找,工你自己出,我可没有赚大钱的命。

说完转身要走,一眼看见沈老爷腰间挂着件东西。一只旱烟管,两根手指一般长,小拇指一般粗。看着有趣,伸手一把扯了下来。握在手里看一看,好像是竹子根鞭雕琢出来的,像条笔直的小蛇,挺好看,舍不得放手了,挂在了自己的腰间,挂好了看一看,在衣服外面招眼,收了进去,掖在了裤腰间。

沈老爷朝王小必扑上来,扑了个空,差一点摔倒,气得直跺脚,连声叫强盗强盗。

王小必一甩破衣乱发,走了。

10

王小必走在了上工的队伍里,一步步向前走。走上虹桥,看到桥廊开了个大缺口,前端两个廊窗被劈开了,一道崭新的疤口,暴露出焦黄色的原木。虹桥有九个桥墩,架了桥梁铺了桥板,连接着四坞村和村外。从小到大,王小必在虹桥上不知道来回多少回了,脚踩桥板,一连声当当当。如今一长队的人走在桥上,听不到人家的脚步声,同样听不到自己脚下的声音,好像踩在了云中絮里。

过了虹桥,走过去,穿过一道铁丝网,走上一段铺了碎石子的路,新修的路基,新填的土方,再往前,看到一边被铲开豁口的山坡,另一边几个棚窝,矮得只怕弯下身子才能钻进去。工地上来往抬石担土的人,隔着距离端枪的鬼子兵。看见枪的把子黄亮,刺刀平整,刀尖闪闪,心想一定是个扎得穿石头的硬家伙。啪。一声响鞭,王小必的身子应声抖了一下,感觉背上一片火热辣辣,连忙转过头来快步往前走。

和一个挑沙石的迎面碰上,认出来是王大富。王大富的一张脸活像一只穿烂的草鞋,又干又瘪,透出阴沉沉的死气。王小必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王大富无力地回看了他一眼,嚅一嚅干裂的嘴唇。

王小必被带到一处小土坡前,让他拿上工具去挖土。王小必拿了工具,没敢迟疑,走上前去挖,一面挖时,偷偷看一看周围干活的人,只看到一条条细瘦的手臂,一道道凸起的胛骨,还有肩上背上一块块翻起来的焦皮。每个人看起来干得力不从心,却没有人停下来。

啊一声惨叫,从背后传来,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胡发拉碴的人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在抖瑟,背上背了一个大大的黑色鞋印。

日本人站着,一身军衣平整刮挺,胸前斜着一根皮带,吊着枪套,手上戴了白手套,一只手抓着鞭子,脚上蹬着厚底大头皮靴。听到日本人稀里哗啦吼了几句,扬起鞭子朝地上的人抽去,连抽几鞭。鞭子抽在人的身上,好像抽在了棉絮堆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又踢,连踢两脚。倒地的人用手撑着地,慢慢躬起身子,像垂死的猫狗一样,好不容易挣扎起来,魏颤颤站住了,走了两步,身子一斜,一个摇晃,又倒了回去。听到日本人哇呀一声,好像很不奈耐烦的吼声,一面抬起脚来,朝倒在地上的人一脚踹去,踹在了倒地人的心窝上。被踹的人一扬脖子,张开嘴巴,一口红液喷溅而出。随即一头趴下,继续吐血,一张脸贴着地面,不停地抽搐,过一会不动了。

走过来扛着长杆的人,杆上一个铁弯钩。拿杆子朝趴在地上的人捅了捅,摆好铁钩,钩住了不动了的下巴,一顿,把人拖起来,拖走了。地上一道鲜红的血迹,长长地拖开去。

几天下来王小必了解到打人的是日本监工,叫佐藤士郎。工地上的人稍有松懈就会被他鞭抽踢打,往死里打,他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王小必看见了,佐藤魔鬼打人打累了,走去窝棚前摘下挂在棚杆上的水壶,咕咕咕喝一通水,走过继续打人。挥舞着鞭子,手打脚踢。挥鞭子的时候用力过猛了,鞭子脱手飞了,飞过来落在了王小必的面前。王小必看见,连忙把鞭子捡起来,双手捧着,弯腰屈膝走过去,把鞭子捧到佐藤的面前。佐藤从王小必接过鞭子,意外展开了笑脸,朝王小必竖起了大拇指,露出黄板牙说了声要西。王小必连忙朝人鞠躬,一鞠再鞠。有几个军官刚好路过,走过来拍拍王小必的肩头。王小必一味点头鞠躲,暗地目光扫了一回,看到一个被军服裹紧的肥肚,王小必一惊,他认识这个肚子。

王小必返回身来挖土,发觉工友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冷冷的。

王小必在心里暗笑了一回,同样冷冷的。

挖泥土时挖到了一条小蛇,黑瞅瞅的,只有筷子一样长粗。王小必认识这条不起眼的小黑蛇,这是山里一种巨毒的蛇,要是不小心被它咬上一口,十有八九会没命。王小必没有打蛇,偷眼看看旁边没人,一把把蛇抓住了。抓了蛇怎么办?藏起来吗?藏在哪里?想起来了,腰间有支烟管。掏出来,从管口往里塞,一溜进去了。捏了撮泥土把管口堵上。

做完了手脚,继续干活。

日本监工走过来,看到有个人扔了锄头解裤带。想抽人,又看到那人把裤带搭在肩上,拉了裤头蹲下身子。日本监工连忙捂着鼻子走过来,挥着手,示意他去一边。王小必见了,连忙点头应诺,一面移身,移身时不忘朝着日本人咧嘴媚笑。

没过多久,王小必回到了干活的地方,看他一脸轻松的样子,似乎还吹了个口哨。抓起锄头,用力挖泥土。

土坡前干活的王小必不时往自己的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握紧锄把,使大了力气,一锄一锄挖下去,挖土,刨石,一刻不停,就好像成了一只向人撒欢示好的狗。

鞭子抽打的声音又传过,噼一声,啪一声,一声接一声,一声连着一声,还有很粗的喘气声,伴随喘气的脚步声。

脚步声朝着窝棚而去。

过了一会儿,哇呀,又是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不同以往,以往是力竭气绝之人的哀号,拼尽身体内残留的力气,叫不成人声,这一回,洪大响亮,就好像是猛兽的嘶嚎,鬼喊狼叫,有着地动山摇的气势。

悄悄转头看过去,看到有个人在蹦跳,脚蹬黑靴,身穿黄衣军装的,张大着嘴巴,一只手抓住自己喉咙,拼命朝前揪,扒开的双腿四处又蹦又跳,好像一只想把自个活活吞进肚子里的蛤蟆。

是佐藤士郎,成天往死里抽人打人的凶煞魔鬼。他这是怎么了?

几个日本兵跑过来,一起上前,想按住佐藤士郎,按不住,只好眼看着他继续蹦跳。跳着跳着,那个人身子往后一倒,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过来一个军装外面套了白大褂的日本人,弯下身看了看地上的人,摇了摇头。抬过来一副担架,把地上的人拖上担架抬走了。

佐藤士郎一走,没有见他再回来。过了些天,听说他把一条蛇吃进了肚子里,蛇咬住了他的喉咙。说把他的胸膛打开,看到心肺全都乌黑了。

11

铁路修到了四坞山下,火车隆隆开进来。听到让山动地动的声音,四坞村的老少远远望一眼,看到一个黑瞅瞅的大家伙,长长的,好像染了墨汁的蜈蚣,头上冒出烟,背上背着一个个空箱子。

日本人炸开四坞山,让人爬进山洞里搬石头,把石头从山里搬出来,装进火车的车仓里。车仓填满了,火车又隆隆开走。

矿上搬出来的石头跟平常看见的石头不太一样,平常修路筑堤用的青石块灰麻石,这洞里的石头一块块白色,绿色,紫色,好像是五彩石。王小必认识这种石头,村里叫萤石。把大石头敲一下,敲碎了,会成为一颗颗圆溜溜的石粒,萤火虫一样,闪闪亮亮的。王小必知道,这就是沈玉盈说过的矿石。

矿工搬着石块,推着单轮小车,在洞口进进出出,好像是一群来回搬家的蚂蚁。王小必也是一只小蚂蚁,挤身在蚁群里。都看见了,矿上每天死人,打死的,累人的,炸死的。尸体被胡乱丢在山谷里,任凭山猫野狗去啃。

天黑收工以后,矿工们被赶进窝棚。棚子架在山谷间,又矮又窄,没有窗户,地上摊了一层草,算是睡铺了。睡觉时几十个人头贴头脚抵脚,挤在一起。冬天到了,身上裹了件棉衣,晚上脱下来当被子盖。雪花从棚缝里飘进来,落在脖子间,一片冰凉。每天起上起来,地上总会躺着几个再也起不来的。

王大富和王小必被关在同一间棚里,晚上大富悄悄挨近小必,轻声在他的耳边说,小必,你往鬼子水壶里放蛇的事情我看见了,你装着解手逃出了日本人的眼睛,你朝水壶里吹了一下,开始还不知道你吹进去的是蛇呢,真神了,你是怎么想到把小蛇装进烟管的?

王小必说,鬼子有枪,我们没有,我们找心眼。

王大富说,小必,你是好样的,要是能活着出去,我一定把你杀鬼子的事情跟村子里的人说,我们几个谋划过了,想逃出去。

王小必听了连忙说,大富,你们千万不要这样,我说过,鬼子有枪,还有有狼狗,有铁丝网,你们赤手空拳想逃,那是送命。

王大富说,反正在这里一天也不能呆了,我要出去,我要看看我娘和我妹妹,她们这么长时间没看见我,一定担心死了。

王大富还不知道,他娘和妹妹已经死了,惨死在日本人的手下。王小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跟他说,让他断了逃跑的念头,又怕他受不了,会马上跑去跟日本人拼命。日本人的刺刀随时等着,只要听到有人呼喊一声,一具活生生的身体马上成为挂在刀尖上的肉。

王小必劝他说,大富,不要急,我们慢慢找机会,总有一天能出去。

王大富说,我一天也不能等了,实在撑不住了,小必,我要是死了,你要告诉我娘我妹妹,让她们不要伤心。

王小必说,你娘和你妹妹……

王大富听着王小必的语气,追问他,我娘和妹妹怎么了?你在外面的时候见到她们了吗?她们都好吗?

棚门外响起狗吠声,敲击棚壁的声音,一道白亮的手电筒光从门缝间照射进来。看来放哨的鬼子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了。两个人连忙闭上眼睛,屏气噤声。

传来一片嘈杂声,王小必惊醒。一看身边不见了王大富,叫声不好,一骨碌爬起来,一看,棚窝的门打开了。跑出去一看,只见一个鬼子兵倒在地上,再看前面,灰白茫茫的晨色中依稀有几个人在奔跑。

山间响起报警声,一群鬼子兵跑过来,有人手里牵着狼狗,快步朝前面的人追去。一会儿,听到枪声响了。山谷间,传来声音清脆的枪声。

王小必暗暗叫苦,在心里说,大富呀,你们闯祸了。

很快,日本人把逃跑的人逮回来了。逮着回来的只见两个人,绑着一个,拖着一个,被拖的人全身血污半死不活,被绑着的人正是王大富。

王大富被绑在了木桩上。

下雪了,雪花漫天朝着四坞山飘来。雪压住了树,压住了山石,压住了山间的棚窝。几杆枯干的茅草,斜插在棚顶上,风雨瑟瑟抖动颤抖。

王大富被捆绑在棚窝前的场地上。白花花白茫茫的雪地中,一件乌黑的棉袄,棉袄上几个破洞,露出棉絮,半截碎成布片的裤子,一双光脚。

矿工统统被赶到了木桩的前面,面对着被捆绑的人。

挺着大肚子的军官踱着小步过来,站在了众人面前。一把抽出军刀,扬了一扬,放下来,双手按住刀柄,支在了地上。嘴角边一个冷笑,目光扫过众人。

他是这里的负责人,叫龟本端一。

王小必早就认出来了,这个人,正是杀死棉花和棉花娘的恶魔。

龟本当着众人唏里哗啦讲了一通,翻译的人把他的话翻译了,说是大家看着,都看好了,不听话的人,逃跑的人,会是怎么样的下场。

话声刚落,一声忽哨,大狼狗奔突而来。恶狗学着主人的样子,扬扬脖子,抖动一回身子,蹦起来,蹦得老高,朝被绑的人直冲过去,扬起前爪,一下子扑上了人身。

一声惨叫,碎布和棉絮伴随着落雪飘舞。皮揭下来,肉撕下来。叫声嘶绝,让听的人肉跳心惊。一会儿工夫,木桩前一个血葫芦。

日本人的几把刺刀同时举起来,一起扎过去。

12

矿洞口,王小必脑袋探出来,背上压着矿石。有日本兵走过来,指着他,示意他站起来跟他们走。王小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放下矿石,夹紧身子跟人走。

王小必被带进一间房子,一看,桌子前坐着龟本端一。龟本见了他,朝他招了招手,看上去没什么恶意。王小必装出十分胆战样子,一步步挪上前,站在了龟本的面前,低着头叫了声太君。

听到龟本说,你的良民,表现大大的好,找你来是想给你一个任务,你的愿意?

王小必一听,慌不迭点头,连声说愿意愿意,听从太君吩咐。

龟本说,听话的人,聪明,你回去之后,要多留心眼,把你们那些人想什么,干什么,统统向我们汇报,你还要回到村子里去,村子里的人有什么动向,也要及时跟我们说。

王小必满口答应,一脸媚笑朝日本人说,太君看得起我,我一定效力,给太君效力,给皇军效力。

龟本听着笑开来,说,聪明的家伙,我们交个朋友。

王小必连忙说,不敢不敢,我王小必是一条太君的狗,听太君使唤,听太君使唤。

王小必走出矿山回到村子,村路上看不到猪和鸡,连以往满村跑的狗也不见了。

沈家的屋檐坐着个人,一身黑袍,木雕泥塑一般,走近了,看清是沈老爷。只见沈老爷嘴角淌着涎水,目光直直地盯着前面。叫了他一声,不应,拿手在他眼前晃几下,也不见他动一动。

王小必从自己身上解下烟管,摸一摸,又含在口里吹了一吹,递给沈老爷。沈老爷不接,塞进了他的手掌里,一面拍了拍沈老爷的脸,说,唉,日本人天天逼钱逼粮逼抽丁,把人逼疯了。

看到有人来了,蓝衣布裤,一看,是沈玉盈,瘦去了不少,下巴越发尖了。

沈玉盈也看到了王小必,问他,王小必,这些天你去哪里游荡了?

王小必听了,搔头摸耳朵,没有听清人家说话的样子。

沈玉盈见了他的样子,有点好笑,一旁老爹的样子又让她笑不出来,见她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跟王小必说,小必,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杀人你都看见了,干点正事吧,不要再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东游西荡了。

王小必说,管好你老爹吧,我不用你管。

13

王小必不时跑去给龟本汇报情况,矿上的,村里的,别人的,他自己的。原本猢狲似的一个人,屁颠屁颠,越发像全了。左一声太君,右一声太君,又叩又拜,笑笑闹闹,倒给守在矿山的鬼子带去了不少生气。没过多久,看到王小必拍鬼子的肩膀了,连龟本的肩膀也拍,再后来,看到王小必带着龟本去山上打兔子了,带去河里摸鱼了。

把野兔搭在肩膀上,把鱼串起来提着,当着众人的面,摇头摆尾,一番显露的模样。鬼子见了嗤笑。矿工见了直啐口水。

王小必脱下衣服扑进河里,一会儿抱着一团湿衣服,哈哈大笑着跳上岸。他说太君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这一回抓到一条大河鳗了。

把湿衣服往地上一丢,果真跳出一条鳗鱼,手臂一般粗,脊背又黑又亮,弓着身子在弹跳,头尾直打圈。

王小必跟龟本说,太君你可知道,清水的河鳗千年的参,可补人啦,这么大一条清水鳗,比人参还要大补,你吃了它,可就雄了,大大的雄。

龟本听了眼睛发亮,说,带回去烧,吃了它。

王小必连忙摆手说,太君太君,这鳗让会烧的烧,才补,不会烧,不补,我会烧,我会烧,太君想不想尝尝我给你烧的好鱼?

龟本一听,笑起来,一声要西,说,带上鱼,小必烧鱼。

王小必抱起鳗鱼,带着龟本端一往四坞村里走。后面两个跟班的,端着枪尾随过来。过了虹桥,踏上青石板路,走过槐树下,走过去,走到村口水碓前。

黑色大碓轮,慢慢转动着。

碓轮前,王大富敞开麻布褂,露出黝黑结实的胸膛,接过村里人的谷担,把稻谷背去碓房,倒进碓臼里,慢慢地倒,不让掉落一颗。扳过碓锤,让锤头一下一下砸进臼里。看着谷苞被砸开,跳出一颗颗雪白的米粒。棉花挂着一根黑辫子,辫子上扎红绸,把辫梢绕在了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站在水碓前往下看,看着碓潭里静静的潭水,水面上,有一张姑娘的俏脸。棉花娘一身粗布衣衫,拎着一把旧茶壶,倒上茶水,让人吹吹喝,别烫着。

水碓旁边一间低矮的小屋,棉花的家。王小必带着龟本走来,说,我家到了。

屋子里一个满头白发一身黑衣服的老太婆,弯腰驼背。王小必冲着她喊娘,一面大声说,我们家来客人了,贵客,稀客。老人点点头,不说话,督督督拄着拐杖进了灶间。王小必跟龟本说,我娘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聋了,你们不要见怪,快进屋,快进屋。

王小必招呼龟本和另外两个日本兵坐了,把鳗鱼放下来,回屋拿了把剪刀,给鳗鱼开胸褪膛。杀好鱼,冲洗一遍。抱来柴火,塞进灶膛里,点了火,熊熊燃烧起来。把鱼剁成小截,浇上盐油,放进锅子里蒸上。

王小必陪龟本坐下,说,太君,我从小没有爹,和娘两个人,守着碓房过苦日子,村里人瞧不起我们,如今太君上门来,真是天上掉下的贵客。太君一来,村子里一定不会再欺负我和我老娘了。

龟本听着得意地眯起眼睛,说,小必君是朋友,我们的朋友。

王小必一听,满脸欢笑,说,是朋友是朋友,我们村子里有规矩,来了好朋友要有好酒招待,可惜没有好酒,家里只有一坛苞谷烧,太君要是不介意,好歹喝一口。龟本说你拿酒来。王小必跑出去,果真抱来了一只陶瓮。

烈火蒸烹,不一会儿,满屋子弥漫开鱼香。

王小必把蒸鳗鱼端上桌。龟本张大鼻子使劲吸几口,张嘴笑开。

王小必拿来几只粗瓷碗,揭开坛子,往碗里倒了酒。见龟本看着酒水迟疑,自己端起碗来,先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筷子鱼,送进自己的嘴巴里。

龟本这才端起碗滋了一口,咂摸一下嘴巴,点点头。捡了鱼肉吃,又不停点头。

龟本连声喊好鱼,招呼哨兵过来一起吃鱼喝酒。听龟本连声赞叹鱼香肉美,王小必跟他说,这碓潭下面藏着大鳗,是龙鳗,比起龙鳗,河鳗成小泥鳅了,听说龙鳗那个美味呀,什么都抵不上,谁要是吃上龙鳗,是神仙。

喝了酒的龟本红光满面,说,小必君,你去抓龙鳗,抓到了,大大的有赏。

王小必说,我去我去,只要太君喜欢,我马上去抓。

14

王小必在碓潭前脱下衣裤,探出头去看潭水,墨黑黝黝一片。看到水面上闪动起的白点,细碎的白点聚集过来,合拢起来,合成了一个人的头影,是王大富,王大富叫了一声兄弟,是棉花,棉花喊了一声哥哥,是棉花娘,棉花娘呼唤我的儿。

王小必回过头来,嘻笑着跟龟本说,太君,我一定把龙鳗抱上来,你们千万不要走开,一起帮帮我,我怕龙鳗太大太沉,我一个人抱不动,让它溜了。

龟本说,小必君你的放心,我们等着,吃龙鳗。

王小必赤裸着身子站在潭沿,举高手臂,双脚一个弹跳,飞起来,嗖地向下,一头猛扎,扎进了水潭里。

几个人看向水潭,看到黑幽幽的水面,有波光一漾一漾,跳进潭里的人不见了。

过一会儿,潭里响起喊声,太君太君,快看,我抓到龙鳗了。

几个人听了,一起上前,身子探向潭中去看。看到王小必浮在水面上,水花扑腾,怀里好像真的抱了个粗黑的东西。

龟本朝潭下的人招手,连声说,你,你快抱上来……

话没说完,龟本的胖身子好像站立不稳,朝前扑去,想收回,一双脚收势不住,向前扑了个空,一头栽进了水潭。

扑嗵一声,龟本端一落进了碓潭。

王小必潜在潭中等候,见了落水人,一把抓住两条腿,往水下拖去,一直拖下潭底。从潭底抓起一只钩子,钩子连着绳子,绳子的一端绑在潭底巨石上。拿钩钩在了落水人的裤子上,看他手腾脚划,嘴里嘟嘟冒出一大串气泡。

处理完了,王小必很快浮上水面,一面扑腾,一面朝上面人喊救人,太君落水了,我拉不动了,你们快下来救人呐。

上面的人看下去,他的手里拉着东西,好像是落水人的身子。

两个哨兵探身上前,黑衣老妇就像鬼影一样,提起拐杖,在人的背后一推,又一个落进了水潭里。还有一个人发觉了,返过身子,拉了枪栓想开枪。老妇的身子扑去一边,抱住了柱子,伸手一拉柱子上的绳结。

枪响了。

巨大的锤杆从头顶横砸下来。

老妇捂住自己的胸口,倒在了地上。锤杆砸下来,不偏不正,砸在鬼子的头顶,鬼子双腿一歪,瘫软在地。

王小必从水潭中跳上来,把地上的人拖上前,推进了水潭里。

王小必抱起血泊中的老妇人,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王小必叫,大娘!老人微微睁了睁眼睛,抬了抬嘴角,好像露出微笑的样子。

王小必流出了眼泪,他说,大娘,你的老伴你的儿子都被鬼子杀了,我答应你,杀鬼子,我还答应你,杀了鬼子,我做你的儿子,给你养老,给你送终,今生今世,我是你的儿子,我王小必是你的儿子。

老人的眼角滚出一颗泪珠,身子渐渐僵去了。

王小必放下老人,扑倒在地,嗵嗵磕了几个头,叫一声,娘!

15

王小必从水潭上来穿好衣服,扑倒在地,满地打起滚来,把衣服滚烂了。取来刀子,在自己的手上脚上连开了几个口子,血水污尘和在一起,一副落荒人狼狈的模样。装扮好了,跑出门去,跌跌撞撞跑回矿山,找到鬼子,哭喊着说,不好了不好了,龟本太君被人抓去了。跟人说自己陪了龟本太君去打野兔,山林里冒出几个人,拿枪逼着他们,缴了他们的械,把人绑起来带走了。

王小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死了父母一样,一面扇自己耳光,说没想到山上会有人,说他正好追一只中弹的兔子,才没有和龟本呆在一块,说他这一辈子从来没遇到过龟本这么好的朋友,要不是为了赶回来报信,宁愿一起被抓去,说自己是怎样拼着命从山坡上滚下来的。一边说,一边喊,你们快救救太君吧,要是迟了,怕是没命了。

鬼子问他看到多少人,王小必说没有几个人,再问他,他们都带了什么枪,王小必说看到两条长的,还有拿在手里的。

鬼子当下结合起矿上的一队人,要王小必带路,上山追赶,解救龟本端一。

王小必带了一队鬼子往山上跑,沿着盘转的山路,一转两转,进了树林。林中的树木高大,树叶茂盛,阳光从叶缝间射进来,直一道,斜一道,道道锃亮,好像发光的宝剑。

正走着,忽然间啊一声惊叫。前面的人连忙回过头看,发现后面空空的,发出惊叫的人不见了。鬼子慌了神,不知道遇到了人还是鬼,跑上前去看,又是啊一声,眼看着一个人往地下落去,不见了人影。

鬼子明白过来,上了王小必的当。拿枪指向他,朝他开枪。王小必飞身跑了,绕转一棵又一棵的树,惊落一树树落叶,飘飘扬扬。伴随边嘘嘘直响的子弹,王小必一路奔跑,手舞足蹈,成了一只欢快的猴子欢快的兔子。

王小必知道,这块树林里,遍地布满了壕坑,四坞村人狞猎捕兽的壕坑。村里人挖下深壕,在壕中支着竹枪竹叉,埋下铁夹,插上沾了毒汁毒液的藜棘,再支起棚架,上面铺一层浮土和杂草落叶,掩盖起来,一般的人和兽发现不了。走在上面,一脚踩空,掉进壕坑里,不死即伤。野猪伤粮,来的时候大大小小一大群。为了逮住野猪,这片树林中的壕坑也是一大片,坑连坑,坑套坑。人在地上,地在脚下,不知道哪一块地是实的,哪一块是虚空的。如果不认识当地人做下的标志,在林中瞎打转,迟早落进坑里。

日本人来到四坞山,四坞山的壕坑等他们。

16

快入秋了,一场暴雨之后太阳出来,四坞山顶的天空成了一块蓝布。四坞村的村口响起了鞭炮声,噼噼啪啪,这可是久违了的声音。听到鞭炮的村里人全都从家里出来,开始站在门口听,听到外面好像有人在大声叫喊。

日本人投降了!日本鬼子滚蛋了!

听了几遍,听真了,嘴巴张开了,笑容回来了,回到了黧黑的脸上,回屋拿鼓拿锣拿锁呐,拔了腿往村口跑。

鼓敲起来,锣敲起来,喜庆的锁呐吹起来,拍手的,蹦跳的,奔走相告的,四坞村的老老少少一个个眉开颜笑。

听到日本人走了,沈老爷的眼珠子转动了,慢慢站起身来了,抬抬脚,会走路了,掐一把自己的大腿,好痛。好像睡过去做了个梦,又黑又漫长,现在好了,梦醒了。穿好长褂,前后褂摆整齐了,戴上瓜皮帽,好好正了正帽沿。

沈老爷拿出大洋,请人在村口搭起戏台,戏台对着焦黑的槐树桩。都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树,英雄的树,树上的马蜂咬死了好几个日本人,千年老槐树是为抗日牺牲的。

说起他们中间一个英雄,一个不知名的抗日大英雄,是那个人打下马蜂,往日本监工的水壶里放进了蛇,在碓潭里杀鬼子,又把鬼子引去壕坑,让鬼子落进坑里,一个个成了孤魂野鬼。

王小必抖着一身破衣服跑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扭一扭脖子踢一踢腿,竟然说,是我捅了马蜂窝,是我往日本人的水壶里放了蛇,是我在碓潭杀鬼子,也是我把鬼子引去壕坑,我就是你们说的杀日本鬼子的大英雄。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全瞪大了眼睛。

沈老爷眯了眼睛,把王小必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尖脑袋细脖子,两只鸡爪一样的手,两条山羊一样的腿。众人抬了眼睛,把王小必从脚到头看了一遍,脚上一双烂草鞋,腰间一根烂草绳,头上一团分不清是猪毛是牛毛的乱发。

沈老爷说,你会是抗日英雄?

众人说,抗日英雄会是你?

一起摇头,哄堂大笑。

沈老爷又说,你王小必如果想做英雄,要让我们大家相信,你得拿出证据来证明。

听他这么一说,王小必搔搔脑袋,想,证据呢?打马蜂,连马蜂和鬼子都不知道,放蛇,王大富知道,王大富死了,碓潭杀鬼子,老大娘知道,老大娘死了,引鬼子进壕坑,只有鬼子临死前知道吧。

王小必说,我有打马蜂的橡皮弓。

一群小屁孩子叫起来,我们也有。

王小必说,我把小蛇装进了烟管。

什么烟管呢?

老爷的烟管。

沈老爷的烟管?烟管呢?

还给沈老爷了。

沈老爷从腰间摘下烟管,举起来,说,烟管在我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王小必说,潭底的铁钩子是我绑在石头上的,鬼子的裤腿是我给钩住的。

众人说,会绑铁钩子的人多了。

王小必说,会把鬼子引进壕坑的人更多。

众人说,是啊是啊。

王小必忽然想起一个人,到目光去找,找到了,在人群中,沈玉盈,脸上描了眉涂了彩,看来打算上台好好唱一出了。

沈玉盈也看到了王小必,朝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当初让你干点正事你不干,现在后悔了吧?

王小必夹紧身子,破衣烂衫迎风飘摆,从村子里面走出来,当当当跑过虹桥,来到河边,纵身一跳,跳向了河滩。阳光下满滩的沙子闪闪亮亮,金子一般。王小必叉开身子往后一仰,躺在了河滩上。

阳光太刺眼了,转了头去,看到半顶草帽,好像以前戴过,抓起来,扣在了脑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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