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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根的戒指

1、明根上当了。

明根没有料到,谷海会跟他说那样的话。明根蹲在池塘边柳树下吃饭的时候,还在一心想着谷海说给他的话。

明根的面前,蓝粼粼一口池塘,池塘边上一棵柳树,水桶一样粗的树身,一年到头喜欢披头发,枝枝条条披落一大丛。明根坐在柳树下面,手里端着一只粗瓷海碗,碗里红薯饭,就着一根腌黄瓜两个咸萝卜。妈在的时候会把黄瓜切成片,把萝卜切成丝,往红热的铁锅子里浇点油,把黄瓜片萝卜丝盛去锅子里翻炒几下,还会放进一点蒜瓣辣椒片。妈在的时候,一天天叨念着盼望着明根的屋里来个女人。如果屋里来个女人,肯定也像妈一样,把黄瓜切片把萝卜切丝,就算不把黄瓜切片不把萝卜切丝,吃起来,黄瓜萝卜肯定不只是个咸咸淡淡的滋味。那会是什么个滋味呢?明根不敢去想,好像那么一个想象是肥皂沫吹起来的泡泡,空中飘着,圆圆的,红色绿色,十分好看,但是如果让明根去想一下,说不定就是戳了泡泡,泡泡就破了,没有了。

明根才坐下便看见谷海过来,谷海穿件着青灰色大翻领上衣,里面还穿了白衬衫,看样子是去镇上或者是去亲戚家里。

谷海看来不急着走路,走到明根跟前停了下来,朝树下看一眼明根,说:“我说明根,你去三嫂家吧。”

大清早谷海的嘴巴里冒出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把明根一下子给愣住了,明根好像没法听懂谷海话里的意思,或者压根没听清谷海说的话,抬了一张黑瘦的脸,睁着一双茫茫然的眼睛,往谷海的脸上瞧。

看到谷海脸上一道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见他的薄嘴唇翘了一翘,然后看见他走上前来,伸手指着明根手里的饭碗,再说:“你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了是不是?也不替三嫂想想,她一双女人的手,要扒四份吃的,就算是扒泥巴,把四个肚子扒满了也不容易,你要知道,三哥是个无期,三嫂还能指望什么?”

这回明根听明白了谷海说话的意思了,谷海的意思是说,让明根把碗里的饭分一部分给三嫂家,或者是让明根给三嫂家扒点吃的。

明根不理会谷海,自顾低头动起了手里的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还爽爽脆脆咬了一口腌黄瓜。吃了几口,明根想到了什么,一边吞咽时一边等着谷海再说话,谷海再说什么,明根打算问他一句话,明根反问谷海,你为什么不去三嫂家?你为什么不替三嫂去扒吃的?但是明根没有听到谷海再说什么,明根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谷海已经没人了。

明根咬完最后一截黄瓜的时候,忽然想到,谷海他是说,让明根去三嫂家,这话里会不会有别的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那个意思了!不能想不能想,也不想想,三哥田会明是个怎么样的人,三哥是因为什么事情被判了坐牢,虽然是个无期,但是三哥好歹还是个活人,血是血肉是肉的,只不过关在围墙里面不给出来,三哥在围墙里面是劳改犯,而一旦出了围墙,三哥当然还是三哥,还是田会明。

无期,没有日期,没有日期是多长的日期?到哪一天为止?到死去的那一天吗?那也是有期的,那个日期是不是可以叫死期?什么死期,不好听!明根一面寻思着,端着只空碗,低着头往家里走。

低矮的泥坯房有门没窗,屋子里面黑暗一片,从亮光中来的眼睛慢慢适应下来,看见一张破桌子几条破凳子,靠里间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妈在世的时候就躺在这张木板床上,妈经常对着明根说,唉,要是有间砖瓦房该有多好,要是有张齐全的床有张齐全的桌子多好。明根懂得妈的意思,妈是说有了好的房子,有了好一点的家俱,女人才会进这个家。女人要有好房子,好床,好桌子,女人是哪一个人?谷海又想到了三嫂,谷海提到的三嫂。

三嫂是三哥的妻子,以前明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人家,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心里头怵着三哥的一双老虎眼,老虎眼一瞪,感觉整个人会轻飘飘地被吸进了老虎口。只是,现在老虎已经被关进了笼子,明根要壮起胆子去想一想了。脑子里出现的三嫂有点胖,白白的,说到白,明根想到了白豆腐,只是白豆腐煎一下黑了,炸一下黄了,不如去想雪人,堆上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直到融化了还是雪一样的白。

三嫂叫刘玉兰,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大大小小四口人,如果来明根家里,这屋子还住不住呢。什么?三嫂和她的孩子住明根家?明根是让三嫂来他家?明根明根,你在想什么呢?

明根连忙止住念头不再往下想了,从门背后拿了一把锄头,扛在肩上,再拎了一只竹篮子,出门去了。

明根家的地在茶树坡,种了一畦红薯一畦白菜,红薯在泥地下长成了大个子,把泥地高高拱了起来,白菜种下没几天,还是两根细茎两个绿叶。明根割去薯藤,翻挖泥下的红薯。一个个圆圆大大的红薯从泥土下面滚出来,捡起来,抹去泥块,放进篮子里。

明根捡红薯的时候抬头朝前面的坡地看了一眼,远远看到前面的坡地里也有人,那人在挖地,从后背身看,是个女人,看那女人的腰身,倒像是三嫂。一想到三嫂,明根的心扑扑跳了起来,好像自己什么时候做了一件对不起人家的坏事,连忙低了头再捡红薯。可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后来又看了,看到那块地凭女人怎么挖,还只是被挖翻一小角。

捡满了一篮红薯,明根不想再挖了,红薯多了,明根一个人吃不了。时间还早,明根问自己是不是可以过去替三嫂挖会地,他还可以送点红薯给三嫂,但是明根的双脚不听话,迈不开步子,好歹往前走出一步,赶紧往后退回两步。

明根只得拎起一篮红薯,低着头,一步一步下了山。

回到家里,明根发现自己的脑子里还在惦记着什么,惦记什么呢?想了一想,好像是在惦记着一个举锄的女人,还有她身旁那一块挖不完的地。明根有点恼怒自己了,自己有的是力气,为什么这么小心眼,去帮人家挖一下地怎么了,人家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挖不出地种不下庄稼怎么过日子?

明根听到了一个声音,明根,你去帮帮人家。

明根一惊,谁的声音?谁在跟明根说话?好像是妈。可是妈已经不在了,已经死了,死去的妈还在替明根操心吗?或者是,死去的妈也同情那一家人?同情那个女人?

中午的饭还是红薯和黄瓜萝卜。一面吃饭的时候,明根忽然想到,那一家四口有没有红薯饭吃?能不能吃饱肚子?想到这些,明根吃不下了,明根觉得谷海说对了,他明根确实有些过份,凭什么让一个男人养活一张嘴,而让一个女人养活四张嘴。

明根自言自语,我要帮帮三嫂。

明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帮三嫂,怎么帮?帮她挖地吗?给她和她的孩子扒饭?三嫂她会接受吗?怎么跟三嫂说出来呢?

明根下定决心了,他要把他的想法跟谷海说出来,说不定谷海会把明根的话带给三嫂。明根想好了,他会让谷海这样跟三嫂说,明根有的是力气,那些地让明根去挖吧。

想到让谷海捎话,明根在屋子里呆不住了,他知道清早谷海出了村,肯定是去了镇上或者走了亲戚家,谷海从村外回来的时候,还会经过池塘边经过老柳树旁。想到这里,明根赶紧走出屋子,来到了老柳树下面坐着。大白天坐下柳树下面,明根成了什么人?人家会不会把他看作是游手好闲的懒汉呢?想到这些,明根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什么人,但还是爬上柳树折了些枝条,下了树坐着编起了柳条篮子。

谷海回村经过老柳树的时候,明根冲着他叫了一声,“谷海!”叫得太响了,把谷海吓了一大跳,也把明根自己吓了一跳。

明根逮着谷海了,但是明根不好意思马上把肚子里的事情说给谷海,他问谷海是不是去镇上了,谷海说是的,问他买了什么,谷海说买了本书,问买了什么书,谷海说医书,再问谷海是不是打算学医,谷海说那医哪里是容易学的,找本书随便翻翻。谷海反问明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但是明根吱吱呜呜还是说不出口。

谷海从明根绯红的脸和扭怩的神态上明白了几分,但是他不急着挑明,他说:“明根,你编的柳条篮结实好看。”

明根赶紧把新编的篮子拎过来递给谷海,巴巴地说:“送,送给你,你拿回去。”

谷海一笑,把篮子推了回去,他说:“这只先送给别人吧,有空再编上几只,我会过来拿的。”

明根讪讪笑着,黑瘦的脖子上挂起一条条粗实的筋脉,肚子里装了一只兔子在扑腾着,但实在开不了口,说什么呢?怎么说呢?只好低下头去,让自己的一只脚踩起了另一只脚,另一只脚又反过来踩这只,脚上黄绿色帆布胶底鞋,两只鞋的鞋头都起毛了,如果不缝补几道,很快要露出脚趾了。

谷海笑着拍了拍明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明根的心思了,我替你去说。”

明根的身子一下子烘热了,整个脖子红了起来,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直了,再也不能动弹了,只有肚子里的那只兔子还是活的,吐出一口糖水,甜蜜粘稠地到处流。过了一会儿,鼓了勇气把头抬起来,想跟谷海说句什么,看到谷海远远走过去了。

2、明根拿出了他的戒指。

青石板小路从两排墙面灰黑的夹弄里穿行过去,踩着光滑的路面往前走,转过七八户人家,前面一间老旧的房子,门楼和窗台都雕了花,往门洞里看一眼,里面黑漆漆的,那是瘫子老培的家,要是在门前站上一会儿,会闻到一股酸鱼烂肉的气味,让人不由会捂住鼻子或者屏住呼吸。

老培没有瘫痪的时候,在力气上比人差些,但是老少无欺,喜欢跟男男女女说个笑,在村子里有个好人缘,还能拉一手好二胡,月亮爬上柳树的头顶,凉凉的风吹过池塘水,二胡声长一声短一声传过来,让听着的人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轻飘了起来,就好像是附了仙魂仙气,只觉得映着月光的池塘水面和柳树婆娑的黑影子都成了仙境仙物。

老培瘫痪以后,也听到过二胡声,但那是哭的声音,比听到哭声还要让人难受。

瘫子老培让明根想起一个人,谁,三哥,被判了牢改的三哥田会明。老培的瘫痪跟三哥有关,三哥坐牢改正是因为老培的致瘫。只是这种事情让人不忍心多想,想多了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明根在老培家门前暗暗叹了口气,飞快地走了过去。

再走一段路,前面一下子开阔了,开阔地是村小学的操场,圈了一道围墙,围墙旁边种了花草种了树,小学楼房的前面还竖了根旗杆,旗杆上面飘着一面红旗。一时间看见小学生从教室的门洞里冲出来了,冲来操场上,有一个人抱了只圆球跑,几个人追,嘻嘻哈哈,闹闹哄哄。明根伸长了脖子往围墙里面看,想看一看人群中有没有三嫂的几个孩子,桃红、天龙和地龙。看到了一阵,好像追球的里面有个天龙,天龙停下追跑的时候站在原地提了提裤子,还朝外面看一眼。天龙看过来的一眼让明根害了羞,心里嘲笑起自己,明根明根,你是个什么人,还关心起人家的孩子来了。

明根低下头往前面走,走过拐角,墙头上挂了几串红辣椒蒜头捆的房子是谷海家。谷海家的屋子不比明根家高大宽敞,但是人家的屋子好歹是砖砌的墙,屋顶还盖着瓦片。

谷海的老妈坐在门口切红薯,一双乌黑郓裂的手,一手拿刀一手拿红薯,把红薯切成薄片,铺在地上晒干。见了明根,谷海妈停下手脚,站起身想给明根搬凳或者泡茶。明根止住了她,只问谷海在不在家。老人指了指屋子里。明根刚要走进屋被人叫住了,转身来看,是谷海老妈。

谷海老妈跟明根说:“明根,我们老实人干老实活,吃老实饭,要折腾让人家去折腾。”

明根不明白谷海老妈跟他说这些话的意思,想问一问哪一个要折腾,折腾什么,却听到谷海在屋子叫他,连忙应了一声,进去了。

谷海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明根进房的时候他侧了侧身子,抬手指了指床前的一条矮凳。

没等明根开口,谷海告诉他,他已经把明根的心思传达给三嫂了。

明根一听,胸膛里那只藏伏着的小兔子一下子扑楞楞紧跳了起来,连忙压住胸口,瞪了一双眼睛盯着谷海,期待着谷海的下文。

谷海见明根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再说:“三嫂倒是没说什么,她的三个孩子抢着说话了,桃红说,没门,天龙说,拉倒吧,地龙还小,不知道大人的意思,他说明根叔叔要来他们家,要带上一篮核桃,还要一篮枣子,一个个枣子都要又红又大。”

明根听了使劲点头,又讪讪笑了几声,抬手擦一擦额头,额头上冒出了细汗,再问谷海,“谷海,要是三嫂没那个意思呢?”

谷海瞥了他一眼,说:“人家要是没意思,你还不是照旧过你的日子,照旧种你的红薯白菜照旧吃你的饭。”

明根听了又笑,咧着嘴角苦笑。谷海呲了一呲嘴角。之后,谷海不说话了。明根也不好意思再问什么,直了身子坐着。明根看着谷海翻书,看谷海翻了一页,又翻了一页。明根看到谷海翻着书的指手细长,像一双女人的手。

后来谷海到底忍不住了,扔了书,像明根一样坐直了身子,再问明根,“明根,你还有话是吗?”

明根一听涨红着脸,低下了头,很快又把红脸抬了起来,还站起身走到谷海跟前,伸手,把他手里一件东西按在了谷海的手心里,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麻,麻烦你了,帮我带给三嫂,就说,就说是明根的一点心意。”

明根放完东西转身就跑了,一下子跑出房间没了人影,好像不跑得快一点,谷海会把他托付的事情推辞掉。

明根走后,谷海低头看自己的手里,一团皱巴巴的黄裱纸,慢慢把纸张掀开,掀了一层还有一层,竟然包了好几层纸。会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一层层把纸团打开了,里面现出一只戒指。韭叶边戒指,亮闪闪黄灿灿的,在手心里掂上一掂,沉甸甸的,金戒指?真金做的戒指?明根,明根的破屋子里会有金子?

把明根的戒指捏在手指间压了压,谷海的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笑。

明根从谷海家出来后没有回家,家里一个人,一张床,还不如坐在老柳树下,听老柳树上几声乌鸦叫,看池塘的水面从亮蓝到灰蓝再慢慢灰暗下去。明根还想在脑子里想点事情,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想,渐渐觉出从水面吹来的风凉了,坐在屁股下面的石头也凉了,空肚子咕咚叫了,只是还不肯站起身子,往肚子里吞了几口口水,再坐了一会儿。

二胡声又响起来了,咽咽呜呜的,让明根直想直想哭。

3、明根掉进井里了。

早晨明根起了床,胡乱穿了衣鞋,打开门,往门外看一眼,看到前面站着人,一二三四,四个人,等到明根搓一搓眼睛看清站在那里的是哪几个人,明根的一双眼睛一下子傻掉了,不是别人,竟然是三嫂!还有她的三个孩子!

明根晚上稀里糊涂做梦,梦到三嫂了,梦到三嫂对着他笑,甜甜糯糯地叫他明根的名字,还朝他伸出手来,三嫂的手肉墩墩的,很白,明根抖抖索索伸出自己瘦巴巴的手,朝那只白手伸去,忽然看到那只手上戴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一道亮光,一下子刺中了明根的眼睛,明根的一双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一吓,醒了。醒来的明根睁开眼睛看一看,看到窗洞那边透进一点灰白色,不觉得刺眼。闭了眼睛再睡,睡不着了,满脑子不由又去想事情,想让谷海捎过去的话,想让人带过去的那点东西,觉得自己跟谁开了个玩笑,也好像是谁在同明根开玩笑,其实明根不想开玩笑,明根是真心想帮帮三嫂,不知道三嫂明不明白明根的用心,如果明白,三嫂肯定不会责怪明根吧,如果不明白呢,三嫂会怎么看待明根?

大清早的一点点往下想,一直到整个窗洞成了白亮一片,透出窗洞看外面,恍惚间觉得三嫂成了一只长翅膀的白鸟,高高飞在了天上,而明根自己,是一只蹦蹦跳跳的蛤蟆,永远在地上。

在明根还在发愣的时候,三嫂拉着孩子们排成了一排,就好像老师带着学生做队列,然后跟孩子们说:“叫叔叔!”

桃红和天龙皱着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哼,仰了头去看天。只有小脸圆圆的地龙听妈妈的话,叫了一声:“明根叔叔。”

才叫完地龙哎哟一声高叫起来,然后冲着姐姐哥哥叫,“你们干嘛要拧我?”

一时间,明根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发热发烫,就好像在炉子里烤着,皮烤焦了,肉烤烂了,只是一颗原先同样火烫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平静冷却了下来,似乎心和身子被什么隔开了,身在火里,而心在水里,凉凉的水。明根没有往下想那是为什么,只觉得再怎么想,也不是明根能够想通的,只是赶紧把自己挡住门洞的身子让开,再愣愣傻傻地跟门外的人招呼,“来,来家里坐。”

三嫂哈哈笑着,圆胖的身子雪球一样滚进了明根的家。三个孩子也跟着进屋了,进了屋,桃红和天龙一个翘了一条腿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干脆抬起屁股坐在了桌子上,地龙骨碌碌满屋子找东西,只找到一篮子红薯,有些不高兴地跟明根说:“谷海叔叔说你家里有核桃,还有又红又大的枣子。”

明根讪笑着跟孩子说:“没,没有核桃,没有枣子。”

天龙皱起了小鼻子,说:“明根叔叔真小气!”

三嫂进了明根的家,把柜子打开了,漆黑的木头柜子,里面几件破衣服,把床铺撩了起来,一床破絮,黑乌乌的床单和枕头。明根看在眼里,就好像被人剥下了衣裤,在白天光下面暴露出细小无力的鸡巴。

三嫂看来并不是为了看明根的私隐处,只见她把柜子里的旧衣服收拾了,把床上的被褥掳了,跟明根说:“走,去三嫂家!”

明根一时慌了神,肩膀和脚跟一想发抖,抖索的声音说:“这,这……”

三嫂撇他一眼,说:“迟疑什么?嫌弃吗?我家的屋子总比你家这猪舍一样泥坯房宽敞。”

明根低下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三嫂说:“你没有意思送我戒指干什么?”

明根一听赶紧抬起头来,对着三嫂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我……”

三嫂一笑,说:“不用你多说了,走吧!”一面大声跟孩子们说,“都过来,替明根叔叔拿东西!”

走来两个蔫头蔫脑的,各自拿了一点东西。桃红坐着不动,她妈妈把一只枕头塞给她拿,她松着手,任凭枕头滚落在了地上。做妈的把枕头捡起来,朝女儿的腿上拍了一巴掌。女儿站起来朝妈呸了一口,昂了头,空着双手一个人走了。

明根果真跟着三嫂走了。明根的身上,一件藏青色中山装,崭新的,还是妈在时替明根做下的,让明根穿着做新郎倌,明根珍惜妈的心思,也珍惜新衣服,把新衣服一直藏着,舍不得穿,是三嫂翻出来让明根穿上的。衣服上一道道折痕,看上去,让人觉得衣料是镀了颜色的铁皮,衣袖和下摆长出了一些尺寸,这样看去,衣服下的身体成了傀儡人,还无端地矮缩了几分。

一路上,明根不敢看人,碰到村里人打招呼明根也不敢抬头,只敢在喉咙里胡乱地应几声,只觉得自己在别人的眼睛里,是一条刚被人从粪坑里捞起来的狗,还是一条懂事的狗,从人家跟前经过时生怕脏了人家,夹了尾巴急急地走开。

就这样走出家门跟了三嫂走,是对还是错?会不会祸害了三嫂和三嫂一家子?明根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在心里暗暗叫了几声妈,可是妈好像在天堂里边睡着了,一点回音也没有给明根。

很快走到三嫂家屋前了。三嫂家的屋子有三间,同样是泥坯做的屋墙,墙面泥黄色,没有粉刷,但是屋顶盖着瓦片,那些瓦片还是青黑色的,不像谷海家乌黑沉沉的。明根在屋前停了脚步,被人在身后推了一把,进了门。走进屋子里,有门,有窗,一片敞亮。

趁着三嫂不注意,天龙朝明根挥了挥他的小拳头,地龙学着天龙的样子,朝明根瞪眼睛抬鼻子,还把手里一根打狗棒高高举了起来。桃红一个人进了房间,啪一声关了门,不见了人影。

明根以为三嫂会把他的铺盖带去天龙地龙的房间里,或者往柴房里一丢,让明根独自在柴草间安个窝,却看到三嫂抱着明根的铺盖往大房间里走了,那,那是三嫂和三哥的房间吧?

一会儿三嫂从房间出来,笑着跟明根说:“都安置好了,不过来看看吗?”

拉了明根往她的房间里走,又转过头来,朝天龙地龙凶了一眼,“去!赶鸭子去!”

明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怎么就进了三嫂的房间?这,这可是叫刘玉兰的女人的房间!壮着胆子打量一眼四周,房间里东西不多,两只漆了红漆的箱子,一张宽宽的花篮床,床檐挂了帐子,床上摆着绣了花的枕头,颜色大红大绿的被子,而从明根家带来的枕头和被子摆在一旁,看上去,有钱人旁边蹲了个乞丐。

三嫂掩了门,一把拉住了明根,拉明根和她一起坐在床沿上,跟明根说:“你别害怕,是那个砍脑壳的自己提出来的,他在牢里提出让我找个人,找个帮他养孩子的人。”

听三嫂这么一说,明根心里踏实了一些,可是这时的心里却又隐隐泛起来一些委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三哥让三嫂找一个人代替他养孩子这句话吧,想到这里,明根马上想到了地龙说他的一句话,明根叔叔真小气!可不是,明根犯得着这么小气吗?何况明根决心从家里走出来,来到三嫂家,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帮帮三嫂,帮忙三嫂一起种地养孩子吗?

三嫂拉着明根又说:“明根明根,你给我的是金戒指吗?金子做的戒指?”

三嫂说到戒指,明根微微红了脸,只是脸往胸前埋着,三嫂并没有看见。明根想,这,这怎么说呢?怎么解释呢?

因为不知道如何说,明根干脆不说话,什么话也不说。

三嫂急了,她说:“肯定是金子做的对不对?是你妈或是你妈的妈留下来的,是不是?要不,是你明根不小心捡到的,你明根去了大院子的人家,在灰尘旮旯里看到一个圆东西,捡起来,抹去灰尘,一看原来是金戒指,是不是?”

明根在心里说,三嫂,她,刘玉兰,她,她怎么连灰尘旮旯也想到了呢?明根什么时候去过大户人家?就算明根去了,明根能在大户人家捡到戒指,别人怎么不去捡呢?会有这么大的运气留给明根?

明根说:“不是金戒指,是铜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金的?铜的?铜戒指你是怎么弄来的?”

明根说他捡到一捆旧电线,没事的时候,把皮线里的铜丝一根根抽了出来,后来把铜丝拿去铜匠铺,在热锅子里把铜丝化了,请铜匠帮他敲成了一只戒指。

三嫂一听,马上沉下了脸,抓住手指上的戒指一阵猛拉,看样子打算退出来还给明根或者扔掉,可是戒指咬住了三嫂的指头,一时间退不下来。

三嫂咬了牙齿问明根,“你为什么要拿这么一个不值钱的破东西来糊我?你安的是什么心?明根啊明根,看着你老实,原来是坏进骨子里了!”

明根一时觉得自己实在干了一件蠢事,一件坏事,自己是怎么想到让谷海把一只铜戒指带给三嫂?这戒指黄闪闪的,让人以为是金子做的,这不是骗人吗?明根不成骗子了吗?可是明根实在不想做骗子,不想骗人,现在,让明根怎么跟人解释呢?怎么样才能让人让三嫂相信他不是骗子?

明根眼泪汪汪地看着三嫂,可是凭他怎么看,三嫂的脸色一直没有缓和下来,明根想,三嫂肯定恨死他了,明根只得想,那些皮线里面怎么全是铜丝?怎么就不是金丝?

4、明根是只大笨蛋。

三嫂没有把骗子明根扫地出门,也没有过份责骂他,当然了,明根的铺盖被丢进了柴房,在稻草和豆萁中间安了身,有了新去处。

一大早,明根从柴房出来,扫了院子,挑了水,一直把水缸挑满了,然后在屋檐下细细切猪草。孩子们起床了,桃红走来院子里梳头,把屁股后背朝向明根,梳完头一转身走了。天龙带着地龙在明根身上指指戳戳,还怂恿地龙朝明根喊:“明根明根,柴房里睡得好吧?要不要我抱一只小狗回来陪你?”

明根想如果三哥在家,这些孩子会怎么样,三哥会怎样跟孩子们说话,明根想了想,学起三哥的口气跟孩子们说:“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天龙鬼祟地在地龙耳朵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弯下身子窃笑,看到地龙昂了脖子走来明根跟前,冲着明根大声说:“放屁!”

孩子们哈一声笑开了。

三嫂把早饭烧好了,三个孩子吃了饭上学去了,明根切完了猪草,被三嫂叫进屋里吃饭。斗胆看一眼三嫂的脸,看到三嫂的脸色还好,白里透着红,还咪咪笑着,让明根自己去盛饭。明根盛来了饭,一碗玉米粥,还有红薯。明根端着饭碗想去外边,像以前在家里时候一样,蹲在墙根下面或者坐在树阴下面吃饭,三嫂让明根坐在桌子前吃,明根也就坐下了。

三嫂和明根一起吃饭,三嫂的身子挨近了明根,同他说:“明根啊,我三嫂刘玉兰也不是个贪财的人,再说你倒想想,一个戒指,就算是金子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大财?我只是想,如果有了金戒指,可以卖了买一头牛,买不起大牛就买一头小牛,慢慢养大了,田地里的活就不用你明根替我们卖力了,说不定还点余钱,可以给桃红他们三个买件新衣服穿,他们姐弟每天穿一身旧衣服上学,在同学中间多没面子。”

明根被三嫂的话惊了一下,原来三嫂为着金戒指是替他明根着想,是替三个孩子着想,这让明根越发责怪自己,责怪自己差一下误解了三嫂的心思,责怪自己怎么就不能有一只金戒指,更责怪自己没能从电线里抽出金丝。

明根吞下一只红薯,提高了声音跟三嫂说:“三嫂你放心,我明根好好干活,牛会有的,桃红天龙地龙的新衣服也会有的,我还要替你买一身新衣服,让你穿着去看三哥,让三哥放心家里。”

三嫂的眼睛好像潮湿了,见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说:“我知道你明根是个好人,是成心来帮我们的,三嫂我多想天天陪着你上山下地,只是你三哥在家的时候宠着我,这不让我干,那不让我干,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让我浑身没积起几两力气,哪里对付得了那些粗硬的活,往后,田地里的活可就只能指望你了。”

明根听了三嫂的话,想说一句,放心,都交给我,可是一想,三嫂不是想要头牛吗?如果明根把田地里的活全揽下来,那买了牛有什么用?还会买牛吗?

所以明根跟三嫂说:“把活都交给我和牛吧!”

明根上山经过村子,忽然被人一把拉住了,一看,是谷海,明根不知道谷海找他是有什么事情,还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随着谷海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两人站住了,只见谷海张大眼睛把谷海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就好像几天不见,谷海不认识他明根了。明根不说话,随他看去,在心里,明根认为谷海帮他牵了和三嫂的线,是他的恩人了,谷海需要他做什么事情,他一定努力去做,谷海有什么话跟他说,他一定听着。

打量完了谷海反剪双手笑着问明根:“好不好?”

明根想谷海肯定是问他去三嫂家好不好,肯定是好了,如果说不好,谷海说不定认为是他的主意出得不好,是他害苦了明根,那么谷海说不定会把明根拉回家,不让他再去三嫂家,这样一来,还不是前功尽弃了?所以明根听了谷海的问话连忙点头,拼命地点头。

谷海牵动嘴角冷笑一回,说:“我是问你和女人睡觉好不好?”

睡觉?和女人睡觉?明根想说我跟稻草睡觉!跟豆萁睡觉!但是这话也不能跟谷海说,要是跟他明说了,他说不定还是要拉明根回家,不会再让明根睡三嫂家的柴房。明根只得再点头,一点,把自己的头点低了。

谷海哼哼笑两声。明根不知道谷海为什么笑,但是明根听出了谷海的笑声有点重量,一笑一个锤,重重砸在了明根的身上,谷海的手同样重重地拍一拍明根的肩膀,一面在他的耳根边说:“我知道你明根好样的,好好干,干出个子丑寅卯,干出一个双黄蛋!”

明根抬了头问谷海,说:“什么子丑寅卯?什么蛋?”

谷海骂他:“笨蛋!让你在你那位三嫂的肚子里下个种,弄出个小东西,他们家不是有天龙地龙了吗,再弄几个火龙水龙出来!”

明根一下子改变了脸色,想说,谷海你这是什么话?你想糟踏人是吗?但是明根还是忍住没有说,明根要把什么都忍下,明根不能上了谷海的当。只是谷海你知不知道,被你这么一说,明根从脑袋到脚板都着火了,不仅是火烫的火,还有恼火的火。

明根撇下谷海,飞快跑开了。

谷海在明根身后拍了拍手掌,脸上挂着一道阴阴的笑,暗自骂了一句,“骚狐狸!害人精!如今搭上一只笨蛋,等着看好戏!”

谷海朝一户人家走了,那是一幢老旧房子,门楣和窗台都雕了花,是老培家。

明根开始挖地,是三嫂家的玉米地,没有好好打理,地里的泥土都板结了,挖起来相当费劲。一面挖地时,明根想着自己的行径,想自己确实想帮帮三嫂,可是明根住进了三嫂的家,一个光棍男人,一个男人不在身边的女人,别人会怎么看待呢?就像谷海,谷海已经那样在说他明根了,如果有人这样说三嫂,三嫂她怎么受得了?要知道人家是个女的!明根啊明根,你害了你自己不算什么,你千万不可以害人家啊!

这样想着,明根的眼睛里溢出了眼泪,抬了手背擦,擦不干,后来干脆扶住锄柄任凭眼泪去流了,那些泪水滴在了脚下的泥土里,和进泥土不见了,一阵山风吹来,吹散了明根的许多眼泪。这么一来,明根的身子不由软了下去,手下的力气也就使不出来了,挖地成了啃地,啃了半天,才啃出一个角。

三嫂送饭过来,朝地里看一眼,惊呼了一声,“明根!你是想来我们家骗饭吃?”

明根被惊醒,看一看自己啃出的那一角地,觉得确实不好意思,饿着肚子继续挖地,直到把一块山坡地全部翻挖了一遍。

5、明根做牛做马。

年前,明根替三嫂家收了不少玉米,还把自家地里收来的玉米黄豆挑来了三嫂家。又翻了地,种了小麦油菜。小麦出苗了,油菜长叶了,麦苗的鹅绿,油菜的青绿,衬着泥地的土黄,黄黄绿绿覆盖了山坡。

年脚,明根提出要出一趟门,问他去哪里干什么,没见他回答。三嫂看看田地里没有什么急着干的活,就让他走了。明根很快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牵回了一头小牛,还把一点钱塞给了三嫂。

黝黑精瘦的明根,牵着一头小牛,站在三嫂家的院子里,咧着嘴巴嘿嘿地笑着。

三嫂接了钱,点了一下塞进自己的衣服里,然后瞪大眼睛惊讶地问明根,“明根,你是偷的还是抢的?”

明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有了,目光里带出一点幽怨,看了一眼三嫂,说:“我把我家的房子连同地皮一起卖了,买了牛,买不起大牛,只能买一头小牛,还剩下一点钱,你给桃红天龙他们买件新衣服。”

三嫂皱了眉头,问:“卖了房子?那你以后住哪里?你不会一辈子赖在我们家柴房吧?”

明根听了三嫂的话,赌了一回气,回她,“我住在哪里不用你管!”

有了小牛,明根每天的生活里有了新的内容,天不亮就起床,一大早上山割一担青草回家喂牛。看着小牛嚼咀吞咽,明根在一旁微微笑着。下雪了,扒开雪窝找草,找到一些枯死的草,背回来给小牛,看着小牛嚼得艰难,明根觉得委屈了小牛。

风雪的夜里明根冷得醒了过来,整个身子在薄被下面缩作一团,还是冷,后来听到隔壁小牛的反刍声,想到给小牛铺了草窝,小牛没有受冻,想到桃红姐弟躺在了温暖的被窝里,想到三嫂松软的身子也躺在了温暖的被窝里,觉得他们都好,自己冷一点算不了什么。后来还起了个不应该的想法,想被窝里松软的身子是什么个样子。明知道不是自己能想该想的,却忍不住一点点往下想了,想着想着,那个身子就成了一张雪白松软的被子,宽大的被子包裹了明根,把明根包裹严实了,明根也就觉不出一点冷了。

过了新年,听说谷海进学校做了代课老师。谷海的家就在小学边上,有一回老师生病让谷海给代了几天课,老师病好后谷海便只好回家了。还说后来谷海天天盼学校里的老师生病,老师生了病,谷海又有机会代课做老师了。果真老师又生病了,而且这一回还生出了大病,一时回不了学校上课,谷海可以从容地做他的代课老师了。

明根见到谷海的时候,看见谷海摇晃着脑袋,慢条条走过来跟明根说话,“明根,你以后要叫我韦老师了。”

韦老师?明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谷海有一个姓,姓韦。明根自己也有一个姓,明根姓张,这个张字明根会写,弓长,把弓拉长了叫张,多好的姓,张明根。明根想到这些,摸着自己的脑袋嗬嗬笑开了,一面笑时,一面回答谷海,“我又不是你的学生,我不叫你韦老师,我叫你谷海。”

谷海说:“你不叫我韦老师可不行,我是桃红天龙的老师,他们是你的孩子。”

桃红天龙他们是明根的孩子?明根一听,感觉他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炸弹,嗡一声,炸弹把明根的整个脑袋炸大了。我明根有孩子了?我明根的孩子们上学了?老天,我明根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这件事折磨了明根,明根把脑袋想疼了还是想不明白,只好摸着自己的脑袋走了。

谷海在明根的身后又是冷冷一笑。

一天桃红回来摔了书包说她不上学不读书了。问她为什么,开始不肯说,后来跟她妈妈说,改作业的时候韦老师把手伸到她衣服下面。有这样的事情?老师欺负学生?本来想冲过去责问韦谷海,但是怕得罪了老师,老师反过来报复学生,毕竟天龙地龙都在他的学校里。还好不久后桃红在小学校毕业了,去了镇上念中学。

小牛长成了大牛,在牛脖子上架了轭头一教训,好聪明的家伙,很快学会拉犁耕田了。明根和牛两个,一起上山下田,一起回家,倒像是一对亲兄弟。

天龙地龙也长大了,不再跟明根作弄捣蛋。没有上学的时候,也来给明根做帮手,拔秧,种田,还学会了割稻子,辦玉米。明根有时想夸一夸他们,夸他们一句,真是好孩子!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明根又想起了谷海说给他的话,桃红天龙地龙是明根的孩子,而这句话份量太重了,重得让明根承受不起。

桃红呢,桃红差不多是个大姑娘了,白皮肤,黑眼睛,长得比她妈还好看。在明根犁地的时候,桃红拿着书坐在地坎边静静读着。有时候会放下书,帮忙明根往地里撒种子。

还有一些事,年年收成不错,卖了余粮,家里添了自行车,还添了缝纫机,自行车明根学会了,明根骑,后来天龙地龙都学会了,谁需要谁骑,缝纫机三嫂踩着,三嫂吱嘎吱嘎踩着缝纫机,给桃红天龙地龙做新衣服,也给明根做,给她自己做,还做了新衣服送去监牢里,只是监牢里的人说,里面的人不能穿外面带进去的衣服,让家里人别给他做了。

当然了,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怎么说呢,简单地说,是明根和三嫂住在一起了。

那天明根回家,不见了柴房里的铺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只见家里布好了一桌子酒菜。三嫂让他喝了点酒,还催他洗了澡,晚上把他拉进了她的房间。这一回三嫂没有拉他坐在床沿上,直接把他拉到了床上。

明根怯怯地叫一声,“三,三嫂……”

三嫂一摆手,“以后不叫三嫂了,叫玉兰。”

明根还是胆怯,“三哥他……”

刘玉兰一摆手,“一个活死人,不管他!”

后来明根想,要是谷海再问他,问他跟女人一起睡觉好不好,他该怎么回答呢?好,肯定是好。怎么个好法呢?太好了,好得让明根说不出怎么个好法。明根只想着,如果这一切是他做牛做马换来的,那么他下辈子还要做牛做马。

桃红又出事了,这女孩子的事情就是多,说是她放了学一个人回家,经过松岗岭,松林里窜出个蒙面的人,一把抱住了她,把她往松林里拖。她说她拼了命挣扎,但是那个人的力气比她大,她怎么也挣不开身子,还好凑巧有辆拖拉机哒哒开过来,她听见了就死命地叫,那个坏人只好丢下她跑了。

明根再也不放心了,桃红上学的时候,明根送她去上学,桃红放了学,明根接她回家。桃红坐在书包架上,明根踩着自行车,吱呀吱呀踩着,一直踩到镇上的学校。

有桃红的同学看见了,跟桃红说:“你哥哥对你真好。”

桃红翘一翘嘴巴,也不跟人解释什么,却在明根背转身骑车离去的时候,对着他的背影大叫一声,“明根!”

猛一叫,让明根吓出一个哆嗦,差一点连人带车摔一跤。

6、明根遭遇爱情。

天龙和地龙哭丧着脸回家,一个捂着头,一个缩着手,问他们怎么了,说是被韦老师打了。韦老师用教鞭击打天龙的脑袋,把教鞭打折了,换了根教鞭打地龙,把地龙的手心里打出了血泡。摸一摸天龙的脑袋,头顶鼓起好大一个包,再看地龙的手,蜷缩起来的手掌打不开,一动,啊啊直叫,勉强摊开手心,一看,血泡都变成红紫色了。

刘玉兰还要骂孩子,“肯定是你们两个不听老师的话,老师才打你们,打得好!该打!”

明根见状不行了,把一只草蒲拎起来摔了下去,摔出一团泥尘,还拉起两个孩子去见老师,天龙抱着头好歹不敢去,就拉着地龙走。

找到谷海,明根辟头盖脸问他,“你为什么要打天龙地龙?”

谷海坐在桌子前改作业,头也不抬,“做老师的打学生,你管得着吗?”反问明根,“你心疼了?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他们是明根的什么人?谷海不是替他说过,他们是明根的孩子!可是这话谷海可以说,明根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怎么了,说不出口明根也要说,明根今天把话说定了!

明根吼道:“你打人就是不对!”

谷海哂笑,接着说:“明根,你以为他们真是你的孩子?现在你养着他们,你是他们的爹,等他们的亲老子从牢里出来,你什么也不是,滚一边去吧!老师打学生的事情,不是你管得着的,他们要是不听话,我还要打!”

一句还要打人的话让明根着了急,四处看了一眼,看到谷海家的一把菜刀,拿过来,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瞪着眼睛再吼一声,“谷海,你再打他们,我就杀了你!”

这一来谷海马上变了脸色,站起来后退两步,慌乱地摆着双手说:“明,明根,好,好好说话,你别,别……”

明根见这一招见效了,拿起刀再拍了一下,说:“哪一个学生都不能打,打人就不是好老师!”

谷海听见再拍桌子的声音轻了许多,便壮回了胆,跟明根说:“明根明根,你也不想想,我谷海是你的什么人?要是没有我谷海牵线,没有我谷海巴巴替你往三嫂那里送东西,会有你今天的好日子吗?不要过了河就拆桥!”

这一点明根忘不了,明根一直记在心里,没有谷海的帮忙,明根可能一辈子蹲在老柳树下喝稀饭,一人喝饱了全家不饿,但是话说过来,没有谷海,明根犯得着操哪门子心呢?明根需要拿着刀替天龙地龙讨公道吗?当然了,明根是吓吓谷海的,要是真的砍了谷海,学校里没有老师怎么办?天龙地龙要读书,不能没有老师。

明根拿起菜刀放回了原处,再跟谷海说:“反正你要是再打他们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对我明根再好,我也要杀了你。”

说完了话,撇下谷海和地龙出门。地龙的手痛,明根的心痛,路上明根蹲下身子,把地龙背在了背上。明根的背,有点躬起了,是马的背,是牛的背,地龙趴在明根的背上,伏在明根的耳朵边说:“叔,你真好,我叫你一声爹好不好?”

明根的心忍不住又一痛,好孩子,明根没有白养他们,但是孩子有爹,明根不能做对不起三哥的事情,当然明根也不能伤了孩子的心,便用轻松的口气跟地龙说:“好啊,等你手好了以后再叫。”

地龙的手好了之后,早把这件事情忘掉了。

谷海没有再打天龙地龙,但是孩子们回来说,韦老师不给他们批改作业了,有问题问老师,老师也不理他们。

明根又找到谷海,这一回明根央求谷海了,“谷海谷海,你把天龙地龙教好了,你家的田我替你耕,你家的地,我替你种,好不好?”

谷海在明根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点了点头,说:“明根,你可真是个好人!一个傻好人!好,我答应你,有句话我可跟你前头了,是你有力气要替我们家耕田种地,我可没有强你!再说了,天龙地龙自己学习不努力,学不好,可不要怪我!”

又说:“明根啊,你可要想好了,你今天把他们顶在头上,他们明天把你踩在脚下,你等着吧!”

明根说:“我乐意!”

摇摇头叹了口气,再说:“图什么呢?真是不可救药!”

桃红这孩子,又来给明根找事情了。桃红举着她的一只手让明根看,明根说手有什么好看的,桃红让明根看她手上戴了什么东西,明根一看,桃红手指上戴了一只戒指,黄黄的,好像是他送你她妈妈的那只铜戒指。

明根嘿嘿笑着,说:“不值钱的东西,以后有了钱,给你妈买金的。”

桃红说:“为什么给我妈买,不给我买?”

明根连忙点头,“也给你买,也给你买。”

桃红却说:“我不要金戒指!我就要你的铜戒指!”

明根看一眼桃红,只见桃红翘着小嘴唇,玩弄着手指上的戒指,再跟明根说:“明根,你是个好人,我长大了嫁给你!”

明根一听,这孩子说了什么话?小小年纪就想到嫁人了?还,还要嫁明根?明根急了,说桃红,“你,你这孩子……”

一时间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桃红正了脸色,看着明根,认真地说:“你又不是我的爹,我爹从牢里出来了,你就得走,你帮我们家干了这些年的活,你能带走什么?到时候你还不是一无所有?只要,只要你把我带走,你就什么都有了!”

小姑娘一脸灿烂地笑起来。

还好后来桃红升学住了校,不经常回家。只是回家的时候,还会在明根面前说一些疯疯傻傻的话。说什么明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妈妈不知道明根的好,把明根当牛使当马唤,只有她知道明根的好,她相信将来明根会对她更好,还说她要好好读书,将来在城里找个工作,把明根接去城里。

明根只得诳孩子,“你好好读书,将来叔跟你去城里享福。”

桃红还悄悄跟明根说,她知道那次松林里蒙面拦劫她的人是谁,那个人的手指又细又长,她认识那双手。明根问她是谁。她说让明根在坏人里面猜。明根不知道哪些人是坏人,怎么也猜不出来。

还是桃红自己说了出来,她说是韦谷海。

7、明根哭鼻子了。

一把轮椅停在了三嫂家门前,轮椅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人一张白脸,晦月般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点光华。他的膝头盖一张薄毯,上面搁着一只包裹。

三嫂一见门前的人,尖叫起来:“田会明坐一辈子牢改了,你还想干什么?”

轮椅上的人眯着眼睛扫一眼尖叫的女人,平静地说:“你以为我还惦记着你的奶子?就算你是一双金奶子,对我来说还有用吗?我来你们家,不走了,要你照顾我。”

三嫂再尖叫:“于新培,你做梦!”

于新培微微地笑一笑,他的笑容冰冷,也荒凉,再听他说:“刘玉兰,你听着,把我照顾好了,你不会吃亏的,你不是稀罕什么金戒指吗?你要知道,我那幢老房子土改前是地主的家,听说地主把财宝装在一只坛子里埋在了地下,谁要是得到了那幢房子,别说一只金戒指,说不定是一坛金元宝!”

刘玉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盯紧了人问:“你说的是真的?”

白脸动了一动,目光里闪出一段鄙薄,却很快把眼皮合上了,剩下两只深凹的眼眶。

刘玉兰睁着光芒四射的眼睛跟明根说:“老培的屋子里说不定真有一坛金元宝!”

等不及明根回话,朝他挥一挥手,“还不快把你老培哥接进屋里去!”

腾了房间,把床铺被褥好好收拾了,让老培住下。只是老培那个房间刘玉兰是不肯轻易进去的,她说她受不了臭味,可是病人总得有人照顾,这样一来,自然少不了明根。

明根端着一盆热水来到老培房间里,放下,轻轻撩开被子,被子下面,半具活的身体,连着半具死尸。

老培叹了一口气,跟明根说:“难为你了,明根。”

明根摇一摇头,轻轻解开病人的衣裤。看见一张薄皮包裹着骨头,胸骨胁骨一根根清晰地凸出来,下腹却是深深凹了下去。在上臀和腰肢的部位,缠了布带,宽宽的布带,厚厚地缠住。按照老培说的,先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再去解布带。布带一层又一层,一面解时,看到布面上沾着脓水,有的地方干燥板结了,有的地方湿湿一片,恶臭从布带里面逃出来,窜出来,朝人猛扑过来,解开的带子越多,恶臭越加浓烈,是池塘里死鱼的臭,是阴沟里死老鼠的臭,是陈年棺材板发出来的臭。明根咬紧了牙齿,没有让自己的手脚停下来,可是觉得自己的胃里肠里有东西一阵阵地往上翻。

布条掀开了,明根闭了一下眼睛,布条下面的身子明根真的不敢看。可是明根不能把人丢下啊,人家虽然半截身子,半截的身子好歹还是一条命,明根还是把自己的眼睛睁开了。

瘫痪人腰肢下面一个碗口大的洞,洞的边沿全是腐肉,紫黑色,烂布败絮似的一圈,洞的里面,天哪,都看见骨头了,白惨惨的……

明根的嘴巴里咕咚一声冒起了一口东西,一使劲,再咕咚一声咽回去。

听着老培的话,用刀片把腐烂的肉一点点剔除了,一直剔到看见粉红色的活肉。剔肉的时候,明根蹑手蹑足的,一遍遍问老培痛不痛。

老培说:“我真想痛啊!可是我痛不起来!”

剔除了腐肉,打上创药,再换了干净的布带包扎起来。

天气晴好的日子,明根搬一把躺椅搁在太阳底下,把老培抱去躺椅上,让他晒着太阳。遇上田地里空闲,明根会给自己拿条矮凳,在老培身旁坐下来,听他说说话。

老培说,他和田会明的事情起源在一个玩笑上,人家跟他老培开玩笑打赌,说老培你要是敢摸一下三嫂的奶子,就送给你一头羊再加两只鸡,他老培一听说行,找到刘玉兰跟她说,你的奶子要是给我摸一下,我给你两只鸡,原本以为刘玉兰不肯,那么他会说再加一头羊,要是再不肯,那就算了,结果刘玉兰一听被人摸一下奶能得到两只鸡,马上同意了,在茶树坡那天还是她自己主动解开的衣衫,没想到捉狭的人告诉了田会明,田会明赶了过来,把老培往死里打,还把他给推下了山坡,结果,老培被伤成了瘫子,田会明被判了无期。

老培说,他老培如果得到当时的赌注,除去两只鸡还有一头羊,现在你明根替人家种田种地养孩子,你又想得到什么?当初田会明因为老婆被人家摸一下奶子还要跟人拼命,如今知道你跟刘玉兰轧了这些年的姘头,他还不杀了你?

老培说,明根啊明根,你比我老培还要傻,我老培要是知道会丢掉半条命,凭什么金奶银奶我也不摸,可你说不定会丢掉一条命,你图什么呀?

明根默默地听着,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一言不发。

老培还说,那个跟他打赌的人是韦谷海,他原本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闯下了这么大的祸,一面自责,一面又无端地恨田会明和刘玉兰,甚至恨他们一家人,鼓动明根上刘玉兰家,是韦谷海别有用心的。

明根问老培,“谷海他用了什么心?”

老培叹了一口气,只说:“明根,你听老培哥的,万一哪一天田会明从牢里出来了,你就跑,跑得远远的,跑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回村子。”

“为什么呢?”

“傻子,因为田会明肯定不会放过你的,要是你也被废了,那不是也过上和我一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你都看见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猪狗都不如!”

“我要是不跑呢?”

“不跑你就没命!”

“……”

“老培哥的话,你听着!”

听倒是听着,却在忽然间呜呀一声哭了出来。明根,明根他这是怎么了?明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哭了起来,还越哭越想哭,干脆抱着脑袋呜哇呜哇哭了一阵,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是跑了,你老培哥谁来照顾?你可怎么办?三哥会不会怪三嫂?三嫂怎么办?桃红天龙地龙说不定会想我,他们三个怎么办?圈里的牛怎么办?田地里的红薯怎么办?白菜怎么办……”

老培听了又气又急,却不知道怎么劝慰他,就也跟着流下了眼泪,一面流泪一面叫:“明根明根,你真是太傻了,你不如现在就去死!”

老培直到咽气的时候,还在说着同样的话。

8、明根死了。

茶树坡的红薯蔓又粗又壮,藤藤蔓蔓爬满了坡地。牛在山坡上吃草,牛肚子圆鼓鼓的,那里装着一头小牛犊,等到秋后,山坡上会有两头牛吃草了。明根站在坡地上,停下手里的锄头,抓住衣角擦一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明根的脊背几乎弯成一把弓了,一张脸越发黑瘦了,但是脸上笑着,额头上的皱纹在笑,疲惫的眼睛在笑,削薄的嘴唇也在笑。

家里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桃红考上大学了!明根拿着白纸上盖了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横看竖看,正看反看,看了又看,嘴巴乐得撕开一点,再撕开一点,差一点把一张嘴给撕破撕歪了。

明根一遍遍乐颠颠地念着,“桃红真行,桃红真行。”

桃红睁大着一双黑眼睛,静静地坐在明根跟前,看着明根,看着,看着,姑娘的眼睛红了起来,眼睛里的泪珠啪啪掉了下来。

她说:“叔,你自己不知道,你的头发都白了!”

明根呵呵笑着,搔了搔脑袋,他说:“不怕,叔有的是力气,叔会给你赚来学费,你记住好好读书就行了。”

桃红说:“叔,你等着,我接你去城里。”

明根哎哎点着头,却说:“叔给你捎红薯白菜,还捎核桃枣子,叔种了好几棵核桃树枣树,都快结果子了,到时候给你捎,也给天龙地龙捎。”

天龙和地龙都上中学了,哥俩个的成绩也不错,人家在背后说,一个傻明根,说不定还让他给培养出三个大学生。

又来了一个消息,说是田会明要从牢里出来了,听说他被改了刑,又被减了刑,刑满以后马上要被释放出牢了。

韦谷海把张明根找来老柳树下,韦谷海拿着一把石子,把手里的石子往池塘里丢一颗,石子破开水面,沉入了塘底,一会儿破开的水面平复了,就再丢一颗。丢完了手里的石子,一个阴沉的声音跟明根说话,“明根啊,我要告诉你,我韦谷海从来没想过要做恶人,和老培打赌只是开个玩笑,可是看着老培成了那个样子,我难过啊!是他田会明往我的心口上搁了把刀子,让我整天提着一颗心不敢松动,一动,这颗心就会被割出血!为了解脱我自己的罪孽,我只有想办法替老培哥出掉这口气,所以我想方设法把那家人往难路上整,有意害桃红,害天龙地龙,可是都被你挡下了,但是,只有用你这一计,我是成功了。”

说:“我等啊等,终于马上要等来这一天了!”

说:“当初他田会明不就是因为老婆的奶子被人摸了一下就把人推下山吗?现在,我倒要看看,他老婆跟人轧了这么多年的姘头,我看他怎么办!”

明根问他,“老培说你让我去他家是有用心的,你就是这个用心吗?”

“是的!”

再问,“你想看着三哥做不了人,或者看着他把我给杀了?”

“是的!”

“你能得到什么?”

“得到老培哥的谅解。”

“老培哥没有责怪你。”

“我自己责怪自己,多少年来我一直替老培哥看医书,找药方,抓药,可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我一定要替老培哥出掉这口气!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替自己拿下心尖上的那把刀子!哈哈,明根,你等着吧,说不定田会明一出牢笼,你就会像老培一样起不来,像老培一样一点点烂掉身子,一直到死,当然你不用怕,等我解开了这个心结,我会照顾你的。”

问明根,“明根,你怪我吗?你恨死我了吧?”

明根轻轻地摇了摇头。

离开老柳树的时候,明根的魂似乎飞了,魄也散了,问问自己的心里,是惧怕三哥吗?怕三哥田会明把明根给杀了?给剐了?好像不是,明根不怕三哥杀了他剐了他,明根压根没有想到他自己,他在心底里想着的是,不能让三哥再坐牢了,三哥坐了这么多年牢改,凭什么让他再坐牢呢?桃红天龙地龙好不容易盼回父亲,凭什么让他们再失去呢?还有三嫂刘玉兰,要是三哥再坐了牢,明根也干不了活了,那些田地,还有牛,还有核桃树红枣树,让她一个女人怎么办?

明根啊明根,你不是一直想着帮帮三嫂和三嫂一家吗?种了粮食养大了孩子就算是帮人家了吗?你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家破人亡吗?你现在该怎么样帮人家呢?

明根一面想着,勾着头,踩着自己的黑影子走,一路走去,也不知道将要往哪里走,停下脚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回到家了,哦不,是刘玉兰的家,三哥三嫂的家,不是明根的家。

在这个家中,刘玉兰指着一个包裹跟明根说:“你的东西都在里面,要不要打开来看一看?要是不看了,你就带上走吧,你要走得远远的,田会明他不会放过你的。”

明根红了一双眼睛,他说:“大牛就要生小牛了!”

刘玉兰说:“我会把大牛小牛全卖了。”

明根说:“地里的红薯该挖了,白菜该种了。”

刘玉兰说:“你三哥会挖红薯,会种白菜。”

明根说:“让我和桃红天龙地龙道一声别,我,我想他们!”

刘玉兰说:“你老了死了以后,我会让他们给你上坟,烧纸钱。”

明根点了头,再点头,把一颗脑袋点到了胸前,两条腿抖抖地往后缩,快退缩到门前的时候,突然间扑嗵一声跪了下去,撕裂了心肺的声音说:“别忘了给他们捎核桃红枣!别把牛卖了!你和三哥要保重!”

晨雾笼罩了老柳树,笼罩了整个池塘,看过去,整个世界灰白茫茫一片。雾气慢慢散开,看清老柳树了,还是枝枝叶叶披散着一大片,看清池塘水了,还是蓝粼粼的一片。

看到池塘的水面上伸着一对东西,凑近前仔细看了,原来是两只脚,人的两只光脚。白白的脚趾,白白的脚板,随着水波一晃一晃,就好像是盛开在水面上的两朵并蒂莲花。打捞起来,一具湿漉漉的身子,躺在了柳树底下,身子下面流淌开一片浊水。抹去死人脸上的污水淤泥,认一认,认出来了,是张明根。

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明根!”

女人的声音。

又响起一声大叫,“明根!”

男人的声音。

然后整个村子安静了。

秋后,红薯的藤蔓被割去了,红薯被挖走了,刚刚整过的泥地里种下了白菜秧,一柄细茎,两个绿叶子,叶子在秋风中微微摇动。高坡上,牛在吃草,一条老牛领着一条小牛。山路上几个人朝山坡走来,走近了,前面一个中年男人,在中年男人的身后,紧跟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

中年人两鬓黑中夹了些白,他的一双眼睛圆圆地瞪着,只是里面空空的,就好像如同秋收后的田地一样空荡,但是目光的深处,似乎堆积起了一些东西,好像是山,也好像是水,却又像是人影。

他们走到了一座坟墓前。

中年人领着年轻人在坟墓前摆上了供品,拿出香纸,取火点燃了。一会儿火光熊熊,纸灰四飞。火光中,中年人指着面前的坟墓跟年轻人说:“记住,张明根他活着不是你们的爹,你爹我还要往死进而揍他!他死了就是你们的爹,你们逢年过节都要祭拜他!”

年轻人一起扭头看着中年人,目光里有些疑惑。中年人朝他们吼一声,“我活着是你们的爹,死了也是你们的爹!”

又吼,“是他养活了你们十几年啊!”

“跪下!磕头!叫爹!”

年轻人扑嗵嗵跪了下去,一起磕头。

两个男孩子叫了两声,“爹!”“爹!”

女的一个却没叫。看见她慢慢抬起屈地的腿,慢慢站起了身子,看见她的一只手里攥着个圆圆亮亮的东西,看见她一双泪花闪闪的眼睛看着坟墓,看见她合了一下眼皮,两颗白豆一般的泪珠从眼皮下来钻出来,看见他慢慢仰起头来,脸向上,对着茫茫苍天,突然间,一道针尖麦芒一样的声音从她的喉管里冲了出来,向天空刺去,“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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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的名义》多次提及的神秘之书,剧情重要线索。周梅森作序力荐,《人民的名义》首席策划矫健小说力作。收录矫健小说代表作六篇,分别为《天局》《快马》《高人》《命运玩笑》《珍邮》《圣徒》。周梅森如是评价其人其作:“矫健作为我数十年的好友,无论做人行文都有大气象。《快马》潇洒,《天局》更是胜天半子,气吞山河,读到的人无不折服。《天局》对我影响很深,所以在写《人民的名义》的过程中,我把它作为祁同伟性格形成的重要线索。祁同伟喜欢读《天局》,可惜只读懂了一半,所以注定失败。一部《天局》,教人读懂天地人生。我真心推荐大家认真读一读《天局》。”
  • 红樱桃

    红樱桃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省农大毕业生陶红英放弃了在省城工作的机会,毅然回到家乡奇山市凤山区,主动要求到条件最艰苦的葛庄镇肖家楼驻点。在上级党委政府的领导与支持下,发动群众积极调整产业结构,审时度势发展大樱桃。面对诬陷和中伤,陶红英不为所动,紧密团结群众,依靠群众,经过数年的不懈努力,大樱桃遍及全区,成为凤山区农村的支柱产业。凤山区和葛庄镇也分别被国家授予中国大樱桃之乡和中国大樱桃第一镇的荣誉称号。在组织的培养和广大群众的拥戴下,陶红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了基层领导岗位,并好事多磨收获了真挚的爱情。
  • 单翅天使

    单翅天使

    梦境中,一直听到有扑打翅膀的声音,羽毛扬起,华丽且苍凉,现在明白——“我们是单翅膀的天使,只有一起才能飞翔。”一知识渊博之学士,见孔子,高谈阔论,以示其无所不晓。孔子曰:“学问如杯水,自恃满者,则难容他物。”故,勿以己为傲。傲者,自满也,“心中无神,目中无人”。不可取。人类总自恃是“人”而蔑视动物。然而,人,飞不过鸟;跑不过豹;大不过象;争不过熊……只不过能有语言,能发明创造,为何总鄙视其他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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