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道路变宽了,旁边还有一条小路通向茂密的森林深处,消失在远处的幽暗之中。开车冲过那条小路路口的时候,我扭头看了看,发现它比平常只允许单人通过的小路要宽一些,但我的车肯定无法通过,旅行车就更不用提了。地图上还是没有显示这条路,这点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时,汽车在路上飞驰,溅起了水坑和车辙里的积水。我紧紧地把持着方向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到米伦去。我早就被倾盆大雨浇成了落汤鸡,还不住地打着寒战。
渐渐地,道路向左边延伸开去,至少我这么觉得,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大脑紧张过度而产生了幻觉。路况非常糟糕,车子因那些不起眼的沟坎而频繁地颠簸,这简直要把我气疯了。但是路面上积水的反光却显示出这的确是条平坦的公路,不过水坑却不少。我觉得自己在不顾一切地沿着笔直的公路狂飙,忽然天际划过一道闪电,我发现自己正在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开车,森林被我甩在了身后,越来越远了。
终于,透过瓢泼的大雨,我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红色亮点。我猜那是个信号灯,不管它是什么,至少说明有人在那里。我直奔它而去。红色的亮点一直亮着,没有丝毫闪动。又一道耀眼的闪电劈下来,我终于知道那个亮点是什么了。那是一家农舍的灯。在这片旷野中只有这么一座农舍,还是个两层的、摇摇欲坠的危楼。但无论怎样,它至少可以让我躲避一下这场肆无忌惮的狂风暴雨。我只看了一眼,就把这座农舍的情况尽收眼底,我甚至还看到农舍的后面有个小棚子,正好可以把车停在里面。
我来到农舍前,没有和主人打招呼,便径直把车开进了小棚子。然后借助着闪电的亮光,我从透着灯光的窗前走过,来到农舍前。那盏红灯让我雀跃不已,它引导我来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避难所,屋子里一定会有我现在迫切需要的点心,可能还会有难兄难弟,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里面避雨了。
我用力敲了敲前门,这时雷声滚滚而来,把我衣服上的雨水都震落下来。我在门前等候着,耐心地候着,似乎过了半分钟,屋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我又用力把房门敲得咚咚作响。还是没有回应。我猜是因为滚滚的雷声淹没了轻微的敲门声,于是,我重重地变换着节奏地拍了几下门,依然没有回应。
在眼下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我真想冒着被人当作小偷抓住,甚至还可能吃上一颗子弹的风险,撬开锁摸进屋子里。我从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走到透着灯光的窗前,拍打着窗上的玻璃,希望能引起屋里人的注意。我往屋里瞄了一眼,发现没人,但是这座房子明显有人住。壁炉里的干柴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在闪烁的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屋子里到处都是书,还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这些小家具营造出一个温暖舒适的客厅。屋里是温暖的火炉,而屋外则是寒冷刺骨的暴风雨。
我不再犹豫了,就是硬闯也要进去!我冲上台阶,试着拧了拧门把手,出乎意料的是,只听见咔嗒一声,门缓缓地、静悄悄地被打开了。我期待着会遇见什么人,遇见那个帮我打开门锁的人,但是屋里空无一人。房门敞开着,里面是长长的、宽敞的门厅,深处还有楼梯。屋里黑乎乎的,只有客厅透出了几丝光。为了躲开瓢泼大雨,我迈了两步走进屋子,然后停下来呼喊主人。没人应声。我又喊了一次。说来奇怪,这时雷声忽然停了下来,只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壮着胆子从大厅走进客厅门前向里望去,客厅比我刚才从窗外看到的还要舒适温暖。
罪恶感突然席卷了我。就算是外面下着暴雨,我又有什么权利在深夜闯进陌生人的房子?我忽然毫无来由地心虚,转身朝刚才进来的正门走过去,打算在门口等着看看能不能引起此处主人的注意。但是我没能走到门口,因为我身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他个子很高,瘦骨嶙峋,已经上了年纪,背有些驼。他长着浓密的灰胡子,头戴一顶破旧的宽檐帽,帽檐下露出了灰色的头发。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们距离很近,他脚上的大靴子几乎快要踩到我的脚趾。但是除了刚才我进屋时房门发出的咔嗒声,我再也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声音,可此人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真是对不起……”我赶紧开口解释,但是我说不下去了,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低着头,背着手,颤颤巍巍地从我身边走过。我急忙后退了几步,以免撞到他。
“请你原谅……”我又开口说,但是他依旧没有看我一眼,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客厅;我的身上淌着雨水,瑟瑟发抖,感到某种危险迫近了。
我愣在门厅里,重新思考着自己处境。那个老人肯定已经看到我了,但是却不理会我说的话!当然,他也可能既没看见我,也没听到我说话。然而……然而……
“我要走进去,留下来等暴风雨变小!”我自言自语,“这位老先生也许只是性格有些古怪吧。”
我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迈着坚定的步子顺着门厅走进客厅。客厅里居然没有人!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觉得只有掏出枪才能感到安全。我此时就有这种感觉。我从裤子的后袋里掏出手枪,仔细看了看,然后插进兜里,这样我的右手就能随时很利落地掏出枪来了。我站在客厅的桌子旁边,手指悠闲地在上面敲打着,同时脑子里想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我望着门口,没有人进来。不过,我忽然发现那位老人正站在壁炉边,他突然往壁炉里扔了一根木头的动作才使我注意到他。火苗猛地蹿起,火花四射,奇怪的是却没有像平常那样传来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那位老人安静地待在炉边。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紧接着又胆怯尴尬地笑了。
“您吓了我一跳。”我傻傻地搭讪。
他根本就没往我这里看,只是在客厅里忙了一会儿手头上的事,然后摘下帽子放在沙发上,便走出客厅到门厅里去了。
“哦,天哪!”我叹了口气。
我坐下等老人回来。这一切显得太诡异了,老人走路时听不到他那双大靴子的声响,炉火燃烧时又听不到木头噼啪的声音,而且他似乎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这位老人是人是鬼?想到这里,我惊呼一声站了起来。要不然,这会不会是刚才森林里发生的怪异事件的延续呢?
我向那堆火伸出了冰冷僵硬、湿漉漉的手。这火应该是真的,至少我感觉到了温暖。渐渐地,我的手指恢复了知觉。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想起了那位奇怪的主人的双手。他的手上满是老茧,似乎是辛苦劳作的产物,而且他的左手拇指没有了。我被自己的回想惊呆了,接着又想起他一只眼睛上有道伤疤,他摘下帽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我面前的壁炉架上的那些东西一样真实。壁炉架上放着一个空卷筒,一只红白相间的石膏猫,远处的角落里还放了一块形状奇特的水晶装饰。紧挨着水晶摆设的是一个象牙的上帝雕像。雕像个头不大,但样子很奇怪——上帝的微笑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我拿起这个象牙雕像,好奇地打量着它。它也是真的。我后退了一步,让火光照在雕像上,这时,我突然发觉那位老人已经回到客厅了。我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看到他进来,我只是感觉他在客厅里。对,我感觉到了。我趁着转身的工夫,顺手把那只小小的雕像放进衣兜里。我扭头一看,立刻被老人手里端来的一盘食物吸引了,这才想起自己的肚子早就在咕咕叫了。
他仍旧行若鬼魅,无声无息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盘子里有一壶牛奶、一些果酱、一小块黄油和几块饼干。我迎上去,对他千恩万谢,但他却冷漠得像千年寒冰,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和外界完全无关。他并没有请我吃东西,但我觉得这些食物应该是给我准备的,于是便小心地向一块饼干伸出了手。我拿起饼干,轻轻地咬了一口,它的确是饼干的味道。实际上,我现在已经不在乎它是不是饼干了,我只关心这位沉默的老人和他走路时的无声无息。
无论怎样,这些食物倒是的确香甜可口,我大快朵颐起来。老人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我试着跟他谈论这场暴风雨,他不理我。我也没指望他会和我说话。这顿晚饭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我心里安稳了许多,渐渐平静下来,觉得燃着炉火的屋子很温暖。我开始品味这次独特的经历,不过却没有放松警惕,我间或会看一眼坐在炉火旁边摇椅上的那位老人。摇椅慢慢地晃动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身子暖和过来,肚子也填饱了,我已经精疲力竭,很快就昏昏欲睡。我觉得自己困得闭上了眼睛,但立刻又惊醒了。屋外,暴风雨依旧肆虐咆哮着,忽然,周围或者是外面又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继而变成了哀号,我猛地站起身来。那位老人却稳如泰山地坐在躺椅里,悠然自得地摇着椅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掏出手枪,向门厅冲去。那位老人出现在我面前。他没有碰我,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给他让出道路。他穿过门厅上了楼。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除了暴风雨的怒吼和尖叫声以及我自己的声音外,这是我进屋以来听到的唯一的声响了。
我走上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只是被莫名其妙的好奇心驱使着。我的危机感更加强烈了,这种感觉从我走进屋子起就一直萦绕着我。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楼上,然后用一只手摸着墙壁往前走,后来我摸到了一扇开着的屋门。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继续调查,还是就此停下走回去。就在我决定下楼的时候,在我面前点燃的蜡烛拖住了我的脚步。老人拿着蜡烛,失去拇指的左手还护着火苗不让它熄灭。跳跃的火苗让他那张干瘪的脸变得更诡异了。
他离我不到三英尺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是我觉得他根本就没看见我,真的。尽管他没有看我,不过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是白色的玻璃状晶体。他是盲人吗?我不知道。他站在我面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另外一个房间放下蜡烛。我像飞蛾扑火似的跟着他走进那间屋子。我想就是那烛光吸引我进去的,如果没有进去,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老人又悄无声息地走出门去,消失在黑暗中。房门关上了,突然我像疯子一样拔枪朝着门把手就开了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成了笼中困兽了。我怎么就躲到这栋房子里来了呢!我坐在一张整洁的小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房门,这个门是唯一能够出去的通道了,除此之外只剩下两扇小窗子,透过小窗子可以看到庭院。我检查了一下手枪,枪里已经装满了子弹,撞针也没问题。很好。我静静地等着。等什么?我不知道。
蜡烛燃烧着,火苗纹丝不动。我在床上坐了很长时间。轰隆隆的雷声渐渐远去了,但是暴雨依然猛烈地敲打着窗子。看来我整夜都要警惕小心了,尽管我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但是现在睡觉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根蜡烛是不是能够支持一个晚上,虽然它现在连一半还没烧掉。我盯着烛光,慢慢地找回了一些安全感。我盯着跳跃不定的烛火,突然它剧烈地燃烧起来,紧接着猛地熄灭了。
我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过了十分钟,也可能是过了几个小时,我被呛人的浓烟给弄醒了,我几乎呼吸不到空气了。我奋力地爬起身,立即听到了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房子着火了!我朝上了锁的房门冲去,发现薄薄的房门已经被烧坏了,红色的火苗就在我眼前跳跃、晃动着。我无法冲到楼梯口了。
我只有冲到那扇小窗子去!从窗子看出去,暴雨中火光冲天,这座房子着火了。我往楼下瞟了一眼,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跳楼!我不能再犹豫了,赶紧深吸了几口气,爬上窗台。
这时,我又听到了尖叫声。屋外旷野的远处,火光照射不到那里,在漆黑一片中,我隐约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张开双臂逃向森林深处。火光中,我看到老人紧跟在那个漂浮不定的白色身影后面。尽管距离很远,我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出他低着头,两手背在身后。这些就是我看到的一切。
我立刻从楼上跳了下去。
我开车沿着平整的石砾小径向森林深处开去。我不熟悉这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离开身后的那栋房子就好。我的脚踝骨折了,头痛欲裂,衣服也被烧得全是洞,破烂不堪。
后来,我发觉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小城镇的街道上,东边的天空已经隐隐出现了一抹晨曦,似乎在呼唤人们起床。左右两边的房子都紧闭门户;前面一个男人独自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手里还摆弄着一根拐杖。我开到他身边,扯着嗓子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晕倒了。我昏倒前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把车熄火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可能是家医院吧。我看到一位医生正在给我的脚踝缠绷带。我有千万个问题想问,情急之下居然滔滔不绝地把好几个疑问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别说话!”医生粗声粗气地命令。
“可是我想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
“米伦,”他简洁地答道,“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