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哈旺皇宫中,朱海伦的形象好像随时在变化,有时候眉宇间露出一丝沧桑,有时候又如少女般动人。杨大卫觉得她擅于逢场作戏,这不是贬低她,而是说,有时候生活就像是舞台,总带着一股子表演的气息,比如在戈登庄园要穿上苏格兰裙,在巴哈旺皇宫要戴上印度头巾,要高贵上流,朱海伦处理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她并不一定享受这样的表演,但她洞察那种生活中的不真实,又以职业的态度对待。
桌子对面的法国老板站起身来敬酒,嘟噜嘟噜说了一串,朱海伦用餐巾擦嘴,站起来,没等她翻译,满座宾朋都明白了老板的意思,就是让大家喝痛快了。宾客纷纷站起身碰杯,说着各式祝酒词,宴会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隔着几个座位,崔保罗拎着酒瓶子向这边喊话:“杨哥,伊丽莎白·赫莉就是在这里结的婚,她嫁给了一个印度大款。”杨大卫努力想着伊丽莎白·赫莉又是谁,那边崔保罗用酒瓶敲打着餐桌:“杨哥,这亚历山大一世是不是十月革命给丫推翻的那一个啊?”
杨大卫把酒杯放下:“这也差得太远了。亚历山大一世,亚历山大二世,亚历山大三世,尼古拉一世,尼古拉二世,列宁干掉的是尼古拉二世。”
崔保罗起哄:“杨哥,给我们来一段《列宁在1918》。”边上几个人跟着起哄,叫着“来一段、来一段”。杨大卫有出众的文艺才能,能模仿领袖的口音演讲,能背诵《龙须沟》和《哈姆雷特》中的大段台词,能唱革命歌曲和外国民歌,在酒席上总有几个助兴的节目。他摘掉头巾,敞开西服,一只手叉腰,摆出列宁同志的姿态,对着那个法国老板说道:“你到我们这儿来是为了向我们宣战的,那么好吧,请你记住,苏维埃政权是稳固的,工人和农民建立的这个政权是永久的,谁也不能妄想要他开倒车。”他盯着法国老板:“你们这些富农存在一天,就必须得要给我们粮食,你要不给,我就强迫你们给,你要用武力,我就消灭你们。这就是我给你的真理——真正的工人和农民的真理。”周围的人拼命鼓掌,法国老板茫然地看着杨大卫,不知道这段咆哮是什么意思,旁边有人向他解释:“杨先生说,你们必须给我们足够的香槟,足够的干邑,要保证供货量,不能动不动就缺货,也不能乱涨价,中国的市场很大,我们需要更多的香槟,更多的干邑。”法国老板挥舞双手:“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一定给你们最好的酒。”他站起来跟杨大卫碰杯,朱海伦在一边笑得趴倒在餐桌上。
晚宴在一片欢快的气氛中结束,大家舟车劳顿,都不想搞得太晚。第二天杨大卫早早醒来,穿上短裤,跑鞋,围着酒店跑步,这一下算是领教了印度的高温,没跑两圈就浑身是汗,他回到大厅,直接去吃早餐。餐厅里空荡荡的,侍者问他愿意坐在室内还是室外。杨大卫从玻璃窗望出去,见外面是一个英式花园,餐桌边上支着伞盖,走到外面,看见了朱海伦,短裤,白色T恤,拖鞋,素颜,拿着一份大大的菜单在端详,桌上已经有了一杯橙汁一壶咖啡,边上站着一位侍者,背后是远山和印度的蓝天,杨大卫怔怔地看着,跟随他的侍者也不好打扰。过了两分钟,朱海伦终于抬头,看到了杨大卫,向他招手。杨大卫也挥手,快步过去,他坐下去的时候,朱海伦笑着伸出左手,在他右手的手背上拍了拍,接触了这一下,杨大卫下面猛地硬了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被这么小的刺激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他吩咐侍者拿一瓶矿泉水一壶咖啡,问朱海伦:“有什么好吃的吗?”
两人的头靠近,看同一份菜单,朱海伦说:“这里有英式早餐,还有几种印度早餐,我看中的是这两种,一个叫Upma,是谷物加蔬菜,一个叫Dosa,是稻米做成的蛋糕,都是素的啊。”杨大卫点头:“我们先点这两个,可以share,然后再尝尝其他的。”侍者退下,两人对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都笑了,又同时说出个“你”字,两人又笑了。杨大卫汗津津的,为自己穿得不够体面而感到羞涩,又觉得这样多裸露一些更显亲近。这个早上,杨大卫和朱海伦一共吃掉了六道印度特色的早餐,还各吃了一份英式早餐。杨大卫胃口大开,朱海伦胃口也极好,他们说着话,两个人光着的腿在餐桌下有意无意地触碰一下。崔保罗来吃早饭的时候,看到杨大卫和朱海伦,从他们的坐姿上判断,这对狗男女头天晚上睡在一起了。实际上这是个错误的判断,这一对男女完成了一个更隐秘的相识。
这隐秘的相识要追溯到杨大卫一岁半的时候,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吃”。在喊出“爸爸”“妈妈”之前,他就会用咿咿呀呀的语气将这个简单的字变成祈使句,意思是“我要吃”或者“给我吃”。在学会说这句话之前,他已经把妈妈的奶都嘬干了,把老杨家能吃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那时候牛奶很贵,奶粉也很贵,杨大卫的主要食品是“面糊糊”,就是用一口小锅,装上几两面粉,兑上水,在炉子上熬成浆糊。有时候杨妈妈会在“面糊糊”里加一个鸡蛋,大卫尝得出来,每遇到加了鸡蛋的“面糊糊”,就兴奋得手舞足蹈,流出更多的口水。为了买鸡蛋,杨妈妈把她的呢子大衣卖给了信托商店,呢子大衣卖了五块钱,但没能赎回来。几个月之后,杨爸爸又把他的皮夹克给卖了,卖了二十块钱,给儿子买了两袋奶粉,这两袋奶粉杨大卫吃了一个月,而后饭量变得更大,爸爸剩下的钱只能买面粉了。杨大卫倒也不挑食,只要有“面糊糊”吃,就心满意足,可爸爸妈妈总是愁眉苦脸,杨大卫一天可以吃掉半斤面粉,那时候杨家一个月才能买二十多斤面粉。杨爸爸杨妈妈对着那一口小锅发愁,不知道月底的时候吃什么。杨爸爸就安慰杨妈妈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来自电影《列宁在1918》,革命战士瓦西里安慰自己饿得半死的妻子时,就是这样说的。杨大卫懂事之后看过这部电影,瓦西里去乡下征粮,与妻子告别时说了这句台词。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就像是一句咒语,在念叨多年后终于变成了现实,杨大卫拥有了面包和牛奶,拥有了牛肉和汽车,拥有一切,却时常收敛自己的食欲,他平常并不比别人吃得更多,偶尔才会放纵一下。他相信,茫茫人海中肯定有同样能吃的人,平素如放在剑鞘中的一把宝剑,如此深藏不露,是因为宝剑一出,无人可避其锋芒。那天早上,他凝视朱海伦的牙齿,如厕所瓷砖一般紧密、结实、洁白的牙齿,似乎能反射阳光,一张一合之间,就将谷物和肉嚼碎,下咽时,细长的脖颈轻微蠕动。杨大卫怕朱海伦看到他变宽的牙缝,衰退的牙龈,咀嚼时多了一分顾虑。他吃下去四道早餐,朱海伦以同样的节奏,吃下同样的分量,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是天赋异禀的饭桶。
那天上午的安排是去游览梅兰加尔城堡,城堡修建于五百年前。湛蓝天空下,黄色砂岩建成的城堡像是从山石中直接生长出来的。上山之后,焦特布尔城展现在面前,浅蓝、天蓝、水蓝、深蓝、靛蓝的房屋层层叠叠。印度胖导游讲着这座城堡经过的战乱,客人们四散照相,山崖上的宫殿与神庙之间不断闪耀着金色、红色、黄色的光晕。杨大卫来印度之前,还专门做了功课,他知道,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这四个等级都是从神身上变出来的,婆罗门是神的嘴巴,刹帝利是手臂,吠舍是大腿,首陀罗是脚指头,嘴的地位最高。他还知道,印度教的三位主神是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梵天和毗湿奴有一次约会,发现天地之间有一根大柱子,梵天就向上飞,飞了一千年,毗湿奴向下飞,也飞了一千年,结果他们都没有看到这柱子到底多长,那个柱子就是湿婆的阳物。杨大卫在那一天感觉自己“神灵附体”,他有最高等级的嘴巴,能吞咽万物,他的阳物也在天地间生长。他在城堡中始终跟随着朱海伦,看着她黑色短裤下的两条腿,那是两条非常结实的腿,她的小腿比常人要长出两厘米,这两厘米让朱海伦显得更高,实际上她的个子不算高,只是比例匀称。她的臂膀裸露,摆动时呈现出清晰的肌肉线条。城堡中有如迷宫,巍峨的庙宇沿山势而建,石壁上有雨水冲刷后留下的黑色痕迹,头顶上挂着五色彩旗,分别是棕、白、红、黄、绿,不时有鼓乐声传来,却不知道演奏者藏在哪个角落。光影随时变化,温度也随之变化,阴暗处骤然冷起来,朱海伦腿上的汗毛就竖起来,等到了阳光照射的地方,汗毛又缓缓地趴下去。她穿着一双拖鞋,脚指甲上抹着红色指甲油,她的腿在光亮处白得耀眼,像猎物给猎人发出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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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作家C.S.刘易斯在《魔鬼家书》中说,过去一百年,魔鬼在欧洲最伟大的成就,就是让人类在贪食问题上做到了问心无愧,人们把暴饮暴食的饕餮之罪,转变成了贪恋珍馐美味的生活品味,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嘴馋而感到良心不安。这项伟业在中国只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杨大卫由一个贪吃的孩子变成了美食家。从印度回来没多久,杨大卫就和朱海伦一起去吃饭,他们吃的是蘑菇,最具有魔鬼气息的食品。
夏至之日,他接到朱海伦的电话,约他第二天中午一起去参加一个小型餐会。杨大卫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在中午吃饭,而不是享用一顿晚餐,但电话里也没多问。第二天准时到达约好的地方,那是一家略显破败的云南野生菌火锅店,店中坐着三五桌客人,杨大卫正在疑惑,朱海伦也到了,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一个雅间,房间里摆着大餐桌、餐椅和沙发,黄色的墙纸有些斑驳,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朱海伦向屋里聚集的六七个人介绍杨大卫,有个叫薛小雯的微胖女子,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转向朱海伦说:“王蘑菇飞机晚点,让咱们多等一会儿。”
杨大卫看着电视里的体育新闻,听朱海伦和周围的人闲扯,服务员布置好餐桌,端来茶水,但迟迟没有上菜。杨大卫看不出这个简陋的餐厅有什么奥妙,朱海伦告诉他,王蘑菇是这家餐厅的老板,酷爱蘑菇,他几天前飞赴广州,采摘荔枝菌。荔枝菌生长于荔枝林中,每年夏至那一天破土而出,必须在午夜采摘,否则,林中的白蚁就会把荔枝菌吃掉。王蘑菇深夜采摘,清晨再收购一批,然后飞回北京,迅速烹制,务必要在采摘后24小时内吃掉,否则荔枝菌的味道就要大打折扣。薛小雯在一旁道:“我们半年前在这里吃过云南的松露,真不比法国蘑菇差。”
等到下午两点,王蘑菇终于赶到,他穿一条短裤一件T恤,脚上一双户外运动鞋,提着一个小旅行箱,风风火火地进门,进来就问:“都等急了吧?都饿了吧?”随后吩咐服务员,先上几碗白米饭,饿了的人先吃米饭,朱海伦悄声解释,按照王蘑菇的规矩,吃蘑菇前不能吃别的菜,必须保持味觉的敏锐,才能更好地体会蘑菇的鲜香。宾客们都说不饿,要打开箱子看一眼荔枝菌,王蘑菇将箱子放到桌上,扭动密码锁,拿出一个小塑料袋,传给大家,宾客们接到手,都看一看,嗅一嗅,杨大卫接到塑料袋,轻声对朱海伦说:“这不就是鸡枞吗?”朱海伦将头埋进塑料袋中,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说:“还有泥土的味道呢。”
王蘑菇招呼大家坐好,然后拎着箱子去厨房。杨大卫入座,面前摆着一碗白米饭,颗粒饱满,他肚子里咕咕叫,附在朱海伦耳边说:“拿着个箱子,里面再装几个塑料袋,像不像贩毒的?”朱海伦对这句笑话没什么反应,杨大卫也不由得严肃起来。服务员很快上菜,最先端上来的是每人一碗汤,汤水清淡,飘着几根荔枝菌,大家默不作声地喝汤。第二道菜是鸡丝炒荔枝菌,分装在两个盘子里。王蘑菇从厨房返回雅间,叫着“等等再吃,等等再吃”。他拿出手机对着荔枝菌左右拍照,坐回主位上:“怎么样啊?这都是我盯着厨师做的。”客人们纷纷叫好,杨大卫伸筷子去吃鸡丝炒荔枝菌,这时进来个服务员,端着又一盘菜,王蘑菇指着杨大卫吩咐服务员:“放这位先生那儿。”
杨大卫伸出去的筷子还悬在半空,缩回来,看着王蘑菇,王蘑菇问:“您是海伦的朋友?”杨大卫点头,将自己的名字又说了一遍。王蘑菇说:“杨先生您刚才说,这荔枝菌和鸡枞菌是一回事,这两东西还真不一样,我让厨房给您炒了一盘鸡枞,您尝一尝这鸡枞,再尝一尝荔枝,您请,您请。”王蘑菇话中频繁出现“您”字,杨大卫听得出来,这不是客气,而是北京话中一种特有的表达方式,意味着“距离感”。他夹了一片荔枝菌,细嚼慢咽地吃下,喝了口水,又夹了一片鸡枞吃下,满座的宾客都看着他,杨大卫点点头说:“是不一样啊,荔枝菌要比鸡枞甜一些,好像有荔枝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