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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卫第一次看到机器人是在美国的哈里斯农场,他去加州商谈进口牛肉业务,参观了好几家葡萄园,喝了好多葡萄酒,而后坐一架小飞机从旧金山出发,前往哈里斯农场。阳光灿烂,空气干燥,到了弗雷斯诺县境内,高温蒸腾下,牛粪的味道直上九霄,这是美国最大的牛肉生产基地。杨大卫戴着口罩参观牛棚,看到两个白色的机器人在清理粪便,机器人身高1米5,臂长1米,捡起牛粪,头顶上就张开一个口子,他们把牛粪扔到脑子里,继续向前清理。农场主介绍说,机器人产自日本,内部有生化处理装置,铲起牛粪填进去,里面会有一系列化学反应,牛粪产生动能,机器人接着清理牛粪,如此周而复始。按照农场主的说法,这里至少需要十个机器人,日本厂商正在抓紧生产。杨大卫在哈里斯农场吃了一顿三分熟的烤牛排,牛肉的质量没得说,可杨大卫在上面撒了好多胡椒。饭后他就赶往洛杉矶,到酒店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怀疑那些机器人能否清除掉哈里斯农场堆积百年的牛粪。
杨大卫在苏格兰的斯宾塞酒厂里第二次遇见机器人。那是个老酒窖,一个机器人在几千只橡木桶中巡视,他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搬动四五百公斤的酒桶,能开动叉车,将酒桶放到最高层。他会向客人问好,还是个测谎仪。酒厂经理是一位红鼻子老头儿,他说,谁都不要在这个机器人面前吹嘘自己的酒量,他能识破你的谎言。崔保罗上前测试:“我能喝十瓶。”机器人哈哈大笑,头顶上的一盏红灯吱吱呀呀地开始转动。朱海伦上前:“我只能喝一瓶。”机器人止住了笑声,红灯也停了下来。杨大卫第三个上前,他缓缓地说:“I think——”刚吐出这两个词,机器人就笑了起来,面部并没有表情,笑声好像自四面八方传来,红鼻子老头儿拍打了两下,机器人笑得更厉害了,脑袋上的红灯哇哇怪叫。红鼻子老头儿打开机器人背上的后盖,按动了一个按钮,机器人颓然呆立,不再有动静。红鼻子老头儿笑道,这玩意儿还是会出毛病。客人们继续参观酒窖,那个被切断电源的机器人委屈地站在黑暗中。从酒窖出来,阳光刺眼,杨大卫猛然醒悟,机器人测谎仪并没有毛病,他听到杨大卫说出“我想”的时候,就忍不住发出了嘲笑,在这个智慧的机器看来,浅薄的人不曾想过什么。
杨大卫一行住在酒厂附近的戈登庄园里。这座庄园颇有些历史,两百年前,第五任戈登公爵建造了斯宾塞地区的第一家合法酒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庄园被征用为后方医院,遭到了德国空军的轰炸,目前剩下的建筑只有原来的八分之一,残缺的主楼还像一座纪念碑似的耸立着,上面插着公爵家族的旗帜。附楼早就辟为旅馆,招待来酒厂参观的各路客人。旅馆一层有一间台球厅,有一间图书室,高大的书柜上摆满了硬皮装书籍,其中一排是吉卜林的著作。沿楼梯上二楼,墙上挂着戈登家族几位重要人物的画像,他们都戴着假发,面相威严,起居室中有几张大沙发,窗外是大片的田地,种着黄灿灿的油菜花。每个客人的客房里都摆着一套礼服,上身是白色衬衣、马甲和花呢夹克,下身是苏格兰裙,他们要参加欢迎晚宴,按照主人的要求,男人都穿上苏格兰裙,女人都披上一条苏格兰围巾。英国管家站在起居室中宣布,Gentlemen,茶点准备好了。接着英国管家发现,每个人的礼服都需要整理,腰带要更紧一些,皮质腰包务必要垂在裤裆正中,管家单腿跪在地上,给客人们整理长筒袜,袜子上的装饰丝带要位于小腿侧面。杨大卫低头看英国管家,问道:“我到底要不要穿内裤呢?”管家回答:“先生,这要你自己决定。”
客人们到餐厅落座,酒厂的红鼻子老头儿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他介绍说,欢迎晚宴中有一道苏格兰名菜Haggis,就是羊肚儿,把羊杂碎和燕麦混在一起,放到羊肚儿里炖。大家听了介绍,默然点头,都说要尝一尝这苏格兰特色菜。就在这时,杨大卫忽然问:“你们挨过饿吗?”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杨大卫摆弄了一下面前的刀叉:“我挨过饿。”餐厅里一片沉寂,这毫无来由的感慨让人无言以对。朱海伦就坐在杨大卫对角线的位置上,她咳嗽了一声说:“一会儿酒厂老头儿要给大家敬酒,他会念一段祝酒词,然后把双耳酒杯举过头顶,咱们也要把酒杯举过头顶,然后干杯就可以了。”她看了一眼杨大卫,心头掠过一层阴影。纵情享乐的时候,回忆一下苦日子的确能助兴,可她认为,人们不能在享乐的过程中有丝毫的游离。一旦你在享乐之时对自己的命运有所怀疑,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一场欢宴就到头了。
正当其时,厨房里传来风笛声,风笛手引领着胖厨娘走进餐厅,胖厨娘端着个大盘子,上面是圆滚滚的羊肚儿,他们绕场一周,将Haggis放到主人面前。红鼻子老头儿站起身,抽出短刀,驱魔一样挥舞了三五下,用盖尔语吟诵祝酒词,客人们都站起来,将双耳酒杯举过头顶,耳膜随红鼻子老头儿的洪亮嗓音而跳动,喝下去这杯酒,红鼻子老头儿又念了一段祝酒词,然后用短刀切分羊肚儿,女仆把一份份羊肚儿送到客人面前。红鼻子老头儿介绍,刚才后一段祝酒词是彭斯的诗,苏格兰的宴会上总会朗诵彭斯的诗。杨大卫让红鼻子老头儿慢速重复两遍祝酒词,口中呢喃,将这首诗记在心里。彭斯这首诗的大意是:有些人有肉啊不能吃,有些人没肉偏想吃,感谢上帝啊,我们有肉啊我们又能吃。
杨大卫的确要感谢上帝,他原本是个吃不饱饭的少年,现在是个成功的商人。他从美国进口鸡肉和火鸡肉,从乌拉圭、阿根廷进口牛肉,从新西兰进口羊羔肉,从法国、西班牙进口葡萄酒。每天都有几百吨的肉食进入他的冷库,然后再批发给餐厅、肉食加工厂和超市。他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寻访美食美酒。这年春天的苏格兰之行,他们要拜会好几家酒庄。
从斯宾塞转往柯克沃尔,那里是奥克尼群岛的首府,海风猛烈,灌木丛生,却没有一棵树能长高。岛上的Scapa酒厂号称是地球上纬度最高的威士忌蒸馏厂。杨大卫一行住的酒店,紧靠着海港,早上浓雾弥漫,有一艘货轮停泊,雾号呜呜作响,船上的灯光闪烁如同鬼火。杨大卫早上起来去餐厅,餐台上摆着冷肉、酸奶、水果、燕麦片,他端了一盘子烂糊糊的煎蛋,拿了杯咖啡,看见朱海伦独自坐在窗边,就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朱海伦面前的盘子里只有几片水果,她扬起头:“人家说,要想在英国吃得好,就要吃三顿早餐。”朱海伦停了一下,确认杨大卫听懂了这句玩笑,接着说:“可今天这早餐也不怎么样啊。”
杨大卫也说了句俏皮话:“我听说,英国有三道名菜,炸鱼,薯条,炸鱼薯条。”
“哈哈,英国菜实在是——”朱海伦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贬低英国菜,一挥手,那意思是不值一提。
杨大卫随口附和:“比咱中国菜差远了。”
朱海伦摇头:“中国菜也未必如何。”
杨大卫喝了口咖啡,示意朱海伦继续讲。
朱海伦说:“好几年前,我在纽约一家贸易促进会实习,他们做了一次烹饪比赛,邀请日本、西班牙、法国、意大利、中国这么十来个国家来比赛。中国选手来得晚,时差没倒过来,在现场哈欠连天,衣服也不讲究,外国选手一个个精神抖擞,穿得也干净得体。比赛原料是海鲜,比赛时间是四个小时,比赛一开始,都是助手准备材料,中国大厨的助手就开始雕萝卜花,雕西瓜盅,雕坏了就拿牙签串上,离远了看效果不错,仔细一看非常粗糙,等最后四十分钟,中国大厨上场,软炸虾仁什么的,炸完了盛盘,有龙凤呈祥的萝卜花,有蓬莱仙境的干冰,一道道菜做得非常有气势。评委看了一眼,就说第一名是中国,可他们没人吃一口中国厨师做出来的菜,都是从第二名开始正式打分,他们吃日本人做的菜,吃西班牙菜,吃法国菜,每个项目都认真打分,最后排定名次。我觉得这是对中国菜的一大羞辱,可我们拿了第一名都高兴得不得了,文化处欢欣鼓舞。真受不了。”
杨大卫笑:“我从小就以为,我们是世界第一的美食大国,法国菜什么的都要排在咱们后面,到底咱们是不是世界第一?”
朱海伦也笑:“是世界第一,是世界第一。”
这一天的早餐之后,杨大卫和朱海伦在旅途中的交谈多了一些,但更多的时候,杨大卫还是和崔保罗等几个中年男人说笑,有意无意地和朱海伦保持着距离。这个美食美酒旅行团从苏格兰返回伦敦,在希思罗机场,杨大卫、朱海伦和大部队告别,大部队返回北京、上海,杨大卫要在伦敦逗留,看望在伦敦上学的儿子以及陪着儿子读书的前妻,朱海伦要前往爱尔兰的科克郡,科克郡风光优美,那里有一家叫Ballymaloe House的餐厅,朱海伦说,那是一栋有三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门前一片田野,几十年前,这家餐厅还是乡民聚会的场所,后来来了一位了不起的经营者,在村子里开办了厨师学校和旅馆,把小饭馆发展成了一家世界知名的乡村餐厅。杨大卫听了介绍,直勾勾地盯着朱海伦说:“真想和你一起去。”
朱海伦目光躲闪:“英国菜不怎么样,可伦敦的餐厅世界第一啊,你要多去几家餐厅吃饭。对了,你知道考夫曼吗?你要去他的那家饭馆吃,他原来开的那家叫La Tante Claire,现在是在伦敦骑士桥的伯克利酒店里开了个小餐厅,法国加斯科涅家乡菜。这家餐厅可拽了,菜单好像就是一张A4纸,他原来做的猪蹄最棒了,后来不做了,考夫曼猪蹄就成了绝响,我们都没机会吃到考夫曼做的猪蹄了。”
杨大卫点头:“我记下了,骑士桥,伯克利酒店。”
苏格兰之行是在春天,到了夏天的时候,杨大卫又飞去印度。头等舱里的十来位乘客大多相互认识,都是洋酒代理商或食品进口商,这一次他们去印度焦特布尔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杨大卫看见朱海伦坐在后排,戴着个大墨镜,一副“不要打扰我”的样子。从北京飞新德里要五个小时,杨大卫看了部电影,上了两次厕所,朱海伦放平了座椅,蜷着身子睡觉,她盖着一条毛毯,毯子下的身体显得瘦小。春夏之间,杨大卫偶尔会想起朱海伦,却不知该怎样和她联系。打个电话吃顿饭倒是非常简单,但年轻人调情怎么样都不会太难看,中年人调情怎么样也不会太好看,杨大卫老成持重,心想朱海伦身边一定丰富多彩,怕凑上去讨个没趣。飞机上再次看到朱海伦,杨大卫忍不住时时向后瞄一眼。
客人们在新德里停留一晚,又转机去焦特布尔。到焦特布尔,坐上大巴,印度导游是个胖小子,说一口奇怪的汉语,奉承中国人有钱,说要嫁到中国去做上门女婿。车上的人都被这胖小子糟糕的幽默感弄得很不高兴。杨大卫假寐,朱海伦始终将目光对着车外。大巴车穿过焦特布尔城区,穷街陋巷,污水横流,野狗乱跑,最终抵达巴哈旺皇宫。这座皇宫用黄褐色硬质砂岩建成,四周环绕双层柱廊,贵宾来临,身披金色鞍具的两头大象和十匹骏马列队欢迎,宾客骑上去照相,身着纱丽的曼妙女侍,往客人身上喷洒藏红花制成的香水。
当天的晚宴要喝一款俄国皇室干邑。两百年前,俄国沙皇的母亲玛丽亚·费奥多罗芙娜要为儿子亚历山大一世庆祝生日,特意从法国订制了这款干邑。两百年后,此干邑复制成功,来自中国的贵客,聚集于印度的皇宫,喝着俄国皇室的美酒,飘飘然而生君临天下的错觉。杨大卫在房间歇息了片刻,穿上礼服,来到大厅,抬头看壮丽穹顶上布满浮雕,侍者邀请宾客一个个移步图书室,那里有几个印度人要为男宾缠上头巾,为女宾披上纱丽。头巾缠上去略有些分量,杨大卫觉得有点儿滑稽,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和熟人寒暄两句。忽然音乐响起,灯光变暗,一束聚光灯打向楼梯,法国老板在一高挑美女的陪伴下,拾级而下,那美女浓妆艳抹,穿红色礼服,长发飘飘,露着半拉肩膀。杨大卫心中暗骂,这法国老板有点儿谢顶,却不缠头巾,非把我们一个个都弄得跟印度人似的。法国老板开讲,美女主持翻译,无外乎介绍此款皇室干邑的来历,然后再请出酒瓶设计师,讲这款酒的包装,拉拉杂杂说了四十分钟。客人们饥肠辘辘,心不在焉地听着,终于听到法国老板宣布,晚宴开始,请大家入席。
晚宴的布置无可挑剔,长条桌上摆着鲜花和烛台,宴会厅里站着四十余位侍者,黑黢黢的脸庞,洁白的制服。杨大卫找到自己的座位,看右边的座位牌上写着朱海伦的名字。随即见到美女主持款款而来,杨大卫这才反应过来,朱海伦戴了一头假发,浓妆艳抹之后变了个人似的,他有些尴尬,站起身,为朱海伦拉开座椅,说道:“我都没认出来你。”
朱海伦说:“现在你认出来了。”
杨大卫说:“对不起,我大概有点儿脸盲症。”
朱海伦坐下:“那你分得清安吉丽娜·朱莉和朱莉娅·罗伯茨吗?都是大嘴巴女人。”
杨大卫说:“你的嘴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