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素静澜看着素陵澜寒白面色,蹙眉道:"要出门?"
素陵澜平静地道:"去一趟江北。"
"必须亲自去处理的事?"素静澜问。
素陵澜想一想,点点头:"是。"然后亲自来到展眉阁,看着静静独坐的苏锦,忽开口道:"苏姑娘,你若能一生都这样,也是好的。"
苏锦长睫轻轻一颤。
素陵澜凝目看着她,一声叹息低不可闻:"若非明知不能长此以往,我倒是希望这样的日子更多一些不妨。"
苏锦垂下眼睫,依然静寂不语。
素陵澜不再多说,转身温言道:"苏姑娘,你与我,也都一起逃避了这么些日子,只不过我是情愿,你是不敢,不管怎么也该有个了结。"他低咳一声道,"来吧,与我去个地方。"
苏锦睁着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有些瑟缩地躲了躲,终于还是低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当他们一行弃车乘船,再度踏上江北的土地,再度一程程进入江州瑾城的地界时,苏锦这么久以来木然空茫的神情终于有了起伏的痕迹,眼中流露痛苦畏惧的神色。
斯时已是掌灯时分,素陵澜看向缩在马车一角垂首微微发抖的苏锦,声音温和:"苏姑娘,跟我来。"
苏锦似乎更怕,但不敢不从的样子,终于慢慢下了马车,瑟缩着站在角落。
素陵澜令其他人退下,凝视苏锦的眼睛,然后道:"我曾经想过,你是不是都忘记了,如果真的忘了,未尝不好,可是看来你没有,那么不必害怕,我只是带你去见一些老朋友。"
他们一步步走在前不久方血流成河的土地上,远远的,可见城墙上兵士肃立,明亮的火把照亮了一张张坚毅平静的面容,素陵澜停住脚步,对苏锦道:"可还认识?"
苏锦大睁着眼睛,定定看着,嘴唇颤抖着一个个默念他们的名字,江明,刘珏,赵辰......他们都是义军的儿郎,都是随她一起出降的兵士,他们,不都被素陵澜坑杀了吗?她亲眼看到他们在为自己开挖墓穴!......苏锦转头看着素陵澜,想问什么喉中却是哽咽。素陵澜微微颔首,道:"是,他们都曾是义军将士,现在他们为朝廷效命,其实对于他们自身来说并无差别,一样是保境安民,一样领军饷养家。我当时曾问过他们是想回家务农,还是继续从军,他们大多数还是留下来了,一来对于贫家小户,家中有人从军,日子确要好过些,二来他们说对瑾城百姓有愧,能守卫他们也算补偿。"
苏锦心中一时并想不了太多,只有一句话在反反复复--他们都没有死,他们还活着,他们没有被活生生埋下黄土,而是好端端地站在前方--这已经很好,很好......
"要去与他们打个招呼吗?"素陵澜问。
苏锦轻轻摇头。
素陵澜点头:"也好。"
待得她略略平静,素陵澜带着她离开,并未进城,而是去了一处较为荒僻的地方,影影绰绰的看来竟像是坟场。
他们停在一座坟前,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苏檀阳之墓"。
素陵澜令谢禾送上香烛纸钱,对苏锦道:"今天算来是苏檀阳百日,由你来送他一程吧。"
苏锦静静跪在坟前祭拜,心中大恸,眼前青烟袅袅,纸灰纷飞,似孤魂幽幽,不舍不弃。
当时苏檀阳倒在她的剑下,至死一言不发,目光却如少年时一般清澈温柔,望着她,并无怨恨,只无限眷念。
说好了年少并辔,年老相伴,而今他却被她一剑穿心,独自葬身孤坟。这么多天,每个夜晚那一幕都在眼前重演,似乎温热的鲜血一次又一次溅上她的脸颊,伸手触摸,却是枯涩,才知自己连眼泪都再流不出来。
苏锦慢慢伏下身去,彷佛这样就可以与苏檀阳再贴近一点,这里葬着的人,纵然所有身份都化为乌有,唯有一个永不变更--他是她这么多年,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苏姑娘......他朝吾体也相同。"哀恸中,耳边听得素陵澜低声道。她一直以为这句话是虚空的慰藉,可是被素陵澜这么说来,只觉平实真切。
苏锦转头看着他,见他目光平和淡漠,并无安慰之意,确实只是陈述事实。
他朝吾体也相同。
人生不过是殊途同归,走得再远再久再曲折,终了都不过如此,这是每个人注定的命途。
素陵澜低咳两声道:"苏檀阳身为前朝太子、义军统帅,当时竟然容许了别人--不论这个别人是谁--以剑直指,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他心里已然存了死志了。"素陵澜看了眼苏锦缓缓道,"以他的身份和血统,他只能死,不能降,一死以谢天下还可说是求仁得仁,可率军出降却只能招致更多的耻辱、怨愤、仇恨,那是他的身份所承担不起的。"
后面的话素陵澜没有继续说下去,却对苏锦伸出了手,要扶她起身。苏锦怔怔地看着他,眼前这个人,与她当是有血海深仇,看着他,心中明明是有滔天恨意,只是,为何那些切齿痛恨,终究抵不过满心苍茫哀凉,是否深心里也是明白,这一场翻覆,终究不是能以恨某一个人这么简单的情绪来了结。是耶非耶,到头终究化作碧血。
素陵澜看着她空洞眼神渐渐回复复杂情绪,倒是微微舒了口气,扶起她来,然后携着她的手,道:"送了这一程,就让他安心地去吧。"
素陵澜的手并没有很大力气,她用力即可挣脱,但是太过冰冷寒凉,彷佛连那种冷,都是一种坚执,领着她,一步步往前去。
行不了多久,喧闹市声扑面而来,眼前竟出现了一条长街,苏锦才醒悟过来他们已经进了城。此时正站在瑾城最热闹的大街朱雀街上。
眼前人来人往,耳边车马喧嚣,一盏盏明亮的灯火挤挤挨挨延伸至长街尽头。眼前繁华,似乎犹胜过往,若只见今日熙攘胜景,谁能想象百日前这里还是尸横遍野的修罗场,谁还会知道,这里就是他们义军曾经流血的地方?
而今,鲜血浇灌的土地已经覆盖上烟火浮尘,惨烈如鬼窟的死城如今已是繁荣景象。
素陵澜携着她的手,一步步做过热闹的长街,走过卖糖人的小铺,吹糖人的老头正鼓着腮帮子呼呼吹气;走过卖胭脂水粉的小店,羞涩的姑娘正揽铜镜自照;走过挑出一个"当"字的店铺,掌柜和那不得意的人正在讨价还价;走过卖桂花糕的小摊,一群小孩拖着鼻涕眼巴巴地聚了一圈......走过高朋满座的茶馆,走过人声鼎沸的酒楼,走过大碗盛出牛肉面的面馆,走过满楼红袖招的烟花楼......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多少有种满足与纵情的神色,那样的神情苏锦看得懂,那是经过大难的人特有的自珍自惜,是终于得享平静后带着一点小小放纵的满足安乐。
恍惚不觉间,他们已经走过了繁华长街,伫立的地方远方山上遥遥地有一间庙宇,此时敲响了晚钟,一声声悠长清亮,与松涛阵阵相和,宁谧浩大。
此情此景,极喧闹又极宁静,似千载流光,不过须臾,爱恨悲欢,归彼大荒,潮起潮落,终究平静。也许,与此刻寂静的喧哗相较,任是铁血壮志欲与天公试比高,还是魂销骨裂折戟沉沙葬荒冢,终不过是一声叹息,不过是少数人的荣辱哀乐,于熙攘百姓而言,他们要的,只是这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间烟火平安喜乐。
盛世清平,百代繁华,无非也就是很多个很多个这样热闹的夜晚。
苏锦眼前渐渐朦胧,灯火渐渐晕染成团团光晕,再看不清晰,半生虚妄,一路辗转也许只为懂得今夜灯火的平实暖意,际遇离合也只得身边斯人坚执地握着她的手,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落下的泪水终于慢慢跌出眼眶,沉沉坠落,而素陵澜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任由她靠在自己胸口终于失声痛哭。
苏锦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哭过之后慢慢心思清明,这时才觉自己被素陵澜拥在怀中毕竟有些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素陵澜道:"也算奔波了一晚,歇一会儿罢。"这才自然地分开。
两人就在通往寺庙的石阶上坐下,这时天已黑透,草丛中点点萤火扑闪纷飞,盘旋在两人身周。而空中繁星满天,璀璨无匹。
素陵澜低声咳嗽,苏锦听他低咳的声音空洞沙哑,轻声道:"更深露重,我们该回去了。"
素陵澜却摇头,轻轻靠在了她的肩上,似已倦极,气息冰凉。
苏锦不敢稍动,任由他靠着,恍惚想起清泉山的夜晚,他也是这么静静靠着她,任山风吹凉了满心惘然。
忽听他低低唤她:"苏姑娘。"
"嗯。"她轻声应。静等许久却没有听到他的下文,空气中却渐渐浮起血腥,苏锦心中一惊,侧头去看,只见素陵澜苍白唇边血色殷红,衣上血迹片片,而他倒在她怀中,已无知无觉。
当素陵澜醒来时,已经在马车上,回程中。
谢禾和苏锦一站一坐,谢禾紧锁眉头,苏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宁定。
素陵澜心底一乱,撑起身子又咳了一口血。
谢禾相扶,顺势跪下,再度劝道:"公子,回京城吧。"
素陵澜不在意地拭去唇边血迹,只道:"去上茶来。"对苏锦道:"过来。"
苏锦坐近一点以为素陵澜要对她说什么,但素陵澜只是静静看了她片刻,就又合上了眼睛。
回到素宅,素静澜亲自来迎,一看到素陵澜的气色,不禁蹙眉,一直将素陵澜送回自己的居处,才把那句话说出来:"二弟,家里有贵客远道而来。"
"他?"素陵澜冷淡地问。
"是我。"素静澜还未回答,一道清冷威严的声音已响起来,步入一位清癯挺拔不怒自威的老人,与素陵澜一般的浓眉深睫,正是司徒玦司徒大人。
素陵澜不再看他们,只对苏锦道:"苏姑娘,你跟我来。"
司徒玦看一眼苏锦,目光闪动如淬寒冰,低喝一声:"你站住。"
素陵澜置若罔闻并不停步。
司徒玦恼怒,挥手,两名侍卫上前拦阻,但谢禾岂能袖手,手中的剑尚未出鞘就逼退两人,立时更多的侍卫意欲上前,而龙隐司的影卫也在刹那间逼近。
素陵澜对几乎每次相见都要妄动兵戈已颇觉厌倦,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有何事就请司徒大人直言了吧。"
"我来接你回京城,进宫面圣。"司徒玦道。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素陵澜淡淡地道。
"这是皇命。"司徒玦沉声道。
"我自会修书与皇上交代。"素陵澜此刻本已是强撑着方能站直,实不耐烦更多啰嗦。
司徒玦却动了真怒,厉声道:"你要如何向皇上交代?告诉皇上你还不想回去?那你就回不去了!"
素陵澜吸了口气,强自忍耐胸口剜心透骨的疼痛,只道:"不劳司徒大人费心,我自有分寸。"
司徒玦几步上前,盯住他惨白枯槁的一张面孔,森然道:"到如今地步你还说你自有分寸?你真以为那个什么竺神医不想让你死,你就死不了?"顿了顿,见素陵澜虽气色颓败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淡漠倨傲,不该说出口的话终于还是森冷吐出:"你真以为织云锦这毒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解?"
素陵澜胸口疼得狠了,不得已一手扶墙,不让自己倒下,唇边浮起一丝薄凉的笑:"当初是谁下的毒,自然就只有谁能解。"
司徒玦看着素陵澜那般笑容,才知他心中清明,他一早就已知晓!而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渐渐自冰凉中透出彷佛淬了剧毒的寒光,声音冷淡轻柔:"这就不能不说到你,司徒大人,你真正相信那御赐的散功的药就只是散功?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怀有身孕的妻子服下?"
听得素陵澜这句,素静澜心中一寒,到此时方才明白,向来静定的他却没忍住脱口而出:"原来二弟身上的毒是皇上下的!"
"放肆!"司徒玦一声厉喝。
素陵澜笑得越发凉薄冷冽,深黑眼瞳似乎蕴着乌沉沉的幽蓝的光,逼视司徒玦道:"我不仅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比你以为的还更清楚,母亲当年的江湖地位谁人可争锋?皇上不过是起了利用的心思,而母亲错只错在一直对你不肯死心,最后终于枉送性命。她当年失了神智执剑杀你,你以为她如果没有中织云锦目盲,那一剑,会刺不中你?"
司徒玦踉跄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