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说穿了心事,苏锦一急,开口反驳:"才不是--"她想说的是,她也是曾经征战沙场与军营男儿餐风露宿的人,哪里都去得何尝扭捏过,全没想,为何现在却觉得尴尬呢,说到底,还是因为身边的人不同罢。她心思转到此节,口中的话说不下去,面上已浮起绯红,更是困窘。
素陵澜按住她的手,温言道:"我明白。"他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有深重的沉郁倦意,口中却说的是很温柔的话--他看着窗棂上红得热烈的喜字,低低说道:"我倒是感激这个安排,若非现下的情势,连我都想骗骗自己了。"
苏锦吁出一口气,前路苍茫的担忧立时压倒了尴尬,掐算了时间说道:"你先歇一会儿吧,明日恐有苦战。"
素陵澜摇头:"阿锦,还得累你奔波,再过半个时辰,你陪我去赴一个约。"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谢禾回来,跪拜素陵澜身前恭肃回话。
"西越来的是谁?"素陵澜问。
"西越大皇子,阿迦兰。"
"可确定?"
"确定。"谢禾点头。
闻言素陵澜似乎略松了口气,"把那件东西给他了?"
"是。"谢禾应道,"阿迦兰十分恼恨屏退左右勃然大怒。"
"那就说明他被打中了七寸,我订的约,他不敢不来。"素陵澜冷笑,站起身,"阿锦,你陪我来。"
"公子?"谢禾不放心地追上一步。
"你留下,不要让人知道我离开了军营,如果一个小时后我没有回来,那么你切勿迟疑,按我跟你说的行事,不得有违不许莽撞。"素陵澜看着谢禾,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严厉,尤其是最后那句少有出口的命令,听得谢禾立刻扑通再度跪下。
素陵澜不再管他,转身就走。
谢禾只来得及对苏锦做了一个表示重托的手势。
苏锦心知此去必定是凶险,忍不住心中疑惑,压低声音问:"你身边就带我一人,去暗自约见敌军主帅之一?"
素陵澜颔首。
"你确定我就能护你周全?"苏锦问。
"嗯。"原以为素陵澜会解说理由,不料他只是这么简单笃定地回应。
苏锦不由苦笑,为避免惊动他人,他们没有骑马也没有乘马车,不过看得出自来位极人臣养尊处优的素统领对步行赶路很不在行,走不多远即喘息渐急,她只得挽住他手臂,道:"承蒙委以重任,但求幸不辱命,素统领就指个方向,我用轻功带你过去。"
素陵澜也不拒绝,依然是简单地回答:"好。东边。"
到了一处隐蔽凉亭,远远可见阿迦兰已经到了,周遭侍从林立,但都退得很远,素陵澜冷冷一笑,看来龙隐司在西越的功夫没有白做,拿到的东西果然让阿迦兰甚是忌惮。
"好了,我自己走过去。"素陵澜拍拍苏锦的手,赞了一句,"阿锦身为女子,但内力修为可让诸多须眉汗颜。"
一路赶来依然呼吸停匀的苏锦咬咬嘴唇没有说话,其实心里想的是--那是因为你身为男子但分量也过分轻飘了吧......当然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眼前对方严阵以待,她也不敢轻敌马虎,暗暗扣紧兵刃紧紧跟在素陵澜身边。
阿迦兰似乎没料到素陵澜这么闲庭信步地只带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就施施然地来了,眉心一跳面色已很不好看,再看他神情倨傲,丝毫没把他这个堂堂西越皇族放在眼中的样子,心中更怒,只多有顾忌,不敢发作。
"那笔交易,殿下考虑得怎样?"素陵澜根本不与他寒暄,直接就问。
阿迦兰秀美眼中射出毒辣的光:"若你认为单凭这点威胁手段就能迫使本王退兵,那也太小看人了。"
"素某怎么看你那可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越你那个皇帝老子会怎么看你这个大儿子。"素陵澜牵牵嘴角。
"你以为他会信?"阿迦兰道,"夺嫡之争,这种挑拨手段以为还见得少么?"
"信?"素陵澜像听到个笑话,低咳两声,唇边冷诮的笑意更浓,"殿下若还在考虑你们那老皇帝信不信你这回事,未免太可笑太天真。你真当你爹这几十年的皇帝是白做的么?"
"你什么意思?"阿迦兰眼神一炙。
"连我身在大烨都知道殿下你的司马昭之心,你以为西虞帝就真的被你蒙在鼓里?他不过是还没有找到机会收拾你罢了。我这次去送给他的,就是这么一个他一直在等的机会,你要知道龙隐司能给你出示一个你有不轨之心的铁证,那就能给你爹出示一百个!你身在千里之外百口莫辩,勾结敌国谋反可是凌迟死罪,你母妃势力再大也保不了你!就算你能千里奔袭,现在仓促起事也还不过是死路一条罢了。"素陵澜声音低哑,中气不足,暗夜听来如同幽魅,每一句听在阿迦兰的耳中都如何大冬天的冰水,让他后背一阵阵发寒。
素陵澜还不放过他,最后补一句:"说是素某与你谈这场交易,那是素某客气,殿下应当明白你没有与我谈条件的本钱。"
阿迦兰手中的弯刀雪亮地出了鞘,同时,苏锦手中长剑寒光如水,锋锐剑气封住弯刀迫人的狂暴。
素陵澜被兵戈杀气激到,一阵低咳不止,一声声空洞沙哑。
阿迦兰心中恨极,看一眼自己布下的兵丁,盯着眼前两人道:"素统领当真托大了,孤身入虎穴,本王现下只要一挥手就能立刻让你血溅当场曝尸荒野,或者把你这个大烨第一权臣变成本王手里的筹码,倒是可以好好与大烨皇帝谈谈条件。"
素陵澜咳得声音越发沙哑倦怠,却低声笑了:"素某苟延残喘之躯何足惜,你纵能以我为质,吾皇恐没有千金市骨的手笔。但如若一个时辰后,我没能无恙回去,西越即将发生的一切可就不可挽回了。"他静一静,吸口气道:"殿下,素某奉劝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时间还很充裕,西虞帝虽然老迈但并不昏庸,费时费力的旁骛太多于你无益,还请殿下好自为之。"
阿迦兰紧紧盯着素陵澜,传说中掌管大烨最大暗黑势力的龙隐司统领确实形容枯槁,但他说的话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错了,错得很远......自己也确实是真的,别无选择。手中的弯刀刀柄似变成烙铁,炙得生痛,但他毕竟是西越皇子,再恨再气再痛,该做的杀伐决断也不可迟疑,当下,一咬牙,断然道:"我撤军。"
素陵澜目的达成也不见动容,只是略微颔首。
"但我如何信任你?"阿迦兰的目光如若淬毒。
"你只能信任我。"素陵澜神冷淡慢再不愿多说。
阿迦兰原本俊美妖异的面孔扭曲出狰狞的线条,猛地将弯刀掷入刀鞘,恨恨地发出一串诡谲号令,转身撤走,走了几步终究气愤难平转身举起手中佩刀,咬破手指滴血于上,向着素陵澜的方向做了一个诡异的手势,然后绝尘而去。
"那是何意?"苏锦收了剑,忍不住问。
"那是西越对敌人最恶毒的诅咒。"素陵澜淡淡地道。
苏锦闻言眼神一冷,袖中暗器就想出手,素陵澜喝止:"不必同他计较,阿迦兰如此沉不住气,西越将国无宁日。"想来还真是人以群分,多年蛰伏只为夺权的司徒玦勾结上的果然是同样一心痴迷皇权不择手段的阿迦兰,若来的是刚猛率真的二皇子,倒不大可能如此顺利地赶得走。
"走,我们回去。"素陵澜面上倦容更甚,苏锦伸手相扶,他竟也没有拒绝。
"原来你的势力已经安插到西越的权力核心了。"归程中,苏锦不由感慨一句。
素陵澜只道:"我不善用兵,只能在旁门左道上多下功夫了。"
"用兵者调遣的是兵马,你算计的是人心。"苏锦道。
"终归是你们有所不为的卑鄙手段。"素陵澜疲倦地一笑。
"不,胜为王,败为寇。"苏锦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听她而今如是说,素陵澜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渺远,缓缓道:"胜败也看如何分说,只是人人都得选择一条路走,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走光明磊落的路,也就回不了头了。"
这个问题牵扯出来的回忆过于惨烈,一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回到军营,见谢禾神色很是怪异。
"发生何事?"素陵澜立即问。
"有人刺探......且是绝世高手,属下甚至......没有机会与之交手就被他走脱。"谢禾极其懊恼,苏锦倒是一惊,她是习武的人,明白谢禾的武功修为之高已是罕见,若他都连个交手的机会也没捞着,不知那人的轻功内力是何等骇人了。
素陵澜皱皱眉,没再多纠结这个问题,沉声下令:"拔营,趁落雁谷西越蛮兵撤走的混乱时机,攻下落雁谷。"
阿迦兰倒是雷厉风行,数万西越蛮兵退潮一般急速撤走,竟也是分毫不乱,乱的是因为他们撤走而猝然暴露诸多防御空门的阵营,虽有兵将极力调遣仍一时难以成形。就在这时,素陵澜的大军飞扑赶到。
素陵澜骑在马上,眼睫微垂,苍白面孔毫无表情,只有离他最近的苏锦看得到他眼中一丝冰冷的噬血戾气。
"请公子示下!"谢禾朗声请命。
"包围落雁谷,放箭。"素陵澜语气平静低弱,下的却是绝杀令,他甚至不愿两军对阵,采取的是屠夫的手段,趁西越兵撤走,防卫未成,直接屠戮血洗。
落雁谷立时变作修罗场。漫天箭矢如雨,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确如先锋营所报,谷中不是寻常兵士,其中颇多江湖高手,在这样的剑雨中,各方异人分别大显神通,或挥动兵器,或施展轻功,或催动浑厚内力......看来令人眼花缭乱,阵营虽略凌乱但战力不减,暗器高手更是不甘示弱,素陵澜麾下最外层的弓箭手已倒下不少。
谢禾看得目不转睛,整个人紧绷如弓弦,跃跃欲试但一点不敢轻动,只严密护住素陵澜。
战局中惨叫呼号中可听到不少粗豪汉子高声叫骂,大略是缩头乌龟不敢一战之类,素陵澜听得不耐烦了,只是冷笑,侧头示下:"霹雳堂的'破天'可还有剩?"
当烈焰燃烧起来的时候,对方阵营为首一人如穿花拂柳直直向素陵澜掠近。谢禾大惊,指挥弓箭手放箭阻拦,自己也欲飞身扑出,却骇然发现来人似有极其凌厉的罡气护体,箭矢兵刃全不能近他身。苏锦心中也是诧异,持剑靠近了素陵澜一点,却觉他整个人似已凝固脊背僵硬。来人素衣白马青铜面具覆面,策马飞掠,随着他一步步地靠近,苏锦感觉到素陵澜开始发抖。而看着那人的身形,苏锦心中也有说不出的不对劲和怪异感觉。
当他行至不远处,扬手揭去青铜面具,于烈焰滔天中目光如水,轻柔温和略略颤抖地唤出两个字:"陵儿。"
素陵澜面上血色尽褪,如受雷击。
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已不年轻,眉间多有风霜印记,但依然有种凛冽的美艳,只是现下眼中充盈泪水,显出几分柔弱。
那是个女子。
她腰间佩剑。
她--她将素陵澜唤作"陵儿"--苏锦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起来,这到底是见鬼了,还是比见鬼更可怕?
她为了扶持招呼素陵澜,本与他共乘一骑,此刻仓惶间先是想要抱着他,却又在惊怕中不敢触碰,一时间满心彷徨。
素陵澜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那一句温柔低唤响在耳边,如一道惊雷,劈开了重重想不穿思不透的困顿迷惑,刹那心神清明却也是五内俱焚,前尘后事刹那明了,也全都刹那成灰,狂歌纵能当哭,又怎能哭出此刻心如玄冰。感觉到身后苏锦颤抖地想要抱他,他转过头去,想要对她说--没事了,现在他都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话未出口,苦涩的腥甜已哽住喉咙,以往次次呕血都觉胸口疼不可抑,为何这次竟是全无感觉,只知极苦极涩,不可止歇,人已猝然跌下马去。
在之后的很多天很多月很多年,苏锦仍痛彻心扉地记得素陵澜那回望的一眼,那是全然洞彻世事的清明和由之而生的彻骨悲凉。
那女人见素陵澜吐血坠马,也欲上前,却被盾牌兵拦下。
苏锦扶起素陵澜,谢禾也已明白,跪在素陵澜面前,声音惶急:"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