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陵澜低眉,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楚:"剿灭叛军,格杀勿论。"
那女人也听得分明,拼着再上前一步道:"陵儿,纵然我与你父亲有千般不是,对你不住,但也都是为了你,你如何能不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何用多说!一直瞒着你让你受委屈,也是不如此你何能得到赵烨信任,手握重权?"
素陵澜合目,只说了一个字:"杀。"
那么熟悉的声音,为何说的每一句都如同匕首,一刀一刀刺的都是心底里不可碰的地方。
从来他只憎恨自己的父亲,认为是他心中只有权欲不见亲情,是他荼毒妻儿,是他害死了刚烈性情的母亲。
虽然母亲在他年幼就去世,虽然是疯癫而死,但他心里,一直有隐约的向往与骄傲,他的母亲是许凌池,是承影剑也无法夺其风华的许凌池,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江湖领袖许凌池,虽然偏执成狂,但那也是至情至性,和后宫嫔妃命妇贵人等绝不相同,她是不一样的,她不懂侯门深宫的险恶算计,她不会端庄伪善只为邀宠,她不屑绣房闺阁家长里短,她不一样,她一剑光寒十四州,她爱恨分明哪怕舍生殒命......
他憎恨自己的父亲,可是日复一日,在权谋与算计中,他发现自己却越来越像他,甚至被苏锦怒斥,说他连自己父亲都不如,更阴暗更毒辣更不择手段......深心里,除了愤怒其实更多的是恐惧与厌弃,不明白何以走到了这一步,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最痛恨的人的样子,每每辗转反侧自厌厌世,便在心中挣扎着想,自己的血脉里,除了流着父亲的血,还有母亲的,而他的母亲是许凌池,折翼之前光风霁月真情真性的江湖第一女侠许凌池,所以,总还不会是和父亲一样--却不知,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都是笑话。
这一口一口呕出来的血,鲜艳得像最狠毒的讽刺,原来他就是流着这样的血,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不会有不同,只是更多不堪更多欺骗更多自以为是的筹划更多可笑可憎的阴谋。
随着素陵澜令下,击鼓吹角,战场上杀声顿起,许凌池引马一步一步后退,终于也缓缓地抬手,示意迎战。
素陵澜远远看着,突兀地笑了,染血的笑意冰冷寒凉直透肺腑。
许凌池出剑,那剑,不再是承影剑,但依然寒光凛冽所向无敌,一剑掠过死伤无算,而也许方才她那一声唤,让人知道她与素陵澜关系非同一般,其他人等并不敢对她痛下杀手。
素陵澜靠在苏锦身上静静看着,然后对谢禾道:"拿弓箭来。"
谢禾一惊,也不敢不从,默默呈上弯弓羽箭。
素陵澜接过,对着乱军中那一抹所到之处血光暴起的素衣搭弓引箭,但他呕血之下手上全无力气,试了几次也无法开弓,反激得倾身再吐了口血。他低咳着,气息微弱,却仍不肯放下弓箭,只轻声对苏锦道:"阿锦,帮我。"
苏锦心中一片冰凉,抬袖为他擦拭唇边血迹,闻言手猛的一抖。
"阿锦,请你,帮我。"素陵澜眼前浮起片片昏黑,强撑之下已是心急。
苏锦见他唇边又沁出血迹,再看到他眼中那近于凄厉的强撑着的执念,终于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弓,一点一点地拉开,她握着他的手,却发觉两人的手都不甚稳定,微微颤抖。
"阿锦。"他靠着她,低低唤她,声音沙哑,带着他从不曾流露的依赖与求肯。她心中明白,此事只得由他亲自来做,而他需要他帮忙,恍惚间觉得这样的沙场如同没顶的洪荒,以血洗血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不觉恩仇快意只觉无端凄凉。
都是染血的手,都将永堕无间地狱,那么,一起好了。
苏锦的手镇定下来,握着素陵澜冰冷的手,拉满了弯弓,搭上了羽箭,凝神屏息对准了那一个素色身影。
素陵澜的声音轻哑飘渺,放佛一出口就被熊熊烈焰灼成了灰:"练门,在眉心。"
是的,在眉心......小时候的记忆依旧分明,司徒珏曾好奇不解,为什么许凌池一身绝世武功,修习的玉泠功可护持全身刀剑不入,偏偏却在眉间这样的致命处留下空门。许凌池笑得缱绻,只道,玉泠功创始人说的,身为女子,总要有个温柔处让良人画眉点朱砂。然后转身对年幼的他说,不过陵儿不用担心,这套内功男子练来却无此破绽,以后娘亲统统教给你。
原来,从那时候起,就是在骗人了呵。他自小身中织云锦,别说修习内功,粗略的刀剑功夫练来都极之为难--娘亲统统教给你,是这样么,刻薄算计隐瞒欺骗六亲不认毒辣手腕,这就是她与父亲统统教给他的?
他果然是师出名门,可算是不负教诲。
眼底为何穿心刺痛,喉中吐出两个染血的字:"放箭。"
苏锦定了定,瞄准许凌池秀眉中央,终于--放开了手。
带着倒刺淬了剧毒的羽箭如一道闪电,射入刀光剑影,穿破许凌池的青铜面具,刺入她染上风霜浓丽依旧的眉间。她似不可置信,猝然堕马,一道已化作深黑色的血在她依然艳色夺人的面容上蜿蜒流下,如同此去经年一行执拗心酸的泪。
此时密报传来,皇上安然无恙,已回宫平定叛乱。
如果说当年苏锦在血腥沙场上向着素陵澜的方向挥手放箭后,在以血洗血的清明中看清了彼此的命途,那么在今日与素陵澜共执羽箭,对着许凌池的眉心放手的刹那,她从未如此彻悟地看清--原本只觉他心思深沉,那飘渺的一点真心,不到自认末路不会显露几分,但其实,也许只是身不由己不堪重负。
许凌池倒下,战场上本多是江湖人,不擅行兵布阵,群龙无首,顿时阵势大乱。在霹雳堂的"破天"与如雨箭矢绵绵不绝的催逼下,叫骂声已经听不到,惨叫哭号不绝于耳,或死于烈焰,或死于践踏,或死于流矢,或死于兵刃......只好陷入乱军,哪怕武功再高,乏人调遣也是死路一条。
"公子,他们降了!"僵持不到半个时辰,尸山血海中对方开始请降。
苏锦闭了闭眼睛,以为此事终于有了个了解,不料素陵澜口中的号令如同淬冰:"诛杀叛军,不收降孚,不留活口。"
苏锦一惊,转过头去,正对上素陵澜空茫茫一片只余冰冷的眼睛,心中已然乱了,一把拉住他下令的手冲口而出道:"不可!"
素陵澜不说话,欲挥开她,但苏锦不肯放手,冲口而出道:"素陵澜,他们已经降了,你不能这么干!"
素陵澜似全无听到她在说什么,决然令下,朝廷大军的铁蹄如雷,越来越疯狂地屠戮谷中人,无论是坚持顽抗的,还是弃甲投降的。素陵澜下的令是赤裸裸的屠杀,是不惜一切代价血洗落雁谷,他是拼着自毁只求格杀!如此下去,恐整个江湖都将陷入血雨腥风。
苏锦依然握着素陵澜的手,只觉全无温度彻骨寒凉,见他墨沉沉的眼睛也是一片死寂空洞,那样的空茫,熟悉到刻骨铭心,如一记重击惊起锦城那一夜的碧色月光满手血腥......心内成灰,不由颓然--如果真的太过苦涩,如果这样他能够痛快一些,那么,哪怕血洗了这天下又如何?就算有天大的血腥罪孽,她与他一同担当便是,行至今日,他们都是手上尽染至亲鲜血的人,都将永堕无间地狱,又有何惧?
可是,为何心中还是有不甘的执念,不肯熄灭,不肯沉堕,不肯放任,于这滔天血海中也依稀坚守一脉清明,是源自于骨血的守护信念,还是曾经日夜心念的对清平盛世的向往,又或许,只是当素陵澜携着她的手走过繁华长街时所见的万盏灯火--它们始终亮在心底,微弱的飘摇的,却不肯归于黑暗寂灭。
为了那些灯火,素陵澜,苏檀阳,素静澜,千万义军,还有她自己,对的,错的,迂回的,直接的,看似荒诞实则精于算计的,血染黄沙却不改初衷的,百转千回依然静默守护的......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付出血泪,不该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苏锦耳边听得杀声震天,眼见谷中土地寸寸染血,急切道:"素陵澜,你说过,现在的天下,再经不起一场改朝换代血腥厮杀,你今天若无视江湖规矩,将这些人已经投降的人斩尽杀绝,那江湖中人纵不为报仇雪恨也会为求自保再起干戈,将会难以压制,天下必然又将陷入另一场混战,又岂能有宁日......"
素陵澜闻言却冷笑,自弃弃世,眼中似鬼影森森,只道:"天下,这天下与我何干?"
一语如冰,苏锦一震,手开始微微颤抖,依然坚执地拉着他,不肯放,不能放,她缓缓跪下,摇了摇头,问出一句:"若这天下真的与你无干,那你--何至于此?"
素陵澜定定看住她,苏锦已压不住喉间哽咽,道:"你曾对我说过,苏檀阳那样的人,当时竟然容许了别人--不论这个别人是谁--以剑直指,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他心里已然存了死志了。而许凌池,她苦心孤诣拼死一搏,却容许了别人对她搭弓引箭,那也只能说明她心中也是存了死志,她明明知道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只是,她在赌,她在赌你的心里,到底孰轻孰重,赌你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你若真当这天下与你无干,你何苦--何苦如此?"
素陵澜侧开头去,说不出话来,仍是不肯收回成命。
苏锦与谢禾对看一眼,都知素陵澜恐是伤痛太过,已失了常态,谢禾惶急中也不敢多说什么,扑通跪了下去。谢禾跪下了,苏锦静了静,却握住了自己的剑,慢慢放开素陵澜的手,站起身,退开了一步。
素陵澜茫然中但觉手中一空,仿佛最后的一点依托也失去,看向苏锦的目光倒是定住了几分心神。
苏锦对他一拜,沉声道:"你若坚持如此,定是不惜天下大乱而要格杀勿论,兵权握在你手中,我无法劝服你,只能拼尽自己一点心力去挡,去救,纵然是灯蛾扑火,也只能如此了。"素陵澜身子一晃,猝然伸手拉住她,冰凉地锁着她的手腕。苏锦仗剑而立,回头道:"我也别无他愿,此去自是埋骨青山,望你珍重,只是--待得清理战场时,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还是好生安葬为宜。"
素陵澜没有放手,慢慢抬眸,目光越过硝烟纷乱,那一个伏倒黄沙血流披面的人影,有着他最熟悉最亲近最想念曾经最引以为傲的面容,如火炭灼灼,又如万千冰刃,曾经断是平生不肯寒的霜雪心事,曾经忍死度日的时时刻刻,连同此刻痛彻心扉,尽皆刺入心头。他突然俯身呕出一口血,颓然不支,仍是没有放开苏锦。
苏锦俯下身去,靠得极近,方听得他沙哑声音低低地说了两个字:"撤军。"
议和招安的事,自会有人料理妥当。
许凌池被安葬在一处清静地方。下葬之前,苏锦为她擦拭净了脸上的血污黄沙,让她干干净净地离开,只她的眼睛,一直半睁着,不肯闭上。
苏锦回头看向静静站在旁边的素陵澜。
素陵澜沉默许久,终于上前,伸手轻轻拂过,许凌池方才垂下眼睫,可算瞑目。她的神情尚留几分茫然惊诧,且是身中毒箭而死,面色青黑可怖,眉间的透骨伤痕触目惊心。
沉重棺盖悄无声息地合上。
素陵澜伸手扶棺,突然合上眼睛。到这时他仍是不肯落下泪来,苏锦却见他扶棺的手指节青白,心中不忍,走过去,双手轻轻将他环抱,面颊静静贴着他的胸口。
素陵澜气息不稳,先只任由苏锦沉默地抱着他,然后慢慢伸手拥住怀中的苏锦,便再不肯放开。苏锦知他心中痛楚,耳边听得他胸中心跳极之凌乱疲弱,也不知如何安慰,忽然,她抬头轻轻吻着了素陵澜寒白薄唇。
这一场错乱颠倒步步为营却寸寸向着深渊跌堕的生,只有此时一刻唇齿纠缠间的温柔与温暖,以一种盲目生疏的姿态,一点点传递微温。
这一个吻,染了血腥浸透酸楚,却不管不顾不舍不弃,如这一路行来锋刃相向的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