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澄心园后,苏锦闲来又翻出以前看得打瞌睡的古方医书细细地看,苏檀阳见她看得认真,很是讶异:"怎么又有这心思了?以前你一看这本书就神游天外的。"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苏锦嘿嘿笑。
"佩服,佩服。"苏檀阳摸摸她头发,手放在她肩上,沉默了。
苏锦一手握着书,一手去握着他的手,转头问:"遇到什么难事了?"从小到大苏檀阳都这样,有什么烦恼时候就喜欢沉默地在她身边,手放在她肩上,她曾笑言他这习惯其实很孩子气,和拉衣角没什么大的分别,苏檀阳当时板着面孔说她胡说八道,后来温柔对她说--无论如何,知道你有在身边,心里总有最深切的安慰。
想起往事,苏锦放下书,专注看着苏檀阳问:"怎么了?"
苏檀阳摇摇头,示意案上刚送来的书信,叹口气:"今年自秋旱灾,冬又雪灾,各地饥馑,民不聊生,江南很多州县的弟兄传书说情形比我们预估的更严峻,有的偏僻村镇,受重灾,负重税,已经出现易子而食的悲惨境况,我看了......心里难受。"
苏锦知他心软,最是听不得这些,将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贴一贴,柔声道:"遭遇天灾,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要紧的是我们怎么做?尽量赈济?"
苏檀阳点点头,还是叹息。
苏锦放下医书,取过案上书信卷宗道:"我这就来筹措,你要思虑的事情太多,不用担心这边。"
苏檀阳吁口气:"又要累你。而且,小锦,各地有报,因度日艰难,很多义军都偷跑回乡,严重有损兵力。"
苏锦敛眉:"治军如此荒疏......"
"也怨不得他们,自己家里已经饿死了人,让他们如何安心练兵?"苏檀阳揉揉额角。
苏锦蹙眉,没有再说话。
忙忙碌碌地筹措赈灾济民,还不可太显山露水,颇费心思,待苏锦发现快过年了这个事,已经是除夕前夕。
这个年对义军来说实实在在只求平安,所以澄心园也没有如何操办庆贺,只在除夕夜与赶来的义军各地统领一起吃了个饭,酒也没有喝得尽兴,大家吃完饭又四散各方各司其职。
苏锦见苏檀阳这段时日一直有点郁郁,便偷得片刻闲暇,拉他一起去游湖赏灯。
因习俗还是除夕家中团聚,元宵节才是出门看灯,所以偌大的湖面倒也清净,只稀稀疏疏几只游船,越发显得水天辽阔烟波浩渺。
苏锦备了苏檀阳喜欢的优昙露,两人一起放烟花。烟花是买的城中最负盛名的老师傅所制,又经谢楼南改造一番,在墨蓝墨蓝如厚重丝缎的夜空绽开来明亮华美,璀璨无匹。
苏锦笑盈盈地看,赞道:"果然明丽。"
苏檀阳却慨然叹道:"只是苦短。"
苏锦携了他的手道:"除了天地江山,有什么是恒常的,生命也不过是白驹过隙,所以一定要明亮瑰丽,那也不枉了。"
苏檀阳微笑:"这话你还记得。"
"当然,"苏锦颔首,"小时候你带我放烟花,每到最后我就大哭,说没有了没有了,怎么都不依,怨烟花师傅不好,烟花都绽放太短,那时候你就是这么对我说。当时啊我都没怎么听懂,可也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现在轮到你拿这句话来劝慰我。"苏檀阳轻轻抱着苏锦,下颌抵在她柔软发丝上,轻声问:"我最近是不是软弱了,为何总有很多感慨。似乎......很多以前能想明白的事情现在反而不明白,很多以前确信的道理现在反而分不清孰是孰非,看事情也不够通达了。"
"但凡在意,即很难通达。要事不关己才可轻描淡写。"苏锦温言道,"檀阳,你心里担着的大事越来越近,有所思,也是自然。"
苏檀阳眼底有点酸涩,静静抱着她,在她额角缱绻一吻。小锦,总是明白他体谅他的,有她的这份明白体谅,那些忧虑总还是可以继续担当。
两人静静相拥,不觉一艘华贵游船渐渐驶近,跟在苏锦身边的布丁轻轻地"咦"了一声。苏锦走出船舱问:"怎么了?"
布丁指指驶近的游船,讶然道:"红鸾喜的船。"
听了这个名字,苏锦微微一惊,望过去,只见那笔直地银枪一般伫立船头的不是谢禾是谁,难道--素陵澜也在船上?
苏檀阳跟着走了出来,苏锦简单交代几句,就见船里裙裾飘摇的走出一人,凭栏而立的姿态都无限风流宛转,有那般风情,自是红舸。她对着他们二人微微施了一礼道:"苏姑娘和这位公子好兴致,烟花好生漂亮。"
苏锦笑笑说:"船上还多,红舸姑娘若喜欢,我给你送来。"
"那先谢过了。"她笑意嫣然,款款道:"不过我这是来请客的,素公子抱病,不便出迎,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面子代他请二位上船一叙。"
"素陵澜?"苏檀阳低问,苏锦点点头,他思量片刻道:"这次越州一事,确也该向他道谢。"
上得船去,依然是明艳的红与沉静的灰,素陵澜起身相迎,身上一件银白貂裘,面色虽然还是很差,但精神较之那日略好。
大家入座后,红舸笑嘻嘻地对素陵澜低低说了句什么,听得素陵澜勾出一丝似笑非笑。苏锦从小受训,听力过人,但此刻却只愿没有听到,还免了尴尬,因为她分明听见红舸说的是--原来人家身边有这般俊秀人物,难怪见了你也只作平常了。苏锦喝水掩饰,再抬头时留意地看了一眼,心中暗想,凭心而论素陵澜长相也是很清俊的,只大概他平素神色阴冷,气色又嫌太坏,倒还真没想到他相貌好看这层上去。也不知他这人怎么回事,虽然在义军眼中他是朝廷鹰犬,但怎么也算权倾朝野了,偏偏一副一辈子不曾开怀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大概,坏事做多了也会反噬?
在苏锦胡思乱想时,苏檀阳正在为越州的事向素陵澜道谢。
素陵澜道:"客气了。"想到那日苏锦学他说话,看一眼她,却见她呆呆看着桌面,神思不知飞哪儿去了,万万没想到伊正寻思的是他坏事做多自有报应。
这时只见点点飞雪飘落,自琉璃窗望出去,浩浩然一片苍茫。
苏檀阳不禁敛眉。
"今冬年景不好。"素陵澜道。
"是,旱灾继之雪灾,江南历来富庶,陡然遇上这几十年未遇的天灾,也没什么好的应对法子,可说是遍地饿殍。"苏檀阳叹息。
"但凡大灾之年往往都有大的变故。"素陵澜淡淡的这一句立刻把苏锦的神思拉回来,对他凝眸看了一眼,忽然有点紧张。
苏檀阳饮了口茶,沉默地看了眼素陵澜,那人眼神一贯深不可测,此时却有一星光芒闪动,于深黑如墨中透出坚清。
"听闻近来各处多有善心人赈济灾民,出手大方,素某很佩服。"素陵澜道。
苏檀阳心知瞒不过龙隐司,索性也承认:"愿能对饥馑灾民多少有所帮助。"
"苏公子心底慈悲,一心意在济民救世,我敬你。"素陵澜举杯。
苏檀阳手里的杯子举起来,却听素陵澜继续说道:"可是天下灾民多如蝼蚁,赈济又如何能一一顾及?"苏檀阳手一顿,默默放下酒杯,沉声道:"帮助一人度过难关,也许并不算什么,但对那个人而言,却已经是生死攸关。在下只想尽心尽力让更多的人能捱过时艰......而且,也许天下百姓在素公子你眼中不过蝼蚁,恕在下不敢苟同。"
苏檀阳这一席话清楚地说出来之后,气氛顿时一冷,苏锦暗自扣住了袖中的兵刃。
红舸一笑,正欲说点圆场的话,谢禾进来道:"公子,大公子来请你回家。"
随着话音,一人缓步走进。
苏锦转头去看,只见来人修长高挑,青衫乌发,眉目清华淡静,与素陵澜并不相似--大公子?他就是江南素家一人打理数家钱庄的素静澜?他是商人,且以精于算计出名,在她心里想象是个精刮厉害的角色,没想到本人这么斯文。
他环视一周,目光沉静亲和,方才的冷凝都不由冰消雪融。
红舸笑眯眯:"大公子别来无恙。"
素静澜微笑:"托赖,很好。红舸姑娘,多谢你照顾二弟。"然后转向素陵澜温言道:"今天除夕,大家都在等你回家吃年夜饭。现下这外面也风大雪狂的,回家吧。"
素陵澜手中的酒杯盛着碧青绿蚁,那冷冽碧青,似乎直映到他苍白面孔上去,一双眼睛,更是乌沉沉的黑,看不出丝毫表情。
素静澜也不着急,静默地等着他。
"素公子要回家,我们也告辞了。"苏檀阳起身。
素陵澜眉头一蹙,苏锦几乎以为自己要听到一句"谁说我要回家了?"但终于没有,他慢慢站起来,声音不尽萧索:"好,那就都散了吧。"
那一年的农历春节就那么忙碌着过去,后来苏锦回想,才发觉那是她来这人世一场开心幸福的最后时光。
新年过后,苏锦与阿梓出门料理点事情,渴了正坐下喝茶,忽然听阿梓悠悠地赞了一句:"美人。"
大家都知道,阿梓是嘴上最不饶人的一个,能让他这么心悦诚服地称赞的美人那想来该是极美了,苏锦转头去看,原来正是红舸。她与一青衫男子慢慢走过来,那却是素静澜。苏锦心中暗自奇怪,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的。素陵澜呢?
他们也已看见她,红舸也不客气,走过来与他们同一张桌子坐下,素来明艳的面容今天倒颇有些烦恼忧虑。
阿梓讶然对苏锦道:"原来你竟然认识红舸姑娘。"
苏锦没理他,对素静澜点点头,转而问红舸:"怎么了?"
"没事。"红舸端着茶啜了一口,看着素静澜道:"素大公子,银票带够了吗,我想喝酒,让他们上最好的梨花白。"
苏锦失笑,这里明明是茶馆,哪里来的酒。
阿梓似乎看出苏锦心中所想,挑出一抹有趣的笑容,那神情分明在笑她傻,有银票不就有酒么。
果然只听素静澜客气地吩咐堂馆,上最好的梨花白。而那堂馆一见客人是素静澜,半点没有犹豫,立刻飞奔下去,不一会儿,果然捧上来一个精致酒壶,酒香清冽醇厚,还未入杯,就先醉了一片人。
"陪我喝。"红舸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杯子。斟满酒,她先自己仰头饮尽,喝得太急,面上立刻浮起浅淡红晕,映着红衣,分外的艳。
阿梓最是乐意为美人效劳,立刻为她斟酒,只道:"对雪景饮梨花白别有意趣,若是女儿红失之温软,竹叶青又嫌太清冷,梨花白则刚好。"
"你懂品酒?"红舸微侧了头看着他,曼声问:"那绿蚁呢?喝绿蚁好不好?"
听到这个酒名,苏锦似乎又看到那人手中的金粉与碧青,不禁一怔,却听阿梓说道:"绿蚁么?味浓冽,色青碧,需盛金杯,潋滟华贵,但非得有种霸气才镇得住,不然就是酒夺了人的气势,而不是人在品酒的意味。"
红舸听了这番话,方才认真看了他一眼,道:"为你这一句,当浮一大白。"
两人随即开始酒逢知己般地推杯换盏,杯杯见底。
这边苏锦和素静澜看着他们,苏锦是满心疑惑,不知红舸是为什么不快活要在这儿买醉,而素静澜眉间一直有淡淡忧色。
"怎么没见二公子?"苏锦想了想,还是问。
素静澜眉间忧色更重一点,道:"他方才启程去京城。"
"哦?"苏锦诧异。
"嗯,皇上召他回京。"素静澜道。
"他身子可好了?"苏锦还是心存关切,想到除夕夜见他时,他气色还很坏,怎么能长途奔波。
听了她问这句话,红舸酒杯重重一顿,眉头都要竖起来,恨恨地道:"可不是么,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假得了么。但皇上偏生认为他称病不奉召回京是有异心,连下三道圣旨急召他进宫面圣,真是,还讲不讲理了。"她这话说得极之冒犯鲁莽,但这三人,苏锦和阿梓自是对那皇帝没有半点敬意,素静澜也似乎并不在意。红舸说着说着越发生气,干脆把火发到素静澜身上,怒道:"还有你,明明知道他就是不愿回家去见那个老东西,何必专程跑来把他叫回去?害得好好一个年都没过得安生,回去后那两人见面铁定又少不得生气恼怒,我听谢禾说回去这次倒没吵架是不是,但回头就咳了血,还不如都吵出来省得内伤。"
素静澜略略尴尬,叹了口气道:"那不是老东西,那是......"
"你要说什么?那是他爹?倒霉催的才遇到这么个爹。反正,反正你们就气死他好了!"红舸恼怒地咣当一声酒杯也摔了,站起来转身就走。留下身后面面相觑的苏锦和阿梓,还有没奈何的素静澜。
苏锦心想这是别人的家事,倒也不便置喙,正想告辞,素静澜留住他们,拿出一叠东西推到他们面前,道:"这是二弟让我转交给苏姑娘的,说是对越州一行苏姑娘多有照应的谢礼。"
苏锦立刻明白那是银票,想到自己还欠着素家大笔银子,立刻推却:"二公子太客气了,其实在越州二公子帮了我大忙,我尚无以为报。"
"既是二弟心意,苏姑娘收下便是。"素静澜温言道,"况且......赈灾济民最少不得的是银子,苏姑娘何必狷介。"
听了这话苏锦没有作声了,确实,赈济灾民耗费甚巨,她天天埋头账簿,左支右绌,非常头疼。
阿梓则一笑:"那代受灾的百姓谢谢素公子。"
"素陵澜被皇帝急召进宫面圣?"苏檀阳听了这事疑虑地蹙眉。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苏锦问。
苏檀阳沉吟:"可是我得到的密报是,那个皇帝三日前已经离京。"
"真的?但看来红舸和素静澜的担心是真的,不像骗人的样子啊。"苏锦困惑。
苏檀阳静了静,思量道:"会不会......皇帝真的怀疑素陵澜称病不归是有异心,所以一面急召他回京一面自己动身亲征。如果素陵澜奉召启程,那自是相见欢,他可以借巡查灾情等名目顺势施恩天下,如果素陵澜拒不奉召,那他就是亲自来清理龙隐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