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建川疲惫地走下拥挤而又充满臭味的客船,登上了朝天门码头。他站在陡直的人行石阶上,仰望着山城十月的湛蓝天空。
码头上繁乱喧闹,石阶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篮子里的“合川桃片”,颜色好、品相佳,上船的外乡客都要买上一些,迫不及待地捏一片放进嘴里,行进的人群中响起一片赞叹声;流动小贩上下穿行,高门大嗓地喊着,“李子,相因卖,吃了不瞌睡”;还有的小贩一手挽个竹篮,一手提壶开水,拉长了声调儿:“炒米糖开水”……
洪建川懂得一些重庆方言,在汉口的重庆小贩,也吆喝“相因卖”——“便宜卖”的意思。可是再便宜他也买不了,口袋里仅剩下几块钱还要留着住宿。他从汉口坐汽车到宜昌,再由宜昌坐船来重庆,再算上在宜昌被扒手光顾,只得留下来打小工挣钱……想来这一路竟然走了两个多月。他仰望着山城难得的午后晴天,禁不住感慨万端。
这是洪建川第一次到重庆,尽管家族先人曾经迁徙重庆,但那是二百年前的事了,是被绳索捆着、在士兵押解下哀怨而来。小时候听祖父讲,历史上那次“两湖、两广”大移民,是因巴蜀之地连年混战、灾害相继还有令人恐怖的虎患,富饶的巴蜀大地人烟稀少,清朝大统后的移民大潮,一直延续了百年……带有伤痛记忆的久远过去,对洪建川并没有多大影响,他依旧向往重庆,尤其是国民政府迁到重庆后,他对重庆更是充满了幻想。在宜昌上船后,随着壮丽的三峡景色,船员们对于重庆“九开八闭”十七座城门的炫耀,还有关于这些城门的歌谣“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千厮门,花包子,白雪如银;洪崖门,广船开,杀鸡敬神……”令洪建川恨不得立刻飞到重庆大展宏图。
洪建川提着柳条箱,继续向上走。有提着竹棒、棒子上端拴着一截麻绳子的力夫,追着他说可以帮他提箱,也有轿夫指着滑竿问他坐吗?他苦笑着摇摇头。
在拐角处,洪建川站下来,喘口大气,用手掌擦擦汗,正好看见眼前摆着一溜铺着板子的木架子,上面放着几个脸盆,脸盆边上搭着洁白的毛巾,脸盆旁边还有洗漱用具。他这才想起早上还没有洗漱,问木架后面的干瘦老妪,老妪告诉他,一分钱洗漱。
洪建川放下柳条箱,把箱子夹在两腿中间,双手放进脸盆里,一股清凉、滑爽的感觉从手指间滑进骨缝里,顿感全身畅快,他干脆把脸埋进脸盆里,这里的水似乎比汉口的水清凉,而且特别滑润。他又在心里感叹,上江和下江还是有区别的呀。
洗漱完毕,洪建川精神了许多,自信心涨得满满,凭着自己武汉大学建筑系的金字招牌,肯定能在这座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在国民政府的所在地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给完老妪洗脸钱,他提起柳条箱,正要向上走,忽然听到了尖厉的警报声,所有人都抬起头,望着天空、望着远方。
旁边有人猜疑,小鬼子的飞机来了?还有人怀疑,不会吧?
远处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瞬间黑色灰尘漫天起舞,爆炸声越来越近,洪建川感到脚下的石阶发颤,好像就要陷进到江里去,接着眼前已经火光冲天,尘埃遮天蔽日。女人和孩子的喊叫声、哭声响彻一片。
洪建川抱着柳条箱趴在石阶上。爆炸声震耳欲聋,仿佛炮弹就在身边爆炸。他听到了头顶上巨大的轰鸣声,慢慢抬起头,只见十几架飞机飞得不高,机身上的膏药旗看得真真切切。
日本鬼子的轰炸机,一路狂投着炸弹远去了,爆炸声也渐行渐远。
洪建川赶紧爬了起来,四处一看,刚才还是热闹的码头,这时已经一片废墟,吊脚楼东倒西歪,木架子正在起火,冒着深灰色的烟。朝旁边一看,刚才洗脸的地方,一溜洗脸盆连同那个干瘦的老妪已经无影无踪。到处都是死伤的人,树枝上挂着破碎的衣服,有的挂着一条大腿,或是一只手臂,那些离开了身体的大腿和手臂,看上去非常陌生,很怪异的样子。
洪建川跑离码头,再回首江边,自己乘坐的那艘客船被炸,船尾正在起火。江面上许多船只也都被炸了,有几艘船的船头朝上,正往江里慢慢地下沉。江边公路上,救火的车辆飞驰而过。
洪建川猛然想起心爱的照相机,赶紧打开柳条箱,发现照相机的镜头已经碎了,肯定是刚才他趴在地上时碰坏了。他心疼得都要哭了。自从考进“武大”后,他省吃俭用、东拼西凑才买了这架德国莱卡照相机,此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挎着这架照相机,看见有些特点的建筑立刻拍下来,对着照片仔细揣摩研究,现在……他原本激昂的心情,随着照相机的破碎,也变成了不可收拾的碎片。
街上的人们四处奔跑,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临街的店铺还有一些公司都关上了大门。本来洪建川想着下船就去应聘,现在看来不大可能。还是先住下来,再去找工作。他顺着小巷走,想找个鸡毛小店。他想僻静的地方,住宿费应该低一些。
在一条窄小灰暗的巷子里,一户门前,挑着一串纸糊的灯笼。一面写着“兴记客栈”,另一面是“未晚先投宿”。小巷尽头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黄葛树,远远望去,巷子尽头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在这家客栈的旁边,一家是剪刀铺,一家是小酒馆,都挂着明晃晃的幌子。洪建川喜欢这里的安静,认定住宿费也不会贵,于是走进了“兴记客栈”。
店主是一位驼背、喜欢背手的老人。洪建川问清店钱,把口袋里的几块钱都拿出来,说是先住两个晚上。但没想到,老人还要他交押金。
洪建川说,我刚从汉口来,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驼背老人看着他,叹口气,摆手让他进去。
洪建川住下后,立刻和驼背老人套近乎。原来老人祖先也是“湖广填四川”的后代。提起那段移民历史,驼背老人无限感叹,似乎不愿提起。洪建川赶紧止住话头。老人感叹现在工作难找,又看洪建川还是学生,于是好心地提醒,让他到湖广会馆去看一看,那里湖北人多,线索也会多一些。洪建川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自己现在人生地不熟,又赶上鬼子的轰炸,马上去找工作肯定会有难度,要是能多结识几位汉口老乡,兴许会有一些帮助。洪建川收拾一下,立刻就去会馆。
驼背老人好心地把洪建川送出小巷口,用手比划着,让他沿小河边向南走,到了江边,随便问一下,小孩子都知道会馆在哪儿。
小河边……洪建川不解。
老人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赶忙给他解释。洪建川这才明白,原来当地人把嘉陵江称作“小河”。
洪建川望着老人背着手回了店里。他想起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在重庆的远房亲戚回汉口,研究洪姓家族祖坟迁移之事。那时洪姓家族已经落魄,他父母竟然在一年里先后离奇去世,族内之人惊恐万状,试图以祖坟的迁移来挽回家族颓势,重振家族雄风。他记得重庆的那些远房叔伯们就是背手走路。当时祖父悄声告诉他,当年迁徙巴蜀的移民双手被捆在背后,艰难万险走了几个月才到四川,所以那些移民遗留下来背手走路的习惯。
洪建川来到长江边上的湖广会馆时,已是吃晚饭的时间。各色人等匆忙进出,间或还有脸上、身上挂彩的人哭哭啼啼地进去。洪建川猜想这些受伤者肯定是中午轰炸时受的伤。
洪建川走进会馆,一股饭香味儿逶迤飘来,随即他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地叫起来。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一口东西还没吃呢。他咽着口水,四处转悠。会馆里面像个迷宫,到处都是窄高的厚门,而且大门套着小门,无论大门、小门,看上去都是结实无比,猜测不出门后面是个什么世界。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非常好听的女声。洪建川禁不住回头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已经走到他面前。他怔住了,比在朝天门码头经历轰炸还要紧张,仿佛胸膛豁然洞开,“呼呼”的风声呼啸而过。
你是汉口人?女子单刀直入。
洪建川更惊,自己没讲一句话,她怎么看出我是汉口人?
女子个子不高,肌肤如玉,双眸闪亮,穿着一件蓝布短上衣,袖口挽得老高,露出雪白的小臂,显得精明强干。她的手里端着一个干净闪亮的大铜盆,里面是粗狂有劲的面条。洪建川看见面条,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不争气地又是“咕噜噜”叫个不停。女子笑了起来,朝他一摆手,洪建川竟然像条饿狗一样乖乖地跟在后面,穿过一个大门,来到一座小庭院,走进一间大屋子。
屋子里摆满了笨拙的长条桌子和宽宽的长条木凳,近百名男女老少坐在长条木凳上,彼此紧挨着,上半身齐刷刷地趴在木桌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大碗里的面条。有几个干瘦的中年妇女正在里外忙碌着。
洪建川被眼前这壮观的吃饭场面惊呆了。
女子推了推正在埋头吃饭的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也不抬头,下意识地朝边上挪了挪,让出一块半拉屁股大的地方。女子示意洪建川坐下来,随手从后面的木架子上取下一个大碗,给他盛了满满的一碗面。
洪建川不好意思地朝女子笑了笑,正要说句感谢的话,女子却是转身走了,去帮助角落里的一位大嫂洗碗。他低下头,不管不顾地连吃了三大碗面条,躁动不安的心这才终于稳定下来。他喘口气,端着碗站起来,发现女子就站在他的后面,正对着他笑。光顾着吃,女子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洪建川竟然没有察觉,他既尴尬又害臊,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
真个是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女子戏谑地说。
洪建川中学时读过《红楼梦》,知道这个女子是用刘姥姥进大观园被凤姐戏弄时刘姥姥耍宝的话来逗笑他。洪建川看出来女子没有任何恶意,于是他自嘲道,一个逃难者,哪里还想到吃相。
女子说,逃难的人哪有你这样自信的。
洪建川不知女子此话何意,于是收住话,静看女子。
吃完了?女子大方地向他伸出了手,说,我叫钱青阳,祖上也是汉口人,小时候我也在汉口待过。我们也算同乡了。
洪建川礼貌地和钱青阳握手。
钱青阳说,我带你参观一下会馆。
钱青阳说完,不管洪建川是否有兴趣,自顾向前走去。洪建川只好跟在她的身后,仔细端详,感觉她的背影如此熟悉……
湖广会馆是由齐安公所、广东会所和禹王宫三部分组成。这里有住宿的地方,还有唱戏的戏楼。钱青阳告诉洪建川,中午日本飞机轰炸,许多人家房屋被炸毁,一时无处可住,来到这里借宿。当然也有在重庆的湖北人、广东人遇到难题,来这里请求帮助的。
洪建川说,比如像我这样的。
钱青阳说,你还不太一样。
洪建川不能让钱青阳低看自己,动情地讲了他来重庆的宏伟抱负。
我早看出来了。钱青阳说,你有汉口人的乐观精神,饿肚子了,还不忘谈理想抱负。四川人经常讲我们汉口人,头顶一江水,照样乐观生活。只有我们汉口的小孩子,敢光着屁股跳进江水里游泳。
洪建川发现,钱青阳是个话语稠密的女子。
走到一座戏楼前。
钱青阳忽然问道,刚才我喊你的时候,你愣了一下,是不是感觉我像你熟识的一个人?
洪建川的脸“腾”地红了。
钱青阳问,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的恋人?
洪建川躲过钱青阳的目光,指着戏楼问询起来。
天黑下来,院子里走动的人少了。
钱青阳告诉洪建川,需要她帮助什么,尽管讲出来,不要客气。又问他,是不是今晚住在会馆里。洪建川早已忘了来这里是寻求帮助的,大气地告诉钱青阳,他有地方住。钱青阳无声地笑了。
两个人走出会馆,站在大门外,望着黑色闪亮的江面。星空下的江面,渔火点点,“哗哗”的江水声,听上去仿佛有许多人在热闹地说话。
钱青阳再次告诉洪建川,要是找不着工作,可以暂时住在会馆里。洪建川听她的口气,好像很有气魄。这才问她在会馆做什么工作。他觉得她的口气不像是一个干杂活儿的人。
以后再告诉你。钱青阳调皮地笑了笑,说道,我已经跟里面的人讲了,你随时可以过来。
钱青阳说完,坐上一辆看上去早就在大门口等了她许久的黄包车,神秘莫测地走了。洪建川望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女子肯定不一般。但又为什么在会馆里做杂工呢?
洪建川摸着自己饱胀的肚子,禁不住笑起来,好像早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吃饭而来。
已经过去了两天,洪建川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去了好几家建筑设计公司,对他都没有兴趣,无论他怎样踌躇满志,对方都是轻轻地摇摇头,无声地把他打发走了,连个理由都没给他。
洪建川开始焦灼起来,口袋里已经空空荡荡。现在他每天只吃一顿饭,饿极了就喝个水饱。这天当他出去准备继续找工作,在驼背店主面前经过时,店主正在跟一个店客说话,莫要放耙子(不守约定),店钱是不能欠的。那个店客连声答应。洪建川感觉这话也是说给他的,所以赶紧低头走过去。
第三天早上,驼背店主找他,面色严峻地要他交店钱,洪建川不想低三下四央求,挺起身板,搬出了“兴记客栈”,来到湖广会馆。
但是站在会馆大门前,他又忐忑起来。犹豫半天,终于还是咬牙走进去。
手里提着扫帚、看上去像是打杂的一位老人,见洪建川东张西望,于是迎面走过来,问洪建川是找人还是求帮助。洪建川红着脸,说出了钱青阳的名字,说是想在这里住几天,又赶紧补充说,只要找到工作,马上就走。
老人“哦”了一声,好像知道这件事,看样子钱青阳似乎跟他打过招呼。老人自报家门姓董,叫洪建川喊他“老董”。老董说着话,带着洪建川去了后面的一个院子,在一间大屋子里,给他找了一个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