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建川礼貌地站起来,向戴先生致谢,表示他会尽快拿出设计方案。戴德达关怀地说“不着急”。随后,洪建川跟随钱青阳离开客厅。
戴德达望着妻子和洪建川的背影,心想不管设计得怎样,就当是给青阳找个说话的老乡吧,能让青阳更加愉快。为了让年轻美丽的妻子高兴,戴德达什么都可以做。最近这段日子,他发现青阳有些忧郁,尽管脸上依旧荡漾着笑容,但目光里却隐藏着一种无法描述的茫然。另外还有一点,戴德达对洪建川印象非常好——大概是爱屋及乌,洪建川那汉口味道的国语,戴德达听着舒服极了。同样是湖北话,汉口人讲国语,拖音稍微重一些,而武昌人讲国语,听起来比较清脆,更接近重庆话,这是戴德达闲暇时总结出来的。
洪建川只接受购买图纸、画笔的费用,多余的钱不能要。这让钱青阳过意不去,但也更从心里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人。钱青阳在无奈之下,以让他更安心搞设计为由,出钱要为洪建川租一个条件较好的住处。
钱青阳执意要为洪建川租房子,当然是有原因的。那天她听老董说,洪建川已经不在会馆里住了。于是她按照老董的指点,暗地去了“兴记客栈”,得知洪建川又搬回来了,听店主讲现在还欠着店铺的钱。也就是说他宁肯欠着钱,看着店主的脸色,也不想白住在会馆里。这使得钱青阳对洪建川又加深了好印象。
可是,尽管钱青阳在租房这件事上说得很是委婉,洪建川还是不接受。
钱青阳干脆说,这样吧,就当是我借你的,将来你收入好了,再还给我,行吗?
洪建川看出来钱青阳是诚心诚意的,自己再继续坚持,岂不伤了人家的好心,所以感激地接受了。钱青阳立刻拉着洪建川一起去看房子。看了一个下午,终于租到了满意的房子。新房条件不错,离湖广会馆不远,离戴家也不远,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
有了安静的住所,洪建川立刻把自己关起来埋头设计。在此之前,他也看了祠堂所在地,就在东水门旁边,正好面对浩瀚的长江,视野开阔,环境也好。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设计理念,要把建筑和环境完美地结合起来。考虑到毕竟是家族祠堂,所以也要有风水的理念,要和“财福寿禄”联系起来。
七天以后,洪建川在钱青阳的带领下,第二次来到戴府,把想法、设计理念还有设计草图,有条不紊地讲给了戴德达。
戴德达看着草图,听着洪建川的介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已经有了如此完整的思路,不仅非常吃惊,也非常满意,不由得对这个年轻人格外看重。言语间,戴德达还悄悄地观察,发现洪建川与钱青阳之间没有什么别样的目光,更加认定眼前的这个“下江人”,的确是一个正直的有才华的好青年,不是别有用心的无能的势利小人。
越发高兴的戴德达告诉洪建川,就按照这个想法进行设计,尽快拿出更加确切的方案,当然要是出来图纸那就更好了。并且表示,他准备找施工公司,先将早就买好的那块地快些整理出来。据说那块地已长满了茂盛的野草。
高兴的戴德达要留下洪建川一起吃饭,洪建川不愿打扰,推说还有事情。戴德达见状,让账房过来,先付一笔酬劳。洪建川不肯接受。
戴德达说,你付出了劳动,这钱应该拿的,你要是不拿,我就认为你不想为我设计了。
洪建川见戴德达说得实心诚意,加上自己现在确实需要钱,要赶紧配上照相机的镜头,所以道了谢,收下了。这架莱卡照相机,寄托着洪建川许多的情感,这里面有着无法言说的情愫。
在戴德达看来,一切好兆头都像滔滔江水一样翻卷而来——祠堂还没有开建,刚有修建的举动,钱青阳忽然就有了怀孕征兆,吃饭时不住地呕吐,而且脸色也不好看,平日里酣睡不已。戴德达赶紧找了最好的老中医看了,说可能是有身孕了。尽管还没有最后确定,但戴德达已经大喜过望了,认为正是欲要动工祠堂才感动了老天爷,更加认定徐道人在一年前的掐算准确。徐道人是本地一位很有远见的道人,一年前告诉戴德达,修建祠堂可以解决子嗣问题。当时戴德达还有些犹豫,现在看来,徐道人果然非同凡响。
但就在这时,出了一件事,令戴德达异常恼火,甚至暴跳如雷。
原来,大众喜欢阅读的报纸《新民报晚刊》上,登载了山城著名杂文家蓝奇山先生的一篇文章,说是眼下全国正在抗日,大家有钱捐钱,有力出力,勒紧腰带过日子,可是在大后方,却有人忙着盖祠堂。
蓝奇山这篇文章,措辞犀利,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是却把祠堂地点讲了,而且还讲了祠堂修建者的出身背景。戴德达毕竟是重庆商界有名人物,很容易就让人对号入座了,就在这篇文章登出来的转天,工地周围就有了指指点点的人。更令戴德达气恼的是,文章登载出来的第二天,蓝奇山竟然出现在祠堂工地上,当即有人认出他,于是向他打听戴德达,这个有钱人怎么能在国难当头之际拿出钱来修建祠堂?!蓝奇山面对众人,指着野草茂盛的工地,就像是对着活靶子一样,慷慨激昂地演讲起来。过往的人都聚在一起听他演讲,山呼海啸地不断叫好。
一些走街串巷的小商贩,看见这里人多,很快就聚集在人群外面,吆喝着,一边卖东西一边喊好,工地周围一派热闹。报馆的记者听到风声,立刻派人来到工地,对着热闹的人群拍了照,第二天好几家报纸就有了照片,这一下图文并茂,更是热闹了。
戴德达得知自己修建祠堂这件事忽然在山城闹得沸沸扬扬,他是满心委屈,却又无法对别人讲出来。
今年五十岁的戴德达,尽管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但在生活上却是异常坎坷。他的前两任妻子,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全都莫名死亡。本来第一个妻子给他生养了一个儿子,可是儿子十岁那年,因为乘船失事,淹死在嘉陵江上。第二任妻子总是流产,后来抑郁而死。有着丰厚家产的戴德达,至今未有后人。后来,戴德达去罗汉寺上香,从寺里出来,偶然遇见大名鼎鼎的徐道人。徐道人建议他在长江边上修建一座祠堂,如此才会有子嗣。戴德达听完这个建议,半信半疑。徐道人说,重庆城门“开九闭八”,为什么?象征九宫八卦:南山上有文峰塔,城里就衬有文化街;南岸有狮子山,城里就设白象街。为啥?古人早就看透了,所以才这样设置。人生也是一个宇宙,也要对称才行,“家族祠堂”就是对称“子嗣延续”。徐道人一席话,彻底征服了戴德达,于是他决定修建祠堂,祈祷能有后代继承家业。可是转念再想,又觉得修祠堂这件事过于显赫,尽管早就买了地,但始终在犹豫。后来全面抗战后,戴德达为国民政府捐款抗日,导致资金不畅,加之风云变幻,修建祠堂的事也就拖了下来。不久前,徐道人暗示戴德达,祠堂若是再延迟修建,恐有不好兆头出现。并且讲会有一个水路上来的人帮助他。果然,戴德达先是前一阵子得病,食欲不振、状态委靡,心中颇为紧张。而且听市府里面的人给他透露,说是市府相中了他要修祠堂的那块空地,准备收回去,要盖市政设施。戴德达心慌起来,眼下正是国难之时,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因此啥事都能发生。这时,恰好妻子就推荐了从水路来到重庆的洪建川,似乎一切都预示着徐道人的预测,由此坚定了戴德达修建祠堂的决心。果然鸿运高照,图纸仅在设计进行当中,妻子就有了身孕,这绝对是和准备修建祠堂有关呀。
可是没想到,却让蓝奇山的一篇文章搅得天翻地覆。戴德达非常纳闷,他知道蓝奇山这个人,但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也没有任何矛盾,怎么蓝奇山就冲他开炮了呢?
蓝奇山这篇文章,打蒙了戴德达,却让洪建川醒悟了,不啻于头顶上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那天洪建川走在热闹的小什字街上,听到报童“国难当头,祠堂开工”的叫卖声,似乎想到什么,买了一份报纸,站在街边上看起来。果然跟自己设计祠堂这件事有关。他看得周身血热,文章摆事实、讲道理,说是眼下川籍军队出川抗战已有一年,前后一共走出了十一个师,川籍士兵们作战勇猛,两名师长战死在前线,得到了国民政府的嘉奖,给所有川籍人长了志气。所有的川人都在用自己的行动支援抗战,有的妇女给前线士兵做鞋,竟然累晕在地上。甚至还有力夫们拿出血汗钱来,放进捐款箱里,让人无比动容。川人在全国抗战中已经做出了榜样。可是一位有钱的药材商人,却欲在江边的一处风水宝地上,花钱修建家族祠堂,一方是为国,一方是利己,双方比较,后者真是大丢了川人的脸。文章辛辣、嘲讽,又夹杂有炽热的感情,让洪建川一下子就记住了文章的作者——蓝奇山。
洪建川沿着江边走着,后来干脆把衣服脱下来,任凭冰凉的江风吹拂着自己。本来他去小什字街买照相机镜头的,一问价钱,太贵了,而且还要交钱等货,几个月甚至半年也说不好,只好无奈地走出商店。没想到正碰上迎面叫卖的报童。眼下,这篇激昂的文章,让他完全忘了照相机的事。他望着滚滚的江水,不住地问自己,我来陪都干什么?不是要大展宏图,发挥自己的雄才大略,为抗战作出贡献吗?怎么却给有钱人设计起来私家祠堂了呢?他大骂自己糊涂透顶,难道为了生活,就可以做有辱人格的事情吗?对戴德达的愤怒情绪,也自然牵扯到了钱青阳的身上。洪建川认为钱青阳在会馆里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给她丈夫脸上贴金,是迷惑外人的伎俩,这夫妇俩是在唱红脸、白脸!
洪建川回到租住的房屋,把设计好的一半图纸撕碎,气愤地离开钱青阳为他租的房子,并且留下来一张纸条,没有抬头,就是一句话:“让你们的假仁假义和虚伪丑恶统统见鬼去吧!”
洪建川提着柳条箱上了街,去哪里?他决定去找蓝奇山。他要当面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还要向这位蓝先生讨教人生真谛。可是该去哪里找蓝先生呢?转念一想,既然蓝先生的文章是在报纸上发表的,那么报馆肯定知道如何联系蓝先生,于是他去了《新民报晚刊》。当他向报馆编辑讲了找蓝奇山先生的缘由后,他真诚热烈的目光得到了编辑的理解,当即告诉他,去洪崖洞一带,到那儿打听蓝先生,所有人都会告诉你。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蓝先生,住的地方离自己并不远,洪建川道谢后,立刻奔回了洪崖洞。果然,随便问了街上的报童,立刻给他指引,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蓝先生的住处。
起先,洪建川以为蓝奇山先生是一位长髯飘飘的老先生,哪知道一见面,令他大吃一惊,原来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
蓝奇山好像刚起床不久,头发梳得锃亮,穿着一身绸缎睡衣,正在临窗喝咖啡。洪建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蓝奇山和蔼可亲,温和地让他坐下来,问年轻人找他何事。
洪建川下意识地说,蓝先生如此年轻,竟然写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文章,我真是佩服您呀!
蓝奇山微笑着,心想又是一位慕名拜访者。这样的拜访者,蓝奇山经常见到,早就见怪不怪。只是今天这位拜访者,听口音是汉口人,看样子又是位学生,于是问洪建川,这位学生到底有何事?
洪建川把自己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讲了,蓝奇山不由得站起来,得知正是因为自己的文章,导致祠堂图纸设计者离开,还撕毁了图纸,顿时大为高兴,对待洪建川格外热情,二人立刻相谈甚欢。
这时,天色将晚,蓝奇山请洪建川到临江路吃“毛肚火锅”。
洪建川不好意思,哪能刚与蓝先生见面,就让先生请我吃饭,不合适。
蓝奇山说,你来到重庆,还没有吃过火锅吧?
洪建川尴尬地点点头。
蓝奇山说,我虚长你几岁,再说我们今天说得痛快,我也高兴,就当你陪我吃饭好吗?
洪建川见蓝奇山的邀请发自肺腑,红着脸,答应了。
蓝奇山收拾妥当,对洪建川说,等我一下,我得先喂饱孩子们再出门。
洪建川纳闷,没见屋内有小孩子的声音呀?他疑惑地跟着蓝奇山出了屋,来到院子里才恍然大悟,原来蓝奇山嘴里的“孩子们”,是他养的一群信鸽——墙根处的长条青石上,立着一溜鸽笼,一片欢快地“咕咕”声。见到蓝奇山走过去,鸽子们更加兴奋,“咕咕”声叫得更加欢实。
蓝奇山见洪建川眼中流露出来奇怪的目光,笑着告诉他,这些鸽子,全是他的信使。
原来,蓝奇山写完文章,是通过这些信鸽传递到报馆的,他从来不去邮局。洪建川感到新奇,蹲在鸽笼前,认真看着。只见那些信鸽,羽毛锃亮,一个个精神抖擞,就仿佛一篇篇犀利的杂文。
洪建川与蓝奇山的短暂相识,真是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