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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别了,濑户内海!(2)

按会社和劳工协会订的合同,华工每个月有一天休息日,两个月发一次零用钱。休息日上午,允许外出两小时,由日本教官带领,列队走到中岩百货公司门口,宣布活动范围,东不超过车站,西不超过眼镜铺。只准在这条街上行走,不准到其他地方去。在这段区域内,有一个电影院,一个打汽枪、射箭的游乐坊。一个只卖代用食的小食堂,外加一个旧书铺。按理说两月一次的零用费,可以看一次电影,外加吃一顿“代用食”,或者既不看也不吃,而买一顶代用品战斗帽。可是有人早把一年的零用费预先输光了,也有人输了饭拿钱来顶账。他们就放弃这一月一次上街的机会,躺在铺上去睡觉。赢了钱的主儿则可以在休息日小小的乐乎一阵。山崎等劳工协会的人,把华工看作牛马,抓住一点理由就疯狂的打罚。会社方面只是要华工安心出力,只要有利生产,不反对给他们点自由活动的余地。

陆虎子输给韩有福五碗饭,只饿了一顿就草鸡了。答应用这月的零用钱来顶那两碗饭的账。别人去玩,他在铺上睡不着,虽然没钱,还是跟大队一起到了街上。

虎子不想上百货公司。那时的百货公司,把两层楼的商品捆到一块,也没有今天“伊势佐木町”最小的商亭东西多,又都是些中国人用不着、日本人也未必有用的东西。什么红木手杖啊,坐在火车上放胳膊用的吊板啊,念佛用的数珠啊……见鬼,肚子饿的咕咕叫还能坐稳了念佛吗!他要有钱,当然是先去食堂排队,吃一盘豆腐渣,然后到打汽枪的那里打五发子弹,把木制的活动靶人想象成山崎或是大牙——大牙是干燥炉的工人,退伍军人,长一双獠牙。总吹他在中国一次拼刺刀就杀了三个中国兵。虎子问他既然这样你怎么少了一条腿呢?他就用骂街代替回答。他也许去看一场电影,那要看这片子里有没有中国人。这些片子当然是宣传侵略的、吹嘘日本军队“赫赫战果”或是“王道乐土”的。要在中国演他绝不看,看了要骂祖宗。可在这里他看,只为了看看里边的中国人,中国房子。他会抛开那些反动的剧情单为里边出现一个城门楼,一副正干活的剃头挑子掉眼泪。有一部片子里竟然出现了京戏,李万春唱“古城会”,卖瓜子的,扔手巾把的……老实说,他在农村长大,并没见过这些场面,可是他觉得亲切,温暖,象是一下子回到了祖国。他一边看一边鼻子发酸。热泪止不住往外滚。

可是今天他没有钱,只能在街上闲荡。他先到一个占卦棚前,看那白布幔帐上画的十二生肖。日本人也属鸡、属狗、属猴,真有意思。他因为年纪小,有道等人常在他下班后派他出来干点杂事:或是给医院里住着的伤号送饭,或是去拉配给的烟草、石碱之类用品。每次从这门口过,他都站下来看一会。这老头有人来时装神弄鬼,没有人时倒还满爱搭理人。有一次虎子去医院送饭,中途下起雨来,他到老头的卦棚避雨,老头闲极无聊,竟请他进去坐下笑着说:“算一卦吗?”

“不,我没钱。”

“小朋友,我不要钱,诺,你想问什么!”

“我?老爷爷,你看我还能回国吗?”

老头推过一个木头圆盒,把他的左手按在上边,叽叽咕咕念了一阵,把盒一翻,倒出块乌龟壳,左看右看,还拿指南针对来对去,笑着说:“回得去,可是你不能在日本娶新娘子,娶了新娘子就回不去了!”

今天是星期天,屋里人熙熙攘攘,他没进去打扰老人。回过身来又看一个警察骂一个流氓。街上青年很少,这却是个青年。男人都剃了军人式的光头,他倒留着长鬓角大背头。红衬衣,西装裤,脚上一双下駄竟有半尺高的横木。那样子十分显眼,警察只是骂他,并不象要带他走,没什么意味,他又转向眼镜店去。

眼镜店也是虎子每次必去的地方,并非他对眼镜有什么特别爱好,是因为宣布了那里是最远界线,不走到那儿就辜负了自己这点行动权。那眼镜店星期天也不大有人来,柜台里摆的几副眼镜半年来动都没有动过,谁也猜不透店主吉田老头靠什么吃饭。什么时候经过他门口,都看见他抱着个旧吉他,有时坐在店内柜台边,有时索性坐在店外石墩上,弹的也总是一个调子:“马车呀慢慢的走,慢慢的走……”这马车一直到陆虎子回国,也没走到目的地。

虎子走到眼镜店门口,看到有道在吉他声中正从店内出来,一边走一边把他新换的眼镜摘下来戴上,戴上又摘下来的试验、欣赏。虎子招呼声:“先生。”

“陆,你也买眼镜吗?”

当然知道他不会买眼镜,有道是喜欢逗一两句笑话的。这时从身后走来一个老妇人,背上背着很大很重的一竹筐白薯,左右手各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走几步把口袋放到地上歇一歇,碰到电杆就把竹筐挤在上边喘口气。恰好在距离有道他们不远的一棵电杆旁,竹筐的背带断了,白薯土豆撒了一地,老太慌慌张张放下包袱去卸竹筐。这时一辆人力车拉过来,噹噹的响着脚铃,车伕走的很快,一时刹不住脚,粗声粗气的说:“快把包袱拿开,我站不下来呀!”有道赶紧招呼虎子一齐去挪包袱。人力车过去了,隐隐听到车上一个女人在骂,那女人梳着高髻,穿着青莲紫色和服,背着金线织锦的襁褓【注释2】,看样是个艺妓到哪里去应召的。

吉他弹奏出的那辆马车停住了,吉田大爷出现在门口,撒开两手,吃惊地说:“渡边太太,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我去广岛哥哥家要来点吃的。”

“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拿来的?”

“不好意思常去,去一次就多拿点吧。”

“该叫孩子们帮帮你嘛!”

“次郎要上学,千代子嘛……”老妇人看了一眼有道,吞吞吐吐的说,“很忙,请假不容易呀。”

有道这才认出来她是千代子的母亲。就说:“您经过兴亚寮,可以叫她出来帮你把东西拿回家的。”

“我喊她了,山崎先生不准假,还把她训斥了一顿,说是既然家里事少不了她,何必还出来做工呢!”老妇人叹着气。

白薯捡起来,筐带也结上了。渡边太太请求吉田大爷,把包袱先在他店里存一会,她送回竹筐再来取。

“可以,可以。”吉田大爷说,“我们是老邻居了,没说的。”

看那老太太,伛偻着腰背起竹筐,一摇一晃的往前走,虎子忽然觉得那侧影很象自己的妈妈,她出去拾柴禾回来就这样背着柳条筐一摇一晃的慢慢挪步子。自己抓到日本来了,爹爹天一冷就犯痨病,谁给她挑水?谁帮她推碾子拉磨呢?她一抱起磨棍来就头晕哩!

“有道先生,”虎子请求说,“我可以帮渡边大娘把东西送去吗?”

“你没有事吗?”

“我在街上没什么事可做。”

有道就说:“到了那不要谈闲话,尽快的回来。”

“渡边大娘的家在另一条街上吧?我没有外出牌。”

有道也没带华工个人外出的木牌来,他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在背后写了个证明交给虎子。看看表说:“你不必再到百货公司门口集合了,送完东西直接回兴亚寮去吧。”

虎子喊了声:“老大娘,请等一等。”就拿起放在吉田眼镜店内的包袱追上去。吉田大爷满意的点了点头,为此那马车停了两秒钟,才又慢慢的,慢慢的往前走……

渡边家住在眼镜店背后一条僻静小街上。一个小庭院,矩尺形的白木板房屋,黑色瓦顶。庭院门口搭了个小竹棚挂着几双草鞋和些用贝壳和竹竿做的汤匙。这是渡边大娘自己做来换几个零钱用的。次郎和一个小同学一边下着陆军战棋,一边在看守这个货摊。看见妈妈回来,老远就迎上去要接东西。大娘说:“先接那位先生手里的袋子,谢谢先生。”

次郎用惊愕的眼睛看看这个中国人,鞠了一躬说:“早安!”把口袋抢过去一个,高兴的背着送进院子。虎子把另一只口袋也送进院子,放在玄关前,就躬身告辞,可是大娘立刻拦住了他:“不能走。我们这儿没有这样的规矩,无论如何请坐一会,喝一杯茶再走……”

那副模样又使虎子想起了妈妈,他帮她摘下背上的竹筐,在玄关前脱了鞋,随大娘进到室内了。

他帮着大娘把几袋东西分送到厨房和小储藏室,然后被让到客厅兼起居室的那间屋里。大娘从刚背来的袋子里取出些柿干、玉米花捧给虎子,又分了些给次郎,叫他继续看守竹棚。她让虎子随便休息,自己去烧水泡茶。

这间屋子朝东,有六七张席子大,拉开纸扉,满室清凉,糊壁纸是当地惯用的中间夹着竹叶的粉纸,日久天长已经泛黄,有的地方竹叶也露出来了。屋顶有几处漏雨的水迹,室内没有多余的陈设,在惯常挂画用的那块凹进去的板壁上,挂着一幅照片,是北京的天坛。虎子一看心里就很不舒服。再一转眼,横几上摆着一只花瓶,长身细颈,朱红花纹,瓶口上有蓝色字样:“大明万历年造”。

“强盗,日本人每家都有贼赃!”虎子气哼哼的骂道。后悔发了善心,帮这个老婆子搬东西。他站起身来要不辞而别,才穿上一只鞋,次郎连喊带跳的跑进院来。

“姐姐回来了,妈妈,姐姐回来了。”

千代子急急走进来,嘴里喊着妈妈,可一直走向虎子:“陆先生,有道先生全告诉我了,谢谢您,真麻烦您了。”

“不,没什么!”虎子还是第一次受到别人用尊称叫他,有点惶恐。

“您穿鞋作什么?要到院里走走吗?”

“我该回去了。”

“不,我向有道先生请求了,请您吃了饭才回去,有道先生真好,他答应了,说五点以前回去就可以。您坐下吧,我马上就来。”

大娘端着茶具出来,和千代子相遇,两个人低声的兴奋的说了些什么。大娘把茶盘放在虎子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了下来。“陆君,请用茶,太简慢了。”

这一家,并没有贼相,事情也许不象自己想的那么坏吧?

“大娘,”虎子装作闲谈的问,“这只花瓶好漂亮,买的吗?”

“不,这是中国瓷,古物呢,我儿子从华北寄来的。”

“他在中国当兵吗?”虎子的声音有点别扭了,准备着找个借口辞掉她们的招待。

老大娘的脸色也暗了下来,欲言又止的张了几次嘴才说:

“很不好意思,我们是个不光彩的人家。”

“我不明白……”

“我儿子叛国了!”老大娘把脸埋在手里,低下了头,不一会,泪水从指缝里渗了出来。她用手抹了一把,抬头说道:“陆君,我们不是坏人,我想问你点事,你能不对别人讲吗?”

“我不会对别人讲。”

“你见过八路军吗?”

“什么意思?”

“八路军里真有日本人和他们一块拿枪打自己的军队,反对自己的祖国日本吗?”

“……”

“没有对不对?他们说我儿子投到八路军那边去了,在跟自己的国家作战,不会有这种事是不是?他牺牲了!殉国了。他们找不到尸体就编出这么一套话推卸责任。八路军是什么呀,赤匪,我儿子会干那个吗?他从小就是最听话,最仁义的,总是得奖,总是考第一……”

“大娘,八路军不是你说的那个样,他们是好人……”

有脚步声,大娘赶紧作了个捂嘴的手式:“千代子来了,不要说这些事了。”

哪里吹来一阵香风,一支淡雅、素静、鲜丽的荷花,被风摇曳着飘进屋来,她穿了件藕荷色带淡红点的和服,系一件浅湖色宽带,雪白的布袜象浮在水面的荷花瓣。这怎么会是千代子呢?是那个童养媳似的,低眉敛眼默默劳动的小姑娘吗?虎子从来没见过千代子这样打扮。也没发现她长的这么俊俏,眼睛里总象涵着一池清水,嘴角弯弯的,不笑也象在笑。

她问候了一声,挨着虎子的右肩坐下来,替虎子满上茶,回头说:“妈妈,该做饭了吗?”

“你陪客人,我去做。”

“不,我并不饿。”

千代子端端正正跪坐着,装作大人的样子望着虎子。

“你早饭时又分了一半给韩有福。我看见了。本来饭就很少,为什么总是给人家一半?是你卖给他的吗?”

“我欠他的账,欠账要还的。”

“你借他的饭吃了?”

虎子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输给他的。”

千代子把那双好看的眼睛睁得溜圆:“你也参加赌博?”

虎子咬着嘴唇点点头。

“以后不参加了好吗?他们是大人,大人可以作坏事。我们不要学,对吗?”

“对的。”

“他们会骗你,你还小呢。”千代子笑了起来,“你很傻。”

“你不要装大人,说不定我比你还大呢!”

“你是什么?是猴吗?”

“我是羊。”

千代子也属羊,可日本女人忌讳这个属相,从来不承认自己属羊:“我是马,姐姐!你家里有姐姐吗?”

“有,比你大多了。哪有你这么小的姐姐!”

大娘把饭几端来,菜也摆好了,虎子原以为全家和他一起用饭的,没想到只在他面前摆了一份饭菜。他问:“你们呢?”

“女人们要过一会才吃,次郎有事情。”

“那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

“我照顾你,会吃得下。”千代子指指她面前也有一副筷子。

大娘端来一个瓷酒壶,一个酒盅。

“酒我不敢喝,舍长知道要打的。”

“清酒,没关系,少喝一点。”

千代子倒上一杯,正正经经举到齐眉说:“你帮妈妈把东西背回来,真叫我感激极了,我以为,谁也不肯帮助我们。山崎先生不准假,我都急哭了。谢谢你,谢谢你了。”

虎子他没想到帮点小忙千代子会这么正经的感激,一面说不敢当,一面接过杯子,先用舌头舔舔,不象白干那么辣。就一扬脖儿喝了。千代子伏下身去行了个礼,一边让虎子吃菜,一边又给他倒满酒。第一杯下去后,虎子觉得嗓子甜甜的,肚内暖暖的,满嘴喷香。第二杯没等主人让,自己就端来喝。千代子看他那样子,格格笑着推他一把说:“你也敬敬我呀!”虎子说,“我忘了。”慌忙把还剩有大半杯酒的杯子举到千代子面前说:“千代子君,祝你健康!”千代子看着那半杯酒,脸上泛起红晕吃吃笑着说了一大串话,把脸使劲往自己肩头上藏。虎子莫名其妙,不知闯了什么祸。因为千代子说的那串话他一句也没听懂。大娘正端着煎鸡蛋进来,看见这样子,再看看虎子手中的半杯酒,明白了七八分。笑道:

“陆君,给姑娘敬酒要倒一杯新的呀!你饮了一半给她,那不成了……”

“妈妈!”千代子推了妈妈一把,格格笑着跑了。

虎子看看手中那半盅酒,想起姐姐出嫁时和姐夫确是合饮了一盅酒的。拍了拍自己后脑勺说:“大娘,真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的!”

“你们俩的事跟我道什么歉呀?傻孩子!”大娘把空碟收入木盘,临走又小声说,“她不会真生气,装着玩的,女孩子都这样儿!”

虎子以为得罪了千代子,她不会再来陪他,甚至可能从此不理他了。虽然还吃着菜饭,就再也尝不出滋味。其实,一会儿工夫千代子就又来了,脸上虽然泛红,可并没有气恼之色。虎子擦擦酒杯,倒得满满的,恭恭敬敬举起来说:“请原谅,刚才我太失礼了。”

千代子仍在他右侧坐下,却不接酒,向灶间望望,见妈妈没来,就把嘴凑近虎子耳边,嘁嘁的说:“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谢谢!”

椿岗是个狭长形的小镇,夹在濑户内海和一片长满翠竹和杉树的小山之间。它的南端有块凸出的角地,类似半岛,“椿岗曹达株式会社”就建在这半岛上。一连四个长筒形石灰炉,十几只涂了保护色的烟囱,把这秀丽的市镇弄得乌烟瘴气,站在山顶往下看,群山似翡翠,内海如水晶,中间却乱七八糟扔着一堆冒烟起火的垃圾。

早晨六时,随着汽笛声,灰色的、褴褛的人群,躬着腰,夹着饭盒,急急忙忙的一边回答着小学生们的问候,一面挤进黑色厂门,集中到神社前广场上。作广播体操,作“东方遥拜”,背诵“社训”,每逢八日还要低下头来听读“宣战诏书”。然后顺着厂内满是管道、电缆的小路分散到各自的车间去。

“药品部”在最南端,临海并立着两个车间,一个生产“硝酸加里”,一个生产“碳酸镁”。华工们给它起个外号叫“水火二狱”。“硝酸加里”车间除去水池就是水槽,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用胶皮水管浇水抽水,就是用铁锹铁耙在结晶池内搅水,两只脚泡得脱皮,浮肿;“碳酸镁”车间的中心是两座几十米长的隧道式干燥炉和一架粉碎机,华工们推着一车车碳酸镁结晶块入炉出炉,在炉壁的烧烤和热风吹灼下个个皮肤干缩,满脸皱纹,十几二十岁的人就象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碳酸镁粉灰堵塞住每一个毛孔,任凭你用高压空气吹,用热水泡,拿肥皂搓,都清除不净。人们把毛巾叠作三叠,连鼻子带嘴都蒙上,还是成天咳嗽,吐出象牙膏似的白色粘块。

“碳酸镁”华工班长是张巨,“硝酸加里”的班长是宋玉珂。

宋玉珂三十来岁,为人斯文、老实。他总收拾得整洁利落,脸上从不胡子拉碴。衣服补得平平正正。在一群邋里邋遢的华工中,他格外透着精神。他对于华工之间宗派纠纷,从不参与,如果请他调解,他却一定尽心。他不顶撞日本舍长、工头,不犯纪律,所以从没挨过打。可是他也不拍日本人马屁,不检举华工中的任何事情,因而也不招中国人骂。人们讲笑话,扯乱弹,他跟着捡笑,却不当主讲。因为他长得漂亮,跟日本女工们一块干活,她们都跟他说笑,他一律应酬,可从不认真。他跟谁也不亲,跟谁也不远。如果说有例外,那就是对虎子处处关照。但这不会引起人们非议。虎子年岁小,他以大哥身分关照他,人们为此对老宋挺敬重。

华工们是日本人用抓、骗、招、买各种办法,从各个地点弄来的。抓的人只管抓,卖的人只管卖,转到劳工协会手中按人头一过数就人钱两清。对于他们的祖宗三代,家庭出身并不过问。劳工协会把这些人送到门司。洗澡消毒。光着屁股排队,这一拨儿上秋田,那一队去山口……各有日本头人领走,与送的人再无关联。谁从哪里来,过去干什么,都不用打听。到了工矿,发个表填上姓名,张三李四,籍贯年龄,随你一写。反正是奴隶,有个名字用来招呼驱使,干的好给饭吃,干不好打鞭子,管那些闲白何用?所以华工们互相之间,也不知道各自的真正面目。比如,人们只知宋玉珂是济南的教员,虎子是乡下的羊倌,谁也不知早在来日本之前他们就有交情。

虎子被抓的当天,被关在火车站外关帝庙里。庙不大,抓来的人不断往里送,不大工夫就挤得坐不开了。日本鬼子就叫大伙都站起来,被抓的人估计不是要枪毙,就是抓劳工。哭爹叫娘的也有,呼天喊地的也有,虎子也呜呜的哭。紧挨他站着的一个人就说:“抓都抓来了,哭顶个啥用。白叫鬼子听了高兴!”

虎子说:“你说的轻巧哩,我打了几天摆子,今天一天没吃饭,这腿软的棉花似的,光打颤站不住咧,我要象你这么壮实,谁哭谁是个孬种。”

那人哦了一声,伸手抱住了虎子说:“这样你好受些不?”

虎子觉得好受多了,可是眼泪更止不住了,不过他没再出声。半夜上了火车,他还挨着这人。闷罐车里比关帝庙还挤,也比关帝庙还黑,虎子就始终没看清这人的模样。天亮后到青岛的大港站打开车门放他们出来,虎子这才看清他,不由得叫了声:“妈呀,你不是……”

宋玉珂捏了一下他的手。小声说:“千万记住,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虎子会意,把话咽回去了,并且从此当着人连话都不再跟宋玉珂说。可是心里却纳闷:“歌上都唱着,‘武工队员个个赛猛虎’,这只猛虎怎么落进笼子里来了呢?”——这就是那晚在油房里跟“鬼子同志”说话的人。

上了船,看管的松了,宋玉珂才告诉他。武工队以为日本鬼子抓人,要在附近修据点,特派他打进来弄情报,谁知一来就走不脱了。宋玉珂两手一拍,说:“坏了醋了不是!命里该咱去留留洋!”

宋玉珂原来是个教员,日本军队把小学校烧了,他一跺脚参加了游击队。还当文化教员。他正在申请入党。支部书记对他说:“首先要在思想上入党,不论人前人后,集体行动还是单独作战,都要以党员标准自觉的要求自己。”这话给他提出个作人的基本原则。给了他在困难时的精神支柱。他想:越是远离祖国、远离组织,越要紧记这句话,不然人在高压下,会蜕化成低等动物。可是他参加革命不太久,马列主义没念过一本半,共产党员和好人的标准他分不大清,他常常只是在认真的作好人。

到椿岗不久,他就与虎子订了两条秘约:一,任何情况下都不暴露他的真正身分;二,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从根据地来的,受过共产党教育。华工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条件不允许作宣传教育工作,可以不作,但总要洁身自好,保持清白。

宋玉珂串通人给张巨他们留了饭,张巨觉得受恩不报非君子,这天早上上班,他把那一慰问袋大米带进了厂。对宋玉珂说:“哥们儿,今天中午饭咱们凑到一块吃啊,我请客。”

张巨他们走进车间,手中的小物件还没放下,大牙就拉电铃通知出炉了。

这大牙有三十多岁,体格很壮,只是少了半条腿。是台儿庄战役叫中国兵拿大刀片斫下去的。这件事他记了仇,有机会就骂中国人不好。华工们自然也就对他没好脸色。骂他是小山崎。其实他跟山崎不一样,他只是咋咋呼呼,真动手打人的事并不多,山崎有一套系统的****思想,民族压迫观念。大牙没有这些,他就是为自己的腿鸣不平。其实大牙生活很苦,衣不蔽体,吃的东西也比华工好点有限,他一条腿不能干重活,厂方并不把他当头蒜。

这车间另一个日本工人姓村冈,大约二十岁,满结实强壮,可不知有什么门道竟没去服兵役。他没有中国人日本人这个界线,跟华工们既交朋友也打吵子,好起来抱着你膀子走,一翻脸就拉架子摔跤。可是挨了打也不告状,你今天揍了他,明天他又跟你开玩笑,从不记恨。

他最讨厌韩有福,一见面就把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缝里朝韩有福鼻子上伸。他见韩有福跟别人一起干活总偷懒耍滑,就故意让陆虎子和他推卸一台车,并对虎子说:“你小孩,少干一点可以,叫他多干!”

近来煤炭供应不足。电压忽高忽低,炉温也不稳定。应当上一炉出的半成品没有按时出来,就两炉挤在一起出来。象一间小房大小的车,一次就出十二车。每车有一百多板干燥了的碳酸镁硬块。这上千板的干料就靠七个华工和一个日本工人由炉内推出,运往粉碎室,把板抽出,把料卸掉。车推进过滤室,把板码成垛,再装上湿料推回炉内。热风滚滚,粉尘飞扬,人们真象在“神曲”所描述的“旋风地狱”里受刑罚。大牙抡着根铁锹把,不断的叫喊:

“快一点,快一点!想挨棍子吗?”

连村冈都忿而不平,他说:“你们中国人该倒霉,为什么当初不把他另一条腿斫断?”

虎子刚还完韩有福五碗赌账,韩有福又撺掇他玩“十点半”。虎子一时心活,竟又输了五碗,为此决心一口气还上账、至死不再赌博。恰好配给烟草,他把一包烟和一本卷烟纸给韩有福顶了三碗饭,昨晚今早一口饭没吃,他账还清了,这时身上就发软,卸一板料,要喘几口气。韩有福抱怨说:“跟你干活真倒了霉,得替你干一半!”

“你放屁,我今天肚子空,多少慢点,平时比你少干了吗?”

华工们就说韩有福:“都是中国人,他个孩子家,饭又让你哄去吃了,比你少干点又算什么?”

“饭是我赢的,我输了不也一样给他吗?”

这时有人轻轻打了口哨,通知“勤劳部”的人到了。霎时鸦雀无声,只听乒乒乓乓卸车的声音,满屋子都被白色粉尘弥漫住,眼都睁不开。“勤劳部”是军方派驻厂内监视工人的部门,有权拘留、拷打工人。他们不时的骑上车到华工们干活地方巡视。韩有福凭直觉那人就在他身后转悠,就把上衣一脱,一次两板两板的往下卸料,一会的工夫浑身上下就挂满了白粉,象个长满白毛的猴子。“勤劳部”的巡查员并没理他,拍了一下虎子的肩膀,把他叫到了屋外去。

“小孩,你每天新闻都看吗?”

“看,可是我不认字,光看画。”

“晤,东京被轰炸的照片看见了吧?”

“看见了。”

“怎么想?高兴呢?不高兴呢?”

“我想炸弹可别掉在我头上!”

“你听他们说什么话了?”

“谁?”

“中国人,你的伙伴们。”

“他们说饿的慌,能找到吃的才好!”

“不是,说轰炸的事!”

“没听见!”

“你说蒋介石好,汪精卫好,还是共产党好?”

“兴亚寮没有叫这名字的人呀?是日本人吗?我不认识。”

“不,共产党不是一个人……”

“先生,我听不懂这么复杂的日语。”

巡查捡起一块碳酸镁,在水泥地上写了“共产党”三个字,“嗯?”

“我不认字,你画个图吧!他们什么样?”

巡查想了半天,在地上画了个斧头镰刀图案。

“明白?”

虎子点头说:“明白!这是干燥车的挂勾对吧?这样的不好使,方头的好使……”

“混蛋,滚,猪!臭狗屎!”巡查踢了虎子屁股一脚。把他撵走又把韩有福喊了过来。递给他一支烟:“韩,你干活很好。”用打火机把烟给他点着了。

“谢谢先生。”韩有福琢磨他要拉什么屎。

“听说你有女朋友了,很快乐吧?”

韩有福腿打哆嗦了。极力装出笑容说:“我的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有!”

“不用害怕,你只要干活好,思想纯正,我不管闲事。”

“……”

“最近战局不大好啊!”巡查叹口气说,“塞班岛玉碎了,东京轰炸了,美国飞机常常来!”

“先生,一亿一心,圣战必胜!”韩有福一边说一边心里想:“你小子也有害怕的事呀,咱们心里有数吧!”

“对的,日本必胜,我们神风特攻队,一人一机就拼掉美国一艘军舰,美国的军舰有限,我们的武士无数。”

“我完全相信。”

“可是你们的人都相信吗?嗯?没有人说什么坏话吗?”

“没有听见。”

“你注意一点,报告给我,女朋友的事没关系。现在的工作太辛苦了,工具仓库需要人,我可以帮忙调你去。”

“我一定努力。”

韩有福心说,你又错打了主意,我老韩为人滑头点儿,可不至于出卖中国人,这点还能把握住。

韩有福回车间,货已卸完了,人们正推着车往过滤室去。他见车子都推过了出料口,没人看见他回来,就抓起自己上衣,急忙溜出车间,往海边走。装湿料时,大家合装一台车,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容易发现,发现了可以说巡查找他谈话没谈完,乐得抓这个空子去海边打个盹。碰巧还能会一下花枝子。花枝子在海边小铁道上推轱辘马,每到上夜班就和他在那些废管子里幽会。韩有福别的方面机灵,可就是学不好日本话,除去生产上几句必须的话,别的都记不住。花枝子也并不想学中国话,“谈”恋爱这词对他们俩不适用。好在要满足人类天性的需要,谈与不谈并非关键所在。我们祖宗也不是先学会说话再延续后代的。所以到现在韩有福也不知道花枝子家住哪里,有几口人。他丈夫死在南洋群岛,还是死在阿留申。花枝子对他热得象一盆火,把头埋在他胸窝里哭,从牙缝里省下食物送给他。他只是觉得送上门的便宜不捡是傻瓜,她想男人想疯了,愿意倒贴,为什么不干呢。在华工中他不太隐讳这件事,有时候还故意讲他们的事来炫耀。华工们当面也说几句逗趣话:“走桃花运了!”“回国不回国你无所谓了,反正在日本有人疼!”背后不骂他的很少,觉着他给中国人丢了脸。甚至有人指着他鼻子说:“跟野妓一样,无非是翻个过儿罢了。”宋玉珂从不胡言乱语,有一次也正色说:“我替那个日本女人伤心。对你好了一场,你也该有点真心罢?怎么拿她的痴情当笑话说?”韩有福做买卖出身,什么下流地方都到过。听宋玉珂这议论暗暗发笑,觉得这实在是个穷书呆子的见识。

过滤室这时忙得天旋地转。因为一下出了两班的车,不能按常规那样生产了。只得三个人负责装一辆车,推进干燥炉。另三个人在他们进炉时就装另一台车。过滤器出料口要有两个人把料整理好推上皮带运输机,另一个往出料口上放置托板。可是韩有福不见了。不论怎么安排也少一个人手。大牙不敢停下工来去找韩有福,只好自己去放托板。没有干完一车活,他那条好腿既累得支撑不住全身、那条断腿又疼的他龇牙咧嘴,他就破口大骂,骂中国人都是混蛋,都是懒虫,都该杀。大家本已累得够呛,一听他骂全火了,七嘴八舌跟他吵。一吵手脚自然放慢,噼哩啪啦几十板碳酸镁全从皮带运输机上滚了下来,堆成了堆。大牙气急,把机器停了,抄起锹把要打人,张巨原没参加吵骂,他心里也在骂韩有福泡蘑菇,见大牙要动武,张巨恼了,顺手抄起一条铁管子,拦住大牙。

大牙平日虽也怵张巨一些,但量他不敢动手,举起棒子就朝张巨打来,张巨用铁管一挡,顺手一扫,打在大牙那条好腿上,大牙一下子就跌进水汪汪的碳酸镁堆里,村冈平日虽然中日不分,也恨大牙,现在到了节骨眼上,民族观念就占了上风,从张巨身后扑上去要夺他的铁管。华工们见他动手,吆呼一声就一齐拥了上去,七手八脚把村冈也打倒在地,虎子一看事闹大了,就跑到“硝酸加里”去报告宋玉珂。听陆虎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把事儿一说,硝酸加里的几个人不等宋玉珂发话,各拿了一把铁锹,直朝“碳酸镁”来。“硝酸加里”只有一个日本工人,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平日沉默寡言,对华工们不冷不热,这时却抓住宋玉珂的手说:“宋,听我劝告,不要闹出大事来。”

宋玉珂握了一下老工人的手说:“谢谢你!”

宋玉珂赶到“碳酸镁”车间,战斗已经结束。大牙和村冈全被监视在休息室的墙角里。大牙躺在地上,已经只有呻吟的份,满脸是血。村冈脸冲墙坐着,衬衣撕成了破片,一语不发。宋玉珂把张巨拉到一边小声问了几句。张巨连说带骂:“亡国奴当够了。一人作事一人当,决不连累你们,我索性杀了大牙,去自首去。”

宋玉珂说:“你有这份骨气,够条汉子。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舍这条命。日本快完了,想法坚持到胜利回国这才是正路。大家听我一句话行不行?”

张巨向来胆大气粗,华工中没有他看得起的人,不知为什么跟宋玉珂往一块一站,心里就觉着矮半头。

张巨问:“你说怎么办?”

宋玉珂说:“先把村冈请出来。”

张巨叫人把村冈拉了出来,村冈气哼哼的把脸转向别处。宋玉珂向村冈说:“我劝架来晚了,很对不起。你一直跟我们挺友好,失手打了你,这是误会。张巨,向村冈先生赔个礼吧!”

张巨瞪眼冲宋玉珂喊道:“叫我来这一套?”

宋玉珂挤眼:“听兄弟一句吧!”

张巨冲老宋情面,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把上衣脱了下来,披在村冈身上,大声说:“村冈先生,我跟你没过节,打失手了,对不起,请原谅吧!这件衣服我赔你的衬衫。”

村冈还有些悻悻然,但勉强说了句:“真遗憾!”

宋玉珂对张巨说:“全体集合,上勤劳部自首去!”

张巨说:“要去,我一个人去,宁叫一人单……”

“都去!”宋玉珂说,“‘硝酸加里’的人也去,法不责众!”

在人们集合的时候,宋玉珂小声对虎子说:“给石灰炉、炭酸钠的人送个信,如此这般……”

药品部十五个人跑着整齐步子,来到勤劳部门外。山崎正被勤劳部召来开会。马上推门出来问:“正上班的时间,你们上这儿来干什么?”张巨说:“我们来请求处罚!”山崎问:“出了什么事?”

“我们跟大牙打架了!干活的时候,他欺人太甚,我们揍了他!”

山崎一听,火冒三丈,平时敢顶撞日本人一句都要惩罚,今天居然动手打起来了,上前问道:“谁动手了?上前一步走!”

全体华工都向前迈了一步。

山崎更加暴跳如雷,进屋拿来一把木头战刀,大声问:

“那个先动的手,举起手来!”

全体华工都举了手!

山崎没料到会这样。一怒之下,想冲每人头上都打几木刀。谁料四下一阵跑步声。由炭酸钠、石灰炉、硅酸曹达……跑来了上百名华工。列队在勤劳部门口站定了。勤劳部长亲自出来,看看这气势,把山崎叫进屋去。然后就笑眯眯的问:“怎么档子事啊?”

各部的班长纷纷报告说:“我们按勤劳部的规定,有错误主动报告,请求处罚来了!”

“各位犯了什么错误?”

“征用工守则规定,要互相监视:药品部的人犯了错,我们有失监视之责。”

“很好,大家稍息。”他倒背手来回踱了几步又站住脚说,“有了错误自己来自首,这很好。既这样,我决定不处分你们了。”

“谢谢部长先生。以后也不处分吗?”

“现在前方战士,在浴血苦战。我们要努力生产,这些小事,不必太重视了,以后不重新闹事,当然就不处分了。各位回去劳动吧。”

华工们看已没什么再坚持的,就喊:“立正,敬礼。”队伍也各自走散了。

部长回到屋内,各车间正纷纷来电话请求把华工先放回去生产。机器还在运转,再没有人照看,马上要出事故。大家都恭维部长处理得十分及时和妥善。

部长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对全屋的人说:“最近,秋田县的华工发生暴动,把几个对他们太严厉的监管人员杀了。”他看了一眼山崎,山崎立刻立正站起来,他作个手势,让他坐下。

“华工们夺了警察所的枪,拉上山打了几天游击。想和美军俘虏营靠拢,幸好军队赶到才把他们消灭。”

众人齐声喊道:“万岁!”

“可是矿山生产停了!”勤劳部长把烟头扔进烟缸,搓搓手说:“发电取暖要烧煤,烧中国人的尸体是不顶事的。”

“是。”

“查一查,今天的事如果没有政治背景,放过去吧。要杀的是肉牛。耕田的牛农民不杀。山崎先生,希望你以后多听一点我们勤劳部的意见。”

山崎答应了一个“是”字。

部长又说:“山崎先生工作是很出色的,我们一向合作的很好,我们的目标没有差别。”

山崎说:“劳工协会虽然派我来管理华工,可部长是上级,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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