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天王邀大族长们携妻女入宫领宴。慕容盛见兰穆总是郁郁寡欢,就硬拉他进内殿去散心。
慕容盛和兰穆穿房入殿,毫不避忌。偏殿里,见天妃慕舆絮华正和众女眷们领宴。段莲不在其内。
天王的皇后强氏体弱多病,后宫事务多由慕舆氏姐妹掌管。
慕容盛和兰穆转了几转,只见簇簇淡黄色的迎春花下,天妃慕舆絮雨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书。
慕容盛向她打招呼。
“是你们两位。”她的明眸转了几转,流露出一丝笑意。
“微臣参见天妃娘娘!”兰穆不肯失礼。
“兰将军折杀我了!”慕舆絮雨坚持不受他拜。
慕容盛说:“好啊,原来你在这里躲清闲!”
慕舆絮雨说:“有絮华在里面,不用我。你们怎么到这里来?”
“来看你!”慕容盛笑答。
“真的?那可多谢了!”她说。
“娘娘读书明义,让微臣佩服。”兰穆突然说了一句。
“你看的什么书?”慕容盛问。
慕舆絮雨说:“《诗经》。”
“给我看看!”他接过念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慕容盛看她,说:“这是什么艳词啊?”
“孔子说:‘《诗》传百世,明教化。’你再出此言,就是妄议了。”慕舆絮雨正色说。
“随你,”慕容盛说:“我可不敢和女夫子议论诗文。”
不一会儿,四个宫监抬了一桌酒席来。慕舆絮雨取了一个犀角杯,向他们二人亮了一亮,说:“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这是《诗经》里的《终南》。意思是:什么长在终南山?山杦红梅生长繁。来到此地的那君子,衣服穿得真光鲜。面目丰满又红润,看上去真是很威严。什么长在终南山?杞树赤棠生长繁。来到此地的那君子,青黑绣衣彩裳宽。佩戴彩玉铿当响,祝你长寿永得安。
她是对着慕容盛说的,没想到兰穆接道:“君子携老,副筓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是《诗经》的一篇,描写贵族女子的。意思是说国君的伴侣,她戴的簪子上有六颗玉。态度雍容华贵,如山一般凝重河一般渊深,华服合身,品德美好。
慕舆絮雨本来以《诗经》与慕容盛对答来闹着玩,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通《诗经》的,她展颜一笑,说:“没想到兰穆将军也读《诗经》啊?”
“孔子说:‘《诗》传百世,明教化。’”兰穆正色答,却突然想起这句话和慕舆絮雨说的话相同,不禁蓦地脸红。
慕舆絮雨对兰穆说:“兰穆将军真是文武双全。”
“不敢当。”兰穆在战场上一向镇定,但见此刻面对这位天妃娘娘,却有些慌乱,他求助似地看一眼慕容盛。
慕容盛会意,故意说:“不知道吧?兰将军可比我强多了。你以后要查什么诗赋,就不用再找我。”
兰穆心里想:天妃有才有貌,天王真是好福气啊!
想到这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天妃慕舆絮雨说:“兰将军,你为何叹气?”
兰穆怎能把心里所想说出来,掩饰着说:“人心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犹有不足。我兰穆亦不能免俗。”
慕舆絮雨便不再问,只微微一笑。
正在这时,天上飘下微雨。
“下雨了。”兰穆说。
“我们避一避。”正好太监拿钥匙开右大殿的门,他们避进去了。那里盛放着清一色的银器,闪着耀目的光。他们靠窗坐下。
慕舆絮雨也回寝宫去了。
慕容盛走到窗口,透过雕花阁子扇窗。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独坐在不远处的小亭子里面。竟然是段莲。
风雨凄迷,段莲坐在亭子里面,透过茫茫雨雾,望向远方。风雨映白了她的脸。
只见她站了起来,慕容盛正要出声唤她,只听她喊了一声:“兰大哥!”
雨中走来一个人,虎背熊腰,头戴斗笠。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段莲声音掩不住的娇媚。
“接到你的信,我怎么会不来?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那人脱去油衣,摘去笠帽,竟然是兰难。
细细的雨丝隔绝了亭子与外界的联系,使之成为独立的。
“这些天怎么不理我?”是兰难的声音。
“谁说的?是你自己胡想。”
“好,我知道了!你和那姓慕容的小子搞在一起,早把对你痴心一片的大哥丢到脑后。”
“你说慕容盛啊?”是段莲的声音:“和他谈谈说说挺好,要真过日子,我还是要我的兰大哥!”
她在想:反正我还年轻,可供选择的人物越多越好。要让他们全都围着我转,最后挑一个我最满意的。
兰难大喜:“小莲……我对你忠心不二!”情急之下,他竟发起誓来。
“我怎么相信你?”段莲在笑。
“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去为我摘墙上那朵最红的月季花!”
“好!”
慕容盛看见兰难冲出雨帘,爬上墙,下来时,手里果然拿着一朵碗口大的月季花。
只听段莲的笑声:“你呀,像个泥狗!”
“泥狗又何妨?”兰难说:“你叫我什么我都爱听!”
“我以后就叫你大泥狗!”
“小莲!”
“哎!”只见段莲冲出雨帘向外跑。
“小莲!”兰难边追边喊着。
段莲却一个转身,说:“你,下次!下次再来!我还要一朵更大的月季花!”说完跑了。她想:不能对他太好,这叫欲擒故纵!
兰难意乱情迷,说:“小莲别走!”
慕容盛目睹了这一幕,像是被冰雪封住了全身,他一动未动。
慕容盛迎面撞上了兰穆关怀的目光。
“殿下!”兰穆关心地说。
“嗯。”
兰穆目光炯炯地看着慕容盛,说:“殿下脸色不好。”
“没事,没事!”慕容盛说:“你走吧。”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离开龙城。
兰穆沉思着,却没有说话。
河水清清,岸边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发出整齐而有韵律的声音。一个身着甲胄的武士驻马不前,伸手拉住一枝树枝,树枝断了,把枝子凑到坐骑跟前,看着自己的马在大口大口地嚼着嫩叶。
她看着自己染上叶汁的手掌,取出罗帕擦了擦。情不自禁地吟道:“阳春之月,百草萋萋。”声音带点回味,带点儿向往,随即不好意思:“什么阳春之月,百草萋萋。都是诗人的杜撰,哪儿有草啊?”她是兰珍。正行在从黎阳回龙城的大道上。她的怀里有范阳王的一封密信。
兰珍骑马回到龙城。龙城街道上热闹繁华如旧。
她先回府向父亲交付了信件,兰汗对她嘉许一番,命她回去休息。兰珍告退,在出东厅门时见到兰穆。
兰穆看上去更沉默了。
“大哥,”她说:“近来可好?嫂子还和你吵架吗?你可曾出去打猎?”
“没有去打猎,”兰穆说:“段家兄弟被派往边城,慕舆腾忙着操练新军。魏人进攻边城,殿下出征去了!”
“哪一个殿下?”兰珍问。
“长乐王殿下,”兰穆说:“他出征去了,就像是和谁赌气似地,说走就走了。”
兰珍沉默了。
“魏人兵强马壮,较燕人人数为多。但长乐王率军有方,锋寒器利,作战时人马奔跑速度极快,有如飓风。我曾在殿下麾下,亲眼见他剑术凌厉,杀人无数。”兰穆说。
兰珍还是不说话。
“你不放心他,不妨跟了同去。”兰穆说。
“哥哥开什么玩笑?”
“怎么是开玩笑?”兰穆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是认真的。父亲刚被任命为后路军将军,负责接应长乐王。你不如随军出征。”
兰珍似乎是在考虑,但她眼中的焦急出卖了内心的真实感受,说:“好吧!”
段府妆楼上,晨曦射入窗棂。
段莲对着一面闪亮的水银镜子,正吃力地抬着手臂用手中的一根银钗把发髻固定,镜中映着她的容颜。也映着案上放的青玉瓶中的碧牡丹,人面与花争艳。
旁边的婢女小翠羡慕地说:“小姐头发真多!”
“是啊!”段莲轻喘一口气,“就是盘髻费事些。”
“今儿是穿深衣还是穿胡服?”小翠在箱子里翻找。
“什么都行。”段莲围上一条桃红色帔子。她在镜中转身,看有无不妥。
“小姐,”小翠说:“现在不流行帔子了,龙城的仕女们都围披肩。”
“什么样的披肩?”段莲饶有兴趣地问道。
“有珍珠穿的披肩,玉片穿的披肩,宝石穿的披肩……”
“还有宝石穿的披肩吗?”
“当然有!就像水波在闪。”
这时,婢女小芸跑上楼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长乐王出征了!”
“什么?”段莲一时没听明白。
“我从街上来,见一队队的士兵出城。”小芸说。
段莲听着,手扶住椅背。
“他不是跟你好吗!怎么不来和你告别?”小芸不合时宜地说,她见段莲脸色越来越难看,忙不说了。
段莲心里像沸油在滚,她不知是什么感觉,虚弱地说:“你下去吧!”
她想了想,出门骑马追出。
天是浅蓝色的,没有一丝云彩。
段莲追上了慕容盛的军队!如潮的旌旗林中,她终于找着了他。在扬起的黄色尘沙中,一身戎装的慕容盛骑在一匹白马上,他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睛周围带着黑圈,好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慕容盛看见了段莲,他微一皱眉,向身边副将说了几句话,然后纵马向她而来。
“阿盛,你走为何不对我说一声?”她气喘吁吁。他们并马在一排树后。
“我为何要告诉你?”他神色冷冷地。
“阿盛!”她想靠近他,却被他阻止了。
“你喜欢兰难。”
“……”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你追求的不是长久的爱情,而是一瞬的快乐。你对谁都充满激情,但你却并不真正爱他们。我说的对吗?段莲?”他痛苦地说:“你在我和兰难之间摇摆!”
段莲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说:“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比对兰难好。”
“可我并不是你的惟一,”慕容盛说:“我不愿被人选择!”
“你利用自己的青春去做爱情游戏,不管伤害了谁你都不在乎。”他想走了,说:“我们之间一年来的感情也要做个了断。珍重!段莲。”
此时此刻段莲真的害怕了,她从来不想失去他的。
“啊,殿下,如果你——”段莲说:“如果你能立即成婚的话,我愿和你成婚。”
“如果我要你等呢?”他问。
“因为你不想再等,”见她不说话,他黯然后退,“我不值得你等!”
慕容盛带马欲走,他心中翻滚着几句话:我不知道爱情除了快乐之外还会有伤害,若是这样,我不想再看见你。
虽然没说,但他的表情给段莲以深深的伤害。
段莲的声音变得尖刻:“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你喜欢上了兰珍,你背信负义!”
慕容盛什么也没有说,一拨马头,回到军中。
段莲目送他远去,铁骑军的马蹄声如在大地上掀起一阵风暴,而她的心却在一片寂静中停滞。
牛尾谷前,两军对垒。
弓、弩机、矢箙、夭杆、剑椟、戟柄、盾、人甲、马甲。军士们的长刀弓箭都检点完毕。慕容盛看着远方浓艳的夕阳,心想:战争!我怎么就脱离不了战争?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至少在目前不对。
车辚辚,马萧萧,旌旗遮天蔽日。
“殿下,战况甚急!“李旱带着一身血迹回来,也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魏军在黄昏时分进行偷袭,幸被李旱带兵打退。
“殿下,魏军退进了牛尾谷。”李旱说。
“听说这回是魏王拓跋珪亲自带兵。”
“消息可靠吗?”慕容盛很感兴趣。
“可靠。”
“明晨我们带五千轻骑去牛尾谷。”慕容盛说。
“如有机会,我将和魏王亲自交手!”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完全亮,薄雾尚未散去。慕容盛带军出发。他是要趁着敌军警备松懈之时,对敌人进行打击。
他带军刚到谷口,忽然万箭齐发,燕军有人中箭,阵势稍乱。慕容盛的坐骑中了一箭,立了起来,差点把他掀下马。
“看来魏人早有戒备。”他身旁的李旱说。
有一支魏军骑兵逼近中军,无数的燕国将士见状拼命上前阻拦。
风呼啸,刀身剑刃闪耀着白色的光点,把日影掩没。
慕容盛骑在马上,他一动不动。面对着鲜血淋淋的战场,如同有什么东西冲击了他压抑的心房,突然大吼一声:“李旱,随我来!”他深入敌军队里,在刀光血影之中穿插,勇不可挡!
不断有人向前冲,不断有人中箭倒地。
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军士们见主将身先士卒,也勇敢地冲杀过去。双方都死伤惨重,燕国军队渐占上风。
这时只听魏军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只见一面杏黄旗从谷中伸出,旗下隐隐是一个头戴金冠的人。是魏王!他威严地把手一举,万箭齐发,箭如黑色的蝗虫一般射过来。
燕军举盾牌护住。
“大王请退!”又有人喊。
只听己方阵营传来锣声,这是命令沙场将士收兵的号令。
慕容盛率军缓缓后撤。
只听魏王拓跋珪说:“长乐王,你我也算是亲戚,你投降魏国,我保你不死。”
已故的燕国天王慕容垂是拓跋珪的舅父,拓跋珪全靠舅父的兵马粮草帮助才有今天的成就。但是他羽翼丰满之后,立即与慕容垂为争夺城池和土地而反目成仇。
慕容盛按剑不答。
牛尾谷谷口被封住了。敌人在此设下精兵一万封住了谷口。
“将军!”李旱激动地说:“敌人增兵数万,数倍兵力于我们。我后路援军在哪里?兵部尚书在干什么?辽西王在干什么?”
慕容盛摘下头盔,说:“魏王是想吃掉我们这支队伍!为今之计,只有坚持打下去。若没有援军,我们带兵突围出去。”
第二天双方又交战,各有死伤。慕容盛派遣李旱回关内请救兵。
关内,兰汗按兵不动,他没有发援军。他想干什么?他给段速骨的信中说:我军与魏军交战甚烈!老夫如今只作壁上观,看年轻人的了。他在城墙的箭楼上望向远方,心想:慕容盛指挥的是燕国精锐,若是和魏军杀上几天,闹个两败俱伤,自己可坐收渔人之利。
“父亲!”一身戎装的兰珍自城墙一侧的坡道走上来,说:“为何不发援军?”
“发兵要有天王的旨意。”兰汗说:“我不能私下调兵,这可是大罪。”
兰珍久在军中,焉能听不出来话里的玄虚,她冷笑道:“还有一句话不知道父亲知否?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完她下城而去。
过了一会儿,亲兵来报:“小姐率两千骑兵奔牛尾谷而去。”
“天啊!”兰汗心里大呼一声:“完了!”他虽说是一代枭雄,现在也痛不欲生。兰汗是多么地爱他这个小女儿。
牛尾谷中,魏王的大军挤压着陷入绝境的燕军。魏人是鲜卑族拓跋部人,拓跋珪建立北魏,就是魏道武帝。拓跋部在东晋初年只是东北的一个游牧部落,后来吸收了中原文化,渐渐强大起来。魏王任用了一大批汉族士人来做谋士,其中最有名望的一人叫崔浩。这次拓跋珪兴兵燕国,就带着崔浩。
李旱满脸血迹,在战斗。箭矢完了,石块也被当做武器投向敌人。
旌旗下,饰有雁翎的头盔下慕容盛的一双眼睛紧盯着战况,他在想:兰汗的援军呢?辽西王的援军呢?他们在干什么?
魏军中闪出一面杏黄色绘着日月星辰和山林奇瑞的大纛,魏王那张满面虬髯的脸出现在旗下。他高声说:“长乐王,本王求贤若渴,如果你肯投降,本王将接纳你!”
慕容盛脸色骤变,他抽出雕翎,搭在巨弩上,调准望山器,瞄准魏王拓跋珪,连发三箭!
魏王左右大将举起盾牌,但有一箭劲力很大,竟扎进盾牌里面,离拓跋珪的咽喉不及一寸,吓得拓跋珪脸色煞白,急向后撤。
这时,魏军后方发生骚动。仿佛是把口袋撕开了一个裂缝,一支人马杀进来。
“大王,援军到了。”李旱说。
慕容盛在很久之后仍然记得那天的天空很蓝,蓝得透明。下山的夕阳在天边有一抹红,红色由浓渐淡。
在向他奔来的大队骑兵中,有一双清如秋水的双眸,尽管皮革护面遮住了脸,慕容盛仍能认出——她是兰珍。
这一霎,慕容盛只觉有什么东西闯进了他的灵魂,热热的,酸涩的,这是感动。他下令:“冲锋!”
一场恶战之后,战场上横七竖八躺倒了无数人的尸体。主要是魏军的尸体。魏王整队之后,也咬牙切齿地下令:“决不能让燕军主将活着离开!要消灭他们一兵一卒,让他们全军覆没来雪耻!”
慕容盛和兰珍被困在牛尾谷里。慕容盛以少胜多,用五千兵力把敌人数万大军抵挡住。但终究被困。
暖风轻轻,敌人未再进攻,他们稍做歇息。
兰珍望着远方。他惊奇地发现她一无所惧。
她骑在马上,丝毫不露倦容。也许是接近了战争,她的容貌呈现出一种带有杀气的冷艳。
“兰姨不下马休息吗?”慕容盛说。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着父兄东奔西走,大半时间在马上。”兰珍淡淡地说。当时大燕还没有复国,慕容垂还在前秦王符坚帐下为将。
这时,从树上落下一滴露水,滴落在她额上。兰珍伸袖去擦拭,慕容盛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巾给她。
“看我,”兰珍笑道:“我真不像个女子。”
“兰姨,你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还来助我,让我又敬佩又感激。”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自己纵横天下,不意在这牛尾谷中被敌所困,心情的复杂是可想而知的。
可他并不知道,魏王拓跋珪为了对付自己,筹划了半年多的时间,又把魏国全部精锐放在牛尾谷。
“你能使拓跋珪接连三败,他这位魏国君主的威风都扫地了!不过他也算可以,施苦肉计诱你入谷。”
慕容盛说:“我知道,他要为北魏的陈留公报仇!”
一次突围不成功,兰珍命慕容盛休息,她去巡哨。
兰珍立马北望,雾太大了,看不到龙城。她独享一个美丽的、淡红色的黄昏。
远方的苍白是流动的,不安份的雾霭。越来越深的天幕隐隐透出星光。雾霭越来越浓,是狼烟。
只听草丛风动。
“是谁?”兰珍手按佩刀。
“兰姨。”一个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兰珍的心里涌进一股热流,是他,他还是来了。这是冥冥中的情牵。
“不是让你休息吗?”兰珍说。
“兰姨,”慕容盛笑道:“我刚刚去过你的帐篷,侍卫说你出来了。”
兰珍想:他又叫自己兰姨,是为了提醒她和他之间的辈份,还是……
他是她所寻觅的,却又可望而不可及。
他们并辔而行,彼此都默默。远方一片青绿,谁知在自然的祥和中蕴藏着无限的杀机。
“兰姨!我不知道你真能率兵!”他直率地说。
“率兵何难?”兰珍答:“只需以身作则,作战时奋不顾身。平日把事务交给部属去做,一身统万象即可。”
慕容盛眼中闪过钦佩的光芒,“果不愧是大燕的女将军,颇有见地。”
“可是,”她说:“目前的形势却不容乐观,也许,我们都要死了。”
“我们都要死了?”慕容盛重复着。
“你本不必来!”他说。
夕阳的余晖映入她的眼瞳,像暗红色的余烬,不安份地跳跃着。那光彩,那情意,让他的心脏在自己的胸膛里砰砰地跳动!在这一瞬,他几乎忘了段莲,而完全被她吸引,注目于面前这个女子。
林中的风越来越大,像是山火的呼啸!
眼神相碰,看到了彼此的内心。
她说:“我愿帮你,直到最后关头。”声音很低很低,低得她自己都听不见,他却听见了。不是他听见了,而是他读懂了她的表情。
他们默默把各自的目光转开。
“长乐王!”部下找到这里来了。
月光下的世界笼罩了一层银白。一道火光划过夜空,是流星。这是突围的前夜!
战斗开始了,马如奔撞的云朵,血如激出河道的急流,喊杀声震耳欲聋。慕容盛带领军队冲杀着,其实他内心的世界一片祥和,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在杀人,因为他是鲜卑族名将,他要杀人。难道有些任务只是杀人?
北魏的庞大骑军如一阵黑色的飓风,铁蹄所到之下,传来燕国士兵的惨叫。魏王拓跋珪站在高地上观战。
剑刃组成的光林,飘扬的和残破的旗帜,不断向前挤压的魏军士兵。这一切组成了一张强大的死亡之网。
他边打边退。
兰珍拨马冲到他身前,他们后面是青色的绝壁。
“如今敌众我寡!援军不至。不管是谁能生还,都要为死者带去这里的信息。”兰珍说着,她把一个东西放在他手里。
慕容盛见她放在自己掌心里的是一枚铜香囊。做成可以开合的球状,里边放着香屑,由两枝兰花盘绕组成,镌着两行小字:常随君侧,幸勿相弃。
铜香囊被她的手握得温温地。
只听兰珍说:“若你能生还,把这枚香球给我哥哥兰穆!”随后杀声隔断了他们。敌人冲上来了!
燕国的宫廷里,一派歌舞升平。宽敞的大殿,暖香袭人。正中竖着一扇彩绘人物故事图漆屏风。殿脚放着两个大熏炉,散发着袅袅香烟。
慕舆两姐妹伴着天王慕容宝,坐在金漆长案后观看新编的蝶舞。
一队队彩衣女子在虎豹纹的地毯上舞蹈,她们是花朵。花朵中间翻飞着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穿着蝴蝶纹衣,真如彩蝶一般。
“好!”慕容宝首先喝彩。
身穿银红色胡服的慕舆絮雨用一柄珊瑚柄的羽扇遮住下颌,说:“她跳得真不错。”
“今天朕很高兴!”慕容宝说:“阿盛在前方打了胜仗。”他的声音掩饰不住的兴奋。
慕舆絮雨微微一笑,“阿盛本来就英雄了得。”
刚才跳蝶舞的女子闻言细听,看着慕容宝,欲言又止。
“请恕奴婢冒犯之罪,”她终于鼓起勇气:“陛下刚才所说的人,是长乐王吗?”
天王慕容宝奇怪地打量着她,说:“是啊!你见过他?”
女子却不再说什么,深施一礼:“奴婢祝陛下福寿康宁!祝我大燕江山永固。”
“你倒是善祈善祷!”慕容宝说:“你叫什么名字?清商署里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女子长袖轻拂,再拜:“民女兰蝶!刚来清商署。”
这时,宫监来报,说顿丘王和辽西王来了,在宫外候见。
慕容宝宣见二人。不多时,兰汗和辽西王慕容农进来了。天王慕容宝见二人面色沉重,奇怪地问:“二位卿家,怎么了?”
兰汗整一整衣服,跪下说:“臣惶恐待罪!”
“何事?”
“前线急报,在与魏军的战斗中,长乐王被困牛尾谷!”兰汗说。
慕容宝愣了一下,说:“传朕旨意,速发援兵!”
只见兰汗转身面向天王慕容宝,郑重其事地跪下。
“天王!臣为小女讨封!”
“什么?”天王慕容宝没听懂。
“长乐王已经战死,小女义烈殉夫,当封义烈夫人!”兰汗大声说。
“什——么!”天王慕容宝说:“你说阿盛死了?他们两人战死了?”
“魏王拓跋珪——设奸计!”
“长乐王以身殉国,”兰汗说:“请陛下为他招魂回来,魂归故土……还有小女!”
“朕会封赏的,”天王慕容宝眼睛发直,说:“长乐王!长乐王妃!”
“没错!当封一品义烈王妃,诏旨旌表!”辽西王擦拭一下额上的冷汗,心想:天王可别追究自己援救不及之罪。想到这儿,慕容农说:“天王一定要为他们举行冥婚。”
“朕要为他们二人举行冥婚!”
兰汗说:“老臣只愿他们二人在阴间也不寂寞,这样总算对得起小女。”他心里真的感到愧对兰珍!他为了自己的大业,不惜牺牲女儿的性命,兰汗真乃一代枭雄!
“朕要在龙城外为他二人举行冥婚!”天王说着,流下了热泪。
“臣为小女在此谢过陛下的大恩!”兰汗一拜不起,老泪纵横。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人也哭了,兰蝶手里紧紧地握住那枚鹰形金佩,她冲出殿门,跑进后花园,在一片茂密的月季花丛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为了什么?在兰蝶纯洁的少女心中,他是不一般和非凡的。
她第一次看见他,他从战场中来,身上有着砂石和鲜血的印迹,这是最最自然的英雄风姿,也就是这种非凡的气质如此强烈地吸引了她。再次相见,让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去清商署。可她却没有想什么,他是长乐王——她只是远远地看他。她也不想要他明白,她的思恋,她的痛苦,她的悲哀。可是现在,长乐王战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死!
战斗也就是杀人和被杀,拓跋珪的大军冲上来了!
“为陈留公报仇!”
“杀死燕军主将者,封万户!米千石!”
“放箭,放箭!”有人喊。箭矢组成黑色的死亡之网把他们围在中间。他们用力拨打雕翎。
慕容盛率众向前冲杀!不一会儿,队伍就被敌人阻成好几队,首尾不能相接。
兰珍已经冲出去,发现慕容盛没有跟上来,急忙回马去寻找。她远远看见他了,却无法冲过去。
慕容盛也看见她了,他朝她大喊:“兰珍!别管我!快走!带军回龙城。”
兰珍也喊了一声:“我等你!”但是她的呼声被冲杀声淹没了。
兰珍毕竟是军中的女子,懂得此时不能意气用事,拨马便走。
兰珍率部退走,她有责任带残部回去。
兰珍把兵带回关内,到了第二天,不见慕容盛归来,兰珍终是放心不下,她独自一人回到牛尾谷。
牛尾谷中,魏军已退走。只有倒地的旗子和遍野的尸体。兰珍牵着马走在空无一人的山谷当中,山风吹来,吹得她遍体发凉,她提醒自己:不要害怕,一定要找到他。
遍野的尸体当中,她赫然看到了一把剑,形状如蛇,江海余生剑!
她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兰珍下马,捧起那柄剑。心里说:你已经死了吗?
这时,传来数声鸦叫,兰珍挺起身,牵马继续向前走。她不死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