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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先君阴德

先君弃诸孤时,锜方六岁。明年,修撰张先生益、吏部司务邹先生亮皆还吴,同来致奠,且访孤之存。奠毕,因索锜见,锜方染痢甚厉,不能出,二公大忧之。时锜师全先生美在座,因曰:“可竹君岂无后者!不须忧。”二公问曰:“何以言之?”全曰:“我与君游久,知其有阴德耳。”翼日果瘳。三先生同至榻前,抚慰甚至,且以无废读书种子为勉。后锜颇知人事,因以先君阴德扣于全,全曰:“君虽不永,为善最多,若一事尤不可及者。昔君为奇祸所中,不知出于谁何,君惟顺受而已。后有姓金者,与华惟瞻有隙,来告君曰:‘君前之祸,乃华所为。今其家有事,报之易易耳。勿失机会。’君唯唯。或以告华,华特求美来致哀恳,君曰:‘人以飞横加我,我受受不堪,我何忍复以此加诸人?纵华有此,我亦不可。况是非未明乎。先生为我谢华君,毋多虑也。’君之存心,若此,吾以是告其后必昌耳。”

玉涧降笔

天顺五年,余家遽遭焚,因请扶鸾以扣祸福。方布箕,即运动,遂书一诗曰:“一别三年未得归,田园今与昔时非。眼前零落儿孙少,乡里潇条故旧稀。址处我能留客醉,凶年谁肯赈民饥。含愁欲说胸中事,只恐西山又落晖。”余扣为何人?曰:“玉涧也。”从父平生爱客,尤喜施与。景泰五年之饥,有粟二千余石,皆以贷人,后皆不能偿,亦不戚戚。此诗其实录也。

马士权

马士权,泰州人,让于官,第寓京师教授,博极群书,多与学士先生游。刘元博、徐有贞辈凡有疑,必往质,士权故与徐尤厚。天顺元年,石亨、曹钦等引有贞共为南城之计,不久权势相拉,疑有贞文臣,不时见上,将为所间,遂构其事,自武功伯降广东参政。犹虑其复起,必欲杀之。令人伪造奏本,毁谤朝政,特过于理。假丁忧给事中李秉彝进,上令入索,李至,拷掠竟死。石、曹因谮有贞怨望,使亲信马士权等为此而灭其迹。上命权臣们达分遣逻卒捕有贞于途,收士权等俱下锦衣狱。达陈诸恶刑于庭,必欲士权承,以及有贞、士权遍尝,几死数,终无一言,若少龃龉,祸及有贞矣。七月廿五日,以天变得释。有贞出狱,感士权,许以一女嫁其子,以奉汤药,洒泣而别。天顺四年,有贞自金齿归苏,士权自泰州来谒,欲成婚约,有贞颇有难色,士权辞曰:“贫儒不能当侯家女。”有贞遂实其言而以微物赠之。士权略无怏怏意。将行,余偶见士权于刘宗序所,貌甚鄙陋,长不逾五尺,谭论雄伟,气节凛然,无一言及徐之事,真信义士也。

马公素

余乡马翯,字公素,号白庵,读书甚博,作诗文绝不蹈袭前人之言,自成一家,必极其妙而后已。为相城沈孟渊馆甥,每分与好田宅,公素略不顾,人有欲者,辄与之。又其心颇多忧惧,凡出入,遇桥梁之危,崖岸之险,与水之深阔处,必舍舟登途,不惮徒步之迂,舟人为之不堪。手抄奇书百余卷,笔画端楷,恒以自随。尤好佛典,深造其理。每驾小舟,置《圆觉楞伽》诸经于几上,跏趺而坐,朗诵不辍,途中人闻者皆惊笑不已。每至缁黄与故人之家,留必数日而返。后徒居相城,被邻火所沿,夜半,公素一无所取,惟顶巾蹑履执大袍,嶷然而立街中,人或以“痴先生”戏之,则拍手大笑。其于势利,绝不识也。景泰五年卒。有《白庵稿》数卷,藏于沈启南家。

杨暄

杨暄景和者,北京人,善彩漆之艺,亦智谋士也。天顺间,锦衣指挥门达擅生杀之权,多陷害人。同时袁彬指挥者,随英宗北狩,有扈跸功,为达所间,久在散地。宪宗初立,达恐其逼己,令逻卒发其阴私,欲置之死地,暄素不识彬,因抱不平之气,为彬诉屈,遂奏达违法二十余事。奏入,上方与太监裴珰击球,遽令达逮问暄,至其廨,达陈诸淫刑恐暄,暄神色不变,佯若无所与者,达历询其事,皆曰不知,且曰:“暄素系贱工,不识书字,又与君侯素无雠怨,何得为此?望君侯不善,固为此本,使暄抱进,亦不知所言何事。”达喜得其情,方饭至,因以酒肉赏其直。达早朝,因复奏,上命中官押诸大臣会问于午门之前,方引暄至,达欣然谓贤曰:“此皆先生所命,彼与我无干也。”贤方惊讶,暄即曰:“此达以酒肉赐暄,使暄言如此,当有某某见。”即指斥所奏达二十余条,略无余蕴。监押官与诸大臣皆曰:“达不得辞其罪矣。”录词以进,上命法官正达罪,得免死,谪戍广西以死。暄得脱,袁复宠任如故。京师人多能道其事。后暄至俞钦玉家,余亦见之。

陆孟昭旷达

陆孟昭泛爱士,所奉必丰洁,为刑曹郎中,居京师十三年,辟清风馆,常有数客居其中,门下往来者如市。人以陈孟公、郑当时方之。绝不治家产,虽传舍一宿,必欲整齐,其素性如此。陈缉熙学士窃笑之。成化初,缉熙守制于家,大兴土木,建第甚雄丽,宛若图画,甫毕,即入京为祭酒,所寓甚陋,所奉甚薄,孟昭亦笑之曰:“人生如寄,随地取乐,何必分彼此也。”后缉熙竟卒于官,不能享新居一日之奉,所谓“多少朱门锁空院,主人到了不曾归。”此其人欤!若孟昭可为旷达矣。

玉涧厚德

从父玉涧先生,字廷礼,长于古文选诗,好周人之急,绝口不言。有张氏之男聘陈家之女,初聘时,两家殷盛相敌,不数年皆贫窭不胜,不能嫁娶。男之父择日恳从父往请婚期,女之父低回不忍言。屡扣之,徐曰:“若得银二十两,即可嫁,否则终不能举。”从父唯唯而归。度男家决不能办,私以银二锭遗女家嫁具勿泄,而自允其期。至期,果毕其事。男家以女无需索,女以银从男家所致,皆能莫知,两好甚欢。今婚者已有子孙,而从父墓木拱矣。

余家六节妇

节母滕氏,锡人季常先生之女,年二十,归先考廷用,府君时年十九。又七年,先君没,有子曰锜、曰钲。锜方六岁,母抚二孤劬劳刻苦,难以言谕,今康宁在堂,年已八十三矣。守节之事,具载于嘉禾周伯器传文。王氏不幸,多早亡者,其妇皆能守节,师于母也。凡五人焉,系录于后。徐氏,同邑人,委父暄妻,二十而寡,今年七十三。杨氏,从弟锦妻,同邑人,十九而寡,今年五十六,徐氏,弟钲妻,二十九而寡,今年五十五。阚氏,锦弟镃妇,乡人,二十七而寡,今年五十四。严氏,从侄槃继室,吴邑人,二十五寡,今年五十二。

从父偿债

正统四年秋,从父廷礼初至南京,顺天府庠生陆通原泰慕其风,因殷有伦者托交,聚首不及三四度。原泰家贫甚落魄,往贷镇守襄城伯李隆白金五十两为用,其券乃诡书从父之名。至冬,原泰作书,令仆引李家人至,坐索此银,从父启封,绝无一言,虽弟侄亦不使知,惟以本房首饰银如数偿之而去。后周文襄公闻京师人言此,遂以君子称之,且作诗以表之。

都文信代死

都为郡名族,至文信在襁褓即孤,母唐氏,省元之孙。当元季荒乱,保育甚艰辛,卒底成立。文信为人,敦行古道,读书能文,尤善楷法。里人徐佑之豪杰好礼,爱其贤,遂赘为婿。文信小心谨慎,事之若父。徐甚乐之。洪武戊寅,高帝以江南大家为窝主,许相讦告,徐在告中。文信曰:“我受徐厚恩,今且有子,生何为哉!”徐将治装,文信冒其名,潜一日先行。抵京,下刑部狱,病笃,出狱即死,年三十五。徐痛文信之亡,终身不蓄婢妾,竟以无嗣而卒。文信二子震、巽共买地葬之,岁时致祭,子孙不绝焉。

吴汝辉舍银

杭州戒坛焚毁,朝命浙江布按两司重建,所费甚广,因召湖州吴汝辉、嘉兴曹艮等数人劝募,汝辉入见,请问几何,方伯曰:“度得银万两侧可。”汝辉曰:“愿一力当之。”宪长杨继宗曰:“何易若此,得无诳耶!”汝辉曰:“民有一子不肖,虽有所积,死后必为他人所取,何如奉承胜事。”时两司官皆在,闻之称叹。既,汝辉以十木匣装银千锭诣献于司,宪长时设席于后堂,邀诸同僚共宴,复以彩帐亲送之归。汝辉可为达矣。

余家方响

余家相传白玉十二片,长可七寸,阔可三寸,厚七分有奇,其制若圭而圆其首,首下有二窍,可贯一丁,旁刻五音之属,乃古篆文,填以朱硃,刻深而底平。余幼时,常悬而击之为戏,其声泠然而清。先兄坦斋谓曰:“此‘方响’也。”后被焚,亡于瓦砾中矣。今考“方响”以铜为之,此或古之编磬而异其制,因记以问博古者。

江阴奇事

江阴有焦某,为太祖旧人,屡召不赴。将使人搜索,焦忽自荷鸡酒由御道直入。太祖喜其至,以其物付光禄治具,其饮甚欢,出金银角三带,命其自取以官之,焦取其角,授以千户。数日,径出高桥门,掛冠带于桑间而归。正统初,有刘士宗者,颇读书,语言斩绝。常守莫愚贪酷,士宗抱不平,奏其不法数十事。上命大臣置辩于午门外,两人不伏,大宗伯胡公濙以乡人稍劝解。士宗即大诟曰:“汝欲愚庇其家而坏朝廷法耶!”历数其过,声振禁闼。诸臣以莫能为吏,而士宗言有理,奏两释之。故江阴有“焦千户直行天子道,刘士宗大闹六科廊”之语,以为奇事。

林一鹗昼梦

林一鹗为江西方伯,尝中元日昼寝,梦享一妇人之祭,既醒,所享之物若在齿颊,屋宇街坊宛然在目。因命一健卒,指其所向,往物色之。果于坊中得一老妇,年七十余,祭其故夫,所焚纸钱灰尚未冷。问其祭物与其夫死之年、月、日、时,复于林,与梦合,而其死乃林之生日也。林大惊异,知为此妇之夫后身也。亦稍以物给养之焉。

李公子

金陵李庄,字敬中,本怀庆武陟人。其父坚,以功臣子,尚太祖女大名长长公主为驸马。洪武三十五年拜奕成侯,北征没于王事。敬中年方期,得袭父爵。太宗朝,公主惧祸,纳其诰券。敬中年已长,犹未学,有劝之者,因往从草窗刘先生游。敬中为人襟怀洒落,刻意词翰,有所作,人争传之,京师称为“佳公子”。平生雅好铅汞,所费累万金,竟无所成,人疑其假此以避祸耳。其老也,发亦不白,齿亦不摇,步履如飞,年七十九岁,如四五十人,无疾而化,其亦有所遇也。

妓女张氏

兖府李天祥随兄天祺序班居京师,与草场院妓女张氏狎,情好甚笃,女誓不见客,父母数强之,坚拒不纳。既久,天祥梁瘵疾不能复往,危殆中,思得张一接。其母与妻欲顺适其意,因呼张来,遂留侍汤药。及两月,天祥屡死复苏,意恋张也。一日,张抱其首,死去逾时,又瞠目回顾,张谓曰:“君行,妾随矣。”因佯告李妻曰:“我稍倦,欲求歇息,姊可少代。”起即整束衣裾,潜至床后自系。妻怪其久不出,往觅之,气已绝,举家惊忧。天祥闻之,亦长往矣。庚戌九月十七日,余闻刘宗序谈天祥事,而失女之姓,屡欲记之复止。后十日夜,忽梦一妇靓妆素服,揖余而前,若有所诉。问为谁氏,答曰:“妾草场院张氏也。”言讫而去。既觉,因悟宗序所失者即此姓也。遂以张实之,而书其大概如此。

周伯川不谢饮食

陈墓周伯川,为人颇有风致,中年弃室为道士,每至人家,辄痛饮,少吝,即被需索。犹善谐谑,醉则飘然而去,略不顾谢。或讶之,则大声曰:“吾所饮食者,乃天地间物耳。于汝何与焉!”年八十,反初服以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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