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瓷把孩子抱出来,先抱给罗贫农看,他看着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喜得眼里含泪:“你看看你看看,恁小个人,他都知道长个双眼皮。”“咦,双得还狠哩。”马上有人附和。当姥姥的秀云因为刚才一来就扑到闺女屋里看了个够,这会儿端端地坐着,嘴里含着个糖,要多甜有多甜。她好几年前已经当上姥娘了,她的大闺女这会儿已经生了仨小孩,这不是,在人的腿底下,在桌子腿里拱来拱去,怪烦人的。她想,她那时候没有再往前走是对的,她守住这个家守对了,年轻时那种百抓挠心过去了。总会过去的,那时她就劝自己,忍吧,忍吧,女人一辈子全凭忍哩,再忍十来年,一干腰,女人的念想就没有啦。实际上没有十来年,她干腰还早,只四十出头,她身上就再也不见红了,身体的河流慢慢细小,干枯,心里的躁乱和委屈也就渐渐少了,俩闺女寻的也都是体面人家,我一心当姥娘了。她嘴里的糖越含越甜,不但甜,还有香味,听章家大孙子说,这是大白兔,可难买了,他爸爸在西安凭票排了俩钟头队才买上的。
好多年以后,章西芳还能记起童年时期的斗地主,在河西章小学的院子里。
前几年扒了龙王庙,又扩大了地盘,盖起了河西章小学,三排平房亮亮堂堂,一至五年级每班一个教室。操场也大,河西章大队很多活动就在学校里举行,包括斗地主。
章四海多年以来习惯了挨批斗,他参加过从县上到村里各种规格的批斗会,有一年,他还荣幸地被汽车拉到许昌批了一回。回来后,桃花说,唉哟哥呀,你还去了许昌哩,咱庄这么多能人也都没去过。冬季里,在街里晒暖,章四海坐在自家门口,章有福也坐在自家门口,斜着相对,街道好像楚河汉界,两人你瞅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鼻子“哼”一下或心里“呸”一声,谁也不说话,只拿眼神对峙。
从章西芳记事起,她就见到她家的这个邻居老老不断被叫到学校的操场上,站在中间,低下头,外面围着一圈人,有一个站出来指向他,一下一下地指着点着,嘴里说着他这样那样的不是。这一天,她见奶奶在家发愁。晌午饭的时候,给爷说:“叫我批哩,你说我咋批呀?该说的别人都说过了,说遍了,这不是难为人吗?东西两邻的,真不得劲。”
“胳膊拧不过大腿,都得批哩,今儿轮到你了。”章守信说。
章西芳牵着章津平的手,跟着大人一起来到学校。已经围了一圈人。大队的人把章四海推进人圈中间,他不等人说,自动低下头站着,大队里那个年轻人清清嗓子说:“贫下中农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今天召开批斗大会,斗争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败类和破坏分子章四海。现在,这个,啊,叫贫下中农的代表守信大娘批斗。”
“旧社会,俺们穷人吃不饱饭,可你家十几口子人见天能吃上豆腐、白面,过年的时候,俺们贫下中农家连顿扁食都包不起,你家倒好,肉呀,豆腐呀,白蒸馍呀,案板上摞多高,可也是还给俺家送来块豆腐,这不能冤枉你……”季瓷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泪。她想起那年她叫章守信去南边卖她的缎子夹袄,还有一个碧绿的翡翠花,换回来了几斤白面和一斤不好的肉。过罢年,章守信才告诉她,他去的路上犯病栽倒在火车上,差点叫人家抬着扔到站台上。
津平看到奶奶哭了,挣开西芳的手,跑过去抱住季瓷的腿,“哇哇”大哭起来。这场面还真的像是一场生动的血泪控诉斗地主。大队里的那个革命小干将振臂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围着的人也都举起胳膊,跟着他喊:“打倒地主恶霸章四海!”围着的人喊得更起劲,尤其是章有福,胳膊举得比谁都高,声音比旁人都亮堂。季瓷抱起津平,挤回到人群中。西芳赶快从好多大人的腿间挤到季瓷身边,拉住她的衣裳。
其实,季瓷哭的时候是想起了于枝兰。于枝兰真的死了,死在去挨批斗的路上。
伏天里,于枝兰在家里编席。
活了五十多岁,没有见过这么热的天,外面的日头地儿,明晃晃的,照得人心乱跳。席烂了,前几年只是烂了个边,她没有心劲管,那边越烂越大,晚上睡在上面不小心就扎住肉了,她还是没心思管。日子都成这样了,扎住肉就扎住肉吧。
秉义从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如今这个家就剩她一个人了,她早就被从大院子里撵出来。地主婆,你的福享到头了,该我们住住这亮堂堂的大瓦房了。这是贫下中农说的话。她对此并没有多少怨言。她是个没有怨言的人,她只怨自己命不好,她还没出门,爹死了,娘死了,哥死了,嫂子走了,她不是命赖是啥呢?出阁到婆家,吃不愁穿不愁,男人也耐烦自己,可这只是黄粱一梦,好日子只有十来年,梦醒了,睁眼四望,一切成空。
前几天,家里来了个外乡的年轻主儿,说是寻口茶喝,在村子里转呀转,就转到她住的两间小破屋里,问她是不是郭秉义的娘,吓得她半天不敢出声儿,只是恭敬地叫人家坐下。看那人不太像那些来批斗她的人把她来回训斥,就想去鸡蛋罐里拿出仅有的两个鸡蛋给人家烧茶喝。那人说,大婶你别忙了,我是郭秉义的朋友,他托我带信来了,你要是他娘,就给我点点头。于枝兰点了点头,眼泪“哗”地下来了。十几年了,他总算知道给家里捎个信回来,可是,凶信还是好信呢?
那年轻主儿叫她坐下,拿出信,说,我给你念念吧。
儿子在信中首先请她原谅,说这十几年没有给娘来信,可他一直挂着家里,挂着娘,他在外面日子难熬,没有大队和公社的介绍信,走到哪里都是黑人黑户,没有人敢用他。他从山西到陕西,从青海到新疆,要过饭,挨过打,扒过火车,连走过几十天,只是混饱一张肚子。现在他有了点积蓄,是他在新疆摘棉花、盖房子挣下的,他打算过年回来看娘,把娘接到新疆来,这里不批斗,只要肯出力,就有饭吃。他劝娘说,这世上哪儿都能活人,只要咱俩在一起,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咱的家。
那天后,于枝兰的身上有劲了,想想再有半年,儿子就回来看她,接她,她得硬撑着这日子过下去。当然,季瓷也来看过她,还叫她的孙子西平给她送过一斤西安带回来的鸡蛋糕,她娘家大伯、叔伯兄弟赶会时也来看看她,给她拿过两个水煎包、几根麻糖,坐在她的破屋里给她说说话,可都没有接到儿子的信叫她心里提劲。终于在今天,起个大早去赶集,买了几根竹篾,她要把这张破席补好。
天实在太热了,这小破屋是从前村上一户懒汉家的,只一层薄泥坯,雨天漏雨,热天日头一晒就透,屋里只想比外面还热,可她只能躲在屋里补席,因为院墙快塌完了,小孩子站在墙外都能看到院里。而她光着上身光着脚。衣裳叫汗湿透了,穿不到身上去。她的大乳房像两个倒空了粮食的布袋垂在胸前。年轻的时候,夏天乳房下面每天要拿温水清洗,洗了后扑上点粉,稍微洗得慢些就长痱子。现在她没心思洗了,也没有粉可擦,那下面的痱子钻心地痒,还扎着疼。
手早就磨出趼子,掐着一点都不知疼,也不怕竹篾子把手划了。划了就划了吧,不就是流点血吗?有比这疼得多的事呢。
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嗵嗵嗵”的脚步声,好像人不少,她抓住衣裳披上身,来不及穿袖子,人进来了,一群红卫兵。她背过身,把胳膊伸进袖里,扣着胸前的扣子。
“走,到公社,批斗会。”红卫兵站在门口,门神般威武。
她背着身,扣下边的几个扣子。
“快点,别跐跐磨磨的,还有十几里路走哩。”
她穿好衣裳,去床头摸她的袜子。
“快点,听到没有。”一个小个子吼着,走过来把她一拉一个大趔趄。她想,不穿袜子也中,弯下腰穿鞋。
“不许穿鞋,光脚!”那小个子抬起一脚,把她的布鞋踢到门口,门口一个红卫兵弯腰拾起来,远远地扔到院墙外。这叫她太为难了,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脚。天啊,女人的小脚啥时候露过天日呢,凡是出门就得穿上袜子穿上鞋呀,那袜子再烂,补了又补也得穿呀,光脚穿鞋,那还是正经女人吗?现在要她不但不穿袜子连鞋也不穿,她怎么有脸走出家门呢?低下头看看自己雪白的小脚,求道:“好孩呀,叫我穿上袜子穿上鞋吧,我去把鞋拾回来,中吧?”
“不中!不得穿,快走!”
于枝兰哀求着不想出门。
“你再不走!你想破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吗?”那个小伙子气急败坏,扑到床边,掀开破箱子,拉出于枝兰仅有的一床破被子,兜头盖住她:“看你还老实不!走!快走!”几个人上来,把她推着拉着弄出了门。
于枝兰上面顶着被子,下面光着小脚。
正是晌午的毒日头,几个人的影子小得很,都踩着自己的头和身子走。女人的小脚啥时叫人看过呢?不但要捂严实,还要给脚脖打上裹腿。扑棱着裤腿的都是年轻人,上个月季瓷来看她,那么热的天腿脖上黑带子缠了半拃长。
已经不知道热了,汗也流干了,满脸通红通红,张着嘴只知道出气。冬天的时候,只这一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只嫌它薄,可现在它那么厚,那么沉地顶在头上,压得她的头抬不起来。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她年轻时是个大个子,大胸脯,她常为自己的个子和胸脯为难,像季瓷那样小小的,灵灵的,多好看。可她男人爱她,爱她壮实的个子,爱她结实的胸脯,几个孩子抱住她的大胸脯吃奶的时候,她觉得这样也蛮好的,孩子不受屈。个大不怯力。她从来就不知道累,不管是孩子多闹人,不管白里操持多少家务,不管夜里在床上如何和郭仓实没完没了地翻腾,她从没有觉得使得慌。
那样的日子有多少年呢,十四五年吧,她的身子就那么强壮结实幸福了十四五年。那以后呢,身子一点点缩下去,腰塌下去,一想起自己是地主婆,她就羞怯难当。她一点一点像是要化掉一样地缩小,缩小,缩得像脚下的影子一样,兴有两拃长吧,她觉得自己缩呀缩呀,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了,软绵绵,稀拉拉的。
自己像是在原地转圈,是不是风刮的?耳朵咋也听不见了?这个孩,这个把被子包到我身上的孩说啥呢?嘴一张一张的冲我喊啥呢?孩呀孩呀,你生那么大气弄啥哩?看你这岁数,你娘还要比我年轻,要不是我是地主婆你是革命小将,你总该喊我一声大娘吧,你为啥对我这么恨呢?我从前是吃好的穿好的,可那也不是从你家碗里抓走的呀,我碰到没饭吃的人,只会把我碗里的让给他吃,我从来就不会对人高声说话,以前家里有的时候也没有笑话过谁。你还生气?你为啥生那么大的气?谁把你惹了?好孩呀,你消消气吧,为我这样的人生气你不值,你喊的啥呀?我听不见,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于枝兰缓缓倒在了去公社的路上。
几个红卫兵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踢了踢她,还是不动。
于枝兰静静地躺在毒日头下,眼睛温柔地睁着,看着那个小个子红卫兵,好像要努力听懂他的训话,好像她听懂后就会站起身,顺从地按他们要求的去做。
几个人等了一会儿,她还没有起来。终于明白,她不是装死,她是真的死了。
几个人分头行动,两个到公社报告消息,两个回到郭湾通知郭仓实的近门儿:“地主婆自绝于人民,死在去开批斗会的路上。去个人,把她弄回来,赶快埋了。”
郭仓实的两个本家侄子借了个破架子车,来把她用被子盖好拉了回去,用她还没有补完的那张席卷了,天黑前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