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收到了你寄来的礼物,非常感谢。这个邮件从你手中发出,乘了飞机、汽车,走过海洋、陆地,经过好多工作人员的分拣、传递,半个月,准确无误地到达我的手中,这真是件神奇的事。”
他不回信。
“我读了卡森·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那个小镇上的人好像每个人内心都有一本无药可救的孤独账。我想人的一生都是与孤独共生共存的,我们害怕孤独,可又不能没有它,因为它让我们沉淀下来,洗涤内心,让我们感到那种尖锐的疼痛在心上,用我们的忍耐和无奈慢慢消化它,与它为伍,直到把它变为我们的一部分,我们的一生也就是锻炼自己承受痛苦和孤独的过程。”
他不说话。
“三天没有你的来信,你出差了吗?我非常想念你。”
她停下来,走到镜子前,看到自己的泪水“哗”地流出,镜子里的脸看不清了。她走进卫生间,用毛巾捂住脸。拿开毛巾,她双眼红红走回到电脑前,继续写:“每天打开邮箱几次,我说过,你可以批评我讽刺我,但请不要不理我。周末愉快。”
她怀着耻辱、懊恼又无奈的心情点了发送。
第二天,没有回信。第三天,没有消息。每天她打开邮箱,看到的都是那个未读邮件为0的字样。
她在收藏夹里删掉他的博客收藏,当电脑问她:“确实要把Past放入回收站吗?”她的眼眶又热了一下,点了“是”。
可是第二天的时候,她一上网,又狂热地在网上搜索他。她先找到自己的纸条箱,从纸条箱里点开他。没有什么,我不要做什么,我只是看看他还在不在。当她看到那个画面的时候,脸颊发烫,像个窥视的孩子,赶忙关闭了窗口。其实每天她都要打开那个窗口看看,为了不让自己感到耻辱,她不再听那些歌,有一回,画面还没有完全出来,歌声先响起了,Darling ,you send me...她赶忙关了声音。
有什么力量能阻止自己想他?噢,一想到她在想他,她觉得多么耻辱,她在想一个不知道有着什么脸孔的人,情欲的目标是一些语言一些气息一些片段。他为什么不给我发照片?他丑吗?不,他不可能丑,一个有着如此内心的男人,曾与众多女性发生关系的男人,一个博士,一个专家,他不会太丑。一米八,八十五公斤,这是他自己描述的身体,关于他她只知道这些。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内心,承载着的应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就像电视上做西服广告的男人。
每天都用这个0折磨自己,匆匆打开邮箱,看到那个0,坐在电脑前,感到汗水渗出全身,心被掏空。
季瓷在房间里走动,一边走动一边说话,说完话探头看她,挨着她坐在身边,她想抬手摸到季瓷的脸,总也够不着。她张口,发不出声音。有歌声在流动,是Past寄来的CD,那个黑人女歌手在唱忧伤的蓝调。她知道被魇住了,她口干舌燥,眼看着季瓷在面前,她想说:“奶奶你别那么走动,坐下来吧,坐我身边来,跟我说说话,搂住我,我心里很难受。”
“唉,你这性子,动不动就用真心,你不知吗?真心的人最受罪。”
“奶奶,有啥法解决吗?救救我吧,让我忘了这一切,让这一切不再影响我不能牵动我。”
“没法,这世上并不是啥事都有法的,最数这牵挂的事没法弄,没头蒙,只能让这事在你自己心里着起大火,化成灰烟。”
“奶奶,你爱过没有?”
“是人都爱过……唉,芳,我知你心里难受,可我还得劝你几句,要狠下心来,见过刀斩麻吗?咦,这是啥叫?是你电话响了。”
铃声将她从无边的疲惫中打捞上来,她奋力睁开了眼睛。明晃晃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歌声在唱,电话在响,她的手从胸口挪开,在沙发上找手机。那电话响了太长的时间,生气不吭了。
夏天的阳光让人惧怕,歌声忧伤而缓慢地流淌。手心是汗,她常常睡觉时不小心把手放在胸口。她魇住了,出了一身汗。季瓷说人身子弱的时候鬼会上身,鬼压在你的身上让你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她起身,觉得头晕目眩,喝了点凉开水,重又躺回沙发上,拿起手机给转朱阁回电话。
“太恶劣了,不接电话,我有理由怀疑你跟别的男人在床上。”转朱阁兴高采烈的声音。
“我刚才睡着了,被魇住了,醒不来,是你的电话把我叫醒了。”
“你得感谢我。”
“刚午睡起来,空虚失落万念俱灰。”她想得到安慰,但又不能说自己真正的原因。
“那是你太闲了,要是让你像我一样在大太阳下奔波,你就没空儿空虚了。你就是欠收拾,等我忙完手里的事情,要好好收拾你。好,我到开会地点了,再见。”
到别的单位办事,看到人家办公室的电脑开着,她突然问:“我能用你的电脑查一个邮件吗?”得到许可后,她迅速登录邮箱,极快地看一眼那个0,又闪电般地关掉。有时候人在外面,好几个小时没有上网,她想:“他或许已经给我写信了。”赶忙回到家,打开电脑。
这些信在网络上,它们会一直在吗?不,不会的,她记得好多网站的邮箱如果两个月没有登录过,将打不开。这是个最好的结局,非常适合现代人的感情。那么,那些信存在哪里了?变作网络垃圾?堆放在某一个地方?还是一个指令让它们统统消亡?没有凭证,连一丝一缕的证据都没有,直至你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过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网恋,直至你觉得你的思念是好笑的。
而我们要怀念一段感情,往往是需要凭证的。西芳找东西的时候,常常看到奶奶留给她的荷包,她年轻时候绣的,粉红色的软缎,蓝条的镶边,鲜艳蜜实饱满的桃子,活灵活现的鸳鸯,由于年代的久远,缎子柔软得快要化掉了。捧在手里,她能真切地感到奶奶确实存在过。可现代人的感情,无边无际,随时随地生发,又可以随时终止,像风一样吹走。
转朱阁在电话里说,咱们换个地方吧,找了个新酒店,房间很好,价比从前还便宜。她去的时候,果然见那房间十分轻佻而可爱,床头和卫生间的墙上挂着粗糙的装饰画,流水线上出来的那种。这就是现代人的情感生活,轻便洁净,价廉物美,不留痕迹。她在卫生间冲洗,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刚才她走过一楼前台的时候,是中午一点半,她专门走过去,看了看那个纽约时间的表。啊,他在睡觉?还是睡不着在想念我?他的梦里是否有我?
也许我有责任给你描述一下她的身体,你应该知道她的真实状况:个子偏低,乳房偏小,肤色不黑不白,体态匀称,偏于灵巧,整个肌体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走向衰败。
水花冲着的时候,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身躯。上帝啊,这世上有什么方法能让衰老的速度慢一些,主衰败的神啊,抛弃我吧,把我遗忘在一个角落,让我停止衰败,让我可耻而卑贱地与男人周旋吧,在男性身上消耗我的热力,永不疲倦,让我一次次受伤吧,我愿意受感情的伤害,每一次感情我都那么投入,每一次伤害也都如此真切,这足以证明我还年轻。
她将这不可阻挡的衰败和内心尖锐的疼痛投放在转朱阁的怀抱,有着一点点委屈和愤怒,紧紧地扭结他,吸住他小小的乳头,从上到下控制着他,两个人都有着真切的安全感和快感。都忘记了自己已是青春不再,不,恰恰是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他们才会如此投入如此贪婪。如果他们有雅兴稍微停下来一刻,在床边的镜子里看看自己,就会发现这场面并不美好,不像爱情片中一样,有颜色,有音乐,有镜头切换,有场景烘托,所以显得深情缠绵,又合情合理。而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只是活生生的肉欲,让正在从事的人无法面对,不能直视。她不再年轻紧致,她也不再娇嫩欲滴,总之跟爱情片中的男女主角有点差距。可那又怎么样,电影里是花架子,只重其形不论内核,而他们是真实演练,拥有现实的贪欢渴望,心疼着自己,心疼着对方,卖力营建这隐秘的乐园。
转朱阁对她越来越着迷,他不知道在这个秋天,他这个体重不足五十公斤的情人何以像个节节攀升的荡妇,一次比一次更加激烈贪婪。他认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常常哀叹的,她已经青春不再,感激他在她身上倾注的热情。像他这么体贴这么好的男人上哪儿去找呢?几年来两个人的肉体已经相濡以沫。
啊,相濡以沫。他和她在网上相濡以沫。而现在,他不再来,他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往日不再来。
绽放与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