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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长虫二颤(3)

第二天个艳阳天,太阳红艳艳地照着,夜里那一山的浓雾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消退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王安全睁开眼睛的时候二颤正弯着腰在灶前煮粥,包谷糁的香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温馨而舒展。北面铺上的人已经起来了,正蹲在床前翻弄他的口袋。见于安全醒了,那人主动打招呼说,你睡得好死,外面的鸟吵得昏天黑地也没把你吵醒。王安全,朝他笑笑,以表示友好,对方个头不高,高颧骨深眼窝,说话略带沙哑,看模样是个精干的南方人。

南方人说他姓佘,佘太君的佘,叫佘震龙,今年43岁,又问王安全贵姓,王安全说了,老佘说王安全长他两岁,应该是大哥了。王安全问现在几点了?老佘说九点半了。王安全没想到后半夜这一觉竟睡得这么实。坐在铺上愣愣地看了半天脚底下,想着夜里床上那一盘蛇,总觉得不真实。回过头看身后的娘娘像,慈眉善目的也正看着他。娘娘的披风端端地在上披着,他掀起娘娘的衣角往里瞅,里面是泥像的座椅,再往里就是砖墙了。放下娘娘的披风一回头,他看见二颤正用蛇一样的目光使劲盯着他。

吃过早饭,老佘提着口袋要出去,被王安全拦了,王安全说东边山顶有雨云,呆会儿会有场不小的雨。老佘半信半疑地留下来,坐在台阶上等着下雨。果然没有半个时辰,天空就被云彩遮严,劈里啪啦掉起了雨点;开始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滴,很快就流成了一条线。一道电闪,将天地连接,几声炸雷,在脚下炸裂,轰得地动山摇,整座山头要塌了似的。雨越下越大,雨借着风势将草木砸得歪斜,匍匐到地面,狂暴的水帘好像将人间的所有水流汇集在这里,倾泻,一味地倾泻,一只狐狸,从雨中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到庙檐下避雨,狐狸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它心安理得地蹲坐在台阶上,也不避人,像是农家的小黄狗,王安全和老佘看了半天下雨,都显得有些无聊,老佘继续变戏法似的在翻检布口袋,在上回寻找破洞,后来又将个白玻璃瓶了对着窗户使劲照,说是二颤偷了他的白酒。

大雨倾盆没有停止的迹象,雨水顺着西墙往下流,王安全帮着二颤用塑料布遮挡那个窟窿。搞得浑身精湿。老佘拿一块干馍馍逗弄檐下的小狐狸。小狐狸睬也不睬,端坐着,很严肃地看着雨中的山林。

王安全换了身干松衣裳穿了对老佘说,你招它干什么?

老佘说,好玩儿。

二颤要出去,王安全拽过二颤,将他的腕子按在小饭桌上,给他号脉。二颤不愿意,身子在桌边扭了几道弯,王安全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才不动。老佘见王安全会看病,也好奇地凑过来,想听听王安全说些什么。

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

王安全在二颤的腕子上按了半天,脸上渐渐现出疑惑,按完了左手按右手,没按出半点儿名堂。应该说王安全是个很不错的中医大夫,在学院也是个副教授级人物,望闻问切,辨证施治,临床经验也相当丰富,带出的学生一批又一批,其中不乏杏坛优秀,而这会儿竟然被二颤的脉象难住了。王安全说不清于底下是怎么回事,二颤这两个手腕,六脉不分,寸、关、尺混成一统,用力按之,指下如循游蛇,虚滑流利,弯曲绵延。说是肝肾虚弱,风寒异受,似又不是,看脉象已病人膏肓,无药可医,府该是起不了床的,而眼前的二颤却是这般灵动强壮,脉不应病,实难解释,除非他不是人。

王安全看了看二颤的舌头,舌头黑紫细长。吞吐灵活,只那么虚虚地晃了一下便将于安全吓了一跳,险些没从凳子上翻下去。

天哪,这是什么舌头啊!

老佘饶有兴致地看王安全诊病,见王安全号完脉立即追问,这个精身子满山跑的黑汉了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王安全说二颤的病他看不了……

王安全还是第一次在人跟前说这样的活,这对大夫来说真是很丢面子的事。老佘说不用号脉他也知道,这个二颤在娘肚子里没长熟就出来了,呆笨憨傻,不懂人事,是介乎人和虫之间的物件。

二颤用蛇一样的眼睛将老佘翻了几翻,老佘说,你甭这样看我,我说的就是你,别看我是你哥的朋友,可不是你的朋友。

王安全对老佘说,二颤不傻,你别当着面这样说他。

老说说他怀疑二颤是从蛋里孵化出来的,正常的人不应该是这个长相,这个做派。

凶猛暴烈的豪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太阳从云彩后面绽露出来,万道霞光,普照着滴翠群山,西边天际现出一道彩虹,七彩缤纷,随着云气的浮动越来越近,于是,远处的山峦便浮现出连绵不断的淡蓝淡紫的线条山川草木反射出晶莹的光亮和浓郁的清香。

二颤抱着一摞碗到泉水边去洗了。

小狐狸悄悄钻进了草莽之中,两只太阳鸟在松树上叫。老佘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王安全的半导体,音乐台正在播放民乐合奏《金蛇狂舞》,旋律活跃欢快,优美流畅,老佘将声音放得很大,半导体的音量已经调到了极限。

王安全说,你给我省些电池罢。

老佘说,怕什么,用完了我让人从山外头给你捎来,不就两三块钱的事儿么。

王安全不想跟老佘再说什么,一抬头他见二颤在阳光里随着音乐在扭动着身体,他那活泛柔韧的身子忽而蹲下蜷成一团,忽而站起抻成一条,胳膊随着身体变化上下伸展,“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二颤的动作颇像训练有素的舞蹈家,衬着雨后青山,衬着霞霭蒸腾的山谷,伴着传统经典民族旋律,二颤昂着头,伸展着臂膀,看着遥远的人边,沐浴着灿烂霞光,脸上的表情幸福舒朗,如入无人之境,达到了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

王安全说,二颤在跳舞。

老佘说,这不是人,这是一条长虫。闻乐而舞,跟印度耍蛇人口袋里随着笛声摇摇晃晃的长虫没有不同。老佘说着啪地关了半导体,音乐戛然而止,二颤像受到什么指令,突然地恢复了常态,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从地上抱起那摞碗,跟刚才完全判若两人。

王安全说,这倒怪了。

老佘说,这有什么怪的,长虫是没有听觉的,它是靠振动来感觉旋律的,二颤为什么不会说话,因为二颤根本听不到声音,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凭感觉。老佘告诉王安全二颤是二颤他妈和长虫杂交的产物,是个地道杂种。

王安全问谁说的,老余说山上山下人都这么说。王安全说这是一派胡说,人和蛇就不能相交,就是交了也产不出任何结果,老佘说二颤他妈殷姑娘活着的时候会下蛊,大颤的爹就是殷姑娘蛊来的,他爹原先是华阳那边塑神像的工匠,有一年背着家什跟着他父亲出山去找营生,爷俩走到长虫坪又渴又饿,就歇在了殷姑娘门门。殷姑娘生得俊,爹妈早早死了,是个孤女,见来了两个过路的,很是殷勤招待,这爷俩知道长虫坪的女人惯会干那种事,心里警觉着呢,坐在殷姑娘门口老老实实只啃自己的干粮,不碰主家一点儿东西。殷姑娘看不过去,从屋里拿了一个碗,当着父子俩在屋边的流水里一遍遍洗了,恭恭敬敬地端过来,也是父子俩太渴,也是殷姑娘的模样可人,爷俩想。这么个小姑娘,料也不会使那手段……就喝了水,也的确没见怎的。歇够了脚继续上路,殷姑娘送出几步说,下回还来啊!儿了回过头也向殷姑娘挥手说,回来路过还喝你屋的水。应了姑娘“下回还来”的话,没走出五里地,儿子就犯了病,脸色煞白,口吐白沫,肚子疼得直不起腰,眼看命在旦夕。当爹的明白是姑娘给水里下了蛊,背起儿子就往回跑,来到殷姑娘家门口,扑通给殷姑娘跪下了。姑娘说,老爹你这是干什么?当爹的连连磕头?只求姑娘救儿子一命;姑娘说,我哪儿会救命。你儿子是得了绞肠痧,是吃了不洁净的东西。当爹的求姑娘手下留情,只要救儿子一命。要什么给什么,倾家荡产也行。姑娘没说话,到崖后揪了一把扁豆花,煮了。给儿子灌下,儿子到半夜病情便半息了。后来这个儿子就不走了,后来就成了大颤的爹。

老余说,大颤说他妈马根本没给他爹下什么蛊,是他爹看上他妈,故意使了个留下来的小心计,哪,儿有什么绞肠痧,都是瞎掰。但是村里的人一直认为是殷姑娘在水里下了蛊?下蛊的手法很多,可以把益虫藏在指甲缝里,当而洗碗不过是个障眼法。

王安全说,扁豆花倒是用得很对,那是治疗肠炎解痉镇痛收敛的主药。

老佘说。山里女人懂得什么主药次药,野方子罢了。

王安全说,有时候野方子也能治大病。山野的事,常常让人说不准。

老佘说,可不说不准,这个二颤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他哥说了,他妈怀了他六个月就生了,生下来细长的一条,不会哭,就会嘶嘶地叫唤。

王安全说,怎么可能,六个月的胎儿根本就不能成活,他身上的许多器官还没发育完全。

老佘说,长虫蛋的孵化期是多长时间?六个月大概够了。

老佘指着殷娘娘像说,这座像就是照着二颤妈的样子塑的,塑像的是二颤的爹。

王安全就看那像,果然与见过的神像不同,隐约间透出了乡村妇女的风韵,除去那些凤冠霞帔,眉眼与大颤倒有些相像。王安全说,大颤、二颤一母同胞性情竟是不一样。

老佘说,大颤是人,二颤是虫,虫怎么能跟人相比。二颤一落生,他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咽了气,他是喝风饮露长起来的,稟性不同于常人,连他的哥哥大颤也摸不透他的脾气,二颤是长虫坪一怪。

王安全说,不是怪,是神智上有问题,大脑发育不全。

老佘说,二颤是长虫托生无疑,人们都说他身上长满了鳞,隔一段时间就要脱层皮,肚子上的刀痕是有目共睹的,那是取胆留下的痕迹。

王安全问老佘什么时候看过二颤的肚了,老佘用手比划说二颤睡觉的时候他看过,在右侧,长长的一条。

王于安全问老佘怎么认识大颤的,老佘说他和大颤是战友,一块儿在新疆当过骑兵,友谊牢不可破。现在他在城里下餐饮,开酒楼,发了点小财,他也得让大颤发,要不怎么叫战友呢。土安全问怎么发,老佘说这是商业秘密。王安全说他是教书的,跟商业没搭葛,让老佘但说无妨。老佘这才向四周巡视了一遍,确认二颤真的不在,小声说,就地取材,逮蛇,蛇肉烹饪,蛇胆泡酒。

王安全说,一个长虫坪有多少长虫能取多少胆?

老余说,长虫坪蛇胆固然有限,但是“长虫坪纯天然蝮蛇胆酒”牌子一打比土,就鸡鸭猪狗什么胆都可以弄来充数了,关键是头三脚必须得像回事,得货真价实。

王安全问这事可跟村里打了招呼。老余说大颤知道就行了,再没必要跟其他人宣传,长虫坪的长虫是自然的,就像河里的石头山上的草,都是没主儿的东西,搬块石头难道还要跟村长打报告,王安全说这些东西生在长虫坪就和长虫坪有关系,就是到河里挖沙子还得给当地交自然资源费呢,没有白拿的事。老佘说事情从大夫嘴里一说就变得复杂化了,说王安全在山上到处挖药,是不是也陵交资源管理费。王安全说性质不一样,他是为了教学,不是为赢利。老佘说,高调谁都会唱,现存办学校比哪个行业都赚钱,师道已经不再尊严,教师也进入了经济市场,要是不赢利。投资办学的也不会蜂拥而起。

倒让王安全没了活。

半山有狗在呔,不大工夫草棵里钻出只细狗来,细狗的模样长得怪,瘦腿长脸细腰、丑陋无比。因为雨水,一身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只正换毛的小鸡子;细狗是大颤养的,跟二颤也熟,常山上山下地蹿,有时跟着人来,有时也自己来之细狗很熟稔地在庙里转了几个圈,这儿嗅嗅,那儿瞅瞅,颇有视察派头,老余跟在狗后头转,给狗吃鸡骨头,拍狗的马屁。

一会儿,松贵从山道攀上来,披着块塑料布,气喘吁吁的。说是来请王安全下山,长禄病了,病得不轻,王安全一听,赶紧收拾家伙,准备跟松贵下去,松贵喊来二颤,传达村长的话。让二颤别靠着西墙睡,说才下过雨,西边山墙说塌就塌。二颤很听话,当下把铺横过来,挪到神案下头,然后又把西边的东西依次搬过来,二颤搬东西的时候细狗就在二颤的腿间盘来绕去,故意捣乱二颤也不恼,时不时地推狗一巴掌,狗就使劲儿摇尾巴。老氽说这是条名贵狗,产于梁山,有皇族血统,是狩猪撵高手。山外有细狗撵兔协会,隶属于体育界,年年进行比赛。冠军狗价值上万。老余说着很爱惜地抚摸,那狗,狗一闪身冲老佘一龇牙,“呜嗷”一声。吓得老佘蹦了个高?嘴里直说,这狗,这狗,怎是个这……我在大颤家吃了那些顿饭,喂了它多少腊肉它还是个生生。

王之安全跟着松贵往外走,开玩笑地对老佘说老佘一定是属兔的,招得狗不待见。老佘说他是属老虎的,专跟狗斗。松贵说老佘应该跟长虫斗,龙虎斗才是真斗。老佘说他们南方有这道菜——龙虎斗,把猫跟长虫在一个锅里炖。

老佘见工安全要下去,也跟着一块儿下,他不愿意一个人和二颤呆着,说是跟那条长虫在一起厮混害怕。于是三个人就顺着精滑的山路往下走,细狗不下,细狗今天想留在山上跟二颤亲热亲热。

山很陡,松贵走在前面,不时地回身招呼王安全。王安全问长禄怎的病了,松贵说早起还好好的,喝了一大碗甜汤,吃了一块糍粑,要给孙子编草蚂蚱,低头揪马莲草,就歪下去了,抬进屋里,当下人就不行了。

王安全沉吟半晌说,麻烦。

松贵说,可不麻烦么,不麻烦也不会上山来请城里的专家。

王安全让松贵快些走,于是大家都加快了速度。

下山的路,不足松贵护持着王安全得摔成泥猴,老佘在后头走得也很艰难,他边走边向草丛间寻睃,看见长虫用带弯的铁棍喳地压住脖子,用两个指头捏住蛇头,容不得长虫挣扎就丢进了布口袋,速度之快,动作之熟练,让王安全吃惊。

松贵说,你逮它们干什么?

老佘说。我就爱逮它们。

进到村里,老佘口袋里大大小小已经装了不少,蛇们在袋子里不安分地蠕动,看着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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