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被抢去二十万元,打死了十个人,我知道,你也没有兴趣再问一句。与你有关的事你觉得与你无关,与你无关的天大的事你也觉得很小很小,不值一提。你那脏乌的,满是皱纹的脸上深陷细眯的眼里时常流露一种悲悯的神情,虽是不自觉的淡淡流露,却令我刻骨铭心。我常常奇怪,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间沧桑,洞悉了怎样的人生秘密而能像现在这样宠辱无虑、苦乐相通?我的困惑并不妨碍我和你成了忘年交——和乞丐成为朋友有什么稀奇,法国总统密特朗也能和流落巴黎街头的流浪汉相对而坐,举杯共饮,成为挚友,何况区区一个营业员?我把你当作一本深奥的人生大书来吮吸。好几年前的一天,我在报上看到一则寻人启事:“仝世琦,男,现年68岁,身高1.52米,河南安阳人,原系×××医院中医,在文革,中惨遭迫害,左腿致残,于1970年越狱,至今下落不明。现在单位已给你本人彻底平反昭雪,补发工资若干元,望本人见报后速致电×××医院告知其下落……”这个人就是你,但你执意不肯回去,也绝不让我给你们单位写信。你恳切地说:“我已习惯行乞了。没有纷扰尘嚣,过的是和尚一样四大皆空的日子,却能吃整块整块讨来的肥肉,还有什么比这更逍遥自在?一天喊一两个小时肚子就饱了,晚上在小旅馆把被子拉拉严也还是睡得暖和和的。”你望着窗外还吟了两句诗:“天长地远无归处,寂寞无行路。”我问你诗的意思。你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一个讨饭的研讨意思干啥?顺口说说吧!”我感觉到你是真心的不想回去了。你脸上的表情淡泊而又深远,我从那以后再也没劝你回去了。照旧在早上,在中午,在傍晚;照旧在车站,在街心,在地摊旁,你动作娴熟地瘸着一条腿,唱歌一般地喊道,“大姐啊,大妈啊,可怜可怜我这个瘸子呀……”除此之外,为了“骗”我一两包廉价的纸烟抽抽,你瞎编各种笑话讨好我,有时你也给你自己编的笑话笑出了眼泪,而我甩一包纸烟给你之后恨不得抽你一个耳光。“你这个婊子养的!”你骂我。“你这个可怜的乞丐!”我骂你。前年除夕,在你长期借宿的那家低矮、肮脏、黑墙上爬满虫子、平常因为住满了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之辈而显得乌烟瘴气的廉价小旅店,我们海侃神聊了一通宵。第二天早上,在布满爆竹纸的春节大街上,你依旧在喊:“大姐啊,大妈啊,可怜可怜我这个瘸子呀……”
“你刚才不是在车站的吗?看见没见过这个人?”一个矮个警察来到商店,把一张铅笔画的人头像递到你面前。
你放下手上拿着的盛饭的油腻腻的小黑包,眯缝着眼端详了一会儿:“没见过。”“真的没见过?”“真的没见过。”警察走后,你说:“我好像刚才见过这个人,就在车站。”
“真的?你别又瞎说。”“绝不会错,是他。”转眼这么重大的事情就牵连到你,我莫名其妙地心里发憷。
“大概就是他抢劫银行的。算了,索性不说了。”
“那还能不说!我这就去报告。说不定还能领到赏呢!”说着,你哈哈大笑,拎着小黑包讨你的旅馆费去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发现商店里有一张字条,大概是夜里从门缝插进来的,一看我就知道是你的笔迹:“婊子养的,罪犯不知何时把两万块钱塞进了我盛饭的黑包,明天一早见字速来。老丐。”我知道这不是开玩笑,急忙锁上门,心怦怦直跳地往西门你住的旅馆方向走去。大街上飘荡着若隐若现的薄雾,人形幢幢,神色骇异,纷纷向菜市口拥去,说那儿吊死了一个人,是讨饭的。我陡然变色,掉头往菜市口跑。挤过啧啧惊叹的人群,我看到你高高地吊在菜市场的油布屋檐下,头耷拉着如木偶,两眼翻得就像死鱼,左腿僵硬地弓着。地上放着你盛饭的黑包,拉链被撕开了,里面除了一些馊饭粒,什么也没有。
“嗨呀呀,这个该死的讨饭鬼,钱是他抢的?做梦也想不到!他哪来的枪?”
“一条狗命搭上了!你就安心讨你的饭呗!一个瘸要饭的能当得起两万块?”
“喏,钱就放在那包里的。”
“晚上大概露了馅,乖乖,两万块被人发现了还有他的狗命?就是我也会动心啊!”
“那个旅馆乌七八糟,什么人没有?”“是和他住在一起的人害的?”
“嗯,把他勒死之后故意拖到这儿吊起来的,造成他自杀的假象。真蠢,这么高瘸子能爬上去吗?”
“那个人抓到了吗?”
“他是罪有应得,一报还一报,谁叫他持枪抢银行的!”
我也不能逗留地冲出人群,离开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但我不知该去。清凉而广阔的大街上又好像响起你这个可怜的老丐凄凉的叫喊:“大姐啊,大妈啊,可怜可怜我这个瘸子呀……”到处都是纸屑、烟头、果皮、痰迹;到处都是行囊、箩筐、自行车;到处都是人——各种各样、千姿百态的人,俗的和高雅的,蹲着的和坐着的,大吹法螺的和默默无语的,扛扁担绳的和打毛线衣的,这个小小的江边码头候船室里人声汹汹,浊气弥漫,溷漾之中售票窗口旁醒目地贴着的“谨防扒手”后面有三个粗重的“!”我下意识地对我旁边的这位神色诡异、东张西望的黑脸大汉瞟了一眼,把手按在上衣口袋上,我口袋里装着三张一百一张的新票子,我是到马鞍山把钱送给读大学的女朋友买巧克力的,她嘴里不嚼着一块巧克力就无法静心听课、看书、做笔记,甚至睡觉前嘴里没有巧克力就无法入眠,一学期三百块钱还不知能不能维持呢。有经验的扒手看我这动态准会瞄上我,可我不能当众把钱塞进包里,再说塞进包里说不定更不安全。没关系,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上船了,我对黑脸大汉横了一眼。播音员在嗲声嗲气地播着乘船须知。
“请问,这位子有人吗?”
“呃……没有人,坐吧。”我有些激动地答道。这是一位明媚的少女,穿着白色连衣裙,手上拿着一本书。我有些激动大概因为她和这候船室的气氛反差太大了。
坐下之后,她羞怯地打量了我一下,那双清纯透明的眼睛便立即垂下了,仿佛她长得很丑很委琐。在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之后,我的心狂跳起来,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是那样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我不知道她究竟凭借什么力量——服饰如此朴素简约,神情举止又是如此腼腆——使阴暗憋闷的候船室顿时盈满了灿烂绚丽的阳光春色!
我觑着她轻轻翻动的书,是《叶赛宁抒情诗选》。“你要看吗?”她合上书准备递给我。
“噢,你看吧——你喜欢叶赛宁的诗?”我还想问她喜欢不喜欢吃巧克力。
“我喜欢叶赛宁。这位忧郁俄罗斯诗人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崇拜他胜过一切。我能背诵他的好多诗篇。”
“你本身就是一首诗!”我由衷地赞道,“你叫什么名字?”“还想问我家是,的,在什么地方上学,对吗?”我的脸红了。
“噢,没关系。我叫朱琳,这是我惟一能诚实告诉你的,别的你就别问了,好吗?尽管我喜欢叶赛宁,喜欢诗,我也懂得戒备、提防。”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这是妈妈教我的。”“好多女孩子都把自己的母亲当作第一本人生大书来看待的,你可能也不例外吧?”
“我正好是一个例外。”“这怎么讲……”
她莞尔一笑:“我妈妈是个惯偷,早就死了,在我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是在劳改农场的冬天结着冰的湖里自尽的,噢,是不慎落水淹死的,别人都这么说。是呀,我妈妈干吗要自尽呢?她不但偷窃的本领过人,一晚还能跟十个男人睡觉。是男人的尤物啊!”“怎么这样说你妈妈!”我非常惊诧,万没想到这种话能出自她的嘴。同时,在她长长的黑睫毛覆盖下的眼睛里流露一种令我讳莫如深的阴鸷的神色………
“稍微诚实些你就不能接受了,我还想告诉你,我妈妈曾经还是一个圣洁的英语教师,翻译过许多外国文学作品,对生活虔诚得就像个教徒。当然,这些都是别人后来告诉我的。知道这些,你心里和谐了吧?保持内心和谐很重要。现代医学研究表明,精神病就是激烈的内心冲突的产物。”忽然,她的嘴唇微微痉挛了一下,换了话题,。噢,扯这些干吗,我们还是谈谈叶赛宁吧,我应该叫你什么?叫你大哥哥好吗?”她又恢复了小妹妹的语气,小妹妹的神情。
“为什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算了吧,还是谈谈你的叶赛宁吧。”
“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天的夜晚,”她的神情又恢复了,明媚而又深切,“在列宁格勒一家旅馆里,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噢,大哥哥,你一定知道叶赛宁丢在旅馆里的那首著名的诀别诗吧?”“能不能背给我听听?”
“再见吧,朋友,再见!/不必言谈也不必握手/你永铭于我的心中/即将来临的永诀/意味着我们来世的聚首……”她低沉地吟道。吟完之后,我们彼此都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她的眼神有些惊恐,我突然觉得她并不属于她的外表,她的内心深不可测。不知什么时候人已排着长队准备上船了。黑脸大汉早就离开了。随着拥挤不堪的人流挤上船时,她却已不知去向。我的目光到处寻找她,像一本神秘的书刚翻开扉页就丢失了似的,我感到非常遗憾!
直到快下船时,在船舱角落里我发现了她。她正在和一位头发浓密而卷曲的小伙子热情交谈,吵吵嚷嚷中传来她议论叶赛宁的声音,那本书已在那小伙子手中。我上船时替她买了两盒巧克力,狱豫了一会儿不想送给她了。现在看她议论叶赛宁的神情已那么一往情深,真切感人了,而是造作而飘忽。
凄昂的鸣笛声中,船靠岸了。船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向船门蜂拥。突然有一青年大喊道:“我钱被偷了!”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我手上的巧克力也被挤掉了,在甲板上被踩得粉碎。我挤过去一看,原来就是那个头发浓密而卷曲的青年,我陡然一阵紧张,赶紧摸自己的口袋,心里“咯噔”一下,三百块钱没了。
下了船就没有人再理睬他无望的呼喊,穿过出口处,人群四下散开。在灿烂而广阔的阳光里,她手上拿着一本《叶赛宁抒情诗选》,洁白的连衣裙轻柔地裹着纤弱而动人的身体,袅袅娜娜地向火车站翩然而去——她是个扒手?
五年后的一天,我在车站看到一张由华东地区收容站张贴的布满聋哑残疾人、走失的幼儿、痴呆症和精神病患者照片的招认布告。有一个女精神病患者名叫朱琳,脸非常浮肿,头上长满了癞疮,两只眼就像两个烂枣,从照片上也能看出眼角结满了眼屎。文字说明上说她手上拿着一本《叶赛宁抒情诗选》,在收容站里常常暴发性地狂吟叶赛宁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