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你把我带到你那间和集体户隔开的小草屋里,在呜呜的风声中擎着一盏昏暗摇曳的油灯让我看你的那些画——我惊呆了,完完全全惊呆了,我看到的是一个个姿势不一却都一丝不挂的女人。我吓得发抖,用手罩住眼,就像看到的是真人而不是画——涂在撕开的装水泥的牛皮纸上的画。“别怕!”你把油灯放在桌上,用手习惯地在嘴边一抹,“这是情操!这是真实!这是艺术!这是美!这是崇高的道德!”而我这个红小兵在这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女人也长着屁股、大腿,还额外地长着乳房。你不顾我的完全不懂,又痴人说梦般地跟我说了许多外国人的名字,佶屈聱牙,疙疙瘩瘩,却说得一往情深,两片厚厚的嘴唇在油灯的黄光里战栗不已。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你说的人中有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你把到处张贴的反修防修的宣传画骂得狗屁不值,而提香的《沉睡的维纳斯》,戈雅的《裸体的玛莎》,马奈的《奥林匹亚》……这些在你黑暗的夜空中遥远地闪烁的璀璨的世界艺术明珠竟让你的眼里盈满了泪水……临走时,你拽住我,说:“千万别告诉你姐我让你看这些画了,她不懂!”接着你如梦方醒,“当然,你也不懂。”我知道你一直暗暗地爱着和你在一起插队的我姐,你因此对我就特别好,在生产队里偷西红柿给我吃,还把你心爱的钓鱼竿硬要送我,有时你在我面前还表现出无所适从的惶然,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我高兴,似乎你面对的不是我,而是我姐。可我知道,我姐像队里所有的人一样看不起你,说你是疯子。
由于你不合群,你成了队里的“变异分子”,谁都不拿正眼看你。队里总是把最苦最脏的活儿派给你,而你总是毫无怨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庄穆的心好像谁也不可凌辱。白天无论怎样累,晚上你茅屋里的油灯在全村总是最后一个熄灭,谁都不知道你在里面搞啥鬼名堂。有一次队里分配你去县上拉稻种,队长再三嘱咐晚上一定要赶回来,不得逗留,还说第二天社员抛种的活儿都分好了。你套着牲口,不住地点头,悠然上路。谁知道到第四天夜里才拉着稻种回来,急得队长差点儿吐血,稻种抛下之后就召开了批判你破坏农业春耕大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大会。持枪的民兵押着你站在主席台上,全大队的人都望着你。你在别人激烈的讨伐声中却流露一副喜不自禁的神情,好像你拉稻种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金矿。原来你在县城一位美术教师,听说一位著名画家正在淮河边上一所“五七”干校劳动。上小学你就非常崇拜这位画家。那时候,照例有《我的理想》这类作文题,你怀着一种隐秘的激情,在作文本上写道:我的理想就是要当一名像××那样的画家,用心灵作画。十五年之后,这××正在干校劳动。你决定去找他。这位两鬓斑白、声音喑哑的老教授被你对艺术的挚诚所感动,从床底掏出几本自己常在夜里就着手电光偷偷欣赏的世界名画册送给你,并相约一旦雾开云散,他一定收你做他的学生。他认识你父亲,说他是一位很有才华、为人正直的作家,他愿他安息!你给我看的那十几张画就是从老教授的名画册上临摹来的。
我从姐姐插队的山村度完暑假回来不久,从姐姐的信中得知你以流氓罪被判了五年徒刑,罪证就是那些临摹的裸体画……
“四人帮”粉碎不久,老画家还没有彻底平反就颤颤巍巍地来到你插队的村子找你,带着你寄给他的一幅幅习作。我姐说老画家得知你被判了刑痛哭失声,连呼“冤啊!冤啊!”他说你极有艺术天赋,美术功底扎实,一定能成为我国美术界一颗不可多得的新星。后来的情况随着我姐的上调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那位爱艺术胜于爱生命的老画家一定在为你奔走呼号。
草木荣枯,岁月流逝,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姐姐去了美国,经常寄来一些袒胸露背、千毫毕现的“洋照片”,为了交学费居然也争着在美术学院当人体模特儿。去年,首都北京举行举世瞻目,盛况空前的首次人体艺术展览,各行各业的人蓦然回首排着长龙一般的队等候欣赏人体自身的艺术,人体自身的美。尽管你的音讯杏然,但我想你肯定早已像英雄一样平反昭雪了,在人体艺术上取得了辉煌的建树。人体艺术展览馆里一定醒目地排列着你的作品。想到直到今天裸体艺术才在中国被承认,对你的敬佩与怀念就越来越深……你现在哪?是像油画《父亲》的作者一样在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深造,还是在从那位老教授麾下毕业之后,你也带上了学生?抑或你正藏在某个深山老林里绘制一篇必然会举世震惊的奇作?你愿和我结伴去看你插队的小山村吗?牛屋旁低矮的、孤零零的、每晚油灯亮的时间最长的小草舍,你一定不会忘记吧?
我再一次见到你是在省城火车站。这一天,我和我的同事在火车站等车。人头攒动,行囊满地。旅客一个个都神情警觉,东张西望。候车室门前一阵骚动,跟着就有很多人围观。我们赶去的时候,只见一个身着白色牛仔服的矮个青年对一个高瘦青年猛击一掌,又一脚把对方踢倒在地,警察赶来时毫不犹豫地把瘫在地上呻吟的青年反手铐起来。我知道这矮个青年是“便衣”,而被铐青年,高瘦,驼背,厚嘴唇,脸上有创伤留下的疤瘌,头发如乱草……尽管和十几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我,还是一眼认出来是你!
走私?扒窃?流氓调戏妇女?——反正和艺术绝对无关。
你好像也认出了我,你被警察押着走了好远还回过头朝我张望……
警车凄鸣,行人驻足。县城的南门、北门、东门和西门迅速地把持着荷枪实弹的警察。车站和各个旅馆也有警察在搜查。小县城陡然陷入恐慌之中。人人脸上都有一种警觉的神情。
这时候,我看到了你——粗短怪拙,衣服破烂不堪,拖着那条瘸腿在蕴着一种凶兆的大街上依旧向人行乞,大声喊:“好心的大姐,大妈啊,可怜可怜我这个瘸子呀……”
“哎——”一听到这声哎——你就知道是我,在我们俩五年多的交往历史上,“哎”成了我喊你的专用名称。
“今天不行啊,晚上的旅馆费还没讨上哩!”
“还讨旅馆费呢!你知道现在出什么事了?”我从店堂端出椅子让你坐下,递了一支点燃的烟给你。“一个不明身份,操外地口音的人刚才持枪抢劫了县农行两万元现金。刑警正在铺天盖地搜捕,人心惶惶的,我们这个小县城还从未见过这阵势,谁还有心给你钱?坐这歇歇吧。”
悠然地吸着烟,你轻轻地问了一句:“还没抓到?”“废话!你看街上的样子像是抓到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