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遥远的年代所发生的骇人听闻的故事,我早有所闻,但总是不太相信。每当听人说起,我就像在听古老的“天方夜谭”一般。我想从这位老人的经历中得到一些验证,于是说:“老爷爷,你说的是真的?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那时候的事!”
“那,那……那都是远话了……说起来嗬,真太惨了。六年的夏天,我拎着小包袱,带着孙子,从江西回来,我们村子的人都死光了,村前房后、河边田野,净是死尸,就像烂鱼烂虾一样,嗬,真的,那时候的事,你现在是想不到的。臭气都把我孙子熏得昏过去了。现在这些坟,就是那时候,和我孙子俩一家一户地安葬的。”沉思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继续说:“讲起那时候,小大哥哎,真叫人活不下去嗬……真有这样的事嗬,有一个小汉子饿极了,把一个七岁的小、头活活杀死了,煮着吃,我进去的时候,看到锅里的大腿杵出来,锅里‘嘟嘟,地响……”
我感到老人的故事荒诞不经,如同感到老人的故事是真实的一样强烈,可我却问:“你讲的是真的?”
老人没有回答我,也许是没听见,他的一切神情都僵住了。这二十多年的往事,还能勾起他的伤感吗?我问:“饿到这份儿上,他们为什么不像你一样跑出去呢?”
“我们乡里人都椎,死也要死在家乡的土地上,你不知道,我跑出去是不得已的。可也有人跑出去的,后来不知怎的,又都回来了,还有很多人想跑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能跑出去了,路走不动了,吃蚯蚓、死尸旁长的那种有毒的刺草,人身上浮肿了。六。年时,田里的野草,河边的癞蛤蟆,各种各样的蛇,烂小猪臭小鸡,都被吃光了……嗬嗬,小大哥哎,我跟你讲时,就像在做梦,是梦吗?小大哥哎……”
天色暗下来了,微弱的余晖映着累累坟头,更加显出悲切和凄凉。隐约可见一些零零星星的、上坟后留下的黑纸烬,在坟头之间飞腾,像是幽灵,在祈祷,在祝福。显然,老人一直在赤诚、执著地祭奠自己的乡亲。
望着那浩渺迷离的远方,我刹那一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在那辽远的、黄昏的地平线上,矗起了两座大山,一座是死尸垒成的过去,一座是生命铸造的现实,在夕阳的雾岚里,永远分隔,又永远相连……
“小大哥,我今天……”我从幻觉中醒来。老人矜持地直视着我,又尴尬地“嗬嗬”了两声,巴结的神情又在脸上浮起,翕动了半天的嘴唇终于咧开:“我想……想问你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我有点吃惊。回想今天下午的一切,觉得没什么该他问的,但又觉得他应该问点什么才对。
“你们看书看报,懂得国事,可知……可知道这田分到户,会不会,再——变?”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痛苦,眼睛惶恐地眨巴着,战战兢兢的神情更为分明。如蚯蚓似的,麻麻密密的褶皱蠕动着,几乎要爬下来。在叙述“饿死人”时,他能那么平静,现在何以如此这般呢?难道后者比前者更不安分吗?
望着老人压抑的、悲伤的、祈祷般的神态,我实在不忍作模棱两可的回答,可我这个乳臭未干、且从不探究诸如此类“国事”的中学生,怎有这方面的真知灼见。要在以前,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立即说“会”或“不会”,还会穿凿附会地解释一通,沽名钓誉。我也不知道自己那夸夸其谈的性格匿迹何时,变成此时稍趋成熟的样子。无奈,只得迟疑,可怎么对老人说呢?
太阳下山了。傍晚的余光在四周投下柔和而奥妙的色彩,使人陷于光与暗的角逐中,朦朦胧胧的,梦幻一般。我霎时间在一种盲目的感奋中,感到一缕明澈的阳光注入了我的心灵,感到了一种崇高、伟大、永恒的力量,想到了——什么呢?
“除非你们自己愿意变!”我的回答,自信、坚定,态度是真诚的,真诚得使自己感到沉重、悲壮。
老人稀疏的眼睫毛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眼里泛着迷惘的光,而且似乎觉得这句话应该出自“书生”的口,且有很深的理。“老爷爷,不会变的,您放心吧!”见他一时转不过弯,我只好这样说。
“真不会变?”他同样迷惘地问。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挑起箩,微微舒开蹙起的眉头:“要真是这样,像你所讲的,不变了,永远让我们自己种自己的庄稼,不再搞五八年时的大呼隆,那,那我孙子他们就有盼头了。我孙子是我们阮村的独苗了,如果我孙子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们阮氏家族灭种了,我怎对得起睡在对过儿的叔叔、婶婶嗬,我拼死也要把孙子保下来,给阮氏传根接代。他们在天之灵也在保佑我们爷孙俩,这不,嗬嗬,田分到户了。”
他一“嗬嗬”,我就感到他有点儿天真,这天真如果不是麻木,就是一种坚强地同命运苦斗的不自觉的潜力,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麻木中潜藏着坚强,坚强得麻木了,反而显得不和谐,同他那谄媚的神情和苍劲的体质统一在他身上所显得不和谐一样,使人沉思、痛苦。老人转过身。我恭敬而不安地招呼道:“老爷爷,走啦?对不起您了!”他显然和我自己一样,不知为什么弄出个“对不起”,长长地“嗯”了一声,默默地离去。
暮色笼罩田野。晚风中有股淡淡的油菜花的香味儿。村子里传来一个母亲喊孩子回来吃晚饭的声音,这长长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顺着晚风在辽阔的原野上漫游着,不一会儿,被风戗着折了过来,消逝了。我从水中取出鱼篓,并没为空着而抱怨,心里堵塞、压抑。蹭着逶迤的小路,“哐啷,哐啷”地往回走。
出了村口,我发现追着我来的还是老人。他手上擎着一条直僵僵的鱼,是鲤鱼。我铐住车,走近他:“找我有事吗,老爷爷?”他把手上脱了鳞的鲤鱼伸到我面前,带点炫耀的意思,气喘吁吁地说:“这鱼嗬,是我孙子上午挟泥挟到的,你打老远跑来,要不嫌小……就,就带着吧。”他把鱼放进了鱼篓,望着我:“我豺子跟你是一代人了,小大哥,你今年多大了?”
我告诉他,我今年十八岁,然后昧着良心说:“我家里不要歹鱼。”便把鱼还给他。他愣愣地接过鱼,手有点儿抖,脸上的“虫丘蚓”辛酸地往下撇着,望着我踢开支架,望着我系紧鱼竿,“哐啷哐啷”地推着车子,离去。
上了大埂,老人还站在那里,背后是一排苦楝树。他那么安详、那么圣洁,整个被夕阳吞没了。他手上擎着一条直僵僵的鱼那鱼是他相依为命的孙子挟泥挟到的……
风在耳畔“呜呜”地嘶鸣着。晚雾起了,饮烟起了。田野传井“呱呱”的蛙鸣。树、麦子、河汊、天空、地平线和远山近岭,一起殖我眼前跳跃、冲撞、驰奔,若即若离地浮现着战战兢兢的眼神、层层叠叠的坟头和“嘟嘟”响着的锅里煮着的大腿……我似乎在转眼之间懂得了很多,成熟的连自己都感到可怕。我为自己无知的高傲而沉痛地负疚,我想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欢笑和苦闷,想着中国农民的生和死想着鸿蒙未辟,茹毛饮血的远古,想到世世代代耕耘劳作、繁衍子;的——土地……我第一次体会了灵魂被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莫名其地震撼的感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我里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