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跳得厉害……明显心动过速。”
“你怎么知道的?”他扔掉手上揉搓着的藤子,拍了拍藤屑。“……我怎么知道的?真傻,挨得这么近还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有心脏病。真的,骗你是小狗。”他严肃地装着小孩的样子。
“你有艾滋病我也爱你。”
他望着她阳光下柔媚红润的脸,“你有霉疮我也要吻你。”霍地捧着她的脸,对着她的嘴唇狂吻。
“嗯哼……光吻?”“爱你。”
“我快活极了。”“我也是。”
“我透不过气啦!”
“不,我爱你,爱你。”他紧紧地贴着她的嘴唇,一手拧她的肩膀,浑圆的肉嘟嘟的肩膀,一手拢着她的头。
“我想念我哥哥。”她尽可能地大声叫道。很突然。“噢……”“非常非常想念……我希望所有的男人都能像他那样……”“说什么?”
“唔……我说你把我搞得透不过气啦!”
“喔……对不起,”他一边狂吻一边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有松开。
“你真的一直想念着我?没有结婚?”“别瞎想。”
“我说你真的一直在想着我?”“我一直想着你。”
“我喜欢你吻我。”她把噘着的嘴唇凑到面前,“你吻我我很快活。”
他轻轻推开她,“我们走吧!”他说。“谈谈,愿意吗?”
“谈什么?”
“随便谈点什么。比如我哥哥……”“你哥哥怎么啦?”
“不谈我哥哥,对了,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吗?”“我就爱听故事,尤其是红小兵捉特务的故事。”
“别逗了。”她把挨着地的裙子扯起放在了弓起的腿上。“我讲的可是一个正经的故事。”
“你讲吧。但愿这故事能像你一样让我难忘。”他漫无目的地打量四周,一根长长的枯藤变成齑粉,他向空中一抛,纷纷扬扬,藤屑落了他一身。
“在战争期间,”她拍打他身上的藤屑,轻咳了一声,声音很低地讲述道。“噢,是什么样的战争无关紧要,也许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也许是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抑或是中东穆斯林的‘圣战,……也许是美国人和英国人。这也无关紧要。”她沉思了片刻。“晤,不妨这样来叙述……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英国首相在唐宁街十号会议上宣布了英国和德国处于交战状态。伦敦居民一批批地撤离伦敦。在伦敦附近的一个大桥旁,有一批撤退的居民遇上了德军的空袭,敌机对着撤退的人群狂轰滥炸。这时,一位年轻动人的姑娘惊慌失措,无处藏身。在一颗炸弹就要在她身边爆炸的关键时刻,一位战士救了她,他把她猛推到一个坑道里,用自己的身躯遮住她。炸弹爆炸之后,这位战士血肉模糊,受了重伤,一只眼不知是否炸瞎了,流着血。姑娘却完好无损。她托着这位美国士兵的头,泣不成声。在他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姑娘拼命问着他的姓名和部队名称,她不能就这样让这位救了她命的年轻士兵永远消失。这位美国士兵忍着剧痛说:‘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我们就在这桥上见面。姑娘流着泪,不住地点头,还拿一条橄榄色手绢放在他胸前:‘到时你手上拿着手绢,我怕时间太长……其实姑娘也不知道他的脸长得是什么模样,他的脸被炸烂。若干年后战争结束了。姑娘千里迢迢赶回伦敦,来到大桥上,但没有发现那位美国士兵,姑娘很伤心,她想他也许早就回国结婚了。尽管这样想,姑娘却不忍离去,仍在桥上等,直到傍晚姑娘才发现大桥旁有一座新坟。姑娘心里一惊,急忙跑过去。她看到新坟前有一块嵌着一个方形玻璃罩的墓碑,墓碑上什么字也没有,只是玻璃罩里放着那条橄榄色手绢……这位士兵没有失约,他在用另一种方式等着她。姑娘趴在坟上痛哭不已。这之后,姑娘在坟上插满了橄榄枝和鲜花,几乎每天都要在坟前度过几小时。有人问她坟里睡着的是谁,姑娘屏住呼吸,一字一顿地说:坟里睡着我的丈夫。”
讲完故事,她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这个故事应该是中国的,嗬,像诗上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视线从她情韵依依的脸上移开。“难怪去年你会……”
“不,”她打断他,“这个故事是我昨天晚上构思的,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小旅店里。我亢奋而又焦虑。你想不到在这个小镇子上我昨晚看到了一场电影。”
“什么电影?”
“《魂断蓝桥》,嘿,它对我诱惑力太大了,所以我的构思里也有桥、战争和‘老外’。”
“难怪你记得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英国宣布对德国宣战哩!噢,我是说你的记性真好!”他语无伦次。伤害她的自尊是可耻的,他本性难改。
“不,你是说我的记性不好。《魂断蓝桥》上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九三九年九月三,它将永远被人记住。’可惜我若不是看了这部电影,是记不住这一天的……我看了《魂断蓝桥》之后产生了灵感,不过,如果没有你,没有对第二天的约会的想象作为前提,也不会有这个灵感的。我酷爱文学。我要把它写成小说——当然是写在中国人身上。其实,人物和国度并不重要,情感是超越一切的。不过我可以写你和我,写小站,写七月三日。”
“可惜我……挺健康。算命先生还说我能活到九十岁。”他揶揄道。
“不能把小说和生活混为一谈。小说是精神产品,小说本身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而生活……”她愣了一下,一只手提着裙摆不让它触地,另一只手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风仍旧很大,她索性用一只手按着头。“生活是严峻的。”她说。
“也是充满诱惑的!”他补充道。
“伊甸园也有诱惑!很正常!只有佛界没有诱惑,真正的宁静。”
“你信仰佛教?”
“我什么也不信仰。”
“那可不行,你是公民,宪法早就替你规定了信仰,你想违背‘根本大法’?”
“说什么呢,你?”
来到小镇,四周暗了一些。镇子很小。午后的骄阳下,镇子里低矮的房舍的投影像一排雉堞形图案,横铺在土街上。土街两旁有一些零星的、树叶蔫黄的树木。街头的一个茶摊上放着大碗茶。那个挑莜麦的老头坐在桌边,啃着干馍。几只羊由绳子系在桌腿边,有一只羊在“咩咩”地叫。
“我累坏了!”走到街头,她说。她的头发上有细沙粒,头发很乱,气喘吁吁。
“旅店在哪儿?”
“在那头,不远。我们先在这茶摊上坐一会儿,我走不动了。”他们在茶摊旁坐了下来。触到装着裘皮大衣的旅行包,他的手一抖,心里“咯噔”一下……
“这小街上为什么有这么多茶摊?”他遮掩内心冲突似的问道。他望着一个手上摇着拨浪鼓,脸上搽着斑驳的红色戏子。那戏子坐在街对过的茶摊上,正在眉飞色舞地大声说话。
“大概这地方都是吃干粮、馕饼、馍、玉米饼什么的。”
“是这样。”
“我哥哥支边去新疆的时候,写信回来说他们每天都吃‘狼’,把我妈妈吓得一跳。”提到哥哥,她的颧肌震颤了一下。“‘馕’这个字不会写?写成豺狼的‘狼’了?”“豺狼的‘狼’也没写对,少了一点。”
“你哥哥现在回来了吗?”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他由于每天吃‘狼’,结果也变成一条狼了。”
“他现在还在新疆吗?”
“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服刑。为了追求女人和人动刀子,判了二十年。”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女人已嫁了两次人了,哥哥和她要嫁的第三个人动刀子,争夺她。哥哥是真心想娶那女人……他如果不是我哥哥,我真会爱上他。我最爱慕爱情上的‘狼’。”
“岂有此理。”
“因为执著才凶残。”
挑莜麦的老汉拿又小又眍的眼睃着他俩。他的嘴上沾满馍粒糙,捧着一个罐子喝水。
“‘别岂有此理’了,吃花生米吧。”她把小塑料袋递到他面前,自己也拿一粒慢慢地嚼着。“对稍微复杂一点的情感你就难以接受了。”
“我这个人不聪明——花生米你吃吧,是为你买的。”“真的为我买的?”
“真的。”他看着她的鞋,上面布满了尘沙。她的纤纤玉脚大概第一次蒙受这么多尘沙吧?为了我?他的心又跳得厉害了。这次却没有蹲下身擦她的鞋。
她拿一粒花生米放进他嘴里,认认真真地说:“谢谢!”
“不用谢。雷锋阿姨教我们这样做的。想别人之所想,急别人之所急。”
“别胡扯了。我们谈谈正经的,好吗?”
“什么是正经的?”涉及“正经”他就惶恐。
“我的童年也是在一个小镇上度过的。”她望着土街上的树木、行人、房舍。“不过那小镇是青石板街,是大山里的一个小镇,在皖南。”
“对童年的回忆是无边无际的’,记不清这是哪一部电影中的台词。”
“英国青年罗依·克劳宁上尉说的。”“你是说《魂断蓝桥》?”
“是的,不过我对童年的记忆一片空白,只知道在皖南山区的小镇上生活了十年。还有,妈妈生我的那天夜里,外面下着很大的雪。妈妈的喘息稍稍停止时,听到了大山里的狼嚎。噢,这当然是以后妈妈告诉我的。”
“狼嚎?”
“是妈妈说的。”她说,“我妈妈在哥哥被判刑之后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哥哥如果不去天安门广场胡闹,也不会判那么重的刑,那个男人只是受了轻伤。”
他强迫自己转移思路,不再问她的哥哥,他不能告诉她他也为此付出过代价。可还是想到她妈妈。狼嚎,尤其是深夜狼嚎,是一种惨烈的孤独。她妈妈那会儿大概身处逆境,因为她听到的也许本来就是狗咬。他们一家一定有一个悲惨曲折的过去。他必须转移话题,他不能对她的感情认真,听她诉说苦难是危险的。尤其是关于这一天的特殊事件。
“去年你怎么下错了车?”
“其实我是下车看看的。我喜欢无名而荒凉的地方,我走到小磨坊那边看沙原,回来时火车就启动了,结果只有我那一堆行李安全正点地到达了终点站……这一切冥冥中好像有谁在操纵。我是说命运。”
“捉弄人的命运。”他心里嘀咕。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日期引发的神经过敏,他是不会被捉弄的。当时,他心里一阵激动,立即往屋里跑。女朋友问:“怎么啦?”“我胃又痛了,我找胃药。”他在桌子抽屉里找到了去年的记事簿,然后说,“我后天去市出差。”
“胃不痛啦?怎么早不告诉我?想让我突然高兴?你真坏!真坏!”女朋友小鸡啄食一样在他脸上啄着……
她在旁边一家买橘子。卖橘子的小姑娘捏着准心把秤移到她眼前,让她看,她推开了:“多少钱?”
她付了钱,拿着四只橘子,踅身坐好,剥着橘子,“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包括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吃橘子,”她压低声音,凑近他,“还包括这位神情古怪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