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老汉,接过她剥好的橘子。老汉吃好了,也喝好了,用手在羊身上摩挲着。
“所谓命运就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他很诧异。“任何人在瞬间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显然还存在着其他事情。”
“那些先天性失明的人呢?他们如果还存在其他选择,他们愿意选择黑暗?”
“他们的父母要是迟一分钟做爱,精子和卵子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组合,也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人。”
“你是说……”
“我是说父母完全可以……”“可以什么?”
“再摸一会儿。”
“咯咯咯咯。”她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家伙可真坏!”她吃着橘子。橘子的酸汁让她舒服。“对不起,我们是在探讨命运。”
“下流的命运。”
“你昨晚怎么想出那个故事的?在这个毫无诗意的地方。”他用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把手帕放进口袋。
“在小旅店里太难受了,我就转到电影院,没想到放的是《魂断蓝桥》,电影院里没有椅子,我坐在沾着草的土坯上看了这部电影。回来就有灵感啦!”
“你不怕再遇上流氓?”
“想当作家总得什么地方都该去看一看、坐一坐。”
“我这个人挺坏的,简直坏透了,和你那个崇高的故事毫无联系。”
“得了,别赶时髦了。自我糟蹋也是一种时髦。一个坏透了的人会冒生命危险救弱小女子,如我也?”
“因为你太漂亮了。仅此而已。”
“喏,那你现在就吻我吧。”她把嘴伸到他面前,“我太漂亮呀!怎么不敢?”
他很窘,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老汉担着他的莜麦,牵着羊走了。茶摊主人是一个镶着两颗铝制假牙的中年妇女,坐在屋子里直勾勾地盯着他俩,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欣赏一对刚从非洲运来的大象。“说真的,你能记住今天,记住这个小站,我很感动,”她神情庄穆。“见到你那会儿,我差点儿哭了。”
“我也是的,很感动。”这是真话。
“我只会哭,从不流泪。这是一个缺点,尤其对一个姑娘。”“至少不雅观。哭是出声的,流泪则是静静的。”她握住他的手,情意真切地注视着他,沉吟道:“我爱你!”这一次,她流泪了,静静地。
“谢谢。”
“你怎么到现在也没问我的姓名什么?”“你也没有问我呀。”
“噢,还是谁都不说。这不更有意思吗?”“是更有意思。”“古人结婚前连面也没照过呢,不是吗?”
“是的。”问题反而尖锐了。“假如我们俩都来了,我们就……结婚!”一年前的今天,她是这样说的。“讨你的包吧,时间不早了。”他把橘子皮扔到地下,站起身,双手抱着大旅行包。他觉得自己心里充满鬼祟和伎俩。
“我家在市,妈妈去世后我们就从北京搬过去了,爸的老家在市,晚上八点十分有一趟火车去市。我们一道去吧。不想上我家住,旅馆里有我同学,会把你照顾得比在家里还舒服。噢,根本就不需住旅馆,到达市天都亮了——我是说,至少今夜不需住旅馆。”“市……你家住市?”他重又坐下,把大旅行包依旧放在膝上。“你知道市的洗耳楼干洗店吗?”
“知道,你有同学在里面?”
“不,没有。据说洗耳楼干洗店干洗的裘皮大衣不单保证皮毛完好无损,还能防火防潮。有这事吗?”
“八成是瞎吹,裘皮大衣本来就不易沾水嘛。咦,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发现她很警觉。也许是他自己过于警觉了。“我随便问问。”隔着包,他把手按在女朋友的裘皮大衣上。“我跟你去市。”
“好,我们现在去讨包,就这么说定了。”她慢慢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在桌上丢了几个硬币,对着傻愣愣的茶摊主人说:“茶由别人替我们喝。”
重回到小站,天色已晚。远山撑着一个硕大浑圆的落,很壮美。高低起伏的沙原在夕阳里呈现一片混沌的深黛色。小站很冥寂。那个信号员刚洒水打扫完,砖墁的地面上湿漉漉的。小站后面,一个中年妇女在往一块庄稼地里戽水,戽水车“吱哑吱咀”地叫着。老歪脖树下那个麻脸的羊肉小贩正在把羊腿往筐里拾,直到现在大概一条羊腿也没卖掉。羊肉小贩一边拾一边诡谲地打量重又出现的他俩。
“累了吧?”他问。“有点儿。你呢?”“不累。”
她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珠,沙原上的太阳把她的脸晒黑了,仅仅一个下午。
“去年那几个流氓是修路的民工,你怎么知道的?”她气喘吁吁地靠在柱子上。他们都不愿坐在黑洞洞的候车室里。傍晚的站台上别有风味,风也格外凉爽。她不住地捋着头发。
“那一天早上我就注意到那几个家伙了。他们在前面修建铁道那儿挑石子,那里堆满了水泥、枕木、混凝土,还有几个帐篷。我路过的时候,正听见那大个子说:‘哎,火车站不知有没有新产品了。另一个说:歇一天,去逛逛。我想所谓的新产品大概就是指姑娘。”
“亏你能想,要不我就完了。呃,其中有一个家伙鼻孑1很大,田螺似的。他们逼视着我,我一抬头就看到两个大鼻孔,鼻毛乱草一样塞在里面。”
“那会儿你还能仔细观察人?”“惊恐使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集中在大鼻孔上?”
“一刹那间任何一件事都会高度凝聚我的注意力。当时突然闪出你这么个高个子青年,而且没有麻子,我认为整个世界都是你。”“因为那高个子流氓是麻子,你当时区分好坏人的标准突然变成了有无麻子,是吗?”
“针对高大魁梧的人,是这样。因为还有一个不是麻脸,是矮子。”
“这体验真新鲜。”
“哎,你一定是业余拳击手吧?”“何以见得?”
“你出手那么勇猛利索,动作潇洒极了。”“拳击我练过,但不是什么拳击手。”
“你要是没练过拳击就好了。”“为什么?”
“那样就更能证明我的魅力。”
“是的,小说和现实也就融为一体了。喏,”他指着那棵歪脖罗汉柏,“就把我埋在那树下,你每年这一天来上坟。”
“太带劲了!”她双手拍了一下,大声说。眼神里充满神往。“什么带劲?”
“那大鼻孔的家伙是高的还是矮的?”她忽然转开话题,没有回答他。过于浪漫是一种亵渎。
“你抬头看到鼻孔,当然是高个——也不见得,他俩的鼻孔你都得抬头相见。”
“按我现在的心情,我感谢他俩。”她低沉地说。
“嚯,看看我脑门这儿,还有一个疤呢。那个高个‘麻脸’把留着坚硬指甲的大拇指插进紧握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向我袭击,就像刀戳一样。那会儿我想——”
“想什么?”
“要是没撞上这事儿就好了。”
“你太可爱了。”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迅速在他左颊上啄了一下。“我就喜欢你这性格。”
……他喜欢他女朋友的性格。他呆呆地沉默着。有一回他跟女朋友在西安旅行。沿西兰公路参观乾陵时,在武则天的无字碑旁,一个大胡子的外国人拿着照相机瞄准他的女朋友“咔嚓”一下,“对不起,小姐。”这个外国人走近她,用流畅的汉语说道:“中国有一句成语叫‘秀色可餐’,我想捕捉小姐这种秀色回去喝白兰地。我的摄影技术是能够胜任的。”
“流氓。”她低声咕哝。
“小姐说什么?拍照一下六毛钱?要美元还是外汇?”
“流氓。”她气愤地大声呵斥道,吓得这个外国人目瞪口呆。他喜欢她的这种天真味。任何找她搭讪的陌生人都是流氓,无论有美元还是港币。
她是圣洁的,她的骂人也是圣洁的,在他心里。“哎,在想什么?”她在他的肩膀上推了推。
在想他女朋友。有一天晚上,他约会迟到了,女朋友站在大华电影院售票窗口那儿等他一个多小时,手上捏着两张早就放映的电影票,楹椁花似的粉脸气得像一块冰岩。他知道她不会理他,至少一个星期内不会理他。他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收拾这局面的绝妙方法。他一本正经地走到她面前,蛮横地拉着她的手:“跟我走,我现在必须告诉你。”
女朋友惶恐地跟着他来到一个闭塞阴暗的小胡同。他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两声,一板一眼地说:“我在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思想斗争很激烈,最终还是决定告诉你。虽然这是我们组织森严的纪律所不能容忍的背叛行为,甚至会被处决,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女朋友的呼吸都屏息了。脸涨得通红。
我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大陆工作同盟华东地区第五大队第二分队的成员,通俗地讲,就是国民党特务,广州有我们的联络中心。今天晚上我是为了把一份刚截获的共党情报及时发往广州才耽误约会时间的……好了,真实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你看着办吧。”当抖成一团的女朋友“恍然大悟”之后,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好了吧,不生气了吧?我的方法真灵!”
“你坏!你坏!你坏!……”女朋友一边哭一边用小拳头在他身上乱捶。你从不骗人的呀!吓死我了!”这时她愿意原谅他一万次失约。
“我去买票。”她从小旅行包里掏出钱包。“噢,票我买。”他一把拉住她。
“不,我买。”
“我买。”他松开她,往候车室走。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