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了那个夏天,那个烟雨香妃墓的夏天。是我第一次到新疆,第一次到喀什,也是第一次体味那使人难以忘怀的西域风情。在此之前,我心中的喀什,那是丝绸古道上的汉唐小驿,是吴道子笔下墨色释放的一缕光泽。它像天际中驼队的驼铃吟出的一声声哀叹,勾走了历史数千年的魂魄。我常将它与阿拉丁神灯闪烁的奇幻,大漠飞舞彩凤的神秘,甚至与康熙大帝平叛时铁骑践出的血光剑影连在一起。
或许是怀了一分自以为固有的感知,一分深藏于心底的持久相思。初到喀什,眼前的情景却使我十分惊愕。那万头攒动的人流,像江南水巷中常年失修的河,漫延在纵横、迂回如迷宫般的商市中,滞缓而稠腻地涌动着。那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赶巴扎的维吾尔族农民中,还混杂着印度、巴基斯坦的香客、商贾,吉尔吉斯、塔吉克斯坦的生意人,港澳台及欧美的观光者。千奇百态的语言,猎奇的镁光灯,仿佛这条河上的桨声灯影。
我站在这号称“亚洲最大商贸集市”的东巴扎闹市里,置身于这地处中亚、西亚最繁华的都市之中,面对着喧闹的艾提尕清真寺,乃至清真寺旁一条条叫做艾占热斯特的古老街道,徘徊于一个个星星点点分布于道路两侧的茶摊、餐馆之间,不时地听着那吱吱呀呀的老水车引导磨坊发出的阵阵沉重轰鸣,看着那些穿梭于街巷、蒙着面纱的伊斯兰教妇女及赤背拉着羊皮匣的铁匠们,摇晃着“沙巴衣”跪在路边、迷醉于自己那些忧伤歌声中的乞丐。我的内心不时地发出一声声疑问,这是喀什吗?视觉告诉我,这里的一切,和我居住的那座206北方更大的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嘈嘈杂杂的人潮、车阵,无休无止的蛊惑与催逼,同样的喧闹,同样的浮躁。
裹挟在熙熙攘攘的人潮车流之中,我吃力地来到市中心广场,仅凭感觉便知道,这已经远远不是我想象中的喀什。这里没有琵琶幽怨,野云万里;没有大漠长烟,彩凤飞舞;更没有千里水天一色,领烟波数亿,看孤鸿明灭的江南胜景。数百里喀什,难觅沉静如水。
怀着一种怅然若失的心情,我快步走出人群,沿着一条并不很宽的石板路漫不经心地向东走着。好奇的是,这条路上行人车辆竟然很少,走着走着几乎就车去人无了。我正为这片刻的宁静而感到庆幸,万万没想到,眼前出现了一座陵园。这时,天下起了雨,雨雾渐渐笼盖了四野,水雾、烟雨;烟雨、水雾,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只好一边用眼观察,一边用耳仔细去倾听。“流莺声里笙歌度,美女相呼,香妃墓”。渐渐,那持久潜隐于历史岁月深处的音响在抬头,那份深藏于心底持久的相思涌上心来。难道真的是她,真的是那位美丽绝伦的女人的声音吗?拨开烟雨,我静静分辨,这分明是我的心在呼唤。
香妃墓坐落在喀什市东门外3公里处,这是一座极具中亚风格的古墓葬群,这里埋葬着350多年以来喀什宗教头领阿利和卓家族的72位男女。我轻步迈上台阶,慢慢绕过那58座用白色瓷砖砌成的棺木形坟墓,来到第二排右边一侧的香妃墓前。这是一座较小的陵墓,与她的身份相比,这座陵墓确实显得娇小。
我倚墓伫立,双手轻轻抚摸着墓栏,心中不无感慨。忽然,有如迭入了古人的印痕一般,像被一种持久以前的温情缓缓地托举着,飞升着,超度着。这真的就是那座亘古至今见证了无数断肠人的陵墓吗?是当年沈德潜笔下温柔瑰丽、清新豪放,龚自珍文中秀美有态,曹雪芹画中婉约、飘逸,充满浪漫主义诗情的人物陵墓吗?它使我想起了天山草原上那些开得普普通通的金菊花,一朵朵娇艳无比却并不招摇,一丛丛旺盛繁茂却并不张狂。此时,我的耳际突然涌起一段儿时传唱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一片多么宁静的想象天地。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梦境。这分明就是我想象中的理想心境。
望着墓碑上一簇簇用阿拉伯文和汉文分别书写,日久已见斑驳的碑文,我的思绪像沸腾的潮水,刚刚还能辨出几分秩序,刹那间,浪花便挤攘着,簇拥着,成片成片地翻滚起来,渐渐变成了一排一排汹涌的波涛。
其实,香妃这个名字我知道得很少,也是居京多年才偶有所闻,抑或涉足京西深山的那些老屋、废墟、牌坊、寺庙间,才多少能觅些踪迹。也只晓得她是那位叱咤风云的大清乾隆皇帝的爱妃,原名买木热,艾孜木,因头上爱戴一种香味扑鼻的沙枣花,被人称为“伊帕心汗”,即维语“香”的意思,故人宫后以香妃得名,也只晓得她为人和善宽厚,在世时颇为人拥戴,除此之外,这个名字便像隐在云后的星星,虽见几分光润,却难觅其真面目了。
从墓碑的碑文上我看出,香妃22岁入选进宫,初时被封为贵人,继而升为嫔,后来又晋升为妃。或许和那段特殊的姻缘乃至边疆的稳定有关,在乾隆皇帝40多位后妃中,香妃不仅颇受器重,排行第三,而且维族生活习惯一直得到尊重。她病逝于乾隆55年,对于她的埋葬地长期有着争议,有说在清东陵,有说就是这眼前的喀什。不过,当你望着那乘依旧停放在陵墓前,曾经由120人抬着从京城一直走来的木制大灵柩和那对用来照亮的大宫灯,谁又能说这眼前的香妃墓仅仅是座衣冠冢呢。
很难相信,如此一座繁华的都市会放逐出这样一块偏静清幽之处,让如此一位曾享有盛名的美人孤零零地呆在一角。我感到大惑不解,甚至有几分愤愤不平。固然,喀什确实有着许多可去的地方,但为什么来南疆、来喀什的游人,往往只想到逛巴扎、穿古巷、礼拜艾提尕清真寺,几乎无人想到这块黄土地上还掩埋着一个曾经美丽无比,且美丽得无比显赫的生命。如不是偶见几对深藏于树影和廊檐之下,有意来此避人的情侣,或几名远方来的游客,真不知这寂寥而空落的陵园,竟然会联系着一个如此美丽过的生命。我不禁又为自己的到来感到庆幸了,千里喀什,意外的收获。
在陵墓的出口,一位年轻画家向我叫卖香妃画像,如同平日里进书市、逛庙会,见有人招招摇摇声声叫卖美人画像,心中便有几分不快。眼前是一幅人物工笔,虽然标价达1.6万元,但一看便知作者功底浅显,对香妃也无人微体察,自然全无了神来之笔,也就只剩下生疏、伪善、隔离的感觉。难道喀什人竟然连香妃都不懂了吗?那濡染着多少美好与真情,付出与甜蜜,伤情与别离,那挽着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段辉煌与骄傲的历史,一种人生境遇的感恋情结,可以随便作价吗?猛回头,见陵墓的不远处挺拔地生长着一株银杏树,那树叶上托不住的水珠滚落地下,发出滴滴响声,仿佛古人的哭泣,有如一种感怀,一种真情的诉说,我的心隐隐一震,似有些释然,有些疼痛……
我认定这是一种真实的震动,一种被历史重重遮掩着的纤细柔美的生命在细雨中微微颤动的感觉,这种震缚和感觉,喀什没有给我。数日来,徘徊于那些喧闹繁华与浮躁之中,只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只有一种烦累不堪的感觉,尽管喀什遍地充满了让人永远看不完的东西,这些东西几乎塞满了它千年历史的每一页,这无疑是它被人青睐之处,但这一切,对于我却仿佛无缘。从一踏上喀什的那一刻开始,甚至行程中见天空阳光灿烂,机翼下银浪滚滾,我的心绪就被一种浓浓的情感牵引了,眼睛也被这种情感牵引了。仿佛此行就是慕名而来,对四周的一切便视而不见。因此,当那霏霏烟雨掩去一城喧嚣,这种情感便化作想象的翅膀,带着我飞翔,轻盈地穿越历史的云烟,就对这厚厚的用石栏、瓷砖、木料做成的陵墓,全然无了恐惧和阴森之感,就能在一种近乎真实的想象中去感知一个生命,一个于昨天曾是那样楚楚动人的生命状况。这对我仿佛成了一种独特的沟通方式。在这里,对于历史,对于现实,对于生命,对于生命中的那种个性认识和丰满的感知,乃至人的心灵与情感,均实现了跨越与沟通。在这种跨越与沟通面前,我感到了岁月之流奔涌而来,以至到达我的足下,漫过我的全身,进而从我的身边急速地流过,又朝着更远的地方涌去。
在这种跨越与沟通面前,我虽然不无清冷的感觉,难免伴有几分淡淡的忧伤。“飘萧我是孤飞雁,不去结尘结怨”,但这是一种远离嘈杂,远离喧嚣的宁静之感。面对如此喧闹的都市,如此快速的节奏,人生多么需要这片刻的宁静呀。细雨霏霏,望公主琵琶幽怨,领东来风定的丝闲。简单纯朴、与世无争、独往独来,完全接近自然的境界,何等的单纯,何等的诚恳,何等的逍遥,又何等的宽朗啊!历尽人世沧桑,面对生活这永无休止的重压,能够领略这样一番冲淡,这样一分平和,这样一分飘然出世的感觉,实乃人生之幸事。然而,在北方的那座大城市,在喀什的街头巷尾,我找不到这种感觉。我只能不情愿地面对一个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个个实实在在的现实,有时是使人非常厌倦的现实。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你无法获得自由,无法拥有一种完全属于自我的精神境界,更无法获得对自我个体生命的那种丰满的感觉和认识,乃至实现自我心灵的一分向往与追求。
置身香妃墓,尤其独一人于这难得的烟雨之中,如梦如烟的烟雨之中,久久地徘徊与思考,我找到了这种感觉。那些持久积满心灵的重负,种种推不开的杂务,诸多牵绕,无边地奔走、征逐,远远地去了。我只感觉自己是如此地安逸,如此地亲切,有如降落的感觉,我终于唤回了真我,终于回到了一片无思无虑宽朗无比的心境。于是,我会有这样的感受,历史留给我们许多女人的故事,但并非每一个故事都感人,都能给人留下记忆,可有些女人,尤其她们的故事,是永远不能忘怀的。
烟雨香妃墓,我另有一番感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问何人,沙海一生。”
我转身轻轻折下一段杏枝,赠给香妃墓,也赠给自我,然后缓缓走出陵园。
无边无际的南疆雨,还在下着。
1998年除夕夜于北京知春里获北京写作文化艺术节一等奖(1999年)发表于《中国人口报》、《散文选刊》选栽
哦,古城
有谁不爱自己的故乡呢?有谁不爱自己的母亲呢?尤其经历了那一段让人压抑且窒息的日子,感情的闸门终于无法关闭。
我凄凄地凝眸于面前的千疮百孔。事隔几日,似有一种陌生,我几乎在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那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的古城,是否真是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
我试图拨开那重重的雾,厚厚的云,虔诚地寻觅。在我的心目中古城是刚强的。尽管因工作关系,我曾数次浪迹天涯,经常像个游子。然而,每次归来,它都带有一种神秘,留给我一片昂奋、激动与许多云霞般的情思和憧憬。数十年中,我每每离去返回,周而往复,惟蕴藏在心灵深处的那腔对古城的情感,却不停地萌发、撞击、萦绕、升腾。久之,自然便形成一种对古城母亲般的热爱和崇敬。当然,那古城人的优越感,些许天生的傲气也会时不时显现出来。
然而,像一股强台风突然袭来,美丽的古城顷刻布满了漩涡。那些古城人,有如喝多了酒,醉眼蒙眈,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支配下,一下子涌上了街头,有的甚至加入了那支宣泄的队伍。
遗憾哪,我为古城遗憾。作为故乡的一分子,我感到了一种羞辱。这并非界限不清或无端指责故乡的父老和兄弟姐妹。我声言,我深深地爱着他们。因为,我一直牢牢记取无论是在旧的历史还是新的历史中,古城都曾回荡着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辉映着一种坚毅,一种忘我,一种光芒四射的主体精神。如同整个中华民族一样,它在悠久历史的岁月里,在无数次异域文化的挑战中,那昂扬奋击于惊涛骇浪里的主体意识,主体精神,都有着不尽的潜力,浩瀚磅礴之气势,以其不息不灭的民族灵魂而永存。因此,世世代代生活在古城的故乡人,便以其埋头苦干、聪明智慧、善良勤劳而著称,所以贏得了世人一致的赞誉。可是,就在那须臾的片刻,却使人优心忡忡。
诚然,大河奔流一泻万里,清浊缓急是常有之事,但,污泥浊水终将要清除。故乡人在追求与探索中,也会有冬之朴素孕育,春之灿烂萌发,夏之辉煌浓绿,秋之累累硕果;也有困惑、忧思、痛苦,于是才有前进。但无论希望和美好,或血与火之积淀,生与死之锤炼,不管追求与探索之路多么艰难险阻,都不应动摇故乡那久有的传统精神,更不应丢弃那份柔韧委婉、真切深沉的爱。本来,古城的六月是美丽的。
那一湾湾河水,一片片树影、草影,一簇簇鲜花、灌木,伴着如织的游人和烂漫的少年儿童,多么秀丽,多么美好,多么幸福!
然而,曾几何时,古城失却了光辉。虽然仅仅于一瞬。可是,每当我看到母亲那副憔悴的脸,古城那副残状,心中总会产生一种彷徨,些许苦涩,许多忧虑,从而伴之以深深的反思。
也许是对古城叹服和真诚热爱所至,虽经历了那个罪恶的血雨腥风的时刻,亦看到了母亲的伤痕。然而,对古城的那种情感,对母亲的那种尊重,却在我的心中日日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