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女人的真正爱情，一生中只有一次，如果生活使她失去了爱，那么她也就失去了幸福，失去了精神的支柱。如一片黯阴的层叠与驰逐的黑云，那深墨的，像铅笔画幅上烘染的，如晶亮的刀片上着了一层血迹的部分，似少女失眠后的眼角的青晕，低沉下数不尽的惨恻的哀意，那铺天盖地的阴云带着响声，带着一种凛冽的感觉呼呼啦啦而来，一瞬间弥漫了她的整个心头。一只黑色的大鸟在她的头顶盘旋、低飞，一声紧似一声的刺耳的尖叫，一次又一次地呼啸、俯冲，不断地寻觅着，追踪着，那形态，那情景十分凶猛。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假如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那将是个什么样子？云倩会怎么样？云生会怎么样呢？她做着种种猜想。本来，她对生这个概念是无可非议的，多少年来，不管生活中遇到多大的艰难，她从未产生过丝毫的动摇，她渴望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这个世界对她太不公正。她热爱人生，可人生却是那样的艰难；她具有一个女性的全部气质，理应得到爱，拥有和享受爱，可爱却偏偏失去了；她具有崇高的品格，懂得做人的尊严，懂得忠于爱情是人的最起码良知，可到头来却是单相思；她需要温暖，曾给予了别人数不尽的温暖，像一条蚕一样，为别人吐下了缕缕青丝，又当妻子，又当“保姆”，又做母亲，可结果却毁灭了自己。追悔吗？没有，因为她爱云生，不管云生怎么考虑，怎么抉择，她永远是爱他的。是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失去了昔日的风韵，年轻美貌已被艰难的生活逐渐地磨灭，青春在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地消退，往日的浪漫，在感情方面的狂烈慢慢地平静了。她没有更高层次的经济条件，不可能要什么有什么，物质的购买力在她这里具有相当的限度；她更没有一个知名度很高的家庭及社会地位，父亲去世后，她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作为一个普通的妇女，她已无法满足云生在信中提到的那些欲望和要求。难道云生真的变了，变得那么低下庸俗、可怜可悲。难道爱情真被云生当做了一种商品，她们夫妻间除去赤裸裸的现金交易，除去金钱的铜臭气，一切都不存在了，她百思不得其解。
天黑沉沉的，外面特别闷热，空气像要凝固了一样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头疼得很，连日来的失眠，使她昏昏沉沉的。她习惯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半瓶安眠药，踉踉跄跄地推开了自己家的门，她惊呆了，只见她的云生和一个陌生女子拥抱着，看模样像是那个佳佳，见她进来，完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一声失态的尖叫，像要震破整个屋顶，她捂着脸哭着冲出了门。
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闪电，用它那耀眼的蓝光，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大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滂沱而下。
她漫无边际地狂奔着，脚下的泥水随着急促的啪嗒啪嗒的跑步声被溅得老高老高。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她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屋子里冲出去的，更不知道如何穿过好几条黑暗的小巷，疯狂地越过了一条条马路，躲开那一辆辆飞驰的汽车，她愤怒极了，她虽然有一定的涵养性，生活把她锤炼得已能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但她毕竟是一个女性，而且曾是一个有着强烈个性的女性。她虽然没有大打出手，但却无法忍受这样的污辱，本来自己的爱人被人所爱，已经是很残酷的事情了，连日来由妒嫉所引来的悲哀，已经使她达到不能再痛苦的境界。谁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的家里，云生和自己的情敌竟然会如此放肆，敢于如此轻蔑自己，这简直是一种近似残酷的亲昵，带着恶意的狂欢和对自己感情的摧残。她绝望了，由于云生的骄淫和放荡，他们的爱情完全被葬送了，爱情的春光完全被乌云卷去了。
她并不像一般女人，只是为了在漂亮的男人中寻找自己的意中人才去追求云生的，她对云生的爱，既有表象的因素，更有内在气质的追求。她认为云生有着一种别人所没有的独特气质和内涵，如同在欣赏一盆芳香四溢的花朵。和云生在一起，使她充满了乐趣，精神上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满足。从一开始她就无私地将一切献绐了他。她觉得，为了云生，为了得到云生的爱，为了这么一个在她看来是有价值的人，而牺牲自己是值得的。对云生的不轨，她已有察觉，也进行过一些规劝。可每每于规劝之后，她又有一种淡淡的忧虑，甚至埋怨自己太过分了。她觉得自己热爱云生，不应该疑神疑鬼。有时，她也非常矛盾，逐渐地承认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软弱，尤其收到佳佳的信后，虽然给云生写了那么多封信，甚至想去学校找他，可她已预感到凭自己的能力，已无法将云生从情敌的怀抱中拉回来了。她有时也埋怨自己无能，经不起云生的诱惑，被他所迷恋，最终充当了一个玩偶的角色。
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本不应该丧失理智，丧失道德。可万万没想到，短短的几年，云生会堕落到这样的地步，痛心呀，她心中如刀割一样。她总觉得，爱情应该是双方平等的交往，你能为他做多少，他就能为你做多少；爱情应诙是互相尊重，任何放荡乱爱都是不道德的，约束并非是限制对方的自由；它是互信互爱的保障，男人在女人面前可以显示其才华，绝不能处处显示情爱，甚至去追求一种性爱，以期填补那空虚的心灵。可她的云生，竟然拋下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妻子和女儿，和别人混在了一起。这是为什么，她不理解。她想起了意大利剧作家西马荷沙在剧本中所写的一句话：“我是应当受惩罚的，为了我对他过分的崇拜，我是太爱他了。”
雨仍然在不停地下着，不知什么原因，她本能地跑到了后海边上，来到了那个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尽管这里已发生很大变化，可她还是找到了。这里曾是她和云生爱情的集结地，正是在这里，她把少女的一切，把作为女人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了云生。多少幻想，多少甜蜜，多少疯狂，多少欢乐，那一幕幕热烈的以往，湖边柳，长条発，湖中的鱼儿，天上的月都可以作证，都可以做她们的证婚人。然而，如今，天还是那么大，地仍是那么宽，一切都还依旧，惟独人不见了。那长条凳上似乎仍留着往日的温馨，那垂柳上好像还留着她那幸福的泪痕，可是她的云生却变了。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情的绝境吗？她感到茫然。在她看来，她虽然不是一个百万富翁，没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没有一个在国外的阔亲戚，可她却有着一颗中国人的良心，有着一种当代女性的美德。为了追求对云生的爱，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志趣、爱好、欢乐和那闪光的青春年华，甘愿历尽人间万般辛苦，为了支持云生的事业，她可以想别人所不敢想，及女性之不能及，干女性之不能干的事情。随着岁月的延长，尤其云倩出生以后，她有过幸福，但更多的是艰辛，特别是近年来，病痛、孤独、苦苦的思恋，精神及肉体的折磨，繁重的家务劳动和紧张的工作，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她。但这一切她都能克服，为了云生，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得到云生的爱，她心甘情愿，只要云生高兴的事情，她都乐意去做。难怪有人说，爱情使她着了魔。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确有道理。
她呆呆地坐在长凳上，浑身上下全是水，她脸色苍白，雨水把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了脸上。
她脑子里乱得很，一个被遗弃的女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用呢？多少温情，多少浪漫，多少幻梦般的欢乐，可眼前的一切皆已改变，她的一片痴情还有什么用处呢？自杀的念头又跑到她的脑海里来。这自杀的想象，有时也富有迷人的力量，它好像甜蜜的休息，诱人的舞会，这是一杯赐给旅行在沙海中将要渴死、热死的可怜人的冰水。她本能地摸出了药瓶。可当她试图要打开瓶盖吞下药片时，她的心软了，不应该死，30多岁的年华，还有多少事情可做呀，虽然已坠落在这最残酷的痛苦的深渊里，难道就不能寻找勇气来拯救自己吗？她的心矛盾着。
她想到了云倩，似乎听到了云倩那撕心裂肺的哭叫。倩倩，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本不应该离你早去，可这样的打击对妈妈太惨重了，妈妈的心完全碎了，妈妈受不了这样的污辱和折磨，你要知道，夏娃和亚当是不能分离的，可妈妈当今却孤独一人。孩子，不是妈妈不疼爱你，你还不懂，人生的第一规律是相爱和生存，为了爱可以牺牲一切，可妈妈为了爱，虽然牺牲了一切，却早已播下了有毒的种子，今天这个毒种长成了麦穗。妈妈虽然是那样爱你的爸爸，但正是你爸爸把妈妈给毁了，因为，我无法忍受你爸爸对别的女人的那种疯狂。生活中任何艰难险阻我都能克服，惟独这爱情的摧残使我难以忍受。孩子，你要知道没有爱情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妈妈深知自己的义务，假如你要恨，就永远地记恨妈妈吧。想到这里，她又哭出了声。
她想起了单位的姐妹们，也许几小时之后，一个特殊的场面会出现在这里，哀叹、哭泣，姐妹们的泪水会洒落在这宽宽的湖面，同志们会追忆往昔，但一切都晚了，领导的培养，姐妹们的帮助，事业的需要，该辜负的全辜负了，这将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呢？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浑身哆嗦起来。爱情为什么这样摧残人呢？她像陷在深深的泥潭中，只觉得尖锐的失望像要把她撕裂似的难受，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风渐渐地停了，雨慢慢地住了，东方出现了一片黛色。
突然，她的脑海中跳跃出两颗闪闪的红星，那红星由远而近，在那红星出现的地方，只见云海茫茫，有如金色的轻纱在浮荡、飘动。那红星所带来的光，一点一点地扩大，先是染红了满天的云彩，然后穿透云层，照在湛绿的湖面上，天光大亮，满天是变幻成异样的色彩：鱼白的、淡青的、橘红的、紫色的，重叠着、环绕着，在缤纷的彩云里显示出耀眼的光辉。四外静静的，这场大雨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洗刷得格外洁净，空气中连一粒杂尘都没有，清新凉爽，一股诱人的晨气直面扑来，顿时使人迷惘沉醉。五彩的裙裾舒展了，朝霞燃烧了，映在水波上，映在花园里，映在草坪上。啊，一个火红的希望即将升起来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使她昂奋、激动，一股生命的烈火又开始燃烧。绝望、烦恼、悲痛、愤恨在逐步消失，理智在逐步地恢复，意念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
她猛地抬起了头，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擦干净脸上的泪水、雨水，迎着东方那一轮喷薄而出的朝日，迎着那追随太阳的红星和张大那双智慧而敏锐的女人的眼睛，甩下了长长的脚印。
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二等奖（1990年）发表于《民族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