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忧
几乎成了一种习惯，见到老人便想到黄昏。两年前，在胶东认识了几位文学界的朋友，常常一起去采访。有一天，我们来到一个设施极为良好的敬老院。朋友对我说：这里的条件和服务都是第一流的，政府和领导都十分尽责，眼下还在扩建这样的设施。老人们见到我们非常高兴，有的执拗地要亲亲我，有的拉着我们久久不愿松手，闲聊中他们一再表示非常幸福，有的说自己有儿女，只是儿女工作忙，负担重，顾不上。老人的话使我记起一位画家讲过的故事。他家院子里有一棵不小的枣树，小时候，那位画家经常悄悄地上树摘枣子，有一天父亲发现了他，便罚他在那棵树上坐了一个上午。从此，他坐过的那棵枣树的那根树枝就开始长得歪了起来，久之，歪得很特别。不知画家的故事是否真实，也许是一个玩笑，一个比喻吧。然而，玩笑也罢，比喻也罢，一连数日我的心情不能平静。回到北京，我相继收到几篇《老人与花》、《老人与狗》、《老人与乞丐》的来稿，是一位著名翻译家从西部德国归来后所写感受。看了这几篇来稿，自然使我忧伤。近日，儿子在纪律和学习上都出了问题，便促使我想得更多。
7岁时，几个同学闹着玩儿，将一块橡皮塞在了我的书包里，四处嚷嚷橡皮丢失，老师下令所有同学将书包里的东面摆在桌上，我自然蒙上了不白之冤。事后，老师一再启发，只要承认就无事了，父亲盛怒之下将我揍得浑身都是伤痕，数日里走路都很艰难，可我终究还是没有承认。不过，自从那时开始，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属于自己的，就一定不要伸手。今年8月的一个黄昏，我突然见到年迈而久别的父亲，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胶东的那个所在，想起了那些靠政府赡养的老人，甚至想起那些顾不上照顾老人的儿女们。一时间，我的心中产生出一种愧疚，忧虑和惆怅便随之而来。
黄昏愤
“母亲，我实实地想您。春天又来了，想这时，房前的那片草坪一定又绿了。您在做什么？是在开满鲜花的庭院里散步，还是在正房的客厅里又禁不住地拿起那本全家的相册？还是……”
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位普通的女性，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然而，当她拿起笔来给远方的养母写信时，心中却是一腔爱心，一种真诚的情感，及至那个霞色满天的清晨，她终于获取母爱时的那种喜悦，日后生活中的种种温馨，会禁不住循着她感情的思维款款走来，日日、月月、年年地流泻于笔端，从而伴其一生，永远难以忘怀。
这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发生在我的身边。与那位女性交谈时，我每每如站在大江的索桥上，秋月的幽辉里，观江风习习，流水在转弯处呻吟，虽月光如水，却总也迷离。感慨中会有一种隐隐的作痛和透明的哀伤，在不停地折磨着我。尤其当我得知那位女性的生母在晚年被儿女抛弃，千里迢迢哭着投奔她而来时，这种隐痛和哀伤更加剧了许多。
这是一个感伤的故事，它自然地使我记起许多感伤。3年前我的一位病友，一位77岁的老人，也算儿孙满堂，一辈子靠拉三轮车养活了全家。老人拿出几乎全部积蓄为小儿子完婚，不久就病倒在床上。开始还有人照管，时间一久，处境就艰难了。他哭着和我说，儿孙们抄了他的家，连老伴过世时留给他的东西也被拿走了。他哽咽了许久。两天以后，当我还在熟睡中，护士就将他推走了。他的去世使我非常悲伤，本来，我是想写篇文章的，可一拿起笔来，手就颤抖，心也在颤抖，脑海中总是那个晚上，那个当时连我也未搞清的弥留之际。这两年，满街都是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声，是否天下儿女对父母也都有一片真心，一种爱心呢？
今年8月的一个黄昏，在边塞的一个村庄我看到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拉车时被压在了车下，当众人赶去抢救，问起儿女时，方知两个儿子一早就赶集去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去朋友家小坐，发现朋友的两个儿子、儿媳都在酣睡，两个老人却一个在为儿女洗衣，一个在做饭炒菜，又是一个黄昏，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亲眼见着一位病危中的老人被邻里送走了。直到住进医院两天，儿女还未露面，老人终于故去了，儿女们却一个个冒了出来，全然无有一丝悲痛，两手伸得长长，竟然向众邻里索要什么负责费、补偿费。愤怒的邻里倾街出动，法院也来干预，一场纠纷才算结束。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不必过分认真，否则，将会无端地增添许多烦恼。其实，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出现一些这样的个别现象，并不足为奇。不久前，一位同事从加德满都出访归来，她说那里的乞丐很会缠人，不过他们都有一个规矩，无论讨来多少，都是要交给父母的，他们说，这一点是祖辈传下来的，最早也是从我们中国人学来的。因此，见到中国人他们格外尊敬。同事的介绍禁不住使我常常地想起一位长者的话，为人者先要学会如何做人，再去做事。然而，是否许多人，包括我周围的朋友都是这样呢？
记得一位学生曾向她的作家老师求教：老师，别只描述您贵族的母亲，您也写一些世间平凡的妇人吧。您知道，有一些母亲没有美丽的面容，没有丝质的衣服，没有学识，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娱乐，整天只有那无休无止的工作。跋涉在山间的小径上就如同跋涉在人间的长路上一样，有些很困苦的母亲，在走着很困苦的路呢。老师回答她说：母亲有了你和弟妹，再困苦的路她也肯走，你怎么能用外表的一切来衡量母亲的心呢？你要知道，所有的母亲，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一种种族。
我觉得，这对师生的对话耐人寻味。
黄昏情
幼时的童心总是带着几分天真，即使阅读童话书，喜欢的往往也是这样的结尾：“王子和公主终于成婚了，他们住进了美丽的宫殿，从此，过着非常快活的日子。”于是，将书合起来，小小的心灵会觉得安慰又满足。历尽了千辛万苦，有情人终于相聚在一起，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长大了，对爱情的憧憬和理解不一样了，逐渐变得丰富和复杂起来。爱应当是一种真诚，一种相依；是飞机旁、火车站带泪的送别；是阳春三月杏花树下越来越模糊的挥手。即使在银幕前剧场里，遇有感人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羸得满腔泪水，每每于离开时，也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因为，剧中的情和爱毕竟已成为永恒。然而，经历了王非和李东，我的思想改变了许多。我只记得，有一只疲倦的水鸟，停在船腔上，被我抓住了，我小心翼翼地把鸟讨好地送给旁边一位小男孩，他的母亲却说：“把它放走好吗？鸟应该在天上飞，否则它会不快活，要生病的。”那位母亲的声音很温柔，有些话虽然当时我听了颇费解，可那种淡淡的忧伤，却触动了我。小男孩转身到甲板上，鸟儿扑着翅膀高高地飞走了。小男孩高兴地拍着手，飞走了，飞走了。那位母亲眼里却含着晶莹的泪花。那时，天好蓝好蓝。
我们同坐一条船，下船后又词乘一辆车，后来才知道，我们相距只有几十米之遥。小男孩叫王非，出生在非洲。他的母亲曾经是中国医疗队很出色的大夫。但是，血癌，一切都成了无可挽回。对于这位母亲，她知道在儿子身上，时间和金钱是画等号的。然而，3年，整整3年，她还是跑遍了全国，新衣换成了旧衣，大房住成了小房，白人变成了黑人，终究还是没有留住儿子。她终于下决心卖掉了所剩的全部财产，请来一位颇有名气的画家，画下了儿子的肖像，带在身边就上路了。从此，她少言寡语，不停地为人治病，遇有儿童，便更加仔细。前不久，住地发生了一场火灾，她牺牲了，同事们将她从大火中抬出时，惟一能证明她身份的只有那张被烧掉多半的儿子画像。为纪念她，非洲人自发地在那片废墟上立起了一块很大的碑，上面写着四个遒劲的大字：中国妈妈。
李东曾经是一个很有希望的青年，不仅因为我们同窗过几年，对他的父母我也是深知的。前几天，在一场突然来临的大雨中，我见到一位非常美丽的年轻母亲，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将外衣脱下来，包上了心爱的女儿，自己却忘记了羞涩，忘记了寒冷。几乎在同时，一对年迈的老夫妻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在雨中行走。为此，我的心受到强烈的震动，数日来，李东的故事就一直在脑际萦绕。有人问，人世间什么是大事？生死之际就真是大事。我还喜欢过古诗中“日月光华，弘于一人”之说，可经历了李东，就大不一样了。就怕别人谈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然而，怕也好，痛也好，事实毕竟还是事实。李东并没有因为父母已过七旬而康复。一年多来，倒是几乎天天见到两个老人推着车，或送他就医，或带他游玩。两位老人本是有文化之人，在疑和信之间，按理是无有疑问的，可偏偏出了荒唐。就能相信以毒攻毒的谬论，竟然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凌晨，冒着严寒，跑到老远的郊外，寻找什么猫头鹰的大脑，差点就送了性命。有人说，这是天下父母之心。
这种说法或许是对的。悲哀的是，有人匆匆去了，却始终没搞清这其中的缘由。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谁能再回来重新活那么一次？这本是千年万年的愿望，但恐怕永远做不到了。人们只是到后来方知，这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原来就是一种不能指望报偿的报偿。即便是这样，许多人不也同样在不停地实践着，久长地等待着吗？
黄昏颂
或许是朋友的所为在激励，还是一种自身的企盼，这些年多么希望父母能在身边。
有人说，离家的游子爱做梦，每一个梦里都有一片遐思，一种回味，一个憧憬。梦在这里有时像一轮太阳，有时像一束鲜花。而每每于梦醒，那好大的太阳，好美的鲜花，就会变为一种寂寞，一种孤独，一种失落。看来谁都难以超脱这儿女情长。然而，不久前，我去医院看望一位老人，一位在病床上躺了整整10年的老人，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这一生知足了，最有价值的是这最后10年，我一生虽无儿无女，但他们就是我的儿女。老人仅仅是一位保姆，是她养育了主人身边那些儿女，而那些儿女又养育了老人。又有一天，我去采访一位厂长，我发现那位厂长依然在服侍年迈的公公，而爱人两年前就分手了。就在昨日，我会见了一位残疾朋友，一位很有名气的壁画家，他有一段亲身的经历，整整11年，母亲就是在他们姐弟的照料下度过来的。见到我，他深有感触地说：“人生有如一片大海，生为此岸，逝为彼岸。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应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V这些年，我总有一种担心，尤其见着那些虐待老人的儿女。将来怎么办呢？将来是一个老人更多的世界。听了那位残疾朋友的话，我有如暗夜中好容易踏上清新的晨光，在原野上不停地奔跑，心中的担心便减轻了许多。文明之国，教育兴邦，有希望的一代接着一代，重要的是我们的社会整个地年轻了，暮霭已不仅仅属于老人。这难道真是我们的明天？我禁不住自问。”
重阳前夕，恰逢国际老人节，我参加了北京南城老年书画研究会的座谈会。如同当天北京国际马拉松赛一样热闹，那个会议虽尽是些古稀之人，却没有丝毫的暮气。每一首词，每一幅书法，满壁的人物、花鸟、山水，均透着一种空灵，一种童贞，一种气象万千的生活内蕴。我自信此一生识多见广，然而，同样的天，同样的地，同样的季节，这里的情景却全然不同。我敢说，自然界是有着黄昏的，但这里没有黄昏。尽管有人吟出“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挥鞭自奋蹄”的诗句，但是，面对那些驰骋在事业和艺术之中的老人，你能说这是黄昏吗？记得老师经常地教导我，文学在文字之外，多少年来我一直不解，可今天，我终于理解了。何止是文学，面对眼前这些饱经沧桑，依然不停地求索和奋斗的老人，这不正是我们的艺术吗。啊！老人，人生的艺术，艺术的人生。
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一等奖（1993年）发表于《青年文学》
叛逃者
大谋杀
西边天际挂着的那轮摇摇欲坠的残月放着一线余光。在那微弱的月光下，依稀可见几个不大的火炮阵地，那是一些被掀去罩布的“八五”炮，每一门都昂首屹立，放着瘆人的寒光。已经到了停止供电的时刻，随着几声“突、突、突”的声响，发电机戛然而止，营区变得暗淡起来。天空一丝风都没有，空气燥得简直使人窒息，田野静悄悄的，除去阵地上哨兵走动的脚步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狼嗥，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突然，一个黑影在夜色中一闪，刹那间消失了。大约有一刻钟后，黑影又出现在连部门口，只见他紧紧地贴在墙上，左顾右盼地看了看四周，隐在窗台上侧耳听起来。屋里传出一粗一细两个人的鼾声，他心中一阵狂喜，顺手操起一把钳子，轻轻一下夹断了电话线，一闪身蹿到了火炮阵地。“谁？”哨兵警惕地端起了枪。“我！”“啊，四班长，来换岗？”“嚼。”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哨兵从背上往下摘枪的一瞬间，他的刀狠狠地捅了下去。那是一把锋利的军用匕首，哨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直地倒下了。他随手扯过一个炮罩，盖住那淌血的尸体，转身向5号车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