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辆带有车棚的卡车。在棚内右前方的一块帆布底下,藏着一箱手榴弹和一箱烈性炸药,他一纵身跃上了车棚。这些炸药和手榴弹是他偷偷留下的,他担任当日“战后”检查员,工作之便,使他顺利地骗过了仓库保管员的检查。此时,他又一次环视了一下四周,迅速打开避光手电,将手榴弹和炸药一束一束地绑在一起,然后将这些爆炸物装在两个袋子里,迅速运到住宅前。他先把一束最大的爆炸物绑在连长、指导员住室的门上,接着又将其它爆炸物依次绑在所有住人的房间门上,轻轻打开手榴弹的盖,抻出拉火环,用一条线把所有拉火环串联起来,一头用胶布粘在门的扶手上,一头粘在那条长长的连接线上,然后匆匆回到火炮阵地,从那具哨兵的尸体上解下子弹袋,捡起冲锋枪,飞快地冲向北去。
边境线上
从营区到25号界桩只有5公里,平时溜溜达达有个把钟头准到。可今天他却觉得这段路特别长。他慌得很,他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心里直打颤。他一边向前飞奔,一边侧耳听着是否传来那个声音。此时,他是又盼又怕,盼的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将要变为现实,怕的是那不堪想象的后果。他了解那些爆炸物的重量,一旦有人触动,会立即起爆,紧接着就是连锁爆炸,那些战友会被炸得血肉横飞,片甲不留。想到这里,他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一个冷战接着一个冷战。忽然,前面一片亮点向他移来,他猛吃一惊,情不自禁地端起了冲锋枪,一下子卧倒在草地上。啊,那是一群狼,他终于看清了。听人说,狼是土地爷的神犬,能通人性。也许是这样,在那支乌黑的枪口下,彼此紧张地对峙了几分钟,狼群缓缓远去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像瘫了一样发软,双手紧抱冲锋枪,仰面朝天躺在草地。
他实在太累了,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甜甜地做个好梦。他的眼前出现了那片营区,那是一个比较正规的边境军营,虽然占地面积并不大,倒也气派。在火炮阵地的东侧100米处是弹药库,往南走150米是办公室兼宿舍,房前有一个混凝土篮球场,球场的西边有一套体育锻炼的联合器械,旁边是一座玻璃温室和水塔。
这一切看上去虽然单调,倒也协调,完全是正规的军营模式,尤其那红砖、红门、红窗户,那球场上奔跑的人群,温室边众多的参观者,人声、歌声,琅琅的读书声,与迷人的晨辉和晚霞融在一起,还真有点塞外的诗情画意。他陶醉了,他想起了那位可爱的蒙古族女人,想起了他们一次次幽会的往事。他经常悄悄地溜出去,进蒙古包和360她厮混。他什么都不想干,也不愿干了,只想着那女人。他发誓要挣许多钱,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和那个女人,尽情地玩耍。
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偏僻而贫穷的山村。爹娘那瘦弱的身躯在晃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啊,他好像看到了指导员、连长,那是一些多么慈祥而严肃的面孔。多少次,指导员将热乎乎的面条端到他的病床前;多少次,练兵场上,连长手把手教他操作火炮,这一切,曾使他大为感动。可是,边界对面不远处的灯红酒绿,却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白兰地、霓虹灯、女人的手臂,他需要这些。欲望的火焰在他内心又燃烧起来,他一骨碌爬了起来,疯了一样地向边境线狂奔。
他终于来到了25号界桩。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双膝跪倒在界桩前,真想痛痛快快地嚎啕一场。他慢慢地抬起头来,轻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土地,心里暗暗发狠地骂,想处理我,狗屁,不就玩了一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到了那边老子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限制我,没门,老子不干了,那种奴隶一样的清教徒式生活,早就过够了,就凭你们这帮混蛋,想整治我,一会儿老子让你们统统上西天。等着瞧,明天的国外广播将爆出一条特大新闻,中共某部边塞200公里地段上设防的惟一一个连队,在夜间全军覆没。那时候,我将是全球闻名的英雄,汽车、洋房、女人算得了什么,老子还要周游世界。想到这里,他高兴地跷起二郎腿,两眼笑眯眯地合在一起。“不许动,把枪放下!”一声大喝,还没容他反应过来,一块黑布就已紧紧地裹在他的头上,双手也被反捆过去。
m国监狱
他听清了,这身边的脚步是陌生的,就连汽车的呜呜声也不同。他暗暗地高兴,为自己的如愿以偿而庆幸不已。当然,他也遗憾没能亲耳听到那声震耳欲聋的轰响。
他被带逬了一间屋子,审讯他的是一名大尉。他在回答审讯时通报了姓名、籍贯、年龄、职务、部队番号及团首长、连首长的姓名,他将事先画好的军事部署图及各种指挥和联络暗号表献了出来。他有说不出来的自豪感,好像此时不是在异国他乡,自己更不是什么越境叛逃者,倒像是一个刚刚完成战斗任务的功臣。他的这种情绪暴露得十分明显。正是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他厚颜无耻地提出了一系列要求。大尉静静地听着他的谈话,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等他毫无顾忌地把话说完时,眉毛才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关掉录音机,起身走了出去。
他又一次被蒙上了眼睛,不过这一次双手不是被反捆着,而是戴上了手铐。他有些惊慌,你们要干什么?他挣扎起来。“先生,请不要惊慌。”又是那个大尉的声音,不慌不忙,不亢不卑,听起来声调很缓,可嚼起来耐人寻味。汽车在高低不平的矿野上颠簸着,耳边除了风声就是汽车的呜呜声。过了大约有四五个小时,汽车终于停下了,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唧唧咕咕的对话,然后就是隆隆的飞机马达声。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玩意儿他还从未坐过,没想到一入境倒享用了。他的情绪又开始活跃起来。我也算是做了贡献的人,堂堂一个国家,总该讲点信誉吧,不然,过去那些宣传哪里去了。我不就想过点好生活,享受享受吗!金钱和女人谁不想,连你们当官的不也在受用?那边不搞开放,难道你们也不开放?既然不开放,为什么又在对面吸引人呢?这不是在愚弄人吗?他越想越有气。
飞机终于降落了,这一回他确实听清了。他听到了那嘈杂的大都市的人声、车声。他一直盼着这种声音,长这么大这种声音他没听过几次,也就是那次去学习和探亲路过呼和浩特听到过。那宽宽的马路,那些袒胸露怀的风流女郎,那对对摩肩擦背的情侣,真让人羡慕。他开始有一种预感,他确信自己要胜利了,愿望即将变为现实。他准备索要一大笔钱,还要领一个最漂亮的外国女郎,挎着她的胳膊好好地压压马路。他要和她没日没夜地厮守。他要将过去失掉的时光全都拾回来。他的心完完全全地醉了,醉在了欲望的狂想中。
当有人将他眼上的黑布又一次打开时,面前的一切却惊得他目瞪口呆。这里是爪国大法庭,宽大的审判席上坐满了法官,一个个神情庄重。他被拉到了被告席上。看着眼前的这个阵势,他的头一下子闷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一种沮丧的意识一下子占领了他的整个头脑。他感觉胸口憋得慌,头一阵发晕,两腿一软,重重地倒在了被告席的栏杆上。
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等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了监狱的牢房中。这里是m国最大的劳改监狱。这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通路,进来就别想出去。这里的监狱和国内不一样,牢房设在山坡上,四面是高高的围墙和电网。围墙的四周,设有4个岗楼,岗楼里架着机枪,围墙上站有巡逻的哨兵。环围墙的四周全部是石头和水泥结构的牢房。那些牢房的房间并不大,房间里既没有稻草,又不设床板,光光的水泥地板上只有一块很破的老羊皮,别说长期在这里居住,就是看一眼都瘆得慌。他感觉很绝望,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落到如此下场。饥饿和寒冷时时在袭击着他。他曾经是有名的大肚汉,在连队时,一顿要吃七八个馒头,还要加两碗菜,可这里全天就4两炒米,一碗米汤,到星期六能喝上一碗马奶子,就算改善了生活。白天在山坡上背石头,虽然累一点,倒也能见到点太阳,一到晚上冻得他上牙打下牙,光光的水泥地板上,他将那张破羊皮紧紧地裹在身上,缩成了一团,有时实在冻得够呛,就叫喊或提抗议,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招来的是一顿毒打,或被停餐一天。他曾想到过越狱。可怎么逃?就箅是逃了出去又往哪里走?他追悔莫及。他想起了那可怜的父母,想起了山村里等着他的姑娘,想起了那位美丽而又风流的蒙古族女人,也想起了连队的战友和兄长般的指导员、连长。可眼下,他们在哪里?那被他剌死的战友,那飞上天空的营房和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都向他拥来。那成百双手要把他撕得粉碎。他哭了。他想到了死,真想一头撞死在狱墙上,可转而一想,不能,不就两年嘛,转眼就到了。一定要实现那个愿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还管他那么多干嘛,此地不养爷,总有养爷处。这些年,出国的人不也多得很,别人行,我为什么不行,我要好好地做个样子让他们看看,等着瞧吧。他死命地闭了一下眼,嘴唇间流出一股奔涌的血。
梦的破灭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再次回到这块土地上,在他的脑海里,这种可能是绝对没有的。然而,他的确回来了,不过,迎接他的并不是鲜花和笑脸,而是公开的审判。
尽管他的叛逃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尽管III国在他的问题上耍了许多花招,但是,我国驻III国的使馆一直在紧张地工作,在第三国的大力协助下,他终于被引渡了。那是一个刮着狂风的下午,他从采石场被押上了警车,然后又被一架直升机转送到边境。来接他的除了新任指导员、连长和团里的保卫干事,还有军区保卫部和军事法庭的法官。他被戴上了手铐和脚镣。当他从连队营区走过时,这里安然无恙。战友们无言地默视着他,虽然没有一个人开口,但那神情中却含着愤怒、痛恨和遗憾。他缓缓地低下了头,无言以对这眼前的一切。他深知,从此后,在这块养育他的土地上,他将是千古罪人。想到这里,两行夺眶而出的眼泪一下子模糊了他的双眼。
那天,当他离开营区不久,昏迷中的岗哨慢慢苏醒了。多亏了那位坚强的战士,他忍着针扎般的疼痛,一手捂着淌血的伤口,一手撑地,艰难地向连队爬来。那100多米的路途,他不知昏过去多少次,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道。他吃力地排除掉第一个爆炸物,使出平生力气喊了一声指导员,就昏死过去了。连队得救了,可忠于职守的战士却住进了医院。
由于他的叛逃,原任连长、指导员被撤职,文书、仓库保管员受记大过处分,连队的全体战士也蒙受了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事件发生以后,球场上不见一个人,军营里听不到一声歌。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罪行的严重。严峻的犯罪事实,使他感觉到死亡的来临。他彻底绝望了,呆呆地等待着那个最后时刻的到来。
然而,法律虽然是无情的,但又是严肃的。审判结束时,人们从军事法庭的判决书上看到,杀人颠覆叛逃犯一张小强,被判处无期徒刑。
1979年4月于呼和浩特获全国优秀纪实文学一等奖(1991年)发表于《民族文学》
北方的歌
引子
自从接触了武警部队,尤其是内蒙古总队的官兵们,我便深信,那北方确实响着一支动人的歌。
虽然只是在那个炎夏的清晨,突然间就感到一种长久的劳碌肌体后的委屈,再不愿刻板地固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训,也不愿疲惫地周旋于人与人之间的无聊,便要速速地“乘风而去”。这一去,就要扑向自然,扑向宁静。
尽管在此之前,我也曾有过一种错觉,以为所有清奇的佳景,绵长动人的历史和现代文明,以及由此而生的种种细微的感觉,都属于北京,而内蒙古只有悠远的白云,只有被草原和戈壁滩抻平了的蛮荒和粗矿。于是,在心情极度忧郁、压抑或感情误人荒漠之时,便时时地登高遥望,企盼着能寻找一块脱俗之地,从而能减轻几分这无端地生出的沉重。
然而,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当我听了三角大楼武警总部那位王维滨上校的叙述,就决定要穿行于那些橄榄绿的官兵之间,开始寻访和追踪他们的足迹。于是,我的心情变了,我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带着对往日的忏悔和对未来的思索,在一种情绪的激励下,直奔那个原来并不准备前往的采访目标。一路走来,耳畔绝响声声,歌声阵阵,我久久地品味和对比着这人生。
历史在闪着光辉
已经无从考证他们究竟来自共和国武装力量的哪一支部队,他们最初的名称究竟是什么,也无从考证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曾经把自己的青春和精力,欢乐和泪水,一生乃至生命,全部地抛撒和奉献给这项事业。只是人们在提起这支武装力量时,往往联想起20世纪20年代,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产生于南国的除奸团、保卫队,30年代末诞生于延安的警察队,乃至40多年前自治区成立时组建的公安总队。
因此,一提起这支部队,人们自然会想起1947年内蒙古和平解放时的11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2800公里的河山、4200公里的边防线、十几个民族及数百万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就会想起“三反五反”、剿匪、平叛、“文化大革命”和1989年那场血与火的洗礼,自然也会联想到毛泽东主席亲笔为之书写悼词的张思德,护送周总理赴西安与蒋介石谈判的贺福祥,乌兰夫同志前往蒙古访问时的贴身警卫,以及经济、外交领域的卫士们那些可歌可泣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