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北风,狂扫着满天落叶,响着刺耳的凄厉尖叫声,掠过纷乱不堪的宫廷。后唐废帝李从珂,不顾深秋的浓寒,站在高高的采云楼上北望,然而,重重屋宇道道宫墙,遮住了视线,看不见洛阳城外的情景,只有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战鼓声,不时震撼着他的心灵。昨天傍晚,辽太宗耶律德光和“大晋皇帝”石敬瑭就已分率大军,兵临后唐都城洛阳城下。李从珂为挽回败局,倾全城之兵,就连保卫皇宫的禁军都派上了,凑有十万之众,由心腹大将杨光远、安审琦以及赵德均、赵延寿父子指挥,准备与敌军决一死战。李从珂明白,这种困兽犹斗很难取胜,但是他又心存一线希望,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候,太监总管和禁军都点检李彦绅慌慌张张跑来起奏:“万岁,大事不好,杨、安、赵德均父子四将率众投降了!”
李从珂立刻绝望地瘫坐在地:“完了!”
太监总管说:“万岁,城破在即,赶快化装混人民间逃生吧。”“亡国之君,何颜苟活人世?”
李彦绅说:“万岁,耶律倍乃辽主之兄,由他出面求情,定可保住性命。”
“被俘受辱,哪如死了干净?”李从珂决意轻生。
“那,就便宜了耶律倍不成?”李彦绅问。
李从珂想了一下:“召耶律倍举家来采云楼,与朕同归于尽。”耶律倍自投后唐,六年来受到优厚待遇,在皇宫旁修了豪华府第,被赐予皇族姓氏改名李赞华,并官拜怀化军节度使、慎州观察使。耶律倍一直过着舒适优裕的生活,洛阳即将失陷,他与高杰计议一番,正收拾好金银携家出逃,恰被李彦绅撞见,传李从珂口谕,召他全家去同死。耶律倍哪肯奉诏,推拒不去,惹得李彦绅性起,吩咐禁军齐上,一阵乱刀,将耶律倍、高美人及全家老小尽都杀死,金银细款亦被禁军抢掠一空。
这时,辽军已在降将引领下破城而入,李从珂长叹一声,吩咐太监总管举火,他自己连同嫔妃、太子、公主,全都自焚身死。
进城的辽军中,有一年轻英俊的小将一马当先,抢在前面,当先冲入耶律倍府中。当他看见耶律倍卧在血泊中的尸体时,不禁抚尸痛哭。原来他就是耶律倍的长子兀欲,由于述律疼爱,不但未受父亲投唐连累,反被册封为永康王。这时辽军征后唐,他坚持随征,企望父子重逢,谁知晚到一步。兀欲痛不欲生,辽太宗闻讯却是暗喜,耶律倍不死总是一块心病,这下可以放心了。
辽太宗稳定了内部,更加全力向中原扩张。942年,晋主石敬瑭死,子石重贵继立。他向契丹“称孙不称臣”,欲逐步摆脱辽的控制。辽太宗以此为口实,于943年大举伐晋,初期双方互有胜负。后来两军在澶州激战一日,辽军大胜,辽太宗挟所俘还师南京。次年再次出兵,一路连破三州,晋大将皇甫遇在安阳遏止了契丹攻势。石重贵不失时机,下诏反击,在白团河会战,大败辽军,辽太宗换乘一匹胳驼侥幸逃命。而晋军却未乘胜追击,只满足于眼前胜利而退守定州。
辽太宗发誓报仇,946年又率军亲征,晋大将杜重逢数战皆败,又被辽军断绝粮道。而晋阳节度使刘知远握有重兵,竟不听石重贵调遣,坐视观望,迟迟不来救援。杜重粮尽援绝,率部众二十万投降。辽太宗一举兵临开封,石重贵奉表开城出降,晋亡。辽太宗封石重贵为负义侯,押他和家眷往北地囚禁。947年正月,耶律德光改穿汉皇帝服装,用中原皇帝仪仗在大梁接受百官朝贺,并正式改国号为“大辽”。
契丹贵族占领大梁后,其落后的野蛮性和掠夺性也暴露无遗。不但把后晋宫室的一切人、财押赴上京,而且大肆掠役中原人民。军粮从民间抢,对军队的犒赏从居民家夺,放任其麾下的汉人,教以害民之道……弄得民不堪生,致使纷纷聚众起义,杀死各处辽军守将,夺取城池,使得辽太宗在大梁坐卧难宁,每天接到十数起告急。
当时住在大梁的述律太后,见状提醒辽太宗:“使汉人为胡主,可乎?”
太宗答:“不可。”
“然则你何故欲为汉主?”
太宗始悟,哀叹说:“朕不知中原人难制如此!”遂于947年3月仓皇撤离大梁,算来前后不过三个月时间。
辽军刚撤,一直拥兵观望的刘知远立刻趁机进入大梁,轻易地抢占了中原。后晋原有州县全为他占,刘知远建立了又一个短命的政权一后汉。
辽太宗撤离大梁,心情便不舒畅,行不几日,便觉身体不适,初时并未在意。时值初春,北方仍有薄寒。背阴处积雪尚未融尽,一到夜间更是凉风刺骨,辽太宗又感了风寒,立时不支病倒。大军停止前进,群臣俱来问候。当时述律太后已先期返回上京,永康王兀欲留在太宗身边。
辽太宗强自撑起病体问道:“这是什么所在?”
侍卫太师耶律安博奏答:“此地乃滦城杀胡林。”
“啊!”太宗惊讶出声,良久缓缓说道,“此地名大不吉,汉人统称外族为胡,而朕偏偏染病于此,岂非天意?”
南院大王耶律吼奏辩:“万岁不过偶感风寒,歇息几日自然痊愈,何需过虑?”
话音刚落,御帐外忽然响起巨雷般的轰鸣,一个火球从天而降,“轰隆”一声落在帐门外,震得大地晃动,众人双耳欲聋。辽太宗吓得以被蒙首,浑身抖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才敢露出头来:“方才何物落地?”
北院大王耶律洼壮起胆子,出帐查看后回奏:“禀万岁,乃一巨星陨落于旗鼓前。”
辽太宗一听,呆怔怔张大嘴合不拢,半晌方说:“上天垂象,看来朕不久于人世矣!”
说来也怪,大概是心理因素起作用,当晚太宗病转沉重,又挨了几日,竟一命呜呼,年仅四十六岁。
太宗突然驾崩,由于事前全无准备,全军立刻呈现一片混乱。胡、汉大臣似群龙无首,不知所措。然而,皇位继承问题又刻不容缓地摆在了面前。因永康王兀欲作战勇敢、待人宽厚,随行众将皆欲立兀欲为帝。
面对唾手可得的皇位,兀欲既喜且惧。因为他知道述律太后早就放出风声,太宗百年之后天下传与李胡,而且太宗长子寿安王耶律璟也已长成,他担心画虎不成反类犬。难下决断,他乃密召侍卫太师安博商议。
安博乃迭里建之子,当年迭里建因支持太子倍,被述律太后处死,因此,安博早就与兀欲结为知己,他当然恨不能兀欲立刻继位,便鼓励说:“大王聪安宽恕,东丹王嫡长,天下莫不属意,今若不断,则后悔无及。”
兀欲胆壮了几分,但仍然犹豫:“不知大臣们之意属谁,特别是北、南二大王至为关键。”
“大王放心,我即刻去见他们。”安博随即先到南院大王耶律吼大帐,想不到北院大王耶律洼也在。他也不转弯抹角,直言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知二位大王心中有何打算?”
耶律洼和耶律吼,刚刚商议过,遂正色说:“天位不可一日有旷,若请于太后,则必属李胡。而胡暴戾残忍,肆虐子民,深负人望,当立永康王。”
三人意见不谋而合,俱都欢喜不尽。为防夜长梦多,三人立即召集随征大臣和将领议事,由耶律洼号令大家说:“永康王乃东丹王嫡长,天人所属,当立。”
安博早将精锐御帐亲军调集在周围,耶律洼说罢,他紧跟着接了一句:“有不从者,军法从事!”
诸将原本早有此意,大臣中有几个心内持异议的,见此阵势也不敢声张。于是兀欲便被拥立为帝,是为辽世宗。
果然不出世宗所料,述律太后获悉兀欲在镇阳即位的消息,大为震怒,她传旨将世宗家小全都投人牢狱,并派皇太弟天下兵马大元帅李胡引兵十万出击,让李胡以武力夺取皇位。
两军在南京附近的泰得泉相遇,世宗派耶律安端正面迎击,暗中又派惕隐耶律刘哥,率一万骑兵从侧面偷袭。正面战场双方势均力敌杀得难解难分,侧面战场李胡经不住刘哥一万骑兵的冲击,立刻溃败下去。世宗率军乘胜追击,直向上京进发。
述律太后见李胡兵败,痛责其无能,尽召留守之军,包括宫卫骑军、大首领部族军、部族军、各部乡丁和属国军,共二十余万人,严阵以待拒于潢河北岸,述律太后亲临前线,准备与世宗决一死战。当时世宗手下兵力有三十万之众,而且为南征所需全是精锐能征惯战之师。相比之下,不论人数、战斗力,李胡一方都显得弱一些。
惕隐耶律屋质不愿看到双方自相残杀,婉转规劝述律:“太后,双方实力不等,若战恐我方吃亏,不若议和。”
述律征战一生,岂能看不出这一点,但世宗自立违她意志,她气难出才倾全国之兵对阵的。但是她担心失败后局面不好收拾,屋质之言令她沉吟。
李胡是发誓要血战到底的,他认为世宗是抢了理应由他坐的皇位,现有太后支持名正言顺,决心用武力把皇位夺回来,他见太后对屋质的话有几分首肯,急忙插话:“太后,兀欲自立谋簋,手下军兵多是不得已附从,他们的兵力虽稍强,然乃乌合之众,只要太后旗一指彼兵必四分五裂,当会有半数弃暗投明则我方必胜。”
“太后、大元帅岂不见,对方军威齐整,盔甲鲜明,士气旺盛。”屋质意在提醒,也是在暗中驳斥李胡。
述律虽未开口,心中亦承认屋质所说有理。
李胡冷笑一声:“惕隐大人,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有办法叫他们军心涣散,欲战不能。”
述律高兴地催促:“快说与我听。”
“请母后与惕隐大人出帐一看。”李胡在前引路,述律、屋质等穿过几重营帐,来到潢河岸边。远远就听见妇女和儿童的凄惨哭声。近前来只见千余名妇幼被绑缚双手列队站立岸边,其中为首者乃世宗生母、妻子以及安博、耶律吼、耶律洼等随征大臣、将领的家属。
屋质惊问:“大元帅意欲何为?”
李胡拔出佩刀:“我战不克,必尽屠此辈!”
屋质不忍见此惨状,开言劝道:“家小无辜,大元帅于心何忍。”
李胡狂笑一阵:“只要兀欲退位,我担保这些人性命,不然,休怪我李胡无情!”他手中刀一挥,将一老妇砍为两段。
屋质摇头叹息,述律却赞许地说:“好,就这样办!派人过河传告兀欲,立刻交出天子旗鼓和神器,否则这千余妇幼都难免一死!”
李胡更加得意:“母后,我立刻派人送信。”
“不,此事关系重大,须能言善辩,管叫兀欲服服帖帖听命,”述律眼望屋质,“惕隐堪当此任。”
屋质迟疑一下:“为臣愿往。”
待屋质走后,李胡不放心地说:“太后,适才听屋质之言,他似乎倾向兀欲。”
“不会的,他多年随我,一向忠贞。有器识,重然诺,处事从容,定不虚此行。”述律深信不疑。
屋质如关云长单刀赴会,未带一个从人,只身过河,来到世宗宝帐外,但见铁甲武士成排,全都横眉立目,伫立片刻,并不见人出迎,只是帐中传出一句话:“来人报名而进!”
屋质扭头便走,一直奔向河岸。走不出数十步,身后有人赶来:“屋质,为何返回?”
屋质止步回身,见是耶律吼,面带不悦说:“无人出迎即是不欢迎,何不知趣而退呢?”
耶律吼冷笑一声:“只怕你来得就走不得了,押进帐去!”两名武士如狼似虎扑上前,扭住屋质双臂就走。屋质也不反抗,任凭武士扭进了宝帐。世宗居中坐定,两侧站列着文臣武将,俱皆面容严峻,气氛十分紧张。但屋质毫不畏惧,从容站定,既不跪拜也不开口。世宗愈加恼怒,把手一挥:“推出去,斩!”
二武士推起屋质转身就走,屋质仍旧不发一言,顺从地走出,将出帐门,世宗沉不住气了:“慢,屋质,你为何一声不响?”
屋质慢慢转回身:“万岁要杀,我说亦无用。”
“可知朕为何要将你问斩?”
“只因我是太后心腹,又人称‘赛张良’,善为太后出谋划策,杀了我,万岁就除却了心腹之患。”
世宗被说中心事,略显尴尬,但他很快掩饰说:“我杀的是你不识君臣大礼见朕不拜。”
屋质微然一笑:“若以此论,是万岁亏理在先,哪有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大臣无故扭进帐来?”
世宗挥手令武士退下:“屋质,你莫非是为太后做说客,要朕让位于李胡?”
“非也,我是来劝万岁双方罢兵议和。”
“议和!”世宗大笑几声,“这只怕是李胡一厢情愿,彼老弱残兵不堪一击,朕一战可胜。”
屋质感到有必要杀杀世宗及其臣佐的气焰:“万岁,双方实力不过略有差距,胜败实难预料,且万岁和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大元帅已将各位家小千余人尽数绑缚军中,声言若败必杀。”
“啊!”世宗惊问,“贼子可曾欺我亲眷?”
“大元帅的为人万岁尽知,他当然更不会放过。”
安博、耶律吼、耶律洼等一听也都急了,大家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刘哥主张立刻打过河去。屋质提醒说:“战端一开,千余妇幼就将血泊陈尸。”
世宗也表示反对开战,刘哥反问:“不然我们就听凭李胡以人质要挟不成?”
耶律洼担心亲属遭难:“且从长计议,想一两全其美妥善主意。”
屋质不失时机劝谏:“万岁,还是讲和为上,以免骨肉自残。”世宗口气缓和多了:“屋质,你暂且到别帐歇息用饭稍候,待朕与众卿商议过后再答复于你。”
屋质出帐后,文臣武将们纷纷陈奏,其说不一,但谁也拿不出两全之计。不过包括世宗在内俱都焦躁不安,为此,世宗迁怒于屋质:“朕想这等伤天害理的拘押人质主意,定是屋质献策。”
耶律洼拔刀半出鞘:“正好他自投罗网,不能放他回去!”世宗摇摇头:“我要叫他死在太后手里。”
宣徽使耶律海思有所领悟:“万岁要借刀杀人?”
“对,你立刻修书一封,这样写……”
海思按世宗所说写好,世宗即派人射过河去,然后又将屋质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