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秋风,呜咽着掠过宫廷,旋起纷纷扬扬的落叶飘零。兴宗皇帝徘徊在庭院,愁锁双眉,心绪烦乱。自从去上京目睹齐天后的遗体,他的心头就像压上了一扇磨盘。他实在不能理解,像齐天后这样与人为善的好人,母后为什么还不放过?耨斤是生母,他又能说什么呢?况且现在自己又无权。对此他只能消极反抗,从上京归来,他就称病再不上朝了。心说,这样可以让群臣知道一下母后专权的嘴脸。哪知道正中耨斤下怀,索性大模大样地行使起君权,而且也从不曾再请兴宗上朝。如今兴宗形同废帝软囚冷宫,堪称度日如年。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把一件斗篷披在了兴宗身上:“皇兄,当心着凉。”
兴宗回头看,原来是胞弟重元,这个弟弟小他几岁,二人相处一直很好:“重元弟,难得你又来看我。”
“皇兄寂寞,小弟愿做解闷人。”重元接着问,“今日早朝又有大事,皇兄可知?”
兴宗消息闭塞:“我一无所知。”
“母后颁诏,追封其曾祖为兰陵郡王,父为齐王,所有族弟亦皆封王。”
“有这等事?”
“这还不算,母后姊妹俱封国夫人,还昭敕其弟徒古撒又尚燕国公主,兄解里尚平阳公主,兄陈六尚南阳公主,这些兄弟皆拜驸马都尉。”
“这还了得!”
“皇兄还有大喜事呢,”重元又告诉,“母后已当殿宣布,纳其兄孝穆之女为你皇后,其弟高九之女为你贵妃。”
“这,这是在我身边安插两个奸细呀!”
“咳,何止于此。”重元念念不平接着说,“就连母后家族中的奴隶,都有四十多人得授团练、防御、观察、节度使等武职。”
兴宗着实动气了:“母后莫非要重演武周之故事!”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重元激动起来,“母后姻娅,咸无劳绩,俱擢显官。他们出入宫掖,诋谩朝臣,卖官鬻爵,淫虐肆行,刑律弛紊,南北番汉公事,皆其兄弟掌握,如此下去,则江山易姓了!”
兴宗颓然而叹:“如之奈何?”
“皇兄,你不能坐以待毙,我遍访朝中大臣,他们俱心怀不满,只要皇兄振臂一呼,不愁无人响应。”
“只怕师出无名。”
“皇兄哪里话来,你乃光明正大皇帝。当年母后临朝时,齐天母后答应她一两年,如今业已四载,你早该亲政了。”
“可惜齐天母后不在了,无人能辖制母后。”
“有办法!”
“重元弟教我。”
“如今只有诉诸武力!”
兴宗未免犹豫:“万一事败,岂不画虎不成反类犬?”
“皇兄无须多虑,人心向背定成败;母后已犯众怒,必败无疑。”
兴宗沉吟不决正要再说什么,护卫刘三走来:“万岁,院中风寒,请到室内。”
重元也就不说了:“皇兄三思,小弟告辞了。”
兴宗进屋后,刘三谏道:“万岁不该同重元直言不讳。”
“他是一片真心为我考虑。”
“臣观他甚得太后欢心,万一他去告密,万岁岂不危险?”
“我兄弟情义甚笃,他绝不会害我而邀功。”
“万岁,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三是兴宗亲信,兴宗知他是忠心,便表示接受:“以后我小心谨慎就是。”
且说重元离开不远,迎面遇上冯家,忙主动招呼:“冯将军好自在。”
岂料冯家沉着脸:“少套近乎,你方才与万岁说些什么?”
重元暗说糟糕,想不到被他发现了,信口搪塞道:“不过讲论天气冷热、衣服厚薄……”
“别演戏了,跟我走,太后请你。”
重元当然不敢不去,边走边打主意来到耨斤面前,见母后脸上不悦,重元立刻抢先说:“母后,儿臣有要事禀告。”
这倒叫耨斤意外:“有话便说。”
重元看看冯家:“乞母后屏退闲人。”
冯家怎不动气:“你与万岁密谋,已被我听见,休想故弄玄虚。”重元依然不肯说:“母后,这……”
耨斤对冯家挥手:“你且退下。”
冯家气呼呼走后,重元才故作神秘说:“母后,皇兄对您当政不满,他说当初齐天母后只应许您摄政一两年,他要寻求大臣们帮助夺权。”
耨斤听了此话半晌无言,想不到和亲生儿子的关系,已经如此紧张。她现在才明白了武则天为何与儿子誓不两立,看来权力欲可以使夫妻兄弟反目,父子母女成仇。她幼读史书,深知吕后失权后诸吕的下场,为了家族的生存,她决定下手了:“重元,难得你如此孝心,只骨谋逆,我也就顾不得母子之情了,只得废黜他。”重元只觉心在发抖:“皇兄这是咎由自取。”
“你说该谁继之为君?”
重元忙讨好:“母后威扬国内,理当正位了。”
“不,”耨斤冲重元微笑,“你。”
“我?”重元怔了一下,“不,不,母后在上,我怎敢,也不配…”
“你害怕?”
这话问到重元心病上,但他不敢明说:“我是想,母后早该登极了。”
“胡说,我怎么能母夺子位呢?岂不被世人比为吕雉、武后?”耨斤以不可更改的命令口吻说,“莫不识抬举,你心中有数,到时不许推辞。”
重元怎敢再说别的:“儿臣叩谢母后天恩。”
重元一走,冯家就不满地从后面出来说:“太后,你怎么把皇位往外推,这叫臣下多么伤心。”
“你急着要做高官,是不是?”
“太后误会,小人恨不能您立刻登上皇帝宝座。”
“急什么,火候不到。且让重元坐两年,待朝中大臣更替完毕,我这女皇还不是现成的?”
冯家这才明白了:“太后高见。”
重元回到宫室,整整一夜难以入睡,迷迷糊糊,他一会儿看见自己高坐金銮宝殿,正在接受百官朝贺;一会儿又看见自己被按在断头台上,就要身首异处。前思后想,感到耨斤必败无疑,自己决不能跟着陪葬……
第二天一早,他避幵冯家耳目,急匆匆去见兴宗,慌忙地说:“皇兄,小弟有机密大事启奏,请让闲人退下。”
兴宗令内监、宫女退出:“慌张进宫,有什么大事?”
“皇兄,母后已决定废黜你。”
“啊!”兴宗着实一惊,“此话当真?”
“小弟岂敢说谎。”重元把耨斤之言学说一遍。
兴宗不觉默然。
重元见状又叮嘱说:“皇兄,有道是先下手为强,须早做主张。小弟告辞了,以免被母后耳目看见又生事端。”
重元一走,刘三便来到兴宗近前:“万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已容不得半点犹豫了。”
兴宗明白刘三全听见了,优柔地问:“你说当如何应付?”
“兵围后宫,擒斩太后。别无选择。”
兴宗沉思一下说:“你手下兵力有限,恐非冯家对手。”
“臣出其不意率兵突至,拼力死战,谅获胜不难。”
“殿前都点检耶律喜孙执掌禁军,他乃母后心腹,倘闻变来援,我等岂不都性命难保?”
“这?”刘三语塞了,他确实无力与喜孙抗衡。
“咳!”兴宗长叹一声,“命中注定朕该被废,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君臣正一筹莫展,内监来报:“万岁,耶律喜孙大人求见。”
兴宗和刘三都大为惊诧,都猜不透喜孙来意,二人面面相觑。内监催问:“万岁,喜孙大人尚在宫门候旨?”
兴宗无精打采地说:“宣他进见。”
喜孙进殿拜毕,见刘三满怀敌意怒视他,不悦地问:“护卫大人侍驾君前自然高贵,但不知在下何时得罪大人?”
刘三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乃太后宠臣,我长几颗脑袋,敢对你无礼?”
兴宗唯恐他们闹翻,忙插嘴问喜孙:“卿不在母后驾前侍奉,见朕为何?”
“万岁,实不相瞒,太后传旨于我,今晚领兵入宫,废你为庶人,永囚于黑牢。”
“我宰了你!”刘三抽刀向喜孙便砍。
喜孙拔刀招架:“你未免太莽撞了。”
“住手!”兴宗喝住二人,“喜孙,现在是上午,你报此信儿,是何用意?”
“万岁还不明白,我这是有害你之心?”
“你要我得信后事先逃离,以免受害?”
“不,”喜孙竟说出令兴宗想不到的话,“我劝万岁抢先下手,夺皇位,正朝纲。”
“你?”兴宗实在不敢相信,“太后待你不薄,这样做岂非忘恩负义?”
“万岁,太后多行不义,我几曾劝谏,反遭猜忌。冯家已两进谗言,欲置我于死地,太后早晚必要坏我性命。休说为国为民,为自身安全计,我也理当如此。”
兴宗听他说得言辞恳切,心中大喜,离座近前执其手说:“卿能迷途知返,匡扶正义,朕甚欣慰。事成,定当厚为赏赐。”
喜孙跪倒:“为万岁效力,万死不辞!”
刘三尚有疑虑,见兴宗将他扶起,试探地问:“但不知大人如何为圣上分忧?”
喜孙已有主意:“事不宜迟,趁太后无备,立刻动手。”
兴宗有些胆怯:“是否太匆忙了?现如今还来不及筹措兵力。”
“万岁放心,我手下人马足够,请刘三大人点兵,与万岁同行。”
刘三点齐手下卫兵,跟在喜孙五百亲军后面,将兴宗放在中间严加防护,一起快步奔向钦哀太后萧耨斤宫室。
冯家领护兵正在宫门守卫,见喜孙带数百兵力来到,以为是约他同去废黜兴宗,便以教训的口吻说:“太后钦定晚间行动,你为何……”
喜孙已到近前,猛然抽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许乱动!”
冯家吃一惊:“老兄,开什么玩笑。”及见八名手下已全被对方刀枪逼住,始知大为不妙。
刘三簇拥兴宗走过来,兴宗按事前说定的口传圣旨:“冯家秽乱宫闱,着即斩首!”
喜孙手中刀一动,冯家人头落地。接着,喜孙领兵拥入宫门,不多久,便将萧耨斤推搡出来。
耨斤一见兴宗,急忙求援:“皇儿快来救我!”
刘三知兴宗优柔寡断,不由分说奔上前:“待我结果了你这个奸妃!”
兴宗急忙喊了声:“不可。”
刘三刀停在半路:“万岁,有她无你,有你无她!”
喜孙难忘旧情:“万岁,当初太后意在废你,而今圣上何不废她?”
兴宗对于生身之母,毕竟不忍诛杀,喜孙所说将他提醒:“载之布车,送庆州囚居。”
不管耨斤怎样哀告,还是被人逐上黄布车送走了。
想到自己从一普通宫人,靠心计爬上如此高位,以致君临天下,而今又一落千丈成为阶下囚,耨斤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她甚至想到,先皇驾崩自己若不假传遗诏,不抢做太后,怎会有今天这个下场?
喜孙担心后党报复,刚一送走耨斤就问兴宗:“太后爪牙尚在,乞万岁速做定夺。”
刘三深恐兴宗心慈手软:“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兴宗原本对几个驸马有从宽之意,听此话遂下了决心:“就着二卿领兵,将所有后党分兵捕杀,只是要留下公主性命。”
刘三、喜孙领旨行动,不过旬日,耨斤党羽尽诛,兴宗完全获得了夺权的胜利。论功行赏之际,因重元告密有首功,被兴宗册封为“皇太弟”。
兴宗退朝回转内宫,平西郡王萧阿剌尾随在后,声言有要事奏闻。兴宗只好停步在便殿召见:“卿有何事,为何当殿不奏?”
“万岁恕臣直言,您一念之差,酿下后患无穷。”
兴宗便有些不喜:“朕做错何事,有这般严重?”
“圣上加封重元为皇太弟,难免重演当年皇太弟李胡之故事。”兴宗心中一动,但他不愿在臣子面前现出无能:“一派胡言,重元对我忠心耿耿,岂是当年李胡之辈,杞人忧天!”
“万岁,以臣之见,当立即收回成命,改封重元为王,以免日后为乱。”萧阿刺偏偏不识进退。
兴宗发怒:“再敢谗言离间我手足,定斩不赦!”言罢,拂袖而去。
萧阿剌呆望皇帝背影,喟然长叹:“萧墙祸起,为时不远!”
受封后的重元回到府邸之后,毫无喜悦之感,竟然闷闷不乐,他后悔了。目睹兴宗在金殿之上接受百官朝贺的情景,实在令他垂涎。当初为什么胆怯呢?鬼迷心窍地去通风报信。如果自己听从母后安排,登极坐殿的不是自己吗?他越想越觉心中忧闷,差人去请来棋友萧革。
北面林牙萧革,算是重元密友,他把心事如实说出:“萧大人,如今我悔不当初呀!”
萧革听了一笑:“太弟应该高兴才是。”
“此话怎讲?”
“太后废君,必败无疑,你告密何悔之有?”萧革又说,“而今万岁封你皇太弟,按我朝习俗,兄终弟及,这皇位早晚还不是你的?”
这一说使重元如梦方醒,立刻转忧为喜:“萧大人使我茅塞顿开,日后若能继位,当富贵与共。”
几天之后,萧革被兴宗单独召见,他怎肯放过这大好时机,待奏答完毕,萧革复又跪倒:“万岁,臣有机密事启奏。”
兴宗有些诧异,令左右退下:“奏来。”
“臣与皇太弟常在一起对弈,发觉他觊觎皇位。”
兴宗一惊:“何以见得?”
“皇太弟言道,我朝习俗,兄终弟及,万岁百年之后,自然他坐天下。”
兴宗想起萧阿剌的谏言:“想不到他果有此心。”
萧革为使兴宗看重自己,又添油加醋:“皇太弟甚至露出,万岁春秋正富,难以坐等继位。”
“他还敢加害朕不成?”兴宗有几分气又有几分怕。
“情急之下,难保无越轨之举。”
兴宗忧上心头:“似此朕当如何处置?”
“万岁宜缓不宜急。”萧革献策说,“经常给他一些封赏,令皇太弟满意,自然也就相安无事。”
“他若不满又当如何?”
“圣上放心,我常在皇太弟身边,他若有所动,我都会及时奏上。”
“有卿这样忠臣,朕就无忧了。”
自此,萧革在兴宗、重元间左右逢源,取得了双方信任。兴宗错误地听信了萧革的谗言,对重元采取了姑息态度,一味迁让以求苟安。先后授予重元北南院枢密使、南京留守、知元帅府事等重要官职,使得朝中百官多半都去重元处附势趋炎。在这种形势下,只有萧阿刺还保持清醒头脑,他不顾一切冒死进谏,提醒兴宗这样做无异于自掘坟墓。
兴宗当然不愿传位重元,就又采纳萧阿刺建议,不断提高和扩大儿子耶律洪基的地位和权力。先后封皇子洪基为梁王、燕国王,又加尚书令、知北南院枢密使事,再进封燕赵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