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宗不觉又注意起单登,见她脸衬桃花,肤面凝脂,一双凤眼,溢出媚气。虽说不够端庄,却也别有风姿。道宗先自几分欢喜,脸色由阴转晴,“你行?”
这单登是豁出性命来逞强的。别看她贱为宫婢,野心却大得很。在家读经史时,她就钦羡武则天。自从父亲获罪被斩,她充做婢女人宫以来,在不眠之夜常想,武则天最初无非是一宫女,只因善于表现自己,特别是在唐太宗面前自告奋勇降服烈马,由此才为李世民赏识,才能一步步进取直至登上女皇宝座,由此看来,天子皇后之位也并非可望而不可即,只要努力,就可能成功。因此,她效法武则天,不放过一切机会引起道宗注意。皇上带笑垂问,使她受宠若惊,故作娇羞飞一个媚眼:“奴婢幼年曾习音律。”
“既如此,你且弹来,若弹得好,朕定有封赏。”
“不可,”宣懿后开言阻止,单登近来在道宗面前举止轻浮,她很是看不惯,但依然婉转告诫,“单登,你乃宫婢,理当谨守宫规,怎能争强斗胜,倘宫奴全都如此,岂不乱了规矩。”
单登心中大为不满,但不敢表现出来,只好俯首垂臂答应:
“是。”
道宗却对她产生了兴趣:“爱妃,既然她说会弹,何妨令其一试。来来,你弹给我听。”
宣懿后不好再说什么了,单登心中窃喜,立刻坐在锦墩之上,抚动玉筝。也难为她有此心计,居然把整支曲子全都弹下来,只是仍有几处小错。
道宗面露满意之色:“虽然要比皇后逊色,但却强似诸伶官,若再努力练习数日,不愁达到出神入化。”
“不然,”宣懿后加以否定,“自古以来音律不求声似而求神似,《回心院》乃髙雅之曲。单登身为宫婢,其心、意、情、思,与乐曲大有差距,乃先天不足,便练上一生,也绝难弹出真情实感。”
道宗本是音乐通,听此言不由连连点头:“有理,有理。”
单登原来还暗自得意,宣懿后一番话使她如冷水浇头,又恨又不服气:“照国母所说,天底下谁也不可能弹得像你?”
宣懿后不觉也动怒了,未加考虑便脱口而出:“赵惟一便能弹好此曲。”
“爱妃,他方才已声称不会。”
“那是他的谦逊之词。”宣懿后早就看出,诸多伶官中只有赵惟一神清气爽、功底扎实,深信他能弹好这样高雅的乐曲。
道宗传旨,赵惟一从容入座,凝神片刻,舒缓弹起,行家一听便知,真是与众不同。筝音弹到幽怨处,如泣如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比宣懿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道宗和众人听呆,就连宣懿后都听痴,竟情不自禁伴唱起来。耶律乙辛目睹此情此景,在一旁手捻短须又在打着主意。
赵惟一演奏成功,单登心情格外不好,道宗笑着说:“你这宫婢,还是技艺不成呀。”
“不!”单登喊道,“我最善琵琶,赵惟一敢不敢比?”
“恕不奉陪。”赵惟一对她不屑一顾。
“姓赵的,你不敢比就是软蛋!”
“放肆!”一向温文尔雅的宣懿后真的发怒了,“你本宫人,竟敢如此张狂,成何体统!”
单登被责跪倒在地,口中依然不服:“我敢说,若论弹琵琶,我天下无敌!”
“你也太狂妄了,要是比不过我该当何罪?”
“情愿一死!”
“好,你二人就比比看。”道宗巴不得看热闹。
宫女送上象牙琵琶,宣懿后调好宫商,对单登说:“我演奏一曲之后,你若会弹,便算你胜。”说罢,翩翩起舞,反弹了一组套曲《四旦二十八调》。别说单登,就连清高自负的赵惟一在内,在场之人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堪称精妙绝伦!道宗喜得手舞足蹈:“我的爱妃,想不到你还有如此绝技!”
单登自愧不如,双膝跪地:“国母如天仙转世,非尘人可比,奴婢井底之蛙,请处冒犯之罪。”
耶律濬看出单登心术不正,抢先发落:“无知奴婢,狂妄已极,她已出誓言,拉下去乱棒打死!”
宣懿后又心软了:“不可,因我而伤她性命,倒叫我不安,掌她二十手板,加以瞥诫就是。”
单登左手被打得红肿,心中衔恨不敢表露,再跪谢不杀之恩。道宗余兴未尽:“单登,你适才何等大话,想必对琵琶娴熟,不会弹《四旦二十八调》,且另弹一曲待朕欣赏。”
单登遵旨,怀抱琵琶,弹了一曲《高山流水》,却也是指法不俗。
道宗不由得刮目相看:“难怪你口出狂言,果然有些本事。”“万岁夸奖,奴婢实不敢当。”单登跪拜,又有些得意忘形,“若不是左手疼痛,本该比这弹得更好。”
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暮霭渐次袭来,道宗吩咐摆驾回转行宫宝帐,乙辛有意落后,贴近道宗低声奏道:“万岁,臣有机密事回禀。”
道宗屏开众人:“奏来。”
“乞万岁先赦臣直言之罪。”
“尽管明言,朕不怪你。”
“万岁,臣只是在想,所有伶官都不会,为什么赵惟一能弹好《回心院》?”
“你此话何意?”道宗瞪大双眼,“莫不然皇后还与他有私?”“万岁明鉴,若非事先学会,赵惟一焉能如此纯熟?”
“大胆!你竟然进谗言诋毁皇后,莫非活够了!”
“臣罪该万死!臣是一片忠心为万岁,只要圣驾无虞,臣粉身碎骨亦心甘情愿!”
“姑念你以往伴驾之功,饶过这次,若再敢胡言,定斩不赦!”“臣再也不敢。”
常言说,耳不听心不烦,乙辛这番话犹如搅屎棍在道宗心潮搅起了波澜。回想起赵惟一演奏、皇后伴唱的情景,似乎看见他二人眉来眼去,那赵惟一多才多艺潇洒秀丽,莫非皇后背地里真与他做出了风流韵事?不想则已,越想越觉可疑。道宗一路上默默无言、沉吟不语,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乙辛冷眼旁观,料到自己的谗言起了作用,心中又在琢磨下一步棋。
银烛高烧,檀香袅袅,金顶长春帐内一派珠光宝气,不失皇家威仪。虽然已是定更时分,天气依然闷热。道宗着轻纱便装,手摇宋国贡来的漆金折扇,缓缓步人帐内。奇怪的是静悄悄毫无声息,不由好生纳闷,皇后去了哪里呢?道宗对皇后萧观音真是宠爱无比,可称时刻难离。适才他去行官都布署耶律撒刺处对弈,本欲要宣懿后陪同,但萧观音说身体不适而未同行。道宗在撒剌帐中面对围棋总是心不在焉,未终一局便返回大帐。可是皇后不在帐中,道宗不禁怅然若失。
偏帐中传来弄水的声音,道宗掀开绣花锦幔,想不到是单登正在木桶边洗浴。单登半裸着上身,手拿雪白的布巾擦胸,猛见皇帝来到,慌得不知所措,脸上泛起红霞,怔了一下跪伏在地:“奴婢罪该万死。”
道宗毫不责怪,反而安慰她:“不妨,快起来,你还洗。”
单登起身斜睨道宗一眼,飞去一个媚眼,送过一个艳笑,又故意撩起胸衣,展示出那白如玉、软如棉、颤悠悠的双乳。按说道宗对此应是司空见惯了。可他此刻竟也两眼发直,有些神魂颠倒,单登慢腾腾穿好衣服,又媚笑一下:“万岁,奴婢为您打茶。”
道宗这才清醒过来,明白在此久站被人撞见不雅,回到大帐,心神恍惚地坐在龙榻上,单登已捧来香茶,道宗见她玉手如酥,控制不住心猿意马,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挨了二十手板,如今可还疼痛?”
单登娇嗔地说:“万岁何必假惺惺,皇后处罚奴婢时却不吭声。”
“你很会说话。”道宗动手拉她。
单登就势靠在道宗怀里,口中假意说:“万岁,我乃奴婢,身微体贱。”
“你很讨人喜欢,孤今后自当对你另眼相看。”道宗伸手抱住她。
单登便撒娇弄痴起来:“万岁,若被皇后撞见,就不只是二十手板了。”
“有朕为你做主,她敢!”道宗突然钳口不语了,并慌忙将单登推开。
单登这时也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见宣懿后已款步来到近前。单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有几分得意,有几分卖弄,也带有几分挑衅性质。似乎她已成为娘娘,不用以奴婢身份迎接皇后了。
方才的情景,已被宣懿后看在眼中,气得她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道宗自知理亏,主动讨好地问话:“爱妃,你去了何处,让朕好找。”
“万岁,你乃至尊之身,这,这成什么样子?”
“爱妃,何必,何必生气呢,朕不过是,不过是逢场作戏。”宣懿后明白这是单登勾引所致,对她怒喝一声:“跪下!”
单登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好双膝着地。
宣懿后手指单登:“皇家也有规矩,岂容你胡来,从即日起罚去羊圈为奴,永远不许再人宫室。”
这句话如雷轰顶,单登急忙哀求道宗:“万岁救我!”
道宗此刻是装聋作哑,紧闭两眼。武士们哪管许多,遵懿旨不容分说就将她扯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道宗见宣懿后还不理他,就主动一揖:“我的好皇后,就饶我这一次吧。”
宣懿后叹口气:“你呀,我只不过去赵惟一那里半个时辰,你就做出这种不自重的事来。”
“哦……”道宗忽然反应过来,“你适才去了什么地方?”
“赵惟一意欲对《回心院》略做改动,我去他那里听了改后的演奏,感到经过他的修改,使这支乐曲更臻完美了。”
“你真的去了赵惟一那里?”道宗关心的不是乐曲。
宣懿后发觉道宗神情有异:“怎么,不该去吗?”
“你,你和他究竟是何种关系?”
“啊!”宣懿后大吃一惊,“万岁,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不过就是爱好音乐,才和他小有接触,就是这次也有宫人陪伴。你说说,我自从侍奉圣驾,可有过一星半点不轨之举?”宣懿后感到受了极大委屈,不由得丹凤眼中珠泪滴。
道宗见她如海棠含露,梨花带雨,顿起爱怜之心,赶紧哄劝:“孤一句戏言,你何必当真?”
“这种事岂是可以玩笑的。”
“其实,用不着太认真。”道宗还惦着单登,“你对单登的处罚是否太重了,这样做她会恨我的。”
“万岁,你好糊涂,并非妾妃不能容人,后宫佳丽无数,你何人不能亲近,不该要幸单登。”
“爱妃恨她轻浮?”
“她乃被诛叛臣之女,万一暗下毒手,岂不有碍龙体?”
道宗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有些后怕:“爱妃之言有理,以后绝不许她靠近。”
帝、后和好如初,共人罗帷。道宗拥着宣懿后柔嫩光滑的玉体,可眼前总是出现那个清秀俊逸的赵惟一。
且说被罚到羊圈为奴的单登,并未对前途绝望。她确信自己已使道宗着迷,她想起了武则天也曾九曲十八折,被送到感业寺削发为尼,后来不还是正位中宫?可是三天过去,她开始悲观了,本有两次机会得以接近道宗,又无皇后在场,但尽管她一再眉目传情,道宗却是毫不理会,而是像躲瘟疫一样避着她,单登的心凉到底。看着身着的下等装束,嗅着羊圈令人作呕的气味,勉强咽下残汤剩饭的饮食,她的心都要碎了。由怨及恨,她恨宣懿后毁了自己的一切。她要报复!
天黑之后,单登私自离开,潜至朱顶鹤的庐帐。推门而人,前帐空空,只有烛火在寂寞地燃烧。后帐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清子衣衫不整地转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单登感到奇怪:“你怎么了?”
“原来是姐姐来到。”清子安心了。
“妹夫呢?他在后帐?”
“啊,”清子含糊应承,“姐姐,你夜间到此,想必有事。”
“妹妹,借我一把弯刀。”
“做甚?”
“我要刺杀萧观音!”
“你疯了?”
单登咬牙切齿:“她不让我好,我也不让她活!”
“姐姐,你虽在羊圈为奴,忍耐一下,将来总会有出头之曰。如此胡来,只怕刺杀不成,枉赔了性命。”
“不,我意已决,不杀萧观音,难消我心头之恨!”
“好!堪称女中豪杰!”后帐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耶律乙辛走出后帐。
“是你!”单登大为惊诧,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清子又急又羞:“你怎么出来了!”
单登冷笑着说:“原来你们是背着朱顶鹤苟合私会偷情!”
“不错。”乙辛满不在乎地捻捻胡须坐在太师椅上。
“你!”单登转而斥责妹妹,“你不该背夫勾引男人。”
“你不也曾勾引皇上吗?”乙辛微微一笑,“只不过被皇后破坏,没有成功。”
“我要告发你们!”
“别充正经了,单登,我佩服你的胆量勇气,决心帮你除掉仇人。”
“当真?”
“只要你听我的,保你安然无恙,还要送萧观音一命归阴。”单登双膝跪倒:“太师,只要能报仇雪恨,我不惜粉身碎骨!”“好,快起来,”乙辛正色说,“我问你,三天前的晚上,萧观音可曾去赵惟一那里?”
“果有此事。”
“如此,吾计可成。”
单登摸不着头脑:“不知太师有何妙策?”
乙辛吩咐清子:“笔墨纸张侍候。”
单登和清子弄不清他要做什么,备好文房四宝。乙辛提笔写下三个字:十香词。
单登勉强认出:“太师的字太潦草了。”
“要的就是潦草。”乙辛挥笔如飞写下:
一赞佳人蛾眉香,
斜入玉鬓柳叶长。
两弯新月花间卧,
醉上轻舟荡梦乡。
二赞佳人双眸香,
秋波流媚闪星光。
深潭两孔摄魂魄,
何惜此身下汪洋。
三赞佳人朱唇香,
樱桃一点艳红妆。
娇嫩欲滴花含露,
待把香吻送檀郎。
四赞佳人粉腮香,
更比芙蓉桃蕊强。
堪为郎唇做牙床。
五赞佳人纤手香,
新掘玉藕出莲塘。
十指尖尖胜春笋,
挥来云雨会襄王。
六赞佳人楚腰香,
春风杨柳款摇忙。
亭亭玉立银盘上,
玲珑飞燕乱霓裳。
七赞佳人青丝香,
乌云束发夜未央,
化作情丝千万缕,
丝丝牵郎入洞房。
八赞佳人金莲香,
三寸玉梭合宫商。
娉婷袅娜增姿色,
追郎赶船赴秋江。
九赞佳人玉乳香,
酥腻重峰沐夕阳。
暖玉双冢为穹帐,
无边温存内中藏。
十赞佳人
单登看到这里捂上了眼晴:“哎呀,这怎么可以写,说不出口。这是淫词。”
乙辛写罢掷笔:“不错,写的就是淫词。这《十香词》就能让萧观音香销玉碎!”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单登和清子同声发问。
“这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