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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古犄角(2)

是呵,是呵,鼓动旗剧团办交际舞训练班或者跳迪斯科喽,让电影院承包,放武打录相喽,让图书馆不搞书办个啥开发公司喽……等等,这都是改革,改革啊。咱们老头子跟不上这种改革,只好下来做点实际工作,为农民办点有益的事。沃局长摸着拔顶的头,发着感慨。

什么年月了,还要去给人家农民当救世主、当保姆,坐在人家炕头上指手划脚。农民祖祖辈辈经营着土地,人家不知道该干啥呀?这种战役、这种运动,唉,真没法说……吴副局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的心一跳。

雨水同志,你可能不了解,这个黑牛村,我从土改抓到现在,这村的一半党员是我发展的,这里可是我的老根据地哟。不是我吹牛,我坐哪家炕头,哪家媳妇就摸柜子里的鸡蛋,他们是欢迎我的。

咱们中国的农民百姓,就是老实,按下头就喝水,不管这水是清水还是污水,尿水还是泔水。不过,我想现在决不像过去了,不信你这次下去看看,肯定有发现!

说实话,过去我在这村子搞的几乎都是阶级斗争运动,整人的运动。惟有这次,是一次生产运动,为农民办好事的生产运动。也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给他们办的好事好运动了。我也知足了。我回旗里就申请退休。

老局长嘴里冒出的烟雾,缭绕着裹住了他的头颅,浑黄的油灯光照不进那个烟雾圈里。他又咳嗽起来。他说气管儿不好,腰腿也不好。都是那次堵冰窟窿落下的病根。他没对我提荷叶大妈用身体暖活他的经过。他自己也许想到了,烟雾中那双眼睛一闪。嘴角的笑纹我没看见。但我想,那里肯定有几丝不明显的笑纹。

他再次劝我先回里屋睡觉,他要再球磨琢磨分组情况。

我感到这老头儿倒不一定坏。我又抱着热辣辣的希冀驰进梦乡。

趁热吃吧,这是你爱吃的荞面猫耳朵汤。快鸡叫了,还坐着发愣啥呀?啥事不好恼量的?似乎荷叶大妈在外屋说话。

咳,深更半夜地你弄这干啥呀?人家雨水知道了,啥影响?你这死老太婆!老局长的说话声夹杂着呼噜呼噜席卷猫耳朵汤的动静。

啥影响?这是俺自个儿家的荞面做的,俺乐意!管着吗?荷叶大妈挺冲。

真拿你没治。这回咱们也别造影响了,这次青贮运动完了,你就跟我上旗里吧。登记,结婚。我跟孩子们商量好了,谁也不反对。这么多年,你也没有白等我……

这……这……可咋整?你这死老头子,咋这么毛毛楞楞地提这事?都土埋脖颈的人,还扯这干啥?没有羞……荷叶大妈似乎矛盾地支吾着。

外屋有动静,是一声长叹。荷叶大妈匆匆走出的脚步声,静夜里很响。一切重归沉寂。

我拿着卷尺,挨家挨户找坑量尺寸。尽管骂天骂地,尽管收秋忙得火烧屁股,农民们在党团带动下还是行动起来了。只是不够积极,能拖就拖。老局长每天精疲力尽地回来后感慨:鼠目寸光呵!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呵!他做出规定,谁家不按期完成指标,就罚。这有效果。老局长把全村分成两个大组,我们俩一人抓一个组。到了第四天,我这组里只剩下家里缺乏劳力的困难户和一些冥顽不化的落后分子。最叫我头疼的,就是那位诈我两块钱的车老板。找过几次,他总有一大堆理由,软磨硬拖,像块板筋刀砍不动。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还有几户没有完成指标。晚饭后我去这几家进行督战。

第一个到的是那位车老板黄皮子家。他是个老鳏夫,中年丧妻,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牲口只有一头老牛。你爹呢?我问那个十五岁的女儿。上俺大姑家了。你们家的坑挖好了吗?没有呢。为啥还不挖?

俺爹说……忙不过来……小女儿嗫嚅。你爹忙,你可以挖嘛。我正在考试……

这女儿也是滑头,我悻悻地走出黄皮子家。黑咕隆咚中摸到黄皮子姐姐家时,他姐姐告诉我,他刚走。路上我拐弯到给工作队做饭的荷叶大妈家。她也是个家没有劳动力的困难户之一。我已安排团小组的团员帮她挖坑,不知挖了没有。

荷叶大妈的院角亮着一盏马灯。我进院一瞧,原来荷叶大妈自己挑灯夜战。吭哧吭哧,呼哧带喘。嘴里骂咧咧。该死的青贮运动,该死的老沃头……大妈,团小组的小林没来帮你吗?帮个屁!那小子托媒说我的三闺女,我把媒人轰出去了,他能来帮我吗?荷叶大妈从挖半截的坑里爬出来,拍打着身上的土,一屁股坐在坑边湿土堆上。你是来催大妈的,是吧?

不,不,我顺路来看看你。这样吧,大妈,你先歇着,明天我再安排个团员来帮你干。

那敢情好了,进屋迸屋,你还没来过俺家呢。荷叶大妈不由分说地把我推进屋里,塞给我一个烂呼呼香喷喷的香瓜,催着我吃。

过一会儿我走出她屋子,发现那个挂马灯的院角,有个人影在挖坑扔土。我心里一喜,向身后的荷叶大妈说:你看,团小组的人不是来帮你挖了吗。

可不是,不知是哪个好小子!荷叶大妈乐嗬嗬地走过去。是小林子吗?我站在坑边问。

那人闷头挖土不吭气。荷叶大妈眼力不济,也一时没认出是小林子吗?我提高了嗓门。不是,不是小林。那人闷声闷气地说。黄……黄……你是黄……我一时想不起他叫啥名字。你这黄皮子,谁请你来的?嗬嗬嗬……荷叶大妈的声音里明显有几分高兴。

自家的坑没挖,你倒是来帮助别人!我说。黄皮子不理我,依旧不声不响地挖着坑。喂,老黄,你家的坑到底挖不挖?想挨罚吗?你们的限期不是明天吗?我明天挖,误不了你们往上报功黄皮子没好气地甩出一句话。

我听了他这句话,心里倒放了几分心,只要挖就成,对我态度好坏无所谓。我离开荷叶大妈的院子时,突然想这个黄皮子干嘛帮荷叶大妈挖坑?而荷叶大妈的态度明显另有几分亲昵。有个朦胧的感觉。一个年轻时就丧夫守寡的女人,必定有三好两好的男人支撑着她的生活,满足她的需要。老局长平时远在县城,远水不解近渴。惟一最可行的方法就是就地取材。何况这个黄皮子也是个老鳏夫呢。回住处向老局长透露出黄皮子帮荷叶大妈挖坑这一应该保密的情况后,我当即后悔了。

老局长脸色有变。很难形容。警觉?阴沉?苦涩?妒忌?都像又都不像。

这个黄皮子老局长吐出这几个字,这样吧,明天你跑跑我那组,我那组基本都完成了,只有些扫尾的活儿,你检查一下质量就行了。我去解决你组的那几个难剃的头。

我当然乐意。同时想,他是要去整治黄皮子了。这时,荷叶大妈来了。不过没有带来猫耳朵汤,脸色也不那么好看,显得庄重,有话要说。我想躲进里屋,可这么一来,又显得太露骨太唐突了点。还是坐几分钟后再撤吧。坐,他大婶。老局长温和地让坐。俺是来说个话儿的,明儿个起,俺不能给工作队做饭了。这是为啥?老局长显得吃惊。

不为啥,俺做够了,从土改到现在,俺侍候了多半辈子各样工作队,够了。俺也老了,也做不动了。荷叶大妈表情平和,安然,始终很庄重。显然她铁定了。

沃局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我一眼,问:你这是咋了?出啥事了?是不是……

没咋,啥事也没出。俺也跟贾村长打招呼了,明日个起他另安排人给你们做饭。饿不着你们,放心。说完,荷叶大妈缓缓站起来走了。

我见老局长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怀疑这事跟黄皮子对工作队的抵触情绪不无关系。我偷看一眼默默坐着不动的老局长,心想,老炊事员、老情人的这种不言明的背叛行为,对这位老运动员是个不小的打击吧?

第二天早晨,我和老局长分头行动。老局长的组,果然没有拖拉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青配运动。我惦记着原先的组,去找老局长,他正在跟黄皮子的女儿对话。

你爹呢?

俺爹去粮站卖蓖麻籽去了。

啊?不挖坑去卖蓖麻籽,你爹想干啥?太不像话了!看我罚不罚他!老局长吼叫道。

俺爹说,中午就回来,下晌挖,晚上铡草,不耽误事。那女孩笑嘻嘻地对付老局长的吼叫。

哼,下晌挖?他中午能回得来吗?能哩。他起大早就走了,到乡上办事,早该回来了。办啥事?老局长问。

嘻嘻唁……俺爹不让说。那女孩跑进屋里去,洒下满院脆笑。

我和老局长一起去荷叶大妈家。有两上团员正给她家铡青贮的草。不见荷叶大妈本人。两个团员不清楚她去哪儿了。老局长闷闷不乐地离开她家。中午,我们俩又赶到黄皮子家,门锁着,黄皮子没回来,女儿也不知去向。

这个家伙要坏我们的事!影响整个进度!全旗今天报捷,不能叫他一个人拖了后腿!老局长恼怒极了,走迸院子找了一把锹,选了一个适当的院角,挖起坑来。我也帮你挖吧,我没有信心地说。不用,你读书人干不了这个。你去转转吧,看那几户完事没有。我在这儿一边挖坑,一边等黄皮子。老局长动作麻利地扔着土。

我转一圈回来时,太阳西斜了,发现老局长已经挖出了一米深的坑来了。我暗暗佩服这老头子身子骨还可以,对挖坑这活儿还挺在行。他一锹一锹往上扔着土,脸上汗津津的,沾着土屑,脱下外衣穿着一件后边有补丁的蓝背心。这姓黄的小子还没回来吗?

没有。等他回来再算账!老局长喘着粗气。狠狠罚!我同情地看着老局长,老局长,你上来歇一歇,我下去挖一会儿。

算了,你去村部往乡政府挂个电话,告诉黑牛村今天肯定能完成指标,向上报捷!老局长说。

我打完电话,又回到黄皮子家的院子。开始就感觉不对。院角那个堆着土的坑口,没有任何动静。不见从坑里往上扔出土,也听不见老局长吭哧吭哧挖土的动静。静悄悄的,我开始以为老局长蹲在坑里歇气儿。夕阳暖融融地照下来,坨子上满目金黄,苍莽的坨野静默中等待着黄昏的降临。

老局长,电话打过了一我走到坑边,往下一瞅,这才发现出了事。塌方了。潮湿松软的坑壁塌下来,压埋了老局长的下半截身子。老局长一动不动地躺在坑底,昏过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魂飞魄散。老局长——!

我大喊一声跳下去,扑在老局长身上,推摇他。可他脑袋垂向一边,没有感觉。摸摸嘴边,还有热呼气。我急忙站起来,向坑外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然后扒起埋住老局长下半身的湿土。紧张的救人一命的欲望,使我浑身有力量,扒得十指钻心疼。终于扒开了,可老局长的下半身软塌塌的。老局长!我声嘶力竭地喊。

老局长终于苏醒过来,苍白的脸没有血色。半天才认出我。老局长,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下半拉身子没有感觉……老局长费力地说。

我想抱他,可一碰他身子他就拼命地喊疼。我浑身出冷汗,急得团团转,带着哭腔向坑外喊:快来人啊!快救人啊!

院门口有脚步声。

谁在喊呐?咦?谁在俺院角挖坑了?我听出是黄皮子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人的说话声,是荷叶大妈。两个人很快来到坑边。

荷叶大妈!快下来,老局长受伤了!我朝外急喊。荷叶大妈一见这状况,手忙脚乱地跳下来。这扯不扯?谁叫你们替我挖的!黄皮子嘴里嘀咕着也跳下来。我们三个人轻轻抬着,费了半天劲才把老局长抬出坑,平放在坑边沙地上。老局长开始呻吟起来。下身还是不能动。有个小孩跑去叫来了村长。

唉,这扯不扯,这扯不扯,谁叫你们挖坑的,这扯不扯……黄皮子也害怕了,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我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黄皮子!你还有个人味没有?自个儿不挖坑,影响全旗报捷,老局长为了大局替你挖坑,你还说这样屁话!

咳!黄皮子一拍大腿,谁叫你们挖的,这、这、这……这什么?你不搞青贮,认定挨罚是吧?我家没有牲口了,还搞啥青贮?你那一头牛呢?

卖了今早儿我去甘乡镇集上卖完蓖麻籽,就把牛卖了!啊?你把牛卖了,不种地了?你疯了!是不种地了。我一个亲戚正开着一家砖厂,叫我去在他那儿干。我明天就去报到,留着牛干啥?你们真是,替我挖坑,咸吃萝卜淡操心!

黄皮子!荷叶大妈怒喝了一声黄皮子,你放啥臭屁!快去找辆车来,赶紧把老局长送医院去!

黄皮子二话未讲颠颠地走了。不一会儿,贾村长等来了不少人,黄皮子也找来了一辆车,大家七手八脚把老局长抬上车,送往乡医院。荷叶大妈从老局长刚才躺过的那个地儿,拣到了一个东西,本想塞进自个儿的衣襟里,想了一下,又噔噔噔跑过来,放在老局长头边。老局长冲她很艰难地苦笑了一下。原来是那个古色古香的牛犄角。

你呀,钻了一辈子这牛角尖……荷叶大妈低声叨咕了一句。可老局长没听见,他又昏过去了。我的心倒猛颤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牛角尖。老钻不出来。我现在就如此,何必把人世的功名利禄过分当真呢,再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

后来才知道,黄皮子那天去乡镇上除了卖蓖麻籽以外,还办了一件大事情:领结婚证,女方是荷叶大妈。当时我没敢告诉老局长,荷叶大妈也不让我告诉他。那次塌方,他下肢瘫痪了。过了一段日子,我去医院看望他,估计他不会再有跟荷叶大妈结婚的想法了。于是就把此事告诉了他。他却说:我知道。我当时就猜到了。我愕然。可他没猜到当时要塌方,把他弄成瘫痪,为那个青贮运动献出下半身?知不知道,这种牺牲有多大价值,农民买不买账?我替老局长难过。我突然开窍,这都怪老局长一辈子没改爹妈起的那个名字:跑不了。拴死了,唉。后来不知道老局长的那个古犄角怎么样了。因为,一年后我还是追逐红尘调回京城。可我永远记住了跑不了和那个古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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