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壮阔的人生——序赵东宛同志的《回忆与思考》
日前，我卧病在家，老领导赵东宛同志冒着酷暑亲自前来看望我。他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了，身体又不太好，拳拳之意，实在令我感动。在交谈中，他充满了念旧、怀旧之情，对我们半个多世纪的相交、相知，表示出十分珍重和珍惜，完全是一个人情味十足的老朋友，没有一点部长级大干部的气派。我们亲切地交谈了近两个小时，在将要和我告别的时候，他从书兜里拿出一摞书稿来，一边递给我一边说道：这些年，许多朋友和同志（包括你在内），都劝我把自己过去的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写下来，最近，我终于下了决心，听从朋友们的劝告，写出这本回忆录来，取名为《回忆与思考》。现在，我把稿子全部拿来了，请你看一看，提出你的意见，供我修改；最重要的是，请你给我这本书写一个“序”。我不愿意麻烦那些中央的领导同志，他们太忙；请你来写，因为你对我比较更了解，我们认识几十年了，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我认为义不容辞。我很少给他人的作品写序，何况这是一位级别这么高的领导；可是，在我眼里，他是老朋友。
在他走后，我便拿起他的书稿，一口气读完了它，从这里，我看到东宛同志波澜壮阔的人生。
他是一个早熟、早慧的少年。十二岁便投入了革命行列，那是抗日烽火刚刚在全国燃起的时候。在河南省南阳市，秉着一腔爱国热情，他从中学的课堂里走出来，参加了我党所创办的开封孩子剧团，他和其他十几位少年一起，演出于街头巷尾、村口垄上，为宣传党的抗日救国主张、唤起民众的抗日救国热情，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赵东宛积极地投入那些活动中去，不管扮演什么角色，他都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演得惟妙惟肖，深得群众和领导的喜爱。那时，曾经有人认为：赵东宛将来必定驰骋于中国的舞台与银幕，成为明星、名角。但是，后来的境遇，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因为孩子剧团的活跃与发展，引起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警觉，于是，便企图“收编”剧团，为他们所用。剧团的成员，都是在党的直接领导下、一直接受党的教育并决心跟党走的孩子，怎么能俯首听命于他人？地下党及时做出决定：将剧团撤回解放区，逃脱国民党的魔掌。
于是，剧团便化整为零，分散行动。经过了千辛万苦，历经艰难曲折，最后来到了他们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
此时，宝塔山下，延水河旁，聚集着一大批青少年爱国精英，正在这儿厉兵秣马，整装待发，准备奔赴抗日前线，杀敌报国。赵东宛也跃跃欲试，希望走进他们战斗的行列。正在这时，一位德高望重的领导找他谈了话：党欲派他到刚刚成立的自然科学院深造。这位领导说：我们将来建设新中国，需要很多红色的科学技术专家，党希望你成为这方面的专家。赵东宛义无反顾，一脚跨进了延安自然科学院的大门。艰苦的学习生活，既培养了他的科学知识，也锻炼了他的意志，坚定了他的信念。就在他十五岁那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学院内一个最年轻的党员。
延安的生活是艰苦的，但也是愉快的。他不仅能听到来到延安的一些大专家传授的科技知识，还能接受党内许多大人物甚至毛主席的直接教导。他参加整风学习，也投入大生产运动；当然，他也参加了整风中的“抢救运动”，初次尝试到党内生活不正常给人们心灵带来的戕害。
在延安，他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但是，庆祝胜利的爆竹声还没有结束，他又看到了内战的烽火。蒋介石反动集团，不顾人民对和平的渴望，将罪恶的战火引向了解放区，共产党不得不站出来予以反击。为此，赵东宛也提前结束了学习生活，被党派往东北人民解放的战场。在枪林弹雨中，他被任命为一个战地医院的政委，率领全体人员，出生入死，救死扶伤，为东北解放，立下了赫赫战功。当时，他还不到二十岁。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建设人才奇缺。懂得科技的赵东宛，成了党的“宝贝疙瘩”，以二十三岁青年干部身份，他被任命为抚顺一家大型机器厂的厂长。他飒爽英姿，意气风发，但又谦虚谨慎，礼贤下士，团结厂内广大工人和技术员，把一个被战火破坏得不堪入目的烂摊子，很快地恢复并发展起来，支援祖国的建设事业。从那时起，人们便称他为“年轻的老革命”。
为了培养拔尖的专门建设人才，党派遣赵东宛去苏联学习。他肩负重任，心高志远，专攻重型机械制造这门科学。在异国他乡，他无意去游山观水，而是把全部精力用来学习和钻研专业知识，不论在莫斯科重机科学研究院，还是在乌拉尔重型机器厂，他废寝忘食，争分夺秒，努力充实自己的知识库存。在此期间，他曾经有机会参加国内组织的一个技术考察团去西方发达国家考察。在那些现代化的工厂和研究部门，他看到了许多未曾看到的机器，接触到了生平从未听说的技术，使他大开眼界，茅塞顿开。此时，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界是那样的丰富辽阔，决不是仅仅苏联这一方天地。特别是西德的德马克工厂，技术水平之高，管理方法之科学，给他以很大的启发。那时，他就暗下决心，回到国内，一定要结合我国实践，学习运用。他不是一个墨守成规、死抠教条的人。
1957年年末，他完成了国外学习任务，奉调回国，就任富拉尔基第一重型机器厂（以下简称“一重”）第一副厂长兼总工程师，开始了生命的又一个崭新的历程。
就在这一年，笔者和他相识了。那一年，我刚从天津大学机械系毕业，被国家分配到“一重”任技术员，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兵。
“一重”是当年国家兴建的一百五十六项重点企业之一，位于北满草原、嫩江之滨的富拉尔基。当年的富拉尔基可不像现在这样赫赫有名。它仅仅是达斡尔族同胞聚居的一个小渔村，荒烟漫地，野草丛生，狍子和野狼打架，兔子和狐狸赛跑，一派荒凉的景象。可是，党中央却决定在这里建设世界一流、我国第一座重型机器厂，调集全国各地的工人、技术人员、革命干部，在这里进行一场改天换地的战斗。而这支万人建设大军的指挥员之一，就是刚刚从国外学习归来的赵东宛。
在那战天斗地的火红年代，赵东宛和我们这些年轻的建设者一道，日日夜夜奋战在工地里、厂房中、设计桌旁、炼钢炉前；和我们一样过着艰苦的日子，吃高粱米饭、喝大子粥，土豆白菜保平安，穿行在零下四十度严寒的泥土路上。在每一个关键部位，人们都可以看到他敏捷的身影；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他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人们暗地里赞扬这位“年轻的老革命”的才干，传诵着他过往传奇般的战斗事迹。
是赵东宛亲自指挥了工厂著名的“三大战役”——即“打桩工程”、“沉箱工程”、“金属结构工程”。打桩机用巨拳将万余根钢桩揳入地心深处，为厂房奠下万年之基；工人们将四十余米长、二十余米宽的钢铁水泥结构的箱体送到二十六米深的地层下，这被誉为“地下钢铁宫”的沉箱，是未来的热处理车间的母体；建设者们要将六万两千余吨的钢梁铁架连接在一起，构成一座座高大的厂房，孕育未来的“钢铁巨人”。
三大工程，一气呵成，为重机厂的提前建成打下坚实的基础。
在工厂“边准备、边建设、边生产”的“三边”进程中，“一重”又接受了“两大产品”的试制任务。这两大产品就是：一万两千五百吨自由锻造水压机和1150轧钢机。是赵东宛亲自到北京接受的任务。当时，曾有人认为：“一重”正在建设中，怕难以完成当时属于世界科技尖端的两大产品；但赵东宛舌战群儒、力排众议，争取到这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当赵东宛把消息带回工厂时，十里重机城群情激奋、欢呼雀跃，广大工人和技术人员为能够亲身参加设计制造这样的世界尖端产品而感到荣幸、感到骄傲。笔者当时正在工厂的设计处做技术员，和其他职工一样，佩服厂长勇挑重担的气魄，同时，深感生逢其时，报国有道，迅速投入这两大产品试制工作中去。
赵东宛亲自率领“一重”这支重型机械制造的生力军，进入紧张的战斗状态。
但是，对于这两大产品的制造，在“一重”的确是困难重重的。因为绝大多数人员以前从未见到、甚至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尖端产品。没有图纸、没有资料、没有经验，从无到有，一切要从头做起；赵东宛虽然留学苏联，也没有制造这种产品的经历。他和大家一样，也要边干边学。
克服了数不清的困难和障碍，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无数道险关，同时，也产生了无数发明和创造：关于水压机大立柱的大截面电渣焊、关于轧钢机大机架的多包浇铸，就是其中最突出、最典型的技术革新范例。就在1960年，“一重”于提前一年完成建厂任务的同时，也胜利地完成了两大产品的设计和制造任务：万吨水压机安装在本厂的水压机车间内，直接投入生产；1150轧钢机，被运送到包钢安装使用，成为新中国钢铁战线的生力军。那时，由于天灾人祸造成的“困难时期”已经开始，这两大产品的制造成功对中国人民来说是多么大的鼓舞啊！作者由于亲身感受到这种胜利的喜悦，以此为素材，创作出一部长篇小说，名曰《钢铁巨人》，其涵义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新中国像巨人一样站立起来了，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年轻的赵东宛，又为共和国立下一大战功，此后，他晋升为“一重”厂长，仍然兼任着总工程师。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一重”做出这么大的贡献，没有受到应有的表扬和宣传，相反地，却被南方另一家工厂所取代。这个工厂于1964年，用土法上马制造了一台万吨水压机，其“年纪”比一重的那台小四年，液压能力少两千五百吨。可是，却动用了全国宣传工具对其进行宣传。荧屏上有像，银幕上有影，电台上有声，全国上下，铺天盖地（做出这样大的贡献，宣传和表扬也是应该的），而“一重”的巨大战功，却无声无息了。“一重”广大职工感到委屈，感到不公，感到愤慨。他们找到厂长评理，要求讨个“说法”。而赵东宛对此却毫不介意，他亲切地同时充满自豪地向职工们说：同志们，我们为祖国贡献力量不图名利，就让我们做无名英雄吧！
从这里，我们也看到赵东宛的胸襟。
不过，人们相信：经过时间长河的磨洗，历史总有一天会恢复它本来面目的。它毕竟不是任人打扮的少女。
两大产品出厂之后，“一重”乘胜前进，赵东宛率领他的团队再攀高峰。现在，他们又从中央接受了更为尖端的产品，那就是三万吨模锻水压机和2800热、冷铝板轧机的设计与制造。承接这三大产品的任务，不仅是对“一重”职工技术上、生产管理上的考验，更是对他们意志的考验，因为任务的难度比以前两大产品要大得多、艰巨得多；特别是又处在“三年困难时期”，物质极为匮乏，人们普遍都饿着肚皮。敢不敢知难而进？能不能为党分忧？一张空前的考卷摆在赵东宛和“一重”职工面前。
后来的事实证明：“一重”广大职工和他们的厂长经受了这个考验。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战，他们战胜了各种困难、克服了无数险阻，最后，向党中央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胜利完成了三大产品的设计和制造任务，保质保量、按时出厂，被安装在西南某加工厂后，极大地发挥了它们的特殊功能，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和国防建设，做出卓越的贡献。后来，它们都分别获得了国家颁发的奖章。
百尺竿头，“一重”更进了一步。那时，我们都高兴地看到：年轻的、意气风发的厂长在锐意进取啊！
正当赵东宛率领全厂职工向更高的目标前进时，一场为中华民族带来无穷灾难的文化大革命狂飙卷来了，神州大地陷于空前的混乱状态。赵东宛这个在工业战线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年轻的老革命”，当作“工厂的头号走资派”首当其冲被打翻在地。一批由痞子、流氓和受潮流卷起来的不知深浅的人们组成的“造反派”，对厂长极尽残酷迫害之能事：戴高帽、游大街、住牛棚、鞭打棍敲——“文革”中造反派所创造的十八般整人的“武艺”，赵东宛都尝遍了。不到一年，他被整得遍体鳞伤，特别是肾脏被打得出血，几乎浑身是病，妻子儿女流落四方，不得团聚。与此同时，当年赵东宛率领全厂职工所创立的宏伟基业和它生产的尖端产品，都成为他“复辟资本主义”的罪状；和他一同创业的左膀右臂，成了他的“复辟资本主义的黑干将”。炼钢炉熄灭了火焰，机床停止了转动，万吨水压机的砧子生了锈，装配车间成了两派武斗的战场。这就是造反派创造的“红彤彤的新世界”，北京的大人物拍手欢呼：现在的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人妖颠倒，黑白混淆。神州大地、亿万黎庶、中华民族在苦难中哭泣——
赵东宛仰天长叹：当初追随先烈流血牺牲、舍生忘死，难道就为了换取今天这样的结果？
漫漫长夜，赵东宛终于熬到了“被解放”的时候。据说，是周总理在一次会上问道：“‘一重’那个年轻的厂长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做什么？”处在困境中的总理，经常用这样的方法，解救被迫害的干部。
毕竟总理的权威在。下边的军代表，慌了手脚，连忙通知“一重”的负责人，“赶快解放赵东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