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楚很赞成他的想法,点着头说:“这事得干,一定得干!不然,老百姓该骂娘啦。”说罢,似乎意识到不妥。据说,他要接书记,此时得保持低调,更不能贸然拍板,显得他好像已经当上书记似的,就不对了。他正呼噜吃着面条,忽然停住筷子,又补充了句:“只是,这事,下步再说吧。”
意思是说,等他“下步”接了书记,这事“一定得干”。宁立本会意地笑了笑,没再深谈。心里话,那就等到你接任书记后再说吧。
19
没想到从省里“空降”个书记,郭于敏来了。
我说过,郭于敏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委办公厅,后来当了处长。赶上机关干部下基层挂职锻炼的机会,“空降”到郐县当了几年书记,被提拔为省建设厅副厅长。后来又接任正厅长,两年前出了事。我从部队转业后,一直想去探望他,没挤出空儿。此刻,我俩都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太伤感了点儿。
当时,对宁立本来说,老同学来当书记不是坏事。但麻烦的是,老楚本来就气不顺(没接任书记),对新任书记的弄法又看不惯。这样子,书记和县长尿不到一个壶里,他夹在当间儿,就别扭了。
自然,他跟老同学的感情近。但在工作套路上,他更倾向老楚的稳健、务实。在他看来,郭于敏似乎有种急于出政绩的镀金心理,躁了点儿,也虚了点儿。这就有些纠结,他在情感上是跟老同学走得近,却又不很赞同他的做派。就是说,他跟新任书记的个人情感和工作套路是对立着的,越发不好立站。
常常,换任书记换套思路,各有各的弄法。前任书记是下劲儿抓工业;郭于敏一来,又把重心挪到城建上———他要对县城动大手术,进行“高起点,大手笔”规划和改造,弄成现代化的气派。这也没啥不对。问题是,得花大钱呢。
郐县全年的财政收入才两个多亿,除去干部教师工资和人头经费,还有必保的刚性支出,就不剩多少钱了。老楚的意思,一手继续抓发展,多上些工业项目,增加税源;另一方面挤钱修路、建校等等,先顾住民生这一头。可郭于敏不是这套路,提出要“跨越式”发展,强力推进城市化。他让建设局拿出个“大手笔”的规划,大体匡算,将近八个亿!天哪,全县不吃不喝,三年的财政收入都挤不够。
干部们都咋舌了。
那天,开了个全县干部大会,叫“统一思想”。郭于敏一口气讲了三个多小时。他很有口才,特能讲;气门也很足,经过音箱放大,整个会场嗡嗡回响,讲到激昂处,他的声调会拉高八度或更高点儿,喷出的气流撞击着麦克风,“咚,咚咚、咚咚咚!”就这声音,跟擂鼓似的,激起阵阵掌声。
他讲的大体意思,是说要通过强力推进“城市化”,把农民转移到城里来,从而实现“跨越式”奔小康。长远地看,这是发展方向,没错的。但近点儿看呢?农民不可能一下子都“城市化”,眼下的日子怎么过?这个,他没讲。可能是把眼下的阶段疏忽了,或是“跨越”过去了。
资金不足。他想出个法子,让财政局成立投资公司,吸收高息集资,另外向银行融资。老楚很抵触,担心落下巨额债务,把民生的急事也耽搁了。他呢,只管硬拍板,干!老楚就这特点,反对归反对,并不硬碰硬。他见书记铁了心,拗不过,得,你是“一把手”,听你的。
老楚说,他是顾大局,不能跟书记往僵处弄。这说法也对。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小盘算。他明白,跟书记硬碰没好处。郭于敏是有背景的,也碰不过。他在面上尽量顺着来,私下呢,见伙计不好搁,便悄悄去市里活动,要求调走。市委也同情老县长没接任书记,委屈了,答应换个位子。他有了底儿,更不跟书记较真儿。
起初,宁立本也有抵触情绪。在他看来,现有财力根本玩不起这种“大手笔”。农村中小学那么多危房更关紧,得先顾下这个才对。他曾极力劝说过郭于敏,结果不顶用。虽是同学关系,但他毕竟是副职,对主要决策来说,私交的影响力很有限。
郭于敏很自信,他处在一把手的位置上,自信与权威的结合,更会膨胀为自负。因为他周围经常是众多的奉迎者,几乎,他不管说什么,下面都是“对对对、是是是”。这话听多了,使他很容易形成种错觉———自以为最高明也最正确。久之,他甚至没有反思能力,因为习惯了正确,对老同学的话也照样听不进去。区别只在于,老同学可以交心,跟其他班子成员就隔一层。
“是,你说得没错。乡村的路呀学校呀,确实很差劲儿。”郭于敏对他是掏心窝子说的,“但你想过没?农村是个无底洞。多少钱砸进去,就像撒胡椒面儿,啥也看不见。咱能在这干几年?你想想,嗯?你想想。”
宁立本眼皮一眨巴,便听懂啥意思了:哦,原来是想干出些“看得见”的政绩,不愿把钱撒到“啥也看不见”的事上,出力不见功。这很好懂。但他心眼儿实,还老想着:“那么多破烂学校咋弄呢?”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
可是后来有了变化,他被提拔为副书记。
常务副县长升任副书记,很正常。但,好几位常委呢,谁升副书记都说得过去。这时,一把手的意见很关键。对此,他心知肚明,很感激老同学关照提携。不自觉地,他脑子竟也渐渐转过弯儿来。不是说,郭于敏提携了一步,他就转而依顺他。有这心理,但不全是。人的政治立场并不仅仅是政治,情感因素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参与选边站。你被某个人感动时,对他的好感也会影响到对他的理性评价。原来,他对郭于敏的弄法看不惯,一感动,抵触情绪便不经意地被淡化,以至在理性认知上趋向一致。似乎觉得,这弄法也没啥不对,至少,对他不反感了。
他当上副书记后,郭于敏让他牵头抓县城改造。显然是信任,指靠他出把力。他呢,本来对这事有看法,因着老同学的提携和信任而感动、而趋同、而转向力挺。他掏出了真劲儿,拼力抓起城建来,有时白天黑夜连轴转,忙得一塌糊涂。
偶尔,他还会想起那些破烂校舍,但他强迫自己不再纠结,并寻求自我开脱的理由来麻痹内心冲突。他有时拿老楚比靠:县长还不跟书记打别呢,我算老几?”进而认为,自己这样做也是“顾全大局”———总不能跟“一把手”对着干吧?这就通了。他用维护一把手权威和顾全大局为自己开脱,回避或模糊了感情用事的利己动机。但无视那些破烂校舍仍于心有愧,他又把责任推到县长和书记身上来自我原谅:“反正两个班长说了算,我又能怎样呢?”这样一想,他就像分摊了负疚的心理压力,顿觉轻松了释然了,肩头和心头都不沉了。
可是有一天,他下乡察看收麦情况。在古城寨村口的麦地旁边,忽然又碰见了王小希。女孩儿长高了,差点儿认不出来,倒是她一眼就认出来,惊喜地喊了声“宁伯伯”。他猛一愣,记起来了。
女孩儿已经上了初中,仍在村里那个学校。那天是周末。她挎了篮西红柿,说是去镇上赶集,变卖点儿钱,当作学费。他朝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十多岁的女孩儿,贪长——个子是长高了,可那腿、那胳膊,仍跟麻秆儿似的纤细、嫩弱,挎个大荆条篮子,装着满满的西红柿,坠得身子趔趄着。村子离镇上好几里路,这样坠着趔着走一趟,实际卖不上几个钱。指靠这交学费,得跑多少趟呢?
他心里酸酸的。这时才又想起那破烂的校舍,上次植树时去看过的。当时曾动过心,想把整个农村中小学都修缮一下。不觉三年过去,他一门心思抓城建,把这茬事早忘了。他问女孩儿,那教室修过吗?女孩儿摇摇头:“没,从没,还那样儿。”这其实是白问。因为他知道,村里穷得连干部的补贴都没着落,还得给村民摊派,哪儿有钱修学校啊……他于是又多问了几句。
“焦麦头天,那教室没电扇,热吗?”
“不热不热。窗玻璃都碎啦,能透风。”
“那,冬天冷吗?”
“不冷不冷。糊上报纸,隔风。”
女孩儿很天真,吃苦已不觉是苦了。说,有时下大雪会冷点儿,但在教室里搓搓手,跺跺脚,就不冷啦;还说,有时天太热,浑身淌汗、头晕。买袋冰水,也不贵,才几毛钱。往额头上摁一会儿,便不热也不晕了。孩子说着显得很知足。幸亏她不知道,城里的孩子是怎么过的———教室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电扇或空调……
他眼睛湿润了。山区孩子的吃苦、忍耐使他感动,而这种知足又使他觉得可怜。他突然觉得,把大堆钞票投在城建上,不光是图政绩、搞面子工程的事,也欺弄了孩子的单纯和天真。是,他是觉得欺弄了孩子,对不起孩子。这时,他顿感为自己寻求的那些开脱理由苍白无力。在可怜的孩子面前,那些理由被无声地击溃了。他意识到,那些理由实质是自欺性的良心宽恕。是的,他欺负了孩子也愧对着良心。情不自禁地,他掏出三百块钱,好像是种弥补或偿代,试图以此去安抚孩子也安抚良心。他亲热地称呼着说:
“闺女,别去赶集啦,这钱伯伯拿。怪我没干好,让你受委屈了。”
“不要不要。俺还种有黄瓜和豆角,再赶几趟集,学费就不愁啦。”
女孩儿极力推辞,挎着篮子跑开了。满篮西红柿把身子坠得趔趄着,她一趔一趔地跑出好远,忽又扭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像是说:宁伯伯,您真好!
那笑很甜,却让他感到很苦涩,心里揪揪地难受。他尴尬地愣在那儿,目送着女孩儿远去。眼前一片泛黄的麦子,有风,拂起涌动的麦浪,那穗子都沉甸甸的。
20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王小希,也是最后一次。”宁立本对我说,“这么多年,我老想到那个笑脸。今天偏又看见这个名字,又想起她,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我又习惯地追问,这,为什么?
他指下自己的胸口说,愧心啊!
当时,他已接任了县长,老楚调走了。他说,其实对农村中小学的状况,自己心里早就清楚,很差,群众意见也很大。见了王小希后心里更沉重,觉得自己很失职,对不起孩子。可城建工程铺下恁大摊子,财政塌个大窟窿。一堆半拉子工程在那儿摆着,不接着干咋整?实在挤不出财力顾学校。
当年郐县是吃饭财政。根本没能力搞那些“大手笔”的城建工程,只有靠投资公司集资。人们图吃高息,集资将近七个亿。几年下来,整个县城确实翻天覆地,很有些现代化气派。一举成了全省城镇建设的样板,省里在那儿开过现场会,外地来参观的不断头。郭于敏弄得很风光,上头领导都认为,他是“开拓型”人才,被列入省里的优秀后备干部名单,离提拔不远了。
可是不久,投资公司出事了:大部分集资款到期,取不出来。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全砸在城建工程上,财政无力偿还。储户急了,发起大规模挤兑潮,把投资公司的门窗、柜台都砸了,还差点儿砸了县政府。几个劝阻的干部挨了打,让公安局去抓人。可上千人在那儿闹腾,抓谁去?结果糊涂了事,算白挨了。
吵着闹着,倒没影响郭于敏提拔。上头的考察组来了。先问GDP和其他数字,增幅都不小(数字不知怎么挤的)。再看过几处城建工程,很振奋。至于这些工程欠了多少债,一般不问这个。考察期间,公安、信访部门做了严密布防,设法把上访群众堵在一边,分散处置,不能形成集众闹访。考察组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这样,郭于敏当上省建设厅副厅长,走了,很风光地走了。
宁立本接任了书记,但也接了个烂摊子。这是指定的事,凡是前任甩着钱玩“大手笔”,甭问,后任指定跟着擦屁股。谁赶上这茬子,作难没商量。
于是谈起郭于敏来,他的感情很复杂。
几年间,他从常务副县长起,到副书记、到县长、再到书记,固然有个人努力,却也沾些郭于敏的光。这个,他心里有数,对老同学是感激的。可他走后,却给他留个糟糕的烂摊子,作大难了。讨债的、闹事的不断头,他就像坐着热鏊子,直烧屁股。他对郭于敏的感情很复杂,就复杂在这儿。
那些日子里,见天都有成群的人涌到县政府闹事。他有时被堵在办公楼里,有时被拦在大街上,半天脱不了身,说得喉咙都哑了,以至形成习惯性焦虑,每天清早睁开眼便发愁:“妈的,今天不知会来多少人,闹多大事呢。”他不能不发愁。钱是一分不能欠的,可这么多钱哪儿弄去?只得东挪西凑想法挤,勉强应付局面。
他接任书记后,连续三年,全县干部工资都是“空调”。填个表格,数字却兑现不了。好在,干部们有组织管着,发些牢骚是有的,不敢胡闹。可乡村那么多公路破损,校舍漏着雨,却挤不出钱整治。老百姓看着孩子在破烂教室里上课,或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挡不住骂娘。他都听见过的。可那么多储户不停地闹,弄不好会出大乱子的。即使挤出点儿钱,得先捂住这头。
这时,上头又部署了项“中心工作”。
各地都在争创全国卫生城,华原市也不甘落后,为此专门召开了动员大会,要求各县迅速掀起“创建”新高潮。市长特别提出,郐县要率先“达标”,拿下这块牌子。这说法也对,你郐县是全省的样板,有那么好的基础,自然得先走一步。至于钱从哪儿来,各自想法儿。你说有困难。是,是有困难,但没困难的话,这官谁都能当。还要你干什么?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