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教的两班数学成绩,均居全校倒数一、二名。家长们很愤慨,强烈要求调换。可他太差劲儿,调到哪个班,家长都抗议。校长没法子,只得让他暂停教课。校园有几台破印刷机闲着,他也闲着,正巧两下结合,都可废物利用。但这对一个体面的大学老师来说,老公竟混到这境地,实在太丢人。那天吃罢晚饭,她气得大吵一通。
“这就是你给我的幸福吗?脸都没处放!”
“当老板,不比教书匠强吗?”他狡辩。
“什么老板,人渣!”
她气呼呼地骂着,扭头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咔嗒一声,反锁了。他料定,晚上准是不能进屋上床的。娶个娇贵老婆就犯这拙儿,你般配不上,就得委屈点儿。可不让上床事小,被骂为“人渣”太伤自尊。他恼羞成怒又没法子,只得再吹几句牛,顾下脸面。
“别把人看扁啦,我会让你幸福的!”
“滚!不听你放屁!”
这时吹牛已不顶用,那扇门仍紧闭着。他只得“滚”到沙发上,像条狗似的蜷缩一夜。混到这地步,倒是把他的犟劲儿逼起来了:“妈的,老子豁上啦!就靠几台破机器,非弄出个名堂不可,让臭娘儿们瞧瞧!”但实际情况是,学校没处发落他了,才随便指个事,没指望他干出啥“名堂”,当然不会投钱,也没钱投。他找了几次校长,想让学校垫些资金,校长呢,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一撇嘴:“哼哼,钱!这不,刚买了几箱粉笔,还没法报销呢。”
他见学校指靠不上,除了跑贷款,没门儿。
他从没跟银行打过交道,找谁呢?他睡了一夜沙发,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宁立本来。他此时在青龙镇当镇长。刚改革开放,计划经济把人过傻了。国家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银行对经商办企业大力支持,可拿着钱找不来下家,都担心万一还不了咋办?怕这个。他是被逼得没了退路,才豁出去的。谁知晕晕乎乎赶上个好机遇。宁镇长给农信社打声招呼,没费多少周折,便拿到了五万元贷款。
有了钱,印刷厂运转起来。那年头儿是短缺经济,几乎干啥都赚钱,因为啥都缺。最早富起来的那拨儿人,多是占了这个先机;他也是。做梦都没想到,承包印刷厂仅两年,就成了“万元户”。这对他是巨大的鼓舞和诱惑。刚开始,他本来打算是表现好点,争取能继续登讲台教书。此时,他彻底没了那想法。结果歪打正着,把他逼上了经商的道。
8
不觉半天过去。石光亮边谈边不停地抽着烟,整个书房都烟雾蒙蒙。平时,这书房多是钟梅韵看书、写东西占用,桌上没放烟缸。只有个空饮料瓶子,易拉罐那种。他把烟头随手摁进瓶子里,都快盛满了。
他谈起生意场上的经历,显得很有兴致,时不时喷出唾沫星子。我也听得很入迷,一直在老板椅上坐着没动弹。我一般不抽烟,仅是偶尔喝口饮料。经商,对我是个陌生行当,听着都很新奇。这么多年来,他从办印刷厂起家,后来办考研辅导班,还干过房地产,如今又搞旅游开发。而且干啥成啥,都有的赚。看样子也确实赚了不少钱,否则不会开高档轿车、住豪华别墅。我不得不服气,这家伙真能倒腾,甚至觉得,他简直是个传奇。
正谈着,书房的门推开了。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怯怯地问:“老板,您看……现在能走不?”意思是,家具都已装上车了,不知道新家在哪儿,得让他领个路。我忽然惊醒了似的,猛想起搬家这茬子事。他呢,也许正谈在兴头上,或是不好意思催我走,反倒朝小伙子瞪了一眼:
“稍等会儿,没看正跟客人说话吗?”
小伙子缩下脖子,乖乖地退了出去。我意识到不能再久坐,便草草说过几句,就起身告辞。他也没再挽留,毕竟得照料搬家的事,于是陪我走出了书房。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我朝三楼上瞅了几眼,是想顺便上去参观下。很少进这样的豪华别墅啊,好奇心是有的。但他没这意思。因为那上面跟二楼的户型一样,常年没人住,也没什么东西可放,全空着的。很久都没打扫过,自然没什么可看的。
“那上面灰尘太厚,我都很少上去。”他说。
我打消了那个念头。主人都懒得看一眼,你还上去看什么?三层别墅,除去餐厅厨房卫生间,应是九室三大厅。夫妻俩,一个女儿,两层都用不完,那一层全是空着的,就不必看了。这时,他指下楼梯口的房间:“这是梅韵的卧室。”他是随口说的,我也随口“哦”了一声。没在意,噔噔地走下楼去。
一楼客厅已很空荡。红木家具都装上了车,剩些家用电器没拉走,冰箱、空调、洗衣机、电视机什么的,在楼梯拐角处堆放着。他说,这些都不再往新家搬了,让那几个小伙子拉自家用。我是觉得可惜,这些家具值好多钱呢,都不要啦?
“!都旧啦,任他们处置去。”
他大大咧咧地挥着手,意思是“扔啦,都扔啦”。真是大款范儿,不差钱。我发现有台柜式空调新崭崭的,不由想到我办公室的破空调,若把它捡回去倒好使。可这话说不出口,太寒碜。我稍迟疑了下,正要朝门外走,他又顺手指了下另一个房间:喏,那是我的卧室。哈哈,要卷铺盖离庙啦。”
他仍是不经意说的,却让我心里猛一咯噔:怪!他俩怎没一起住呀,楼上楼下的?但夫妻间的事不便多嘴,我“哦”了一声,朝门外走去。
9
石光亮搬罢家,便赶回汇龙村去了。自从不干房地产后,他转向投资旅游开发,在邙山头那儿搞成个旅游景区,还有配套的宾馆和饭店。一摊子事,忙得多天回不了省城,跟他轻易见不着面。
我转业到《人生》杂志社以来,除了编稿子还得拉广告,如今办刊物,没这个养活不住。可刚转业回来两眼一抹黑,找谁拉广告去?认识的老板只有他了。但刊物发行量小,没啥广告效果,真不好意思开口,跟借故敲竹杠似的。这天,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厚着脸皮给他打个电话。
他是生意人,肯定明白做这广告是白搭钱。但他听出来我很为难,冲着哥儿们义气给我捧场,竟一口答应下来:“中中,你看,得拿多少?”小刊物,胃口倒不大,拉个上万元的广告都少见。不过既然开口了,尽量多要点儿。我是想,刚到新单位得积极表现,多做些贡献才对。我狠下心,咬着牙说了个数:两万。
“去吧!轻易不张嘴,就这大口气呀?”
我立即意识到说少了。难怪,老婆都嫌我没本事呢,厚着脸皮狠着心向人讨要回钱,也就这大出息。没隔几天,他亲自跑上门来。我做梦都没想到,他竟开出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对小小杂志社来说,从没见过的,天上掉馅饼似的,咕咚砸下来整十万!我刚到新单位,办成这么大个事,撑足了面子。
总编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偶尔一笑先是捂住嘴,有点儿“老修女”的样子。此时,她惊喜得直咧着嘴笑,也顾不上“捂”了。她拍着手一蹦一蹦地冲到我脸前,差乎拥抱,“哎哟!沈总你真行,一来就创个辉煌!”我是副总编,美女总编如此抬爱,什么感觉?心潮澎湃。
我那天真的“澎湃”了。
人都是有性情的。遇上两肋插刀的朋友,你心底一热,不禁会涌起倾诉的欲望。因为你总有些苦衷在心里窝着,一般不愿吐露。是怕露出可怜相———谁愿被人可怜呢?于是,你尽力包裹住真实的自我,摆出很幸福很阳光的样子,实际是自我压抑。此刻,我是太激动了,内心“澎湃”得把持不住,该说不该说的都吐了出来。
我已顾不得被可怜,内心的苦水憋不住朝外冒。说道,小乔跟我结婚至今,已经变了。她嫌我窝囊,没本事。说我只会捏着狗屁笔头,写点儿狗屁文章,狗屁事办不成(她老把我说成“狗屁”),弄得我很自卑。我还向他诉苦说,自己从南方部队转业回省城,小乔不肯回来,硬要留在南方城市。我俩为此闹得很僵,连离婚的打算都有。我还隐隐听说,她在外面“有人”,自然是比我“有本事”的男人……说到这儿,我难受地噙着泪。
我对他是真诚的,而真诚是有感染力的。他被我感染了,也不禁诉起苦来。我原以为他能赚钱,比我有本事呢。殊不知,他在老婆那儿混得也不咋样。看来,有本事的男人也有被老婆看不起的时候。钟梅韵倒不骂他“狗屁”,却老骂他是“人渣”。好像比“狗屁”也强不到哪儿去。
据他说,在整个华原大学校园里,钟梅韵是第一个开上私家车的。近些年,他不光让她住上豪华别墅,还给她更换过三台高档小轿车,都是最新款的顶配……在我看来,她跟着他够享受的,也算得上是“富婆”。这家境,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那天,你也看到啦。”他说,“我跟她是分居的,好几年啦。”
他说,钟梅韵一直厌恶他、恼恨他。不光分居,还闹过几次离婚。他是把我当知心朋友,才掏心窝子说的。由此看来,男人有几个知心朋友是对的。受了老婆的窝囊气,还有哥儿们倾诉。
这样也好,等于我对他的第二次访谈,是在我的办公室里。
10
最初,钟梅韵是厌烦他酗酒。
老公见天像酒鬼,醉醺醺地哈着酒糟气,没几个婆娘不烦的。他原本没这嗜好,但自从办起印刷厂后,办审批手续啦跑贷款啦拉客户啦,离开喝酒都弄不成事。不过,他最早学会喝酒,还不是因为办这类事,而是被翟校长逼出来的。
他说,刚开始办印刷厂时,全校老师都瞧不起他,倒也不找他的事。后来,那破烂厂子居然赚钱了,麻烦也来了。人就这样子,穷的时候没事———不是没事,是没钱也没人找事。一有钱,找事的指定跟着来。老师们见他发财都眼红了,开始找岔子。老嚷嚷印刷厂的承包价太低,让他占了大便宜。翟校长呢,也总觉得是这样。于是每到年底续签承包合同,都要给他加层码。为这个,他就得经常请翟校长喝酒,求他手下留情,尽量少加码,以便自己的腰包多装点儿。
翟校长是个老滑头,长得黑胖,下巴上的赘肉直扩张到脖子根儿,这样臃肿成一体,分不清脖子还是脸。他特能喝酒,那赘肉,就像永远装不满的肉袋子。老家伙狠,两年下来,承包价从一万翻到四万,那年年底,又要从四万猛涨到八万!他承受不住了,仍得请翟校长喝酒,求他再往下降降。当然,光喝酒是不行的,还得塞个红包。他塞给翟校长五千元,才答应降两万。老家伙很世故,避而不谈“红包”,却朝喝酒上说,竟摆出这样个条件:碰两大杯酒成交,表示很讲义气的样子:
“来,咱碰两大杯!说定,一杯减一万,看够哥儿们不?”
这老滑头!明明是“红包”起的作用,却转换为喝酒达成的交情。这样子,把丑陋的钱权交易变成了堂皇的“义气”。他特能喝,两茶杯将近半斤酒,一口闷下去没屁事。石光亮没这能耐,但冲着“一杯减一万”,得喝。是这么想:“五千块都甩出去了,岂能差两杯酒误了事?”他把半斤酒硬灌进了肚里,当场晕倒。送到医院一检查,胃出血。老婆和女儿坐在病床边,都心疼得慌。
“喝,喝!看喝成啥样啦?”老婆生气地责怪。
“省了两万哪!多喝两杯酒,算啥?”
他也不提“红包”的事。倒不是怕老婆心疼钱,而是觉得塞出五千元又喝个胃出血,是不是“二”(蠢蛋加笨蛋)了点儿?所以只说“多喝两杯酒,省去两万元”。这样在老婆面前,既显得有面子又有本事。至少,不很“二”。
几年下来,他确实没少赚。除了上缴承包款外,自家已有十多万的存款。人是越赚钱贪心越大,他有了底气,承包印刷厂每年落几万元,就嫌油水少了。这时,社会上兴起“文凭热”,择业、提干、晋职称,处处看文凭。于是忽然间,考研辅导班火了。他瞄准这行当,辞掉印刷厂,转身办起考研辅导班来。
当初,省城只有一家辅导班,生意很红火。老板叫丁强,财大气粗的样子,在省城都算个人物。这家伙,就像黑社会老大,曾有人想办辅导班,都被他使手段吓退了。他不知道这个,居然又办起第二家,摊上事了。
丁强处处使绊子,差乎动刀子。而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把丁强告到公安局。可丁强早把公安部门买通了,不济事。他又想法求助记者,跟踪暗访。终于查出丁强搞垄断经营,曾威胁打伤多人,还有人命案。记者写出内参材料,惊动了省委书记,批示,责令省公安厅直接查办,案子迅速告破。当时曾轰动全国,把丁强判了死刑。在这场争斗中,他到处找人托关系,少了请吃请喝能弄成事?
“这个,你懂的。”他对我说。
后来,“文凭热”降温了,辅导班也不很景气。他这时已有数百万的资金积累,便转身搞起房地产来。这行当,比办辅导班油水大多了,也难弄得多。比如征地,牵涉那多关节得打通,离了喝酒更不成。尤其跟村干部们打交道,都特能喝,常常,他得光着膀子吆五喝六,直喝到土爷们儿哈着酒气发誓:“放心吧,哥儿们!那地包在俺身上,没事儿!”这样,征地才没“没事儿”。至于,除了喝酒还得再塞多少“好处费”,他没说,只说:
“你是不晓得呀,那地,都是喝出来的呀!”
酒这玩意儿,喝多了也上瘾。他渐渐有了酒瘾。有时屁事没有,也得呼朋唤友喝一通。隔天不喝就难受,跟毒瘾和烟瘾差不多。他豪爽、仗义,老是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回到家,扑通瘫在沙发上,皮鞋底子乱蹬一气。布艺沙发,老是弄得脏兮兮的。有时,他是被酒友抬到楼上,或敲错门被邻居扶回去。号叫,乱吐,钟梅韵忍受不了这个。每见他吐一地酒渣,直恶心,还得捂着鼻子擦地板。
“喝喝!怎不喝死到外边哪?”她边擦边骂。
“没、没事,就吐、吐了点儿。”
“你就是个……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