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说过,我是“城乡接合部”里长出来的。
我的生命里,有乡村的情结,也有城市的烙印。
当年插队时,我那么向往大城市。高楼、马路、广场、公园和路灯,钉着铁垫嘎嘎响的尖皮鞋,都羡慕得慌。那时,我厌倦每天下沟岔、爬山坡,我厌恶粪肥、腐草和土腥的混合味儿,偷个情也得钻进玉米地或麦秸垛,真土气。
自从当兵离开汇龙村,一去三十年。这段生命历程,我一直混迹在繁闹的都市里,户口簿和身份证均标明属城里人。当我进入知天命之年,不知怎地,时常梦里回故乡。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我跟小伙伴们追逐嬉戏。在满目青草的沟垴里,我握着树枝自制的小鞭子,撵着抽打那只领头羊,搅得羊群咩咩乱叫……我回味着这些梦,一次次动念回故乡看看,好像要寻回什么。
那是我生命的原点,也是心灵的故乡。
每从梦中醒来,省城的大街上又是新一天的喧闹。我慌忙起床洗漱,胡乱吃点儿什么,赶紧出门去上班。大街小巷,到处是堵塞的车流,冒着一拉溜黑烟。电动车、自行车和行人密匝匝地混成一片,蝗虫似的涌动。成堆的人群在挤公交车。买豆浆、油条、豆腐脑或糊辣汤的人们排着长队。搞不清是雾是风是沙还是废气,天空灰蒙蒙的黄土土的,罩着模糊不清的楼房和街景。车载电台不停播报,这儿堵啦那儿塞啦,或是发生撞车事故啦;时而播报空气质量,各项指标令人沮丧。
我对故乡开始神往了。是对都市喧嚣的厌倦?还是渐入老态的怀旧?不光老做回乡梦,还时常追忆插队那些事。那日子是苦了点儿。可你在现代都市生活多年,再去追忆它,反觉有种暖柔的味儿:温馨,恬静。
很自然地,追忆中老闪出宁线儿的身影。这挡不住,她是我的初恋,曾有过一段浪漫。可我把她甩了把她害苦了,又是我终生抹不去的污点。内心,我实在不愿再去想她,追忆偏又老是牵着她。真的,我无法忘掉她。
有些追忆让我沉醉。
开罢春,阳光暖融融的,老牛拉着犁翻起一道道地沟,冒出一缕缕的热气,像蒸腾的轻烟儿。麦苗开始返青,野草钻出翠绿的嫩芽儿。那天是种红薯,年轻人都去担水。一拉溜的扁担水桶,在田野上咯吱咯吱地悠悠荡过。我紧随宁线儿身后。她有节奏地甩着胳膊,带动腰肢和屁股一扭一摆,桶里的水随着滟滟荡漾。那细腰,柳条似的柔软动人,我看得两眼发直,没留神,咣当一声撞洒了她的桶。溅起一片水花,洒在路边的嫩草上。露珠似的晶莹、闪亮。她扭头看我一眼,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清脆爽朗,仿佛染着清爽的春色。
当然,我更忘不了麦场上的事。那是怎样的月夜啊,天瓦蓝瓦蓝的净,明月洗了似的白亮,星星便显稀疏了,看上去很低很低,仿佛垂挂在远处的树梢上。麦场边有棵老柿树,上边有吱吱蝉鸣。麦场的石磙下面有蟋蟀声,不是一只,好几只呢,对歌似的鸣唱。村边的池塘里传来咕咕蛙声,肉肉的,是从肚里弹出的颤音……夜是更静了。秸片带着温软的暖意,散发出土腥和秸汁的混合味儿。月光下,她静躺在白亮亮的麦秸上,脸庞映得光洁动人。她穿件红底白格子上衣,红的温馨、白的纯净。清风吹散她额头的长发,轻拂过她闪烁的眼睛,洒向光洁的面颊。
“你看这星星,多明!”
“可不,真明。”
“这月光多亮,洒了一麦场。”
“是啊,洒了一麦场。”
我还记得这些话。当年感觉太土气,就像画布上抖落的土渣。时隔三十多年,仿佛记忆筛去了“土渣”,洗出一片清爽和纯净。多么静谧的夜空啊,月光朗朗,繁星点点。光滑滑的麦秸窝里,冒出甜丝丝的蜜语和脆笑,它散落在空旷的麦场上,又消融在蝉鸣和蛙声里。是不是很有诗意?
我早就想回汇龙村看看,一直想。
那是我的故乡啊。不管走多远,心里总是系着它。就像风筝,永远牵在起飞的原点。你曾踏过的那路、那坎、那胡同,摸过的那石、那树、那辘轳把,都存有温度。不是说仍留着你的体温,而是当年踏它、摸它时,同时也耗去了你永远不再的瞬间生命。它留着一种温忆,一种对已逝生命的眷念。
石光亮把“河洛园”捐献给村里后,专心在那儿经营宾馆和饭店,多次邀我去看看。每次,我都答应了。可一想到故地重游,我总不禁踌躇,老怕撞见宁线儿,脸都没处放,更怕遭遇乡亲们白眼:“呸,没良心的孬种回来啦!”他知道,我是没勇气面对宁线儿,便不断给我打气。
“嗨!几十年前的破事啦,还在乎它干嘛!”
“可我把人家害苦啦,她见我会不会……”
“哈哈,你多虑啦!宁线儿是那种人吗?”
2
“宁线儿是个好女人,难得的好女人。”他说。
“是,她是个好女人。”我也承认这一点。
“你呀,真是瞎眼儿狗,把恁好个女人甩啦。”
石光亮就这德行,说话损人。他本意是夸宁线儿,捎带着把我臭骂了。他接着讲了宁线儿的很多善事,来证明她是“好女人”,而我是“瞎眼儿狗”。
他说,宁线儿跟瘸子结婚后,起初在镇上开个缝纫店。那男人手巧,也勤快,几年后积攒了笔钱,便回到村里办起个服装厂。说是“厂”,可靠剪裁缝衣攒下那点儿钱,能办成什么“厂”呢?准确说,仍是个小作坊。
那“厂”恰好建在麦场上。我当年跟宁线儿约会,就那地方。只是,早没了麦秸垛。土地分包到户后,生产队解散了,麦场没了用处。宁线儿把它租下来,盖几间平房,摆些缝纫机,就这规模。一年下来,赚不得多少钱,可安排了几十号妇女劳动力。她们农闲时没事,到厂里打工,挣些活路钱,日子都慢慢宽裕起来。
宁线儿心善,除了给这些人发工资,谁家遇见个什么事,都尽力帮一把。比如,大妮儿的孩子有急病,她亲自送往县医院。安置妥当后,临走撇下几百块钱。香莲家娶儿媳妇,老公是个窝囊废,不顶事,她亲自帮着张罗,再贴上千把块钱。哑巴他爹死了,那是真穷,连棺材寿衣都买不起,她一把拿出三千元,帮着把后事办了。这些钱,她从没打算讨要,实际也还不了。
她家办厂得不断拉货,买了辆面包车。谁家有个急病人去镇上或县医院救治,打声招呼,她宁肯耽搁拉货,都不能误了看病。久之,那车就像公用救护车似的,随叫随到。以至于谁家有病需要去医院,脑子不打弯儿就直喊出来:“快快!快去宁线儿家,把车叫来!”瘸子会开车,但大伙却是口称宁线儿,因为都把她看成当家的。实际也是这回事。她当家,瘸子听她的。于是她顶着名,实际开车出力是瘸子的事。这样子,宁线儿家帮忙送病人,不光搭辆车,还得把瘸子也搭上去。
石光亮来村里搞旅游开发,老听说宁线儿接济乡邻的事。张家有难给三五百,李家有事送千把块,也有百儿八十块的,都不是大数。可这样零零碎碎往外贴,日积月累下来,就不是小数。
起初,他一直认为宁线儿家很殷实,要不怎能拿出这么多钱呢?可是有一天,他头回进她家门竟大吃一惊:家里的摆设都很破旧。沙发是结婚时买的,破损处露着里面的海绵;老式彩电,屏幕闪着雪花点儿;吃饭用的圆桌是二十年前买的,宝丽板桌面,钢管支架,稍一拉动便掉下锈屑来。他看着这些破烂家当才恍然意识到,她帮衬乡邻那些钱,都是省吃俭用挤出来的。不易呀!
那年放暑假,钟梅韵跟他一起回村里来,在她家吃了顿饭。瘸子做了一桌菜。吃饭时,他忍不住问宁线儿:“这多年,都给穷乡亲贴补了多少钱啊?”她答不上来,压根儿没往心里记。
“琐里琐碎的多去了,谁能记住呀。”她说。
“那,大体没个数?”
“大体……反正,十万八万打不住。”
宁线儿说得很平淡。石光亮是生意人,凭着那几间小作坊,大体一掐算,便知一年赚不了多少钱。这样的小本生意,挣“十万八万”够难的。那是起早贪黑缝制衣服,一点点积攒的啊!而他搞房地产,有时请客吃饭,动辄几千元也有上万的。那次赌博,一夜输掉十来万……可这多年来,他对穷人没施舍过一个馒头钱。那顿饭,他吃不下去,是羞愧得吃不下去。
吃罢饭后,宁线儿端出一篮鸡蛋,让钟梅韵带走。他俩再三推辞,不好意思接受。他家是拥有上亿的资产啊,洋楼别墅、豪华轿车、高档家具应有尽有。走进这样的农户人家,吃顿饭已足够。怎好意思连吃带拿呢?可宁线儿说,家里鸡蛋太多吃不完,怕放坏了。说着,把他俩拉到厨房去看,证明是实情。“你看,真的吃不完。带走些吧,免得放坏。”鸡蛋确实不少,冰箱装不下,地上还放了两篮子。原来,她前几天病了,头疼脑热,在家躺了两天。就这点儿小病,村里人成群结队来看望。乡亲们没别的可拿,送些鸡蛋,也不多送,东家三五个西家十来个,积了一大堆。
钟梅韵看着这么多鸡蛋,不由闪出两眼泪花。她知道,宁线儿这些年太艰难、太艰难。她被自己痴爱的男人无情抛弃,又被无耻的老板诱骗玩弄。村里人指指戳戳,骂她是“浪女人”,是“破鞋”。她顶着臭名声,三十多岁嫁不出去,处处遭人白眼。有次,她觉得没脸面活下去,跳进洛河里寻短见。幸亏被人打捞得快,没死。
钟梅韵是替她激动、替她高兴才闪泪———曾被满村人指骂的女人,曾是没脸再活下去的女人,如今竟活得这么有尊严!在她看来,这不光是送些鸡蛋,而是人心啊!她仅患个头疼脑热的小病,居然牵动全村人的心。她揉着泪眼说:“线儿呀,我真为你高兴。想想过去那些日子……唉,不说那些事了。这么多鸡蛋,看出你的人缘儿啊!”石光亮趁势插上一嘴:“她人缘好着哪!汇龙村人提起宁线儿,没一个不夸的。”不料,钟梅韵白了他一眼:“哼,你那臭德行,还有脸说!”
他的脸忽地涨红,不由缩下脖子,往一边儿趔了两步。他明白,老婆骂他“臭德行”指的是什么。他比宁线儿富有得多,挣的钱花不完,却是去吃去喝去嫖去赌……老婆是给他留面子,对这些烂脏事没直说出来。
“当时啊,我都觉得没法立站。”
他是惭愧才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这个曾吃喝嫖赌的家伙,后来能把“河洛园”捐献给村里,居然能做出如此开明的事。莫非,也是被宁线儿感动的?他说是,确实有这个因素。当时,他从宁线儿身上仿佛看到灵光一现,使自己顿然“开悟”了。这说法玄了点儿,其实就是悟出些做人的道理罢了。我很有感慨。脑子忽地一灵动,脱口冒出句颇有哲理的话:
“是啊,挣钱多少,仅表明富有和贫穷。钱怎么花,才分出高贵和卑贱。”
我是不经意有感而发。说罢,自己都颇感惊异,竟想出句这么精辟的话。石光亮也愣了下,佩服地直咂嘴,说我到底是文化人,出口就是“理论”。但这家伙真损人,刚夸我一句,接着又挖苦一句:
“可你恁有文化,咋就是个瞎眼儿狗呢?”
3
石光亮骂我“瞎眼儿狗”,难听是难听,但我得承认,当初甩了宁线儿而爱上小乔,是看“瞎”了。
那时,小乔是南方城市姑娘,长得秀俏也“洋气”。中文系学生还有点儿浪漫,可能是唐诗宋词读多了,骨子里渗着诗人气质———说难听点儿,其实是有点儿酸腐的斯文气。我以此自居,更嫌宁线儿土气没文化,而小乔也确实比她洋气“有文化”。这是事实,倒没看瞎。
说“瞎”,是后来的事。
不是自吹。上大学那会儿,我是有点儿小魅力的:长得细皮嫩肉小白脸,身材苗条,不丑吧?在班里,我是唯一发表过诗歌作品的,颇有几分“才子”气。我插队时见天抬杠骂俏,磨炼了嘴皮子,特能侃,动辄冒出些俏皮话,能把女生们逗得笑岔气儿。这些,对女生是有吸引力的。小乔也特欣赏我,否则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是结婚二十多年下来,她变了。毕业后,我分到部队一个杂志社当编辑。她呢,分配到当地省电视台。女人的漂亮就是资本,她占这个优势。后来,她一步步走上“副台级”。其间,我隐约听到些闲言碎语,说她跟省里某某领导怎么的。但我不愿把她往坏处想,宁愿认定她不是那种女人。谁愿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呢?我本能地拒绝相信这一点,更希望是假的。
不过,她对我由热变冷、由爱变憎是真的。她越来越嫌我没本事,说我只会爬格子编稿子,一身书呆子气,屁大的事办不成;甚至嫌我细皮嫩肉细腰身,长得“不男人”。可当初,她对我的长相是很赞赏的呀,甚至夸我是班里最帅的美男子,怎地一翻脸,连我这样的长法儿也不对了呢?弄得我很自卑。以至于我很羡慕脸皮黝黑粗糙、扛着大肚皮的男人,好像那样子看上去更像权贵或大款范儿。可我偏晒不黑、吃不胖,真他妈的郁闷。
也怪世道变化快。在大学时,我们一起谈汉赋、谈唐诗、谈宋词、谈元曲,也谈历史、谈哲学、谈宗教,当然,还谈信仰,感觉是那样充实那样浪漫那样有诗意。可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谈了,你要谈,她就说你“out”了。这年头儿,都谈权、谈名、谈钱、谈享受,起劲儿比这个。于是,假若谁发了财、升了官或出了名,我便倒了霉,该遭贬了: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我怎么啦?”
“怎么啦?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