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傍晚总是有些寒凉的，我坐在紫藤花缠绕蜿蜒的藤架下，与轩辕说话。
紫南木的躺椅，做工很是精巧，游龙戏凤的花式是我平日里无聊时亲手所绘的图样，轩辕很惬意，眉目间蕴着笑意。却不说话，仅仅是眺望着暮色欲垂的天际。
“皇上在想什么？”我有些好奇，轩辕似乎很少有这样和靖的一片，眼里一片清澈。我的声音尤其柔婉，仿佛能听出笑意。
“在想朕童年的乐事。”轩辕缓缓的张开嘴，吃下我刚剥好的碧根果。“皇上的童年乐事？”我有些疑惑，身为皇家的孩儿会有怎么样的童年了事？我身边的皇子，允珑、允珣不是早早就开始了不为人知的皇室生活。
而他们的童年，似乎很难让我找到一件可以被称之为乐的事。
半晌没有说话，轩辕忽然笑出了声：“暒儿是不是觉得朕不会有什么童年乐事啊？”被他这样直接的看穿了我的心思，脸颊一热忙垂下头道：“臣妾不敢。”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轩辕兴致勃勃的讲起了自己的童年。“还是皇子的时候，每日三更天儿就要被贴身的内侍唤醒。我与老八同住在母后宫里，那时候总爱比谁能早起来一些。可偏偏到起床的时候，一个个都蜷缩着身子恨不能再多睡一会儿。”
“母后不同于一般的妃子，每每会睡到朝见时。每当内侍唤不醒我们，总是母后亲自来督促我与老八起床，风雨不改。那会儿，朕最怕就是听见母后的声音。”
轩辕说着话，不忘握住我的手，依偎在她身旁，看天际那段最后一抹暗淡的红霞。宫婢与内侍早已将四周的宫灯备好，只等这霞光被漆黑的暮色吞噬，便会将宫灯高高悬挂。
“晨课总是很漫长的，而每次大学士都要讲好些繁冗无味的史记杂文。三皇兄每次都会听的睡着，被大学士敲上几棍。而平顺太妃便会因为心疼，向父皇诉苦。以至于每每课下，我们都偷偷的溜去父皇的书房外，看太妃不住的啼哭抹泪。”
“尽管朕从未对旁人说起过，其实朕心里当真是很羡慕三皇兄的。”说道此处，轩辕顿了顿，似不愿在说下去一般。
我伸手拈起了一块碧根果：“皇上，再吃一块罢？”轩辕以手挡了，自顾自道：“朕当真羡慕老三能有一位这样温柔的母妃，处处为他累心甚至哭泣。为何朕与老八的母妃，只会严厉的对待我们，从未有过如此慈惠温柔的一面？”
“暒儿你有所不知，朕有好几次都鼓足了勇气想对父皇说，去平顺太妃宫里生活。可每每真要开口了，朕又觉得放不下自己的母妃和老八。就这样一天拖一天，一年复一年，直到朕年满十三岁的某一日。”
“皇上。”我轻轻唤他，他早已在红霞未褪尽时阖上了双目，表情依然和靖，似在说旁人的故事一般。可我的心却感觉到异常的酸涩，不愿再听下去。
“这些话在朕肚子里憋的太久了，暒儿，你让朕说出来罢。”轩辕蹙了眉，捏我的手也微微用了些力。一时间，我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心灵深处的那一块一触碰就会疼痛的柔软，究竟该不该与人分享呢？
见我半晌没有说话，轩辕接着说道：“那一日是朕第一次见母妃落泪，父皇病中欲立老八为太子，待父皇仙游后登基为帝。母后却不肯妥协，只道朕年长老八两岁，更有治国智略，而老八始终年少，终究难以担当大任。”
“父皇不肯，只说朕的性子太过于淡漠。终究会变得暴戾，甚至转正，却没有老八那样的胸怀。一字一句如钢针一般一根一根刺穿了朕年幼的心灵。那时候我才只道，原来父皇竟然这般不喜欢我。”
轩辕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忽然的投进他的胸怀：“事实上，先皇并没有料中。皇上执掌了天下二十余载，承袭朝国富兵强，而皇上爱民如子，百姓一直安居乐业。并不像先皇所言那般。皇上自不必往心里去。”
“可你不知道，当时朕幼小的心灵该有多么痛苦。母后哀痛不已，心心念念求先皇收回旨意，连连叩首在地连额头都磕破了，渗出血来。朕很欣慰，至少母后还是很爱朕的，岂料母后却说，老八之所以不能承袭皇位，竟然是因为……”
“因为老八是她与先皇最爱重的皇儿，她不愿看见老八如父皇这样征讨一生……”轩辕的话在我耳畔回旋，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沾染了一滴月下的光华。
只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内心是很抵触皇太后的罢？那么轩辕究竟知不知道皇太后会那邪术之事呢？
然而又是为什么，皇太后一再的隐忍，又要将颐溪送来轩辕的身边。到底和皇后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轩辕的话勾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自然也勾起了心底强烈的怨怼。这样柔媚的夜晚，若能无怨无恨该有多么美好，可惜我做不到，轩辕也一样做不到。
“皇上也累了，不若早些就寝罢？”方才还略带春意的风此时却有些寒凉袭人。我缩了缩脖颈，以手将领口按的更贴身一些。轩辕的手也不若方才那般暖和，他没有提出异议。
立在一旁的汪全忙扬了扬脸，示意贴身侍奉轩辕的粗婢将床褥正好。我缓缓起身，这才扶着轩辕由躺椅上坐直了身子：“朕多怕，有朝一日，你也会离朕而去。”轩辕轻柔的抚了我的面颊，动作有一丝迟缓的温柔。
“不会的皇上，除非是你不愿意绾暒相伴在侧。”我垂下头去：“即便臣妾当真想陪伴在您身侧，也难保皇上不会有生厌的一日。但无论怎样，臣妾都会将皇上牢牢记在心里。”我轻柔的发丝，顺滑的掠过轩辕的手。
他朗声笑道：“如此，便不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了罢！”言罢竟一俯身牢牢将我揽膝抱起：“庆幸朕如今尚算硬朗，只怕再过些年，想抱着暒儿也没了气力。到时候，暒儿可会嫌恶朕老态龙钟，不堪一用？”
“不堪一用”这样暧昧的字眼，轩辕说的眉目传情。我自然心领神会，娇柔的笑道：“臣妾似乎从来不觉得皇上堪用……尤其是……”
眉目含了一缕挑衅似的微笑，目光游离在轩辕的胸膛与双眸之间。“朕今日才知道，暒儿你竟然这样坏……看朕怎么收拾你这丫头……”
“丫头？”我笑得更是喘不过起来：“皇上真会说笑，臣妾如今已经是丫头的额娘了。”
“是呀……”轩辕忽然幽幽叹息道：“想你陪伴在朕身侧，也足有八载了。”我正欲说些什么，他忽然又使坏，将我轻轻丢在床榻上：“可是朕为何怎么看你，也不嫌够呢！来，暒儿，让朕好好瞧瞧你……”
轩辕呵痒，我唬得连连告饶：“皇上，臣妾知错了，不敢再讲皇上的坏话了。皇上……你就饶了臣妾这一回吧……”
我们嬉笑成团，没一点正经的样子。却那么欢愉，仿佛一时间早已忘怀身在何处。汪全识趣儿的带着一众宫婢瞧瞧退了下去，仅仅留下浑浊一室的烛光，与不知疲倦的我们。
次日，轩辕如常在三更时分上了朝。
我蜷缩在残留着缱绻之气的丝绢被里，继续美梦。
许是昨晚听轩辕讲了很多过往的事，一整夜脑子不听使唤的想了很多事，睡的并不安稳。这会儿才睡着，却听木槿不住的唤我。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奇异道：“这样一大清早的，是有何事？”木槿赧红了脸，愧疚道：“奴婢该死，吵醒了主子。是金平公主回宫探望皇后、庄夫人，这会儿已经往未央宫来了。况且主子，这会儿就快晌午了，奴婢自作主张备下了饭菜，总不能让公主饿肚子罢？”
“金平公主？”我一时并未回过味儿来：“皇上有这样一位公主么？”“哎呀！”木槿羞臊得不行，喏诺道：“主子定是昨晚过于……疲倦……这会儿才醒不过神来。”
我道是听懂了她这句话，娇嗔道：“你这丫头，净胡说，看我不罚你去浣衣局为婢。”“行行行，只要主子高兴，木槿怎么都成。”她敛了敛喜色，忙道：“金平公主便是二皇女啊，大婚前皇上亲自册封的，只是那会儿主子您……没赶上，所以才不知道。”
“你看我……”我拍了自己的脑仁一下：“庄夫人提过的，倒是我没留心。快，为我梳洗装扮，让挽风多做些好吃的糕点，预备美酒佳肴，迎接金平公主回宫。”
“是，主子。”木槿喜滋滋的应下了，看她又带着笑意的面颊水灵灵的可人劲儿，忽然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
岁月总是无情的，从不会过于厚待谁。
起身走下来，端坐在莲花镜前，细细的瞧着镜中的自己。还好，其实并不算太差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