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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汪革谣谶

淳熙辛丑,舒之宿松民汪革,以铁冶之众叛,比郡大震,诏发江、池大军讨之,既溃,又诏以三百万名捕。其年,革遁入行都,厢吏执之以闻,遂下大理狱,具枭于市。支党流广南。余尝闻之番易周国器(元鼎),曰:“革字信之,本严遂安人,其兄孚师中尝登乡书,以财豪乡里,为官榷坊酤,以捕私酝入民家,格斗杀人,且因以掠夺,黥隶吉阳军。壬午、癸未间,张魏公都督江、淮,孚逃归,上书自诡,募亡命为前锋,虽弗效,犹以此脱黥籍,归益治赀产,复致千金。革偶阋墙不得志,独荷一伞出,闻淮有耕冶可业,渡江至麻地,家焉。麻地去宿松三十里,有山可薪,革得之,稍招合流徙者,治炭其中,起铁冶其居旁。又一在荆桥,使里人钱某秉德主焉,故吴越支裔也,贫不能家,妻美而艳,革私之。邑有酤坊在仓步白云,革讼而擅其利,岁致官钱不什一。别邑望江有湖,地饶鱼蒲,复佃为永业。凡广袤七十里,民之以渔至者数百户,咸得役使。革在淮仍以武断称,如居严时,出佩刀剑,盛骑从。环数郡邑官吏,有不惬志者,辄文致而讼其罪,或莫夜啸乌合,殴击濒死,乃置。于是争敬畏之,愿交欢奉颐旨。革亦能时低昂,折节与游,得其死力,声焰赫然,自俦夷以下不论也。初江之统帅曰皇甫倜,以宽得众,别聚忠义为一军,多致骁勇。继之者刘光祖,颇矫前所为,奏散遣其众。太湖邑中有洪恭训练,居邑南门仓巷口,旧为军校,先数年已去尺籍,家其间。军士程某,二人素识之,往归焉。恭无以容,又不欲逆其意,革之长子某,好骑射,轻财结客,遂以书荐之往,果喜,留之。一年而尽其技,革赀用适窘,谢以铁镪五十缗,二人不满。问其所往,曰将如太湖,革因寄书以遗恭。革与恭好,有私干,期以秋,以其便之,弗端,书纸尾曰:‘乃事俟秋凉即得践约。’二人既出,饮它肆,酣,相与咨怨,窃发缄窥之而未言。至太湖见恭,恭门有茗坊,延之坐,自入于室,取四缣将遗之。恭有妾曰小姐,躬蚕织劳,以恭之好施也,悄不予缣。屏后有詈言,二人闻之,怒。恭坚持缣出,不肯受,亦不投以书,径归九江。扬言于市,谓革有异谋,从我学弓马兵阵,已约恭以秋叛,将连军中为应,我因逃归。故使逻者闻之,意欲以籍手冀复收。光祖廉得之,恐,捕二人送后司,既无以脱,遂出其书为证。光祖缴上之朝,有诏捕革。郡命宿松尉何姓,忘其名,素畏其豪,弯卒又咸辞不敢前,妄谓拒捕,幸其事之它属以自解。时邑无令,有王某者以簿摄邑事,郡檄簿往说谕。革已闻之,颇为备,饮簿以酒,烹鹅不熟而荐,意绪仓皇,簿觉有异,不敢言而出。行数里,解后,郡遣客将郭择者至。择与汪革交稔,故郡使继簿将命,从以吏卒十余人,簿下马道革语,劝勿往,择不可,曰:‘太守以此事属择,今徒还,且得罪。’遂入,革复饮之。时天六月方暑,虐以酒,自己至申,不得去。择初谓革无他,既见,乃露刃列两厢门下,憧憧往来,袒裼呼啸,颇惧,孙辞丐去。革毕饮,字谓择曰:‘希颜,吾故人,今事藉藉,革且不知所从始,雀鼠贪生,未敢出,有楮券四百,丐希颜为我展限。’择阳诺,方取楮,捕吏有王立者,亦以革之饷饮也,醉,闻其得钱,扣窗呼曰:‘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取谋反人,教练乃受钱展限耶?’革长子闻之,跃出缚择,曰:‘吾父与尔善,尔乃匿圣旨文书,绐吾父死地。’户阉,甲者兴,王立先中二刀,仆,伪死。尽歼捕吏,钩曳出置墙下。将杀择,探怀中,得所藏郡移,择搏颊祈哀曰:‘此非他人,乃何尉所为,苟得尉辨正,死不恨。’革许之,分命二子往起炭山及二冶之众。炭山皆乡农,不肯从,争迸逸;惟冶下多逋逃群盗,实从之。夜起兵,部分行伍,使其腹心龚四八、董三、董四、钱四二及二子分将之,有众五百余。六日辛亥,迟明,蓐食趋邑。数人者故军士,若将家子弟,亦有能文者,侠且武,平居以官人称,革皆亲下之。革有三马,号惺惺骝、小骢骒、曰番婆子,骏甚,驭曰刘青,骁捷过人。革是日被白锦袍,属橐,腰剑,总鹅梨旋风髻,道荆桥,秉德之妻闯于垣,匿,弗之见,乃过之。未至县五里,钱四二有异心,因谓革曰:‘今捕何尉,顾不足多烦兵,君以亲骑入,大队姑屯此可也。’革然其言,以三十骑先入郭门,问尉所在,则前一日以定民讼,舍村寺未归。乃耀武郭中,复南出,刘青方,忽顾革曰:‘今虽不得尉,能质其家,尉且立来。’革曰:‘良是。’反骑趋县,尉廨在县治,革将至,有长人衣白立门间,高与楼齐,其从俱见之,人马辟易,亟奔还。则钱四二者已与其众溃逃略尽,惟龚、董守郭择不去者,尚五六十人,计无所出,乃杀择而还麻地。其居屋数百间,藏书甚富,谷粟山积,尽火之。幼孙千一甫十一岁,使乘惺惺骝,如无为漕司,分析非敢反,特为尉迫胁状。遂杀二马,挈其孥至望江,以五舟分载入天荒湖,泊苇间,与龚、董洒涕别去,曰:‘各逃而生,毋以为君累也。’其次子有妇张,实太湖河西花香盐贾张四郎之女,有智数,尝劝革就逮,弗从,至是与其子相泣,自湛于湖,时人哀之。王立既不死,负伤而逃,归郡。郡闻革起聚民兵,会巡尉来捕,且驿书上言,诏发两统帅偏裨扑灭,勿使炽。居十日,而兵大合,徒知其在湖,不敢近。视舟有烟火,且闻伐鼓声,稍久不出,使闯之,则无人焉。烟乃麻屑,为诘曲如印盘,缚羊鼓上,使以蹄击,革盖东矣。革之至江口,劫二客舟,浮家至雁氵义、采石,伪官归峡者,谒征官而去,人莫之疑。舒军既失革,朝廷益虑其北走胡,大设赏购。革乃匿其家于近郊故死友家,夜使宿弊窑,曰:‘吾事明,家可归师中兄。’遂入北关,遇城北厢官白某者于涂,白尝为同安监官,识革,方骇避,革曰:‘闻官捕我急,请以为君得。’束手诣阙,下天狱,狱吏讯其家所在,备楚毒,卒不言。从狱中上书,言臣非反者,蹭蹬至此,盖尝投匦请得以两淮兵,恢复中原,不假援助,臣志可见矣。不知讼臣反而捕者为谁,请得以辨。乃诏九讧军送二人,捕洪恭等杂验,皆无反状,书所言秋期乃它事,革坐手杀平人,论极典,从者末减。二人亦以首事妄言,杖脊窜千里。方其孙诉漕司时,递押系太湖,荷小校过棠梨市,国器尝见之,惺惺骝弃野间,为人取去。宿松人复攘之,以瘠死。革之婿曰毛翥,字时举,第百一,居仓步,亦业儒,以不预谋,至今存。后其家果得免,依孚而居。后一年,事益弛,乃如宿松,识故业,董四从。有总首詹怨之,捕送郡,郭择家人逆诸门,搏击之,至郡庭,首不发矣。其捕董时,亦赏缗千,郡不复肯畀,薄其罪,仅编管抚州。革未败,天下谣曰:‘有个秀才姓汪,骑个驴儿过江。江又过不得,做尽万千趋锵。’又曰:‘往在祁门下乡,行第排来四八。’首尾皆同,凡十余曲,舞者率侑以鼓吹,莫晓所谓。至是始验。革第十二,以四合八,其应也。二人初言,盖谓革将自庐起兵如江云。国器又言,革有时,每酒酣,多好自舞,亦不知兆止其身。宿松长人,或谓其邑之神,曰福应侯,威灵极着,革时亦欲纵火杀掠,使无所睹,邑几殆。时守安庆者李,岁久,亦不知其为何人也。”

○铁券故事

苗刘之乱,勤王兵向阙,朱忠靖(胜非)从中调护,六龙反正,有诏以二凶为淮南西路制置使,令将部曲之任。时正彦有挟乘舆南走之谋,傅不从,朝廷微闻而忧之,幸其速去。其属张逵为画计,使请铁券,既朝辞,遂造堂袖札以恨,忠靖曰:“上多二君忠义,此必不吝。”顾吏取笔,判奏行给赐,令所属检详故事,如法制造,不得住滞。二凶大喜,是夕遂引遁,无复哗者,时建炎三年四月己酉也。明日将朝,郎官傅(宿)扣漏院,白急速事,命延之入,傅曰:“昨得堂帖,给赐二将铁券,此非常之典,今可行乎!”忠靖取所持帖,顾执政秉烛同阅,忽顾问曰:“检详故事,曾检得否?”曰:“无可检。”又问:“如法制造,其法如何?”曰:“不知。”又曰:“如此可给乎!”执政皆笑,傅亦笑曰:“已得之矣。”遂退,后傅论功迁一官,忠靖尝自书其事云。

○鸿庆铭墓

孙仲益(规)《鸿庆集》,太半铭志,一时文名猎猎起,四方争辇金帛请,日至不暇给。今集中多云云,盖谀墓之常,不足咤。独有武功大夫李公碑列其间,乃俨然一耳,亟称其高风绝识,自以不获见之为大恨,言必称公,殊不作于宋用臣之论谥也。其铭曰:“靖共一德,历践四朝,如砥柱立,不震不摇。”亦太侈云。余在故府时,有同朝士为某人作行状,言者摘其事,以为士大夫之不忍为,即日罢去,事颇相类,仲益盖幸而不及于议也。

○苏衢人妖

余兄周伯,以淳熙丙申召为太府簿。时姑苏有民家姓唐,一兄一妹,其长皆丈有二尺,里人谓之唐大汉,不复能嫁娶。每行倦,倚市檐憩坐,如堵墙。不可出,出辄倾市从观之。日啖斗余,无所得食,因适野,为巨室受粟,盖立外,即可举手以致,不必以梯也。以是背微伛。有以辂使客,见之,大惊,遂入奏,诏廪之殿前司。时郭隶为帅,周伯间一往,必敬喏,其声如钟。德寿时,欲见之,惧其聚民,乃卧之浮于河,至望仙专舟焉。又,江山邑寺有缁童,眉长逾尺,来净慈,都人争出视之,信然。事闻禁中,诏给僧牒,赐名延庆寺僧,日坐之门,护以行马,士女填咽炷香,谓之活罗汉。遂裒施赀为殿寺,有故铜像甚侈,乃位之中,不期而成。周伯亦亲见之。是非肖貌赋形之正,近于人妖矣。后数年周伯去国,皆不知所终。

○快目楼题诗

江西诗派所在,士多渐其余波,然资豪健和易不常,诗亦随以异。庐陵在淳熙间,先后有二士,其一曰刘改之,余及识之,尝书之矣。旧岁在里中,与张漕仲隆(栋)之子似仲游,因言刘叔似诗句。叔似名似,才豪甚,其诗往往不肯入格律。淳熙甲辰、乙巳间,余兄周伯持浙东庾节,待次,一日过仲隆,同登其家后圃快目楼。有诗楣间曰:“上得张公百尺楼,眼高四海气横秋。只愁笑语惊阊阖,不怕阑干到斗牛。远水拍天迷钓艇,西风万里袭貂裘。眼前不着淮山碍,望到中原天际头。”周伯读而壮之,问知其似。居月余,似来谒仲隆,仲隆留之,因置酒北湖,招周伯曰:“诗人在此,亟践胜约。”既至,一见如旧交。坐中以二诗遗周伯。其一曰:“昔年槌鼓事边庭,公相身为国重轻。四海几人思武穆,百年今日见仪刑。笔头风月三千字,齿颊冰霜十万兵。天亦知人有遗恨,定应分付与中兴。”其二曰:“已买湖山卜奠居,因君又复到康庐。十年到处看诗卷,一日湖边从使车。南渡忠良知有种,中原消息定关渠。从今便是门阑客,时出山来探诏除。”诗成风檐,展读大喜,遂约之入浙。明年,叔似过会稽,留连累月,饷之缗钱甚多。叔似又有题岳阳楼一篇,周伯喜诵之,余得其亲录本曰:“八月书空雁字联,岳阳楼上俯晴川。水声轩帝钧天乐,山色玉皇香案烟。大舶驾风来岛外,孤云衔日落吟边。东南无此登临地,遣我飘飘意欲仙。”余反覆四诗,大概皆一轨辙,新警峭拔,足洗尘腐而空之矣。独以伤露筋骨,盖与改之为一流人物云。叔似后亦终韦布,诗多散轶不传。

○记龙眠海会图

李龙眠既弃画马之嗜,作补ヌ大士相,以施缁徒。垂老,得匹楮,戏笔五百应真像,几年乃成。平生绘写,具大三昧,仅此轴耳。先君在蜀得之,母氏雅敬浮屠,常椟致香火室中。余来京口,因暇日出示王英伯,遂仿贝叶语,为作记其右曰:“南阎浮提,有大善知识,现居士宰官妇女身,在家修菩萨梵行。有一初学与其子游,以是因缘得至其舍。一日,出示五百大阿罗汉海会妙相一轴,于是合掌恭敬,叹未曾见,如人入暗,忽睹光明,心大欢喜,莫可喻说。宛转谛观,神通变化,皆得自在,小大长短,老幼妍丑,各有所别。足踏沧海,如履坦途,蛟、蜃、鼋、蛇、鱼、鳖、蛙、蛤,俯首听命,如乘安车。天龙八部,夜叉罗刹,诸恶鬼众,前后导从,如役仆厮。宝花缤纷,天乐竞集,金桥架空,琪树蔽日。或闯而窥,或倚而立,瓶钵杖拂,各有所执,凌云御风,升降莫测。或解衣渡水,或濯足坐石,或挽或负,状邈迭出。以种种形,成于一色,于一色中,众妙毕具,如幻三昧,随刹现形,千变万化,不离一性。如是我闻,释迦文佛,既成道已,乃于耆崛山集阿罗汉。有学无学,菩萨摩诃萨,次第授记,陈如号曰‘普明’,五百阿罗汉,亦同一号,名曰‘普明’。既受佛记,即得如来方便法,而《金刚经》云:‘实无有法,名阿罗汉。’则是诸大阿罗汉,有法无法,有相无相,皆不可知,不可测。飘流大海,一切众生,天龙八部,诸鬼神众,若有若无,若隐若显,亦不可知,不可测。如梦中语,如水中尘,如暗中影,如空中花,谓之有相可乎?谓之有法可乎?是又不可知,不可测。然则斯图之作,沧海浩渺,神通变化,奇形异状,曲极其妙,求诸法耶?求诸相耶?是又愚所不可知,不可测。夫佛于贤劫中,在大梵天,未出母胎,居摩尼殿,集天释梵八部之众,演畅摩诃衍法,度无量无边众生。其殿百宝装严,众妙殊特,匪因缘而有,匪自然而成,则是殿是佛,是法是相,谓之有乎?谓之无乎?如此则知海之为海,罗汉之为罗汉,蛟、蜃、鼋、蛇、鱼、鳖、蛙、蛤,天龙八部,夜叉罗刹,似耶否耶?有耶无耶?匪大圆觉,合凡圣于一理,混物我于一心,是否两忘,色空俱灭。则法且无有,何况于相,相且无有,何况于画,画且无有,何况于记。虽然,是理也,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说。若夫即心是佛,因佛见性,善男子、善女子,有能于一切法一切相而生敬心,则聚沙为塔,画地成佛,皆是道场。何况图画装严,尽形供养,当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所得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议,不可称量。于往昔时,有大居士号曰龙眠,得画三昧,始好画马,念念勿忘。有大比丘,见而语之,由此一念,当堕马腹,于是居士ㄟ然忏悔,乃于一切诸佛诸大菩萨而致意焉。端严妙丽,随念现形,皆得三昧,是罗汉者,居士之所作也。以居士之一念,画此罗汉,以大善知识之一念,得此罗汉,当知是画为第一希有。画者,得者,匪于过去无量阿僧只劫承佛受记,未易画此,亦未易得此。至于有法无法,有相无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是记也,盖为画设,开禧二年百六日,初学王迈谨记。”英伯它文亦多奇,累试词闱不偶,今尚在选调中,余前书京口故游,盖其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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