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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十四槐西杂志四(3)

小人之计万变,每乘机而肆其巧。小时闻村民夜中闻履声,以为盗,秉炬搜捕,了无形迹,知为魅也,不复问。既而胠箧者知其事,乘夜而往,家人仍以为魅,偃息勿省,遂饱所欲去。此犹因而用之地。邑有令,颇讲学,恶僧如仇,一日僧以被盗告,庭斥之曰:尔佛无灵,何以庙食,尔佛有灵,岂不能示报于盗,而转渎官长耶?挥之使去。语人曰:使天下守令用此法,僧不沙汰而自散也。僧固黠甚,乃阳与其徒修忏祝佛,而阴赂丐者,使捧衣物跪门外,状若痴者,皆曰佛有灵坛,施转盛。此更反而用之,使厄我者助我也。人情如是,而区区执一理与之角,乌有幸哉。

张某瞿某,幼年同学,长相善也。瞿与人讼,张受金刺,得其阴谋,泄于其敌,瞿大受窘辱,衔之次骨。然事密无左证,外则未相绝也。俄张死,瞿百计娶得其妇。虽事事成礼,而家庭共语,则仍呼曰:张几嫂,妇故朴愿,以为相怜相戏,亦不较也。一日,与妇对食,忽跃起自呼其名曰:瞿某尔何太甚耶?我诚负心,我妇归汝,足偿矣。尔必仍呼嫂,何也。妇再嫁常事,娶再嫁妇亦常事,我既死不能禁妇嫁,即不能禁汝娶也。我已失朋友义,亦不能责汝娶朋友妇也。今尔不以为妇,仍系我姓呼为嫂,是尔非娶我妇,乃淫我妇也。淫我妇者,我得而诛之矣。竟颠狂数日死。夫以直报怨,圣人不禁,张固小人之常态,非不共之仇也。计娶其妇,报之已甚矣,而又视若倚门妇,玷其家声,是已甚之中,又已甚焉。何怪其愤激为厉哉。

一恶少感寒疾,昏愦中魂已出舍,怅怅无所适,见有人来往,随之同行,不觉至冥司,遇一吏,其故人也。为检籍良久,蹙额曰:君多忤父母,于法当付镬汤狱,今寿尚未终,可且反,寿终再来受报可也。恶少惶怖,叩首求解脱,吏摇首曰:此罪至重,微我难解脱,即释迦牟尼亦无能为力也。恶少泣涕求不已,吏沉思曰:有一故事君知乎?一禅师登座问,虎颔下铃,何人能解,众未及对。一沙弥曰:何不令系铃人解。得罪父母,还向父母忏悔,或希冀可免乎?少年虑罪业深重,非一时所可忏悔。吏笑曰:又有一故事,君之闻杀猪王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乎?遣一鬼送之归。霍然遂愈。自是洗心涤虑,转为父母所爱怜,后年七十余乃终。虽不知其果免地狱否,然观其得寿如是,似已许忏悔矣。

许文木言,老僧澄止有道行,临殁谓其徒曰:我持律精进,自谓是四禅天人,世尊嗔我平生议论,好尊佛而斥儒。我相未化,不免仍入轮回矣。其徒曰:崇奉世尊,世尊反嗔乎?曰:此世尊所以为世尊也。若党同而伐异,扬己而抑人,何以为世尊乎?我今乃悟,尔见犹左耳。因忆杨槐庭言:乙丑上公车时,偕同年数人行,适一僧同宿逆旅,偶与闲谈,一同年目止之曰:君奈何与异端语。僧不平曰:释家诚与儒家异,然彼此均各有品地,果为孔子,可以辟佛,颜曾以下勿能也;果为颜曾,可以辟菩萨,郑贾以下勿能也;果为郑贾,可以辟阿罗汉,程朱以下勿能也;果为程朱,可以辟诸方祖师,其依草附木自托讲学者,勿能也。何也?其分量不相及也。先生而辟佛,毋乃高自位置乎?同年怒且笑曰:惟各有品地,故我辈儒可辟汝辈僧也。几于相哄而散。余谓各以本教而论,譬如居家,三王以来,儒道之持世久矣,虽再有圣人勿能易,犹主人也。佛自西域而来,其空虚清净之义,可使驰鹜者息营求,忧愁者得排遣,其因果报应之说,亦足警戒下愚,使回心向善,于世不为无补,故其说得行于中国,犹挟技之食客也。食客不修其本技,而欲变更主人之家政,使主人退而受教,此佛者之过也。各以末流而论,譬如种田,儒犹耕耘者也,佛家失其初旨,不以善恶为罪福,而以施舍不施舍为罪福,于是惑众蠹财,往往而有,犹侵越疆畔,攘窃禾稼者也。儒者舍其耒耜,荒其阡陌,而皇皇持梃荷戈,日寻侵越攘窃者与之格斗,即格斗全胜,不知己之稼穑如何也,是又非儒之傎耶?夫佛自汉明帝后,蔓延已二千年,虽尧舜周孔复生,亦不能驱之去。儒者父子君臣兵刑礼乐,舍之则无以治在下,虽释迦出世,亦不能行彼法于中土。本可以无争,徒以缁徒不胜其利心,妄冀儒绌佛伸,归佛者檀施当益富。讲学者不胜其各心,著作中苟无辟佛数条,则不足见卫道之功。故两家语录,如水中泡影,旋生旋灭,旋灭旋生,互相诟厉而不止。然两家相争,千百年后,并存如故。两家不争,千百年后,亦并存如故也。各修其本业可矣。

陈瑞庵言,献县城外诸邱阜,相传皆汉冢也。有耕者误犁一冢,归而寒热谵语,责以触犯。时瑞庵偶至,问汝何人。曰:汉朝人,又问汉朝何处人,曰:我即汉朝献县人,故冢在此,何必问也。又问此地汉即名献县耶?曰:然。问此地汉为河间国,县曰乐成,金始改献州,明乃改献县,汉朝安得有此名。鬼不语,再问之,则耕者苏矣。盖传为汉冢,鬼亦习闻,故依托以求食,而不虞适以自败也。

毛其人言,有耿某者,勇而悍,山行遇虎,奋一梃与斗,虎竟避去,自以为中黄,佽飞之流也。偶闻某寺后多鬼,时嬲醉人,愤往驱逐,有好事数人随之往,至则日薄暮,乃纵饮至夜,坐后垣上待其来。二鼓后,隐隐闻啸声,乃大呼曰:耿某在此,倏人影无数涌而至,皆吃吃笑曰:是尔耶,易也耳。耿怒跃下,则鸟兽散去,遥呼其名而詈之。东逐则在西,西逐则在东,此没彼出,倏忽千变。耿旋转如风轮,终不见一鬼,疲极欲返,则嘲笑以激之,渐引渐远,突一奇鬼当路立,锯牙电目,张爪欲搏,急奋拳一击,忽噭然自仆,指已折掌已裂矣。乃误击墓碑上也。群鬼合声曰:勇哉。瞥然俱沓,诸壁上观者闻耿呼痛,共持炬舁归,卧数日乃能起。右手遂废。从此猛气都尽,竟唾面自干焉。夫能与虓虎敌,而不能不为鬼所困,虎斗力,鬼斗智也。以有限之力,欲胜无穷之变幻,非天下之痴人乎?然一惩即戒,毅然自返,虽谓之大智慧人,亦可也。

张桂岩自扬州还,携一琴砚见赠,斑驳剥落,古色黝然,右侧近下,镌西涯二篆字,盖怀麓堂故物也。中镌行书一诗曰:如以文章论,公原胜谢刘,玉堂挥翰手,对此忆风流。款曰稚绳,高杨孙相国字也。左侧镌小楷一诗曰:草绿湘江叫子规,茶陵青史有微词,流传此砚人犹惜,应为高阳五字诗。款曰不凋,乃太仓崔华之字。华,渔洋山之门人,渔洋论诗绝句曰: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似去年时,江南肠断何人会,只有崔郎七字诗。即其人也。二诗本集皆不载,岂以诋诃前辈,微涉讦直,编集时自删之欤?后以赠庆大司马丹年,刘石庵参知颇疑其伪,然古人多有集外诗,终弗能明也。又杨丈汶川,讳可镜,杨忠烈公曾孙也,以拔贡官户部郎中,与先姚安公同事。赠姚公一小砚,背有铭曰:自渡辽,携汝伴,草军书,恒夜半,余之心,惟汝见。款题芝冈铭,盖熊公廷弼军中砚,云得之于其亲串家。又家藏一小砚,左侧有白谷手琢四字,当是孙公传庭所亲制。二砚大小相近,姚安公以皆前代名臣,合为一匣。后在长儿汝佶处,汝佶夭逝,二砚为婢媪所窃卖,今不可物色矣。

余十七岁时,自京师归,应童子试,宿文案孙氏——土语呼若巡诗,音之转也,室庐皆新建,而土坑下钉一桃杙,上下颇碍,呼主人去之。主人颇笃实,摇手曰:是不可去,去则怪作矣。诘问其故,曰:吾买隙地构此店,宿者恒夜见炕前一女子立,不言不动,亦无他害,有胆者以手引之,乃虚无所融,道士咒桃杙,钉之,乃不复见。余曰:其下必古冢,人在上,鬼不安耳,何不掘出其骨,具棺迁葬。主人曰:然。然不知其果迁否也。又癸已春,余乞假养疴北仓,姻家赵氏请余题主,先姚安公命之往,归宿杨村,夜已深,余先就忱,仆隶秣马尚未睡,忽见彩衣女子揭帘入,甫露面即退出,疑为趁座妓女,呼仆隶遣去,皆云外户已闭,无一人也。主人曰:四日前有宦家子妇宿此卒,昨移柩去,岂其回煞耶?归告姚安公,公曰:我童子时,读书陈氏舅家,值仆妇夜回煞,月明如昼,我独坐其室外,欲视回煞作何状,迄无见也。何尔乃有见也,然则尔不如我多矣。至今深愧此训也。

河豚惟天津至多,土人食之,如园蔬,然亦恒有死者,不必家家皆善烹治也。姨丈惕园牛公言,有一人嗜河豚,卒中毒死,死后见梦于妻子曰:祀我何以无河豚耶?此真死而无悔也。又姚安公言,里有人,粗温饱,后以博破家,临殁语其子曰:必以博具置棺中,如无鬼,与白骨同为土耳。于事何害;如有鬼,荒榛蔓草之间,非此何以消遣耶?比大殓,佥曰:死葬之以礼,乱命不可从也。其子曰:独不云事死如事生乎?生不能几谏,殁乃违之乎?我不讲学,诸公勿干预人家事。卒从其命。姚安公曰:非礼也,然亦孝思无已之心也。吾恶夫事事遵古礼,而思亲之心,则漠然者也。

一奴子业针工,其父母鬻身时,未鬻此子,故独别居于外,其妇年二十余,为狐所媚,岁余病瘵死。初不肯自言,病甚,乃言狐初来时为女形,自言新来邻舍也。留与语,渐涉谑,继而渐相逼,遽前拥抱,遂昏昏如魇,自是每夜辄来,必换一形,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丑忽好,忽僧忽道,忽鬼忽神,忽今衣冠忽古衣冠岁,余无一重复者。至则四肢缓纵,口噤不能言,惟心目中了了而已。狐亦不交一言,不知为一狐所化,抑众狐更番而来也。其尤怪者,妇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跃即逝,小姑所见是方巾道袍人,白须瞏瞏,妇所见则黯黑垢腻,一卖煤人耳。同时异状,更不可思议耳。

及孺爱先生言——先生于余为疏从表侄,然幼时为余开蒙,故始终待以师礼:交河有人,田在冢旁,去家远,乃筑室就之,夜恒闻鬼语,习见不怪也。一夕,闻冢间呼曰:尔狼狈何至是?一人应曰:适路遇一女,携一童子行,见其面有衰气,死期已近,未之避也。不虞女忽一嚏,其气中人,如巨杵舂撞,伤而仆地,苏息良久乃得归,今胸鬲尚作楚也。此人默记其语。次日,耘者聚集,具述其异,因问昨日谁家女子傍晚行,致中途遇鬼,中一宋姓者曰:我女昨晚同我子自外家归,无遇鬼事也。众以为妄语,数日后,宋女为强暴所执,捍刃抗节死。乃知贞烈之气,虽届衰绝,尚刚劲如是也。鬼魅畏正人,殆以此夫。

张完质舍人言,有与狐为友者将商于外,以家事托狐,凡火烛盗贼,皆为警卫,童婢或作奸,皆摘发无遗,家政井井,逾于商未出时,惟其妇与邻人阗,狐若勿知。越两岁商归,甚德狐,久而微闻邻人事,又甚咎狐。狐谢曰:此神所判,吾人敢违也?商不服曰:鬼神祸淫,乃反导淫哉。狐曰:是有故。邻人前世为巨室,君为司出纳,因其倚信,侵食其多金,冥判以妇偿负,一夕准宿妓之价,销金五星,今所欠祗七十余金矣。销尽自绝,君何躁焉。君倘未信,试以所负偿之,观其如何耳。商乃诣邻人家曰:闻君贫甚,仆此次幸多赢,谨以八十金奉助,邻人感且愧,自是遂与妇绝。岁暮馈肴品示谢,甚精腆,计其所值,正合七十余金。所赢数乃知夙生债负,受者毫厘不能增,与者毫厘不能减也。是亦可畏也已。

族侄竹汀言,有农家妇少寡,矢志不嫁,养姑抚子有年矣。一日,华服少年从墙缺窥伺,以为过客误入,詈之去。次日复来,念近村无此少年,土人亦无此华服,心知是魅,持梃驱逐,乃复抛掷砖石,损坏器物。自是日日来,登墙自道相悦意,妇无计,哭诉于社公祠,亦无验。越七八日,白昼晦冥,雷击裂村南一古墓,魅乃绝,不知是狐是鬼也。以妖媚人,已干天律,况媚及柏舟之妇,其受殛也固宜。顾必迟久而后应,岂天人一理。事关殊死,亦待奏请而后刑,由社公辗转上闻,稍稽时日乎?然匹妇一哭,遽达天听,亦足见孝弟之通神明矣。

沧州一带海滨,煮盐之地,谓之灶炮。袤延数百里,并斥卤不可耕种。荒草粘天,略如塞外,故狼多窟穴于其中,捕之者掘地为阱,深数尺,广三四尺,以板覆其上,中凿圆孔如盂大,略如枷状,人蹲阱中,携犬子或豚子,击使嗥叫,狼闻声而至,必以足探孔中攫之,人即握其足立起,肩以归。狼隔一板,爪牙无所施其利也。然或遇其群行,则亦能搏噬,故见人则以喙据地嗥,众狼毕集,若号令然。亦颇为行客道途患。有富室偶得二小狼,与家犬杂畜,亦与犬相安,稍长,亦颇驯,竟忘其为狼。一日,主人昼寝厅事,闻群犬呜呜作怒声,惊起周视无一人,再就枕将寐,犬又如前,乃伪睡以俟,则二狼伺其未觉,将啮其喉,犬阻之不使前也。乃杀而取其革。此事从侄虞惇言,狼子野心,信不诬哉。然野心不过遁逸耳,阳为亲昵,而阴怀不测,更不止于野心矣。兽不足道,此人何取而自贻患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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