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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保壁遗民”者,黄中丞(恩彤)晚年自号也。中丞籍山左,起家科目。尝从辽督牛鉴守金陵,与西人订修好释兵之约。伊立布、耆英驻粤,议通商善后,皆引之为助。积官至粤抚。时国论重尊攘,故清议薄之。以奏武科事失上旨,左官同知,寻乞养归。其人负干略,晚岁里居,值捻匪之乱。躬治团练,以保乡里,寇不敢侵。其以“保壁”自号,由此。捻事虽散见篇什,中丞身在兵间,闻见特切,故于诗中纪述尤详,多足资史料。如《南贼肆扰宁阳山南书感》云:“杀机占久雪,兵气兆凝阴。鼎沸人争窜,烟迷寇已深。传烽光灼灼,游骑走。倚剑愁遥望,长枪植若林。”“南贼”,即指捻寇。谓寇每至,必先纵火,使居民惊走,然后以游骑旁出纵掠。其枪取劳山高竹,著以利,长逾二丈,故锋锐而能及远。《闻官军追贼大捷》诗有云:“元帅桓桓异姓王,手把大钺戡封狼。击贼万铳喷烟涩,招民一纛迎风翔。”谓僧忠亲王勇于杀贼而仁以抚民。每出战,必先以大红纛招贼中难民来归,厚恤之,全活甚众。其《伊都护歌》有云:“可怜百战未成功,数奇每被旁人妒。万囗叫阍留不得,垂头且隐南山雾。后来知己遇贤王,表表英名如大树。跃马奋呼贼胆裂,直透重围有余怒。”谓伊明阿初以立功中谗,从僧忠王征捻,追贼至沙河,力战深入遇害。又《喜闻蒙、毫肃清》诗有云:“倾巢搜怪卵,捣穴猎狂麟。堠鹭行头速,林革面忙。”谓王所至奏捷,先于连镇、冯官屯迭擒贼渠,至是,首逆张藩刑父子伏诛,传首被害各地方示众。余匪苏添才等十数名,次第就俘正法。王怀义等相率投诚。蒙、毫遂靖。其窜扰豫北、山东各属者,别为股匪,往来轻剽,所至肆掠,即因地为粮。当局谋坚壁清野,绝其饣襄源,令民间一律治团设堡,贼深恨之。故每破民堡,辄戕其老弱,掳其丁壮,而尽焚其庐舍。黄诗所谓“惴惴方凭垒,汹汹竟闯门。千家丁壮尽,一炬屋庐燔”也。僧忠亲王既平枪匪、教匪,乃专意征捻。时贼已渡汶北犯,官兵扼之,乃复南窜。王自豫东转战以至曹西。每出师,恒兼程疾进,以穷追制其旁掠。斩馘逾万,夺械无算。安良散胁,功已垂成。方并力苦战,志歼余寇,乃竟以陷阵深入遇害。中丞哭以诗云:“临淮督阵压靴力,十荡无前血染袍。队合貔貅知莫敌,穴倾蝼蚁欲焉逃。鲸封未掩残骸积,熊岳还同弃甲高。誓死不教留一贼,马蹄蹴处鬼呼号。”“川原惨澹陨星时,士马无声鼓角悲。苦雾迷空沈壁垒,腥风吼地裂旌旗。功成忽折将军树,战胜徒留坠泪碑。河水东流倍呜咽,九原遗恨有天知。”僧王之薨,朝野痛惜,为挽章者夥矣,是诗特痛切。曾文正奉命继征捻之任,督诸军驻济宁,始决用沿河筑垒之策。于运河东岸建堤捍贼,亘数百里,守以兵甲,贼不得渡。且于济南增筑石城。又以步马之势不相及,别募黑龙江马队。中丞诗云:“千帆昔过通吴舫,百堵今兴控鲁台。”又云:“步马恒不及,争传铁骑下卢奴。”纪其事也。斯时,山东之民,赖以小安。然防河地广,兵力所不及者,辅以团防。以之御寇,既不足当飞骑之锋,以之布防,亦或疏于策应。中丞《挽刘兰署别驾》诗云:“白徒能野战,聚散若风涛。鹅鹳心难台,熊熊胆亦豪。势原殊步马,技不惯弓刀。独奋常山舌,模糊血染袍。”注谓:“新募团丁,尚未练习,初遇贼,颇有斩馘。以步马不敌,致溃败。别驾年六十矣,率二子御贼被执,抗骂不屈,死之,二子同尽。”又《南贼闯渡运河》诗云:“河涸流将断,兵分势易孤。冲锋仗诸将,把浅付乡夫。官府频驰檄,田家尚荷锄。望尘先坠胆,贼渡若平途。”注谓:“河上兵调赴前敌,而防堵责之团丁。贼来迅速,丁未及集,遂致失守。”观此可知团防之概。时在同治丁卯,李文忠已继文正代总诸军。兵势渐振,而不免顾此失彼之患。贼既渡河,遂恣杀掠,四出驿骚,渐蔓延于登、莱、青诸郡。读中丞诗所云:“汶波淼淼忽扬尘,直指三齐向海滨。东去几无干净土,南来尽是乱离人。妖禽画啸传烽急,怨鬼宵啼喋血新。太息遗民犹保壁,干戈满目一沾巾。”参黩之状,殆有甚于河北者。文忠征捻,仍秉文正方策,故有“胶河筑围”之举。其诗所谓:“胶河三百里,冒暑起长围。挥汗都成雨,诸军况铁衣。”亦云瘁矣。又有诗云:“跨河起长堤,颇有凭城势。豕涉波不兴,丰触藩亦敝。南窜逾沂、沭,西向规汶、济。度岘若夷途,地险失十二。官军贵持重,制胜当养锐。日行三十里,于法戒趋利。坐此判迟速,逋逃翻得计。”盖贼虑失归路,复闯渡胶莱河,窜往东南,官军追之不及。诸军中,刘壮肃铭传之“铭字营”,最称精悍。追及捻寇,大破之,毙匪首任柱。毙之者,降将潘某也。又大破残寇于狼虎谷。追至高邮瓦窑铺,获匪首赖文。中丞纪诗有云:“露布星驰远近闻,破竹压卯安足云。旌旗骤变李元帅,士卒愿属刘将军。”又《平定山东凯歌》有云:“地险更逢狼虎谷,天威尽扫犬羊群。”谷在莱芜邑境。盖东境至是始靖。中丞别有《肃毅伯平寇方略》诗,于兵事能举其要。诗中有云:“方今李与曾,如昔周与葛。妙算握十全,奇谋掩三杰。贼初渡会通,正如鼠离穴。濒河起层垒,归路亦已绝。”纵之使东奔,假息容苟活。时当夏秋交,草肥马得秣。况逢再有秋,余栗行可掇。骁腾彼方骄,我军且止杀。转眄届隆冬,北地凛冰雪。遗黎各入堡,旷野莽空阔。驰骋枉自疲,人羸马亦蹶。飕飕草上飞,到此成弩末。召我金刀将,率兹银枪卒。连营Τ海隅,挥戈风<风列>々。欲遁西路穷,欲窜东海截。天设三面网,一面兵塞缺。昔为林端,今为瓮底鳖。捷书如所期,贼平十二月。”衡其成算,固得力于长围坚壁,始终以之。其时河北余贼尚横,左文襄虽奉命会剿,实文忠之力为多。于运河西北岸增筑长墙,自张秋镇直抵津门,亦数百里。贼不得西窜,又南阻黄河,乃复扰山东北境。西自高唐,东届惠民,或来往频烦,或经旬盘踞,劫掠焚杀,恣其毒,而终不能远逸。中丞《闻河北流寇消息》诗即是时作。其云:“穷寇狂奔势欲归,长川千里起严围。不教一面开天纲,更筑重城护帝畿。”谓运河西北岸长墙也。又云:“十万豺狼十度过,平原渤海遍干戈。魂飘黑眚遗民少,血化青磷怨鬼多。”谓其踞扰鲁北也。其间官军追剿屡胜,贼势已穷。迨戊辰六月,始蹙之于禹城徒骇河畔。殪首魁,殄余孽,河朔于是肃清。中丞纪事诗,归功于长墙之效,云:“自古制流寇,所恃在城堡。汉民各坚壁,赤眉愁饿殍。今更创一策,若拙实大巧。因川起长墙,横亘千里道。凭墙列大铳,虎士森牙爪。贼马习驰骋,到此徒旋绕。南遁隔河州,东奔望海岛。掘阱陷猛兽,张网罗恶鸟。贼己落围中,跳踉空自扰。”又述诸将战功云:“仡仡陈将军,锐若秋鹰矫。急迫屡大捷,摧破同振槁。数月贼势穷,诸军乃荡扫。刘、郭百胜威,张、宋亦壮佼。各拥万熊罢,压卯泰山倒。三面大合围,前有洪波绕。殪毙两渠魁,群丑如斩草。”陈将军,谓提督陈国瑞。先因事夺官,是役特赏侍卫,俾从征,追贼屡胜。刘即铭军。郭、张谓武壮、勤果。宋则祝三提军。皆一时兜鍪之杰。其集寥寥数卷,而纪捻事始末具焉,洵诗史也。今津河长墙遗址,俗呼为“墙子河”,谓僧王御捻时所筑。而文正、文忠之妙算,乃罕知者,可慨也已。

教匪起于山东,盖白莲遗孽。初踞绎山煽乱,渐乃焚掠四境,胁从日众。时鲁省士绅方以备寇治团练,钜、郓团丁御匪被挫,溃散无所归,遂投于匪,时所谓“长枪会”匪也。僧忠亲王悯其愚蠢,不忍尽诛,获其渠首斩之,余悉就抚。黄中丞(恩彤)有诗纪事云:“南贼汹汹思北窜,举国张皇说团练。不费官家升斗粮,坐致雄兵且百万。伸锄作矛戟,裂裳制旌旗。蠢蠢家人子,自负熊与罢。传闻南贼夜渡河,乡丁叱咤争横戈。前者为鹳后为鹅,蛇矛丈八纷交摩。贼骑疾于驰,我矛钝若椎。宛宛青衿充将领,轻裘缓带空尔为。阵交风沙暗,不战军先乱。得势忽云合,失势各星散。聚众不易散众难,雕面恶少发指冠。夜伏林莽操白挺,昼游街市弄赤丸。杀贼不工工作贼,长老垂涕禁不得。观鱼台边烽火红,获麟堆畔烟尘黑。横突狂奔西复东,声息潜与南贼通。黑山远欲追张燕,白莲近更慕徐鸿。异性贤王仁且武,左握芒黄右钟乳。元凶授首正典刑,群丑崩角归民伍。”藐兹蚩顽,乃欲挺身助乱,可悯亦可噱矣。会匪既戢,王乃移师,东剿教匪。先使总兵黄国瑞攻破山,下之,复亲督诸军破其巢穴。教匪初无异术,每诡词惑众曰:“官军不足患也,纵不幸致败,席云土遁,犹足自全。”众信之。至是技穷,竟就缚伏法。黄有诗述其罪状云:“饥鸢攫肉不择腴,倾箱倒困捋襦。烈焰绛天烟模糊,驱胁丁壮为尔徒。不从辄杀丹膏濡,新鬼冤号声乌乌,厥罪贯盈干天诛。”又述僧王击贼云:“江夏元戎麾蝥弧,如汤沃雪锋摧枯。轰以巨炮山骨酥,捣巢掘穴涤垢污。生致渠魁如缚猪,王不屠尔尔自屠。分兵四出追亡逋,席云堕地遁迷途,覆辙再蹈徐鸿儒。”语皆纪实,亦史料也。别有《千里草》、《十八子》、《卯金刀》三诗,纪从逆之较著者,各以其姓系之。《千里草》者,纪绎山董某事。董为邹邑钜族,中己酉举人。初以避乱居绎山,树栅置械自卫,从者至万余家。久之乃附于教匪,与匪众同就戮。其事类于黄厓,而逆迹昭著,则罪浮于张积中,士林之异类也。其诗云:“千里草青青,长遍绎山道。昔为兰蕙丛,今作荆棘绕。啾啾雀结巢窠,狐兔跳踉人迹少。一朝狐兔变封狼,干群雀随妖鸟。妖鸟飞飞啄人屋,封狼下山甘人肉。山下邪蒿一丈长,蒺藜塞路迷荒谷。西风忽来天雨霜,烈烈猛火烧山冈。千里草,尔为逋逃薮,尔戮能逃否。”《十八子》者,纪白莲池匪首李八事。李为土著,尝以犯法在逃。匪乱作,乃潜归,与匪结合。别踞凤皇山为巢,中多女寇。每出掠,妇女居半。及匪败,李亦就法。其诗云:“十八子,道旁零落一苦李。不逐桃花逐白莲,恶风吹落东山里。东山高高凤皇仪,凤皇去矣来鸱。有爪如钩觜如锥,飞飞琢尽田家儿。十八子,尔既不学魏公坐拥回洛仓,又不学闯王横驱三堵墙。但以大石磊磊塞山囗,饥出攫食饱入守。山外蓬蒿长没人,山中茅舍如鱼鳞。朝击肥牛暮屠豕,雄贼醺醺雌贼喜,群呼大王声沸耳。官军连营夜吹角,步骑十万天上落。可怜窟中狡兔穴中狐,化为不如飞去纥干雀。”《卯金刀》者,纪淄川匪首刘德培事。刘乘乱踞淄川城,自托汉裔,称“大汉德王”。闻官兵将至,致书巡道陈某,欲保境安民,仿钱武肃故事,闻者以为笑。僧王率师进剿,刘婴城与抗,力尽乃遁。王策骑日行二百里,卒追及,捕而诛之。其诗云:“卯金刀,孝妇河畔逞尔豪。尔非隆准之末孙,胡为张囗作大言。孤城斗大一鼠窟,要学钱王割吴越。硕鼠硕鼠乃变狼,缚杀县令如屠羊。朝朝治事临堂皇,公然自大倍夜郎。官军旅进雁骛行,城头列铳火机张。城脚伏石坚以苍,凿之不入空雷良,又招南贼相颉顽。异姓贤王今郭、李,轻骑转战疾于矢,四面张网罗鼠子。君不闻大白山头万鬼号,呜呼卯金刀。”是虽赤眉、青犊之徒,而存其逆迹,以垂鉴戒,固亦史家之义也。又集中《读南宋张浚传》四首云:“权门濡足便乘聪,白简何曾秉至公。首击李纲援宋愈,如何党逆却仇忠。”“曲端冤骨久沈埋,岳帅精忠尽力排。此是何人此何意,却将诚正语诚斋。”“高谈恢复吐虹霓,彼己何曾一审稽。慷慨督师成底事,关西送罢又淮西。”“纷纷朋附感私恩,公是公非且莫论。争以撰碑推巨手,谁知曲笔为南轩。”词意显有指刺,疑感胜克斋事而发。然当日秉钧之彦,高言理学而务在裁抑功能;执简之流,藉囗朝纲以肆其排异己,可慨者正不止一人一事已也。“除河北贼易,除朝中朋党难”,千古同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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