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井不木
一
K君:
已经收到你的来信,你信中的鼓励与真切的安慰,让我无比感激。前几天,我真是忙得晕头转向,尽管现在葬礼已经结束,但我仍然无法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
我想你一定能体会我的心情,也一定能感受到我的悲痛。我在上中学的时候,父亲离世,我当时悲痛得恨不得跟着先父一同踏往黄泉之路。而此时的心情与当时一样,我多么希望自己和毛利医师一样患肺炎,与他一同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人无比茫然,几乎失去生存下去的意志,沉浸在孤苦伶仃与无比的哀痛之中。幸好,我还能借着这几页信纸,向你诉说内心的点滴。
诚如你的来信所说,日本法医学界失去了两位英才,一位是前不久去世的狩尾博士,另一位就是我最敬爱的毛利医师,他们的离去使得日本法医学界黯然无光。我记得你在信里还提起过毛利医师临死之前好长一段时间都比较忧郁。不光是你,还有很多人也都注意到过,而我也找到了令毛利医师忧郁的原因。当时我一直替他保密,也不打算把这件事宣扬出来。但是现在,我想把它说出来,与你一起探讨这个话题,而不是一直放在我的心里。
在五年前,我开始追随毛利医师,一直跟着毛利医师学习,获取一些基本的医学经验。他年过五十,但是满头黑发,目光有神,总是精神抖擞的,给人一种很强烈的气势。在前四年里,我一直觉得毛利医师是个明朗的工作狂,他热爱工作,从来不知倦怠。在法医界和精神病学方面的鉴定,毛利医师保持着严谨的态度、刚正不阿。在他看来,作为一名鉴定医师,鉴定结果不仅关乎个人生命,还会对整个社会产生重大影响。所以,毛利医师始终抱持着贡献社会的心态,以及热爱大众的信念来从事这份工作。
但是就在一年多以前,毛利医师突然变了,他的眉宇之间似乎透着化不开的阴影,对工作失去了热情。对于一些小的案件他不再身体力行,常常委托助手去完成,只把审核鉴定的工作留给自己做。除去工作以外,他在生活上也变得越来越消沉。
那个时候,我暗自猜测毛利医师之所以变得忧郁消沉,是因为对某些事情感到失望,也联想到或许是单身多年的他开始谈恋爱了,因为追求不得才魂不守舍。我当时甚至觉得毛利医师这样的工作倦怠并非坏事,因为工作的松懈代表着他精神活动的放松。如今想来,我应该对我当时这些胡乱的猜测表示抱歉。
在一个多月以前,我发现毛利医师的忧郁状态越来越严重,于是我试图找到毛利医师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猜测他是否得了什么怪病。因为毛利医师已经无法自救了,只有找到毛利医师忧郁的根源,或许才能不让他恶化下去。后来,我也确实找到了一些原因,尤其是在日本医学界与毛利医师一起号称双璧的狩尾博士过世之后,我更加确信这样的原因。我将向你一一道来。
二
你知道北泽荣二自杀事件吧?大约在两个多月前的一天下午,三十九岁的实业家北泽荣二在吃过午饭后,趁夫人政子外出购物之际,在自己的书房举枪自杀。直到北泽夫人五点半回到家才发现丈夫自杀,惊吓之余才报警,由警方来处理。警方在死者书房的桌上发现一封遗书,因此将此案断作自杀结案,并且立即核发下葬的许可证。通常情况下,日本都是规定人死后要火葬处理,但是由于这个案件比较蹊跷,所以对北泽荣二进行了土葬处理。因为在遗书上,有一段引用青年作家A氏的《送给某老友手记》里的第一章节文字:
“在作家雷尼尔的短篇小说中曾经提到,自杀者自己也不知道自杀的真正原因。有的人是因为生活的贫困,有的人是因为病痛的折磨,有的人是因为不能忍受精神上的折磨……但是在我看来,这些只是自杀者的契机,而并非自杀者真正的动机。或是基于自杀者的自尊心,或是因为死者自己对心理学的研究不感兴趣,谁都不会将自杀者的心态完全剖开。所以,我想在遗书里告诉你我自杀的动机以及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也许你无法相信我所说的话,但是我不会怪你。我现在正处于茫然和不安中,也不明白自杀者为何要自杀。但是我想,人们自杀的原因至少包含了生活中的各种行为和动机。”
这位A作家是在前年自杀的,警察觉得这样的遗书及案情日后有必要再研究。
果然,就在该案事发一个多月后,有人向警方提出检举,认为该案结案太过草率,案件还有内情。警方接到这一举报之后,做出了反应。首先监视了北泽的遗孀政子,发现她与一名叫做绿川顺的年轻作家关系不浅。警方到绿川顺家搜查,发现了一把与北泽荣二自杀所使用手枪同款的手枪,警方遂以杀人嫌疑将政子和绿川顺拘捕,并且决定再度开棺验尸。由于我与警视厅的福间警长关系很熟,所以他拜托由我去做这次鉴定。我知道这件事情并不单纯,而且极有可能是一桩谋杀案。
我记得当时外面天气很不好,下着小雨。我回来的时候,毛利医师正一脸阴沉地翻看杂志,我把鉴定结果给他,他只是简单地问我:
“鉴定完成了?”
“是的,毛利医师。”
我把鉴定的详细情况一一告诉他,并对他说:
“这只是初步的鉴定,还需要对尸体进行全身的解剖,提取肠胃里的残留物来确定死亡时间;并且还需要确定手枪的射杀距离,以及命案现场和遗书上的血迹是否自然形成。”
但是毛利医师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很敷衍地问我:
“死者的遗书在你那里吗?”
我将遗书交给毛利医师看,这张对折后的信纸外侧还留着几个血印,显得分外鲜明。毛利医师只是简单地看了看,就问我:
“这是死者亲笔写的吗?”
没等我回答,毛利医师亲自鉴定了死者的笔迹,确认之后,将遗书还给了我,吩咐由我来负责这次案件。他吩咐完之后,又埋头看杂志。毛利医师的这些举动让我十分不解,换作以前,这样的人命案子,毛利医师肯定会特别用心听我陈述,而且听完之后会仔细推敲,绝对不会像这样,沉迷于杂志,只对一封遗书感兴趣。
对于案件的鉴定,即使是局部的小案子,也一定要解剖尸体的全身,作精密的检查。我首先将死者头部的枪伤与骨折关系作比对,发现死者是从离右边太阳穴五厘米的地方发射的子弹;其次,我比较了死者胃肠内的残留物,得出死亡时间大概是午餐后一小时至两小时之间;之后,我到北泽家做实地模拟,从遗书上面残留的血迹分析来看,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工安排的状况。因此,这次的鉴定结果找不到任何死者死于他杀的证据。
第二天,我到毛利医师的家里,向他报告解剖的结果。没想到毛利医师听完后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这么说来死者真的是自杀?如果是他杀,简直是奇迹。”
三
就在所有证据显示北泽荣二先生是自杀时,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绿川顺承认自己是杀害北泽荣二的凶手。
想必你一定也很奇怪吧?当福间警官告诉我们时,毛利医师也觉得很讽刺,于是决定亲自进行调查,我们就一同赶往了警视厅。一路上,福间警长给我们详细介绍了绿川顺以及他认罪的经过。
“绿川顺承认自己和北泽夫人有不伦之恋,他从北泽夫人口中了解到北泽荣二买了一把手枪,还听说北泽抄了文学家A氏的遗书来作为自己遗书的内容。他打定主意要杀死北泽,所以自己也偷偷地去买了一把同款手枪。”
“那么,他是怎么下决定在那天作案的?”毛利医师对案情显得越来越感兴趣。
“据绿川顺说,那天中午,他知道北泽夫人午饭后要去购物,也知道北泽午饭后通常会在书房看书。于是他偷偷潜入北泽的书房,发现北泽正靠在椅子上睡觉,于是他躲在椅子后面,拿自己的手枪射杀了北泽。射杀之后,他把手枪放到北泽的手中握住。在逃走之前,他还把北泽放在抽屉中的手枪和遗书找了出来,手枪自己带走了,遗书留在桌上,对外界造成是北泽自杀的假象。”
“绿川顺家住在哪里,他作案之后来得及逃离现场吗?”毛利医师再次提问。
“他住得并不远,就一个人住在文化住宅,离北泽家大约有四条街的距离。”
等我们到达之后,毛利医师对绿川顺进行审问,得到的案情与福间警长转述的几乎一模一样。之后,毛利医师要绿川顺演练当时的情境,也就是绿川顺将北泽荣二杀死的经过。他先让绿川顺坐在椅子上,由绿川顺扮演北泽,而毛利医师自己扮演杀手。假装在枪击过后,北泽荣二的身体开始慢慢向下沉,逐渐躺了下来。就这样重复了两次,确定那是北泽荣二死时躺下来的姿势后,毛利医师让福间警官将绿川顺带走。
等福间警官回来之后,毛利医师说:
“你们之前已经模拟过北泽死亡时候的状况了吧,福间警官?”
“是的。绿川顺刚才说什么了?”
“看起来绿川顺根本不像是杀人凶手。我刚才要他模拟案发当时的情况,感觉他表现出来的情境都是假的,不是他自己经历的,而是你们教他做出来的。”
“是这样吗?”
“等问过北泽夫人之后就知道了。福间警长,请你把北泽夫人带过来吧。”
北泽夫人被带上来之后,福间警官退了出去,毛利医师开始审问北泽夫人,北泽夫人看起来刚过三十,穿着黑色的丧服,看起来楚楚动人。
“北泽荣二自杀那天,你是四点多到家的吧?”
“不,不是,是五点半到家的……”
“请你说实话。”
“……”
“去找过绿川顺对吧?你四点回家,发现北泽的尸体之后跑去找了绿川顺,商量之后才去报的案。我说得没错吧?”
“……”
“看来真的是这样,因为绿川顺怕受你的连累,所以刚才他已经招供说你是杀害北泽荣二的凶手。”
北泽夫人在听到这话之后,整个人变得很震惊,全身颤抖起来。
“果真是这样?那我无话可说。我当时确实是四点回到家的,发现北泽已经断气。人不是我杀的,也不是绿川杀的,因为我下午一点多去的绿川家,直到四点离开,我跟他一直在一起。”
“好,我相信你所说的,你可以离开了。”毛利医师说完就让福间警官把她带走了。
审讯过后,我们仍然没有找到任何他杀的证据,而绿川顺为了保护北泽夫人不惜作伪证更是令人感叹。经过毛利医师和福间警官的分析,警方决定释放北泽夫人政子和绿川顺。
四
说来也奇怪,就在当天,警视厅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大致是说北泽荣二的死因疑点重重。毛利医师很好奇,于是叫福间警长拿给他看。
就在看到信纸的那一刹那,我看见毛利医师双眼瞬间发亮。因为,那封匿名信与之前北泽荣二的遗书是写自同一天、同一样的笔迹和同一支笔。这一事实的发现如此令人震惊,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于是,福间警长再次把北泽夫人带到警视厅审问。北泽夫人在看过遗书之后,确定遗书的笔迹是北泽荣二的亲笔,并交代遗书大约是在北泽过世前的二十多天完成的。
“你当时觉得他有自杀的倾向吗?”
“没有。我感觉他比平时更快乐一些,还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这是遗书,也无所谓什么时候死去了。”
“他有什么常去的地方或者交过什么谈得来的朋友吗?”
“他很少出门,但是比较常去M俱乐部。他几乎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M俱乐部是什么地方?详细说一下。”
“M俱乐部在丸之内,是一个英国式组织,据说成员中有的曾经在英国住过。”
“他的手枪是什么时候买的?”
“也是在二十多天前,差不多跟他写遗书是同一时期。想买来防身,因为他觉得附近盗贼太多。”
审问北泽夫人之后,案情仍没有得到新的进展,不过福间警官说已经找到寄匿名信的人了,只是这也不能排除北泽自杀身亡的可能性。于是毛利医师请求把北泽的遗书和匿名信带回教室研究。
K君你肯定觉得很奇怪,到底谁是寄匿名信的人呢?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当毛利医师问我有什么看法的时候我一脸茫然。接着,毛利医师就对整个案情作出了一些分析:
“世上总是有一些人喜欢搞恶作剧,他们在与警察开玩笑之后就躲在角落里暗喜。像这样的匿名信,即使是死者自己写的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遗书也是,在遗书里引用别人的话并不能作为线索。但是,如果我们把匿名信和遗书相结合就一定会发现一些新的东西。”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查一下案情的动机呢?”
“完全正确。你接着说。”
“死者并没有营造他杀的案发现场,也没有留下他杀的证据,显然并不是要陷害北泽夫人和她的情夫。所以……”
“所以怎样?”
“……”
“很难让人理解,对吧?你先回去吧,想要解开这个谜,短时间内不太可能,我在这里好好研究一下。”
五
第二天,我到教室之后,毛利医师将一个纸片递给我,上面写着“PMbtDK”这几个英文字母,他吩咐我将这几个字母刊登到各主要报纸上。接着,毛利医师还告诉我,他已经找到破案关键了。
我对此十分困惑,在我看来,毛利医师脸上没有任何破案后的轻松表情,还让我刊登这样奇怪的广告。那天早上你来过我的教室,与我见过面,我猜你应该还有印象,因为距离现在仅仅一个半月而已。
我忍不住问毛利医师:
“这难道是给谁的暗号吗?”
我并没有得到毛利医师的任何答复,只好遵照他的吩咐去刊登这则广告。尽管我对这几个字母琢磨了半天,但还是没有找到丝毫的线索。我刊登好广告之后就尽快回到教室,希望毛利医师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等我回到教室之后,毛利医师显得很谨慎,他关好门窗之后还叫我不要大声说话。然后,他回到桌子前面坐下来,并开始问我:
“你读过尼采写的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