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栗虫太郎
一
那天的天气非常寒冷,好像雪花随时都可能飘落下来一样,可正是这样寒冷的天气才会让人更加想念人体的温暖和肌肤的光滑。那是三月三日,四五个少女在雪洞下面聚合着,她们相互牵着手,头上戴着发饰以及玉簪,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一同围着樱花炭取暖。那样的场景真是漂亮极了,宛如在梦幻中绽放的花朵,鲜活而美丽。
那氛围当然不及今天热闹,因为那还是明治四十一年。女孩子们之间在谈着一些话题,倘若不是戏子间的闲聊,那么也应该是谈论较为奢华的东西。北山脚下的农舍还有用茅草作为顶棚的,围墙也是用干枯的竹子修建起来的。人谷田圃那里也有好多土堤,堤坝和水沟在那里随处可见。自延宝年间修过人谷田圃的不动堂以后就再也没有翻修过,就算是站在尾彦楼这般风雅的宿舍里往外看,也似乎能够听到外面的园丁师傅收拾花草的声音。然而到了近傍晚的时候,尾彦楼里就会有阴沉的东西出现,需要多摆设一座雏人形阶梯,因为昨天晚上光子也加入进来。
尾彦楼中常住的只有房主的独生女光子、房主的养母阿比和家庭教师工阪杉江,而房主夫妇二人却很少在这里出现。阿比年轻的时候是极为美丽的太夫艺妓,甚至被称为宛如玉屋山三郎的火焰宝珠般美艳。这样的美名并不是凭空而来的,只需翻开万延年间那些风流场所的讲解书就可以知晓,那时候的阿比本名叫浓紫列名,是当时最高级别的红牌艺妓,而如今的她却已经快要九十岁了。
阿比的个性极为坚强,她为自己赎身之后便用剩余的钱买下了那时候已经没落的尾彦楼所有权,叫玉屋,之后她就成了尾彦楼的老板娘。假如房主兼次郎夫妇没有什么技艺,那么就算他们跟阿比有血缘关系,她也根本不会收养他们。阿比的身上有个奇怪的癣,听说几十年来就一点也没有变过,单从耳朵里听说就已经让人发指了,何况再看上一眼。听说这怪癖是有来历的,可能跟那些钦慕她而身败名裂的男人们有些瓜葛吧。
每年的女儿节,在太阳西下之后,阿比就会把雏人形阶梯另外立起来,用来摆放这些男人们的遗留物品。虽然年年都是如此做法,可是每到那天,这尾彦楼中总是会嗅到一股阴森恐怖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想太多了,反正一到这个收拾遗物的时间,似乎就会真的闻到那么一股奇怪的发霉的臭味,整座楼都好像被笼罩在灰雾当中似的。这样一来,雪洞的灯火就看起来灰蒙蒙的,当然,光子的雏人偶也免不了受损。可是阿比自大清早起来忙活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歉意。
随着傍晚的来临,各家各户门前的路灯也都亮了,阿比这才踩着门里的麦门冬,脚下还踢着砂石粒跑进来。这个时候,门前又传来了上门推销眼镜的小商贩的声音:“眨眼之间,还在京四条河边乘凉的人就已经成为夜色中的一员,点燃了火苗,假如很顺利,就可以告别了,但愿能够成功,因为我卖的东西做得简直太精致了。”
这已经是女儿节的惯例,他在光子的门前停下。
光子看起来就像是红牌艺妓身边的小跟包,因为她那样子实在是天真极了。又因为光子很是胆小,不能正常地与别人相处,就连女校也进不去,因此请了个家庭教师,这工阪杉江更是对她疼爱有加。当然,换一个角度来讲,有了杉江的陪伴,光子的生命中好像出现了光亮,不再感到那么孤独了。
光子十岁的时候奶妈就离世了,她就在那时候被送到了尾彦楼,一直被分配在店里做事,也没有个固定的名字,有时候被叫做东路,有时候是水袖,有时候又变成了仙州。光子本来就过于胆小,偏偏又与性格乖僻的阿比住在一起,而且她们两个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因此除非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光子一般不愿意离开杉江。
工阪杉江有一张长长的、白白的脸,鼻梁挺直,她的身材瘦而高挑,还不到三十岁,让人看了后有些不好亲近的感觉。不过杉江倒是非常具有吸引同性的魅力,再加上她来到尾彦楼后就改变了发型,将头发梳成了两个发髻,左右各一个,看起来变得温和很多,而且杉江沉稳的做事风格也让小小的光子更加依赖她。就这样,光子与杉江的感情越来越好,既像是师徒,又像是母子,总之很是亲密。
不过面对光子,杉江有时候也会有些焦躁不安。
“光子,祖母问你的雏人偶摆好了没有?她一直找你呢!如果她生气了,那我们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杉江说话的语气有些呵斥的意味,光子有些不高兴了。
“那么奇怪的雏人偶,我才不要摆呢!”
虽然这么说,但光子还是跟着杉江乖乖地来到阿比的房间里。
阿比的房间很阴暗,在主房和走廊连接处的二楼小屋里,大概有十个榻榻米的大小,门上还有尾形光琳的画作。窗户位于左边朝南,所以到了下午太阳不再照射这边的时候,整个屋子就会变得暗淡,而且门楣也是下沉的,地板上映出诡异的光,房间里东西的形状就显得更加突出。阿比的身材原本就很瘦小,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有雕刻过的木头娃娃,也像是一盆长得很奇怪的盆景。
在雏人偶被摆上之后,雪洞红白分明的灯火照出很长的光亮,阿比的周围似乎都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鬼气。红白分明的火光刚好打在阿比的额头上,她的脸看上去就好像有两种颜色,额头到头发之间是一片暗白的光影,头发则是一片硫黄般的白色,而额头下面的皮肤看起来则像是婴儿红润的肌肤。不过那异样的鬼气应该不仅仅是因为红毛毯反射的灯光所致。
假如你懂得色彩的比照,那么阿比的相貌就好像戏剧画中的岩藤,假如要用山妖作为比喻,那么她应该就是关之山了。这样说似乎是在特意描绘她的相貌,不过若是把她脸部的线条单独来看,那么一定是长得最丑的人类了。倘若因为这半生罪孽极为深重,就算用死亡的方式来赎罪也无法挽回,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阿比。
阿比的气色看起来就好像快要断气了一样,牙齿掉得精光,一旦闭上嘴巴,上下唇就会向上面翘起。她的眼窝已经深深地陷下去,用折叠的灯笼来形容她的面孔再恰当不过了,而且鼻翼那里正好就是折线,与鼻梁的形状刚好形成了一个让人发笑的样子。阿比的样貌就好像是专门让世人来嘲笑一般,永远不会退去。那像是人工做的假眉毛看上去极其虚伪,而丑陋的五官似乎在说明她这一生的恶事。如今阿比的身高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每年都在萎缩,不过尾彦楼里的人都看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门开了,光子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跟阿比请安,同时紧抓着后面的杉江的衣带。阿比站起来,走到雏人形阶梯那里,想要把雪洞的灯火调得更旺一些。这时候她的嘴半张开着,刚好正对着红红的火光,在火光的映射下,她的牙龈看上去都是黑红色的,像是铁浆,而喉咙的深处又像是有一口血。
胆小的光子从小就无法分清楚什么是现实世界,什么是童话故事,而且平常也很爱看图画和戏剧,所以每当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会按照自己的思维胡乱猜想,大概当她看到阿比下面穿的红色毛毯时就以为是红裤子。看到这一幕的光子像是被冤魂附身一般,眼睛睁得跟杏子一样大,恐怕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了!
不过,今天的阿比却不是平常冷漠的样子,她非常热情地招呼着杉江和光子。不管这个老妖婆在每年的女儿节怎样一反常态地招呼光子和杉江,也无论这两个人多么不能理解她的行为,都是光子想不到的,一幅幅撞击光子幼小心灵的画面不断地呈现在眼前。
二
在房间里,仿宫廷的桧扇上吊着坠子,无人乐队的小太鼓也被皮质的烟盒代替了,雏人形阶梯在阿比房间里的摆放位置并没有变化,只不过每个玩偶上面有些小玩意。她把以前客人送的礼物都整齐地放置在玩偶旁边。杉江觉得最让她好奇的是放在最上层的那个,女孩子的手上抱着一个用白色鳖甲雕刻出来的长发髻,形状就像镰刀。
“这个发髻是花魁用来梳兵库头的吧?老妇人,这应该不会是客人送的啊!”杉江不经意地问着阿比。阿比其实对杉江还不错,平日里也挺喜欢她的,所以听到她的发问时非常高兴地给她解释了一番。她喘着气回答说:
“这是我在最红时期得到的纪念品,这个白发智就是我的,没错!可是当时在玉屋八代太夫当中想要摘到这个桂冠的人可是少之又少哦!你瞧瞧这发智的形状,它是红色的镰刀形状,而不是我们一般常见的耳掏状。红镰刀的形状是与我同辈的小式部家的家纹,若是到了三分以上的八名花魁,就必须将此献给官员,但是我把它留了下来,因为……这其实跟一个比较悲惨的故事有关,要想说明其中缘由,那我就必须先把‘钉拔’解释给你们听。
“因为艺妓们整日在苦海中生活,时间一长,就会觉得自己只是行尸走肉,被凶猛的海浪屡屡拍打后就疲惫到无法起身,那时候的她们是痛苦无比的。这就是人们眼中的职业疲倦期,而一旦进入这个阶段,艺妓在接客的时候就不会认真对待了,而老板的收入也就会随之减少。‘钉拔’其实就是不同于肉欲的一种体验,就像体内升起了一股鬼火,神秘得像马戏团的练习场,是用来给艺妓调节情绪的。
“‘钉拔’的方式有很多种,这种惩罚方式大概是来自荷兰人的宗教法庭,或者是玛丽亚·特蕾西亚皇后时代的刑具,而玉屋中就藏有最大的机器惩罚。那其实是一辆很大的风车,艺妓的身上除了用两块布遮挡一下私密部位以外,什么都不能穿,然后被捆在风车的一片扇叶上。风车开始慢慢旋转,速度不能让艺妓感到眩晕。
“这以后就有两种惩罚方式了。假如这个艺妓只是为了调节一下工作时的情绪,那么在一旁惩罚的人就会在艺妓的身体完全倒转时给她的脚部以击打,由于处于倒转的状态中,艺妓的意识会比较模糊,所以被击打时不会有痛苦的感觉,只是稍稍有些疼。然后她的身体就会立刻随着风车的旋转而摆正,因此疼痛的感觉会随血液的倒流而转变成一种身体上的快感。这种情况其实就好像色情业中最炽热的那种感觉。
“还有一种是对那些偷了客人的东西或者没有经过安排就与客人私通的艺妓的惩罚。惩罚方式比较凄惨,同样也是捆在风车上,但是击打她们的时候她们的身体是摆正的,而且这次要打的地方是背部,因此十分痛苦。艺妓们经过魔鬼般的训练之后一般都会很有杀伤力,大家想想就知道了!